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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師》第135章
第135章 楊

  冰冷的河水底,閉著眼睛感覺自己如正同一條魚一樣漂浮在灰色水下的晉鎖陽正在做著一個時間有些久遠的夢。

  夢的地點是陳家的小花園裏,那個時候的他還是個個子還沒有比他小三歲的陳家樂高的毛孩子。

  他清楚地記得那一年他似乎正在換牙,因為牙齒位置錯位需要長時間矯正的問題,他平時很少會開口說話,因為這一點,他甚至很長一段時間都只會在沒人的地方悄悄地喝水和吃東西。

  可是陳家祥卻偏偏每次都要拿這一點揪著他一直嘲笑他,有一次,甚至還故意拿這點刺激他並把他掛在脖子裏的虎威給一把搶了過去。

  那是晉鎖陽第一次和人發火動手,事實上從前的他一直遵循著家庭的教育像個溫吞的老實孩子一樣從不惹是生非,可是來自心頭無法壓下的怒火,還是促使他在那一秒毅然決然地揮出了自己那時還很弱小的拳頭。

  可他壓根不會打架,所以很快的,陳家祥就這樣把他輕而易舉給打倒在了地上,而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當時在這群打鬧的孩子身後的恰好就是小花園裏的人工池塘。

  正是那要命的一推,一下子就將之前從來沒遊過泳的晉鎖陽給推到了當時已經一月中旬,成年人都未必受得了的冰冷池水中,而整個人掉進河水裏的一刹那,傳進因為害怕而劇烈掙扎的晉鎖陽的耳朵裏的就是這樣模模糊糊的對話。

  【哈哈,你們大家都別去管他,看著吧,看看這個整天套著牙套不敢開口的死兔子到底能在下面撐多久……文慧,你看這樣是不是很有意思哈哈……晉鎖陽這整天臭著一張臉的小子也會有今天……】

  【你,你真的太壞了……家祥,但是鎖陽現在看上去好可憐啊……他是不是在叫我們下去救他啊……】

  【他才不會呢哈哈,我今天就是要好好教訓教訓他,看看他還將來敢不敢沖我們甩臉色……】

  【可,可是,家祥,陽陽根本不會游泳啊,這樣下去他會活活淹死的……】

  【淹死什麼淹死,就算是條小狗,這種情況下都會自己飛快地遊上來的好嗎……現在天氣這麼冷,他怎麼可能在水底下堅持這麼久……而且明明是他自己硬是要跳下去找他媽媽給他的那個黃色的破石頭的……關我們什麼事……】

  【可是那個東西明明是你先搶過去再扔下去的……】

  【陳家樂!你給我趕緊閉嘴吧!你到底是誰的親弟弟!你再幫那個根本不姓陳的外人說話,你信不信我把你也推到河裏去淹死……】

  層層波紋泛起的水底,屬於小孩子惡狠狠的嘲諷聲音透過結滿了冰的湖面落盡沉在水底的晉鎖陽淡色的眼底,也讓他本就不太清晰的意識開始變得有些渾濁起來。

  以至於他後來其實不太記得這一天自己溺水之後還發生了什麼事了,但他卻還依稀記得當時站在岸邊看著他像條即將淹死的小狗一樣發抖掙扎有他的表弟,有他的表妹還有他日後硬是被他外公逼著要娶進門的那位身份高貴的徐文慧小姐。

  雖然在那之後,他外公曾經無數次地試圖告訴他這只是小孩子之間的玩鬧,自己應該寬容點嘗試著原諒他們,兄弟姐妹之間根本沒有什麼隔夜的仇恨。

  可是那時候年紀雖然還小,性格卻已經相當固執自傲的晉鎖陽卻不這麼認為,甚至從那一刻起,他清楚地明白了自己其實和這些人都沒什麼太多的親情,更不用對他們太過客氣或是談什麼可笑的親情。

  而哪怕如何試圖去淡忘,那種從骨子裏開始發寒發冷,以及被所有人拋棄的糟糕感覺在此後的多年間一直纏繞在他的心頭。

  固然面子上,作為那個家中重要一員的晉大少對其他人的厭惡態度不至於表現的特別的明顯,但是那種冷漠得壓根沒把身邊的任何人當做朋友,親人的態度還是莫名地給人一種十分不好相處的感覺,甚至弄得他母親陳如沁在後來都不止一次地和那時候還小的他說過這樣的話。

