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陸海洋臉上也有傷,他的手被反綁著,何慕華也是。他四下看了看,周圍燈光很暗,只能隱約看個大概,四周破舊,大約是什麼廢棄的工廠。
“你怎麼在這裡?”何慕華支起半個身子問道。
“我被光業會的人帶來的,他們讓我爸去籌錢,要不然就把我幹掉。”陸海洋坐下,“外面有人看守,周圍都上了鎖,逃不出去。”
何慕華的拐杖也被拿走了,陸海洋問他怎麼也會在這裡,何慕華不願多說,只道:“惹了不該惹的人。”關押他們的屋子很小,窗戶確實被木板釘死了,門也被鎖上了。何慕華趴在地上看外頭的光,貼著門板聽聲音。
“三個人。”他說,“大概在打牌。”
陸海洋張大嘴,“這也聽得出來?”
何慕華對他笑了笑,“他們給你爸幾天?”
“三天,已經過去兩天了。”
何慕華看到地上的麵包包裝袋,他問陸海洋:“什麼時候會送吃的進來?”
“每天早上。”陸海洋咽了口口水,壓低聲音對何慕華說:“何老師,你該不會是想……他們有槍的……”
何慕華的神色凝重了起來,兩人的手都被綁著,對方又有槍,陸海洋又還是個毛頭小子,也幫不上什麼忙,只好看看明天有沒有什麼轉機。陸海洋到底還是沒長大的少年,憂愁了會兒,還是靠在何慕華身邊很快睡著了。燈光忽然熄滅,黑暗籠罩了一切,何慕華不自覺地往角落裡縮。他睡不著,連眼睛都不敢閉上,他有些怕這樣的地方。這麼坐了一整晚,早上也沒人來送吃的,約莫到了下午,房間的門被打開了,兩個馬仔進來帶走了陸海洋,他們腰間確實佩了槍。陸海洋看著何慕華,眼裡不舍,何慕華讓他別擔心。大門再次合上,何慕華坐在角落裡,從木板縫隙中洩露的陽光讓他很好的看清了這裡的每一樣東西,它們擺放的位置,破舊的姿態都讓他想起許多年前的一個地方。
何慕華作了個深呼吸,他脖子上的傷口有些癢,腿也開始發麻了,別說走路了,大概連站起來都困難。胡言會怎麼處置他,他為什麼當時不殺他,這些問題還在何慕華的腦子裡盤旋時,外面傳來兩聲槍響,緊接著又是一聲。大門被踢開,他看到陸海洋跑進來,手裡拿著槍,胳膊還在發抖,何慕華頭一句就問他:“你幹了什麼??”
陸海洋扶起他,他什麼也不說,他帶何慕華往外面走。何慕華不停問他,“你是不是殺人了?有沒有殺人??”
陸海洋把他扶到了外面,外面確實有三具屍體,他歎了口氣,把何慕華放在一張椅子上,“老師,我沒有殺人。”
何慕華沒了平時的沉穩冷靜,焦急地問他:“那是誰幹的?你爸呢?”
陸海洋咧嘴笑,豎起拇指,比向後面,“我老闆幹的。”
“你老闆?”
陸海洋抹了下何慕華脖子上的血跡,“老師你受傷了?我馬上帶你出去。”
何慕華抓著他的手腕,向他尋求更多的解釋,陸海洋真誠地看著他,“老師,你相信我嗎?”
“你說,我就信。”
“你這麼相信我?”
何慕華點頭,他相信眼前這個學生不會騙他,再說,他騙他又有什麼好處。何慕華這樣想著,然後他看到許正從外面走進來,他在抽煙,走得很慢,他給他帶來他的黑色拐杖。與此同時,陸海洋手裡的槍也對準了何慕華。
“真不好意思,你這麼相信我,別怪我啊,是老闆的主意,我收錢辦事罷了。”陸海洋笑得一臉天真,他對何慕華說,“昨天看到老師你被別人架走了,老闆說不能讓別人幹掉你,我就解決掉他們,按照老闆的意思把你帶來這裡啦,這個老闆好奇怪,特比喜歡看人演戲,還好我演技都不差。”說到這裡,陸海洋還吐了吐舌頭,“不好意思啊,這三個人都是我幹掉的,好像是你們什麼什麼安的人吧,沒辦法,老闆說要真實些。”
何慕華啞然,他瞬間明白許正這麼費心費力作這些的目的了。他無力地垂下手,許正也終於走到了他面前,他坐下,叼著香煙問何慕華:“被最信任的人背叛是什麼感覺你明白了?”
何慕華笑了:“他還談不上我最信任的人。”
“何少,你都不知道你剛才的眼神有多精彩,我站那麼遠都看到了。”許正叫陸海洋把槍給他,讓他去外面守著。
“所以,什麼都是假的?”何慕華平和地問。
“演員很好請,只要給的起價錢,我偶爾也會親自去監督。”許正拿衣擺擦了下槍,“對了,還沒和你說,胡言往洪福安寄了根手指,說是你的手指,丁遙已經沖過去了,也就是剛才的事吧。”許正繞到何慕華身後,打量何慕華的雙手和脖子,用槍口撩撥了下他的頭髮,問道:“你說我現在要是把你幹掉,再砍掉你一隻手指,再推給胡言,是不是又是一場混戰?”