  【……陽陽,魚離不開水,人也離不開自己的朋友……你就算心裏不喜歡家祥家樂,也應該平時有個能說得上話的朋友啊……】

  【我不喜歡那些人,那些人也不喜歡我,我一輩子都不要和那些討厭的人說話。】

  這般低著頭回答著這些話的時候,表情僵持地紅著眼睛的少年晉鎖陽內心是很堅持頑固的,他似乎堅信著自己今後這一輩子都可以這樣獨立堅定不需要依靠人的活下去的,而他母親在面對著他這樣的態度也只是無聲地歎了口氣,隨後又拉著他的手補充著追問了他一句道,

  【那萬一你以後遇到了自己心裏特別在乎的人呢,你也準備一輩子都不和人家說話嗎?】

  【……】

  【萬一那個人像水一樣地對你好,即便你總是不願意靠近任何人,甚至不想和他說話,也要一輩子和你在一起,愛你,陪著你,喜歡你呢?】

  【……】

  【魚也從來不和水說話,可是水的心裏還是明白魚究竟有多喜歡它,媽媽今天不是要硬逼著你去和外面的那個你其實不是很喜歡的世界妥協,媽媽只是想告訴你……鎖陽,如果將來真的有那麼一個真心對你好的人出現了,即便有些話你不能馬上對那個人說出口,也千萬……千萬不要因為自己的種種原因去拒絕和傷害人家,像魚愛水一樣,好好地珍惜和對待人家……好嗎?】

  伴隨著這樣的對話,水下的夢到這裏戛然而止,母親慈愛無奈的面容也消失在冰湖那些像玻璃花一樣碎裂的上方。

  刺目的清晨陽光從小木樓的縫隙上打在了晉鎖陽眼膜脆弱的淡色眼睛上,直接將整個人被包裹成木乃伊一般躺在木床上的他從之前那個混亂模糊的夢境裏一下子拉了出來,又一下子難受地捂住了自己發紅的眸子。

  蘇醒的瞬間,他的腦子裏幾乎是一片空白的,連帶著還沒有完全拆開繃帶的臉上也露出了錯愕茫然的神情。

  而等他將自己略顯遲鈍的視線緩緩上移,又像個被周圍這一切完全被弄傻了的成年大兔子一樣面呆呆地躺在床上悄悄查看了一下自己目前身處的環境。

  當注意到這樣的小屋子不出意外應該是一個家境相當普通的侗家民居,絕對不是自己昨天晚上呆的那個可怕又封閉的深山裏。

  因為實在睡得太久,以至於腦袋上的頭髮都顯得有點亂七八糟的晉鎖陽剛要揉著額頭稍微鬆上一口氣,又在遲疑地挪動了自己被木板固定著的右腿後,忽然就聽到木樓下面傳來了一個脾氣相當不好,甚至可以說十分暴躁的老太太在用東山方言呼喚著什麼人的恐怖聲音。

  “阿寶——阿寶——你到底要在外頭胡鬧多久——快給我回家!!去看看樓上的客人醒了沒有……誒,聽見沒有!!你再調皮不回來我就活活打斷你的腿!!再把你丟到山裏去喂老孩子你信不信啊這個孩子!!”

  這聲音一下子打破了這小木樓裏的一片寂靜,雖然這其中有很大一部分的陌生辭彙晉鎖陽並不能完全聽懂,但是當老孩子這幾個發音獨特的字眼從老太太的口中一冒出來,還是如同一道穿透大腦的白光,瞬間就將先前整個人還有點暈暈乎乎的晉鎖陽給弄清醒了。

  而當下就有些怔怔地伸手摸了摸自己已經完全被人處理和包紮好的腿,下一秒眉頭猛然間想起了什麼的晉鎖陽還是先抬起頭快速地尋找了一下他一直帶在身上的的虎威和筆記。

  等發現這些東西包括他先前丟失的手機等東西都再次失而復得在床頭好好放著後,白髮青年先是一愣,許久才顯得有些疑惑又不敢相信地伸出手去並把這些東西都給小心拿了回來。

  可哪怕他再心裏不敢相信,當他親眼看見他之前隨身攜帶著的那些東西,除了那支已經摔壞了的手機其他統統都已經從那些河裏面找了回來,青年的心頭還是感到了些許的意外。

  【姓師姓師,只要你倒楣……哦,不,不,是你需要幫忙的時候泥娃娃我就會出現啦……】

  【公雞郎和老孩子要吃你……要報復您和您母親……您這些天可一定要躲好啊……】

  【姓師!姓師!看天上!!!快看天上!我們得救了!!】

  腦子裏彷彿還殘餘著些許模糊的記憶,定定地看著自己手上那本受潮的筆記的晉鎖陽疑惑地皺了鄒眉。

  許久還是複雜地望著自己映照在手機螢幕上的那張類似雞的醜陋怪臉,並不得不接受了眼前這個有些離奇,卻無法找到更合理解釋的事實。

  昨天晚上發生的那些事……難道都是真的?

  老孩子……公雞……泥娃娃……還有……龍?

  可我現在究竟在東山的什麼位置……那條龍又去哪兒了……?

  心裏說出龍這個奇特又神秘的字眼的時候,低著頭陷入沉思中的晉鎖陽的臉上明顯劃過了一絲古怪的意味。

  畢竟當時在從那個名叫雞籠岩石的懸崖上的掉下去之前,他就已經因為重傷而暫時性地昏迷了過去,所以此刻勉強停留在他腦海中的,僅僅也只是那一抹青色鱗片最後消失的痕跡。

  而哪怕仔細留意了那條龍身上的部分特徵,他一時半會卻實在還是無法判斷這究竟是不是自己當時眼花看錯了的幻覺,此刻晉鎖陽唯一還能夠為自己感到慶倖的便是,至少這次他清醒過來的時候,他起碼是出現在了正常人類的聚居地,不用繼續逃命下去了。

  這般想著,精神上一直有些過度緊張的白髮青年也稍稍收斂了眉宇間的防備,而再等略有些疑問的他剛要找點東西支撐住自己往床邊走一走,並打算順便進一步查看一下這個至少是正常人類居住的小木樓內部的環境。

  那個先前在樓下尋找著自己孫子的老太太就已經從樓下無奈地絮絮叨叨著,又端著一碗類似酸漿麵食的東西搖搖晃晃地扶著樓梯走了上來。

  “①靜靜聽人模仿蟬兒鳴叫,希望聽見的人都來歌唱,人兒的聲兒雖不比蟬的聲好聽,蟬兒卻讓人充滿生機……”

  嘶啞陌生的侗語發出的奇怪歌聲順著小木樓吱吱呀呀地樓梯聲就傳了上來,這讓床上的晉鎖陽一下子緊張地挺直了背,臉色遲疑地下意識地望向小木樓縫隙裏一點點清晰地那雙踩著繡花鞋的小腳,又趕忙想將自己這張目前還不適合見外人的臉給用布重新擋了起來,避免待會兒不小心嚇到這家好心救了他的侗族村民。

  可還沒等皺緊著眉頭,明顯顯得有些手忙腳亂的白髮青年來得及動作,那頭已經小步走到門口的范細婆婆便撩開簾子搖晃著腦袋上的觸角探進頭來。

  而不自覺眨了眨長在腦袋頂上的褐色的蟻類大眼睛,又端著手上那一大熱騰騰的麵食和已然完全愣住,並怔怔看向自己那本筆記的晉鎖陽對視了一眼,多年來群居在在東山深處,天生有著觸角,多足,長著詭異又碩大的頭顱的螞蟻老太太這才像什麼事也發生似的沖他和善地晃了晃腦袋上的觸角,並令人既害怕又莫名感到安心地笑起來道,

  “呀,小夥子,歡迎你來到範村,都過了一晚上你可終於是醒了——”

  ……

  【蚍蜉馬】:長著男男女女人頭的巨大螞蟻一族,大多姓範,喜歡群居於川蜀,湘西一代的深山中化人形生活,平時多為老幼留於家中,年輕一代外出覓食,少智,溫和,足大如鼎,善於蓋屋,卻大多無撼樹之力

  ——出自《季恒子》

  作者有話要說:  ①《夏蟬之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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