何慕華幫他分析,“混戰肯定不至於,我都已經退出,洪福安不必要為了我和光業會大幹一場。”
“也對。”許正笑著說,“確實沒必要,就讓丁遙去解決吧。”
“這裡感覺怎麼樣?”他問何慕華,何慕華低著頭,“挺好。”
“何少真是貴人多忘事,一點都不記得了?”許正把椅子拉近了,讓何慕華仔細看看。何慕華皺起眉,“我知道,我殺你爸的地方。”
他語氣裡的不耐煩讓許正不舒服,他拿槍抵著何慕華的下巴,“你喜歡哪種死法?從太陽穴,額頭,下巴,還是嘴裡?”
“隨便。”
他的口吻越平淡,越無所謂,許正就更惱火,他克制著沒有立即連開數槍射穿他身體,他要給他兩槍,就兩槍,一槍不多,一槍也不能少。
許正記得,第一槍是射在右腿,他瞄準了何慕華的右腿。何慕華抬頭看他,用他一貫平靜的眼神,許正問他死後要不要和他爸媽葬一起。
“不用,我已經買好墓地。”何慕華笑了,這種笑容非常陌生,許正從沒見過,他一時愣住,然後還是朝何慕華的左腿開了一槍。何慕華悶哼了一聲,身體向邊上傾,摔到地上,許正走過去,他不太記得何慕華開的第二槍落在他爸身體的哪個部位。何慕華看出他的心思,好心地告訴他:“額頭,我朝他額頭開了第二槍。”
許正踩著他左腿上的槍傷,揪起他衣領,拿槍對準他額頭。何慕華的臉上髒兮兮的,半邊臉頰粘到了灰塵,嘴角還腫著,眼底的瘀青也還沒散。如此近距離的看著他,許正忽然意識到,他那麼多女友,隱隱約約其實都和何慕華有些相像。林雁的眼睛非常像他,又黑又亮,叫人移不開視線。還有他的臉和脖子,他都曾偷偷親過,摸過,在萬籟俱靜的深夜裡,在珍寶街合租的屋子裡。他因為自己這種不正常的衝動震驚過,愧疚過,後來也就心安理得了。無人知曉便是秘密,沒要必要對秘密感到內疚,害怕。
許正垂下手,自嘲般笑了笑,他的這一舉動讓何慕華愣了兩秒,他催許正動手,他怕看不到許正朝自己開最後一槍他就先因為腿上的槍傷痛暈過去。
許正重新抬起手,他對何慕華說:“從前我有多把你放心上,現在就多想殺了你。”
然後他開了一槍。
何慕華還是沒有等到許正的最後一槍,他被送進了醫院,那一槍許正射偏了,擦過他的耳朵,槍聲在他的耳朵裡久久回蕩。何慕華的意識不太清楚,模模糊糊看到丁遙和秦遠來了,醫生或者護士在說話,他們的聲音都隔得很遠,醫院亮白的燈光在他眼前不停閃爍。他感覺有人握住他的手,手感不怎麼好,有些冷,皮膚也皺巴巴的,像是他媽的手。
何慕華醒來後一直盯著自己的手看,醫生站在他床邊告訴他,子彈穿過了他的左腿,他需要住院治療。何慕華不太在意,本來他的左腿就不太好,現在最多算是雪上加霜,最壞打算不過是坐輪椅。醫生還和他說,已經有人為他支付醫療費,讓他不用擔心。何慕華問醫生大約什麼時候能出院,醫生沒給他一個準確地答覆,扯到什麼複健,全身體檢之類的,拉拉雜雜說了一堆。
何慕華的老相識沈醫生來了,他接到秦遠的電話便來了,他給何慕華帶了個果籃和一束花。
“他們來不了。”沈醫生把花插進花瓶裡,對何慕華說道。
何慕華點頭,“他們也不用來,沈醫生,你看我多久能出院?”
“槍傷,是吧?”沈醫生拿他的病歷翻著看,“不用太久,最多一個月。”
何慕華住的是單人病房,沒有其他人打擾,午後的陽光灑進來,何慕華伸出手在陽光中抓了抓,他說:“天氣挺好。”
沈醫生給何慕華切蘋果吃,何慕華忽然請教他:“沈醫生,要是突然有個人告訴你,你一直最敬重的人其實一點也不值得你這麼敬重他,其實他幹了很多壞事,你會怎麼看?”
“我?”沈醫生眨了眨眼,“大概會覺得挺難受的吧,就像你突然告訴我超人其實是個大壞蛋,我一定會哭吧,哈哈。”
“那還是不要知道比較好。”何慕華拉起被子,“我想睡會兒,下次再聊吧。”
之後茂叔也來看過他,兩人沒說上幾句,何慕華就又困了。他在醫院裡多數時間都在睡覺,吃得也少,又瘦了些。除夕夜他在醫院裡度過,他的父母都已經過世,其他親人也都在國外,很長時間沒有聯絡。第二天護士和他說“新年好”的時候,他才想起來已經又是一年。吃過午飯後,照顧他的護工推他去樓下曬太陽,他怕冷,穿得厚實,衣服都是他自己的,不知道是誰整理了他的東西送到了醫院,就連現在膝蓋上蓋的毯子也是他從前用的。他不止一次想給許正打電話,讓他過來趕緊補上之前錯失的那一槍。他一隻腳已經踩進了棺材,就差一把,只要許正輕輕推他一把,他就進去了。棺材就能上釘子,即日便可出殯。
他想不出除了那個墓穴,他還能去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