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第十九章趕赴禪都
望著花犯挺拔的背影,戰傳說有些感慨地道:“不愧是四大聖地的傳人。”
小夭不平道:“我看不出他有什麼高明之處,既要充當正人君子匡邪扶正,又假惺惺地不願殺人!”
戰傳說道:“這正是他可貴之處,既愛憎分明,又真正做到了有容乃大。”
爻意忽然插了一句:“你能如此評價他,豈非說明你的心境更高他一籌?”
戰傳說很認真地搖了搖頭,道:“群峰聳然,我能見群峰之高峻,卻並不等於說我比群峰更為高峻。”
爻意看了他一眼,笑了笑,不再說什麼。
戰傳說轉過話題,道:“當務之急仍是盡快追上殞城主,我們已因恨將而拖延了一段時間,不能再耽誤了。”
爻意道:“依我看,其實我們並非要急著追上殞城主。”
小夭一下子瞪大了雙眼,戰傳說也一臉愕然。
爻意解釋道:“恨將已親口承認他是有意要把你引出坐忘城,那麼現在唯一能使你不得不暴露行踪的最好方式就是利用你救殞城主心切這一點。劫域的人要伏擊你,根本不必知道你在何處,他們只需知道殞城主的行踪即可。所以,只要他們追殺你的計劃一日未成功,他們就一日不會對殞城主下毒手。若是你急於追上殞城主,反而正好如他們所願!”
戰傳說回味著爻意的話,沉吟道:“這麼說也不無道理,重尉將、落城主是恨將所殺,暗殺殞城主未遂也是恨將所為。現在看來,也許他是有意這麼做,目的是讓我、讓坐忘城的人都感到殞城主危在旦夕,否則為何身處重重保護中的落城主被殺害了,殞城主是被囚護的人,反而得以倖免遇難?”
小夭救父心切,道:“依我看,最穩妥的辦法就是由坐忘城三萬戰士護送我爹進禪都,冥皇若識得時務倒也罷了 不識時務便將禪都鬧個雞犬不寧!”
爻意、戰傳說知道她這是氣話,也不以為意。
苦木集北面四五十里之外。
一座小山前。
高大而殘破的古廟。
古廟前有一條大河,從古廟廟門通向河岸處,鋪著石階,石階一級一級地順著地勢而下,直至最後兩級石階沒入了河水中。
河岸上有兩截樹樁,二尺多高,皆是被伐倒後單單留下樹樁用來繫舟用的,樹樁的樹皮都被繩索磨去了,光禿禿的。
但奇怪的是一截樹樁竟長出了一根細枝,細枝上長著幾片葉子,已在秋風中枯萎了。
卻未飄落。
一級一級的石階都被磨得十分圓潤,看得出曾有無數雙腳踏過石階。
只是如今石階已長滿了墨綠色的青苔,越往下,墨綠的顏色就越深。
看樣子,這應是一座曾經香火鼎盛的廟宇,香客日日絡繹不絕,每天都有小舟載著香客劃至廟前,再把小舟係於樹樁上。人們帶著虔誠的表情,踏過一級級石階,走入廟內。
只是,這些苔蘚證明近來已很久沒有人涉足此地了。
但今天卻是一個例外。
墨綠色的苔蘚上已多出了雜亂的腳印,自石階角縫處長出的草莖也被踩得莖折葉斷。
腳印是有人去河中挑水留下的。
挑水的是押送殞驚天前往禪都的卜城人。
這一路卜城戰士共有四百多人,正如南許許對戰傳說所說的那樣,他們比戰傳說三人早半日到達苦木集,並未在苦木集逗留。
但四五百人的軍馬不比單車獨騎可以一路狂馳,天黑駐營時,他們離苦木集也只有四五十里的距離。
百合平原是南北窄,東西寬,此地已在百合平原的邊緣,不時有並不甚高的山丘在視野中隆起,只是常常是獨成一體,並未形成山脈。
殞驚天被安置在廟中。
而幾座營帳圍繞著古廟安扎。
雖然與坐忘城的對峙已成過去,但在這群卜城戰士心中所能感受到的並非輕鬆釋然,而是沉悶。城主落木四的被害對眾卜城戰士來說實在是一個沉重的打擊。
古廟內的氣氛因此更顯沉重!
古廟早已只是一個空架子,徒有四壁,單問與殞驚天相對盤膝而坐,兩人之間是菜飯碟盤。
只是碗筷卻備了三份。
一份是他們為落木四備下的。
如果殞驚天不是戴著腳鐐,他們看上去反倒更像促膝而談的朋友。
單問聲音低緩地道:“欒青那邊已借靈鴿傳書而至,他們那一路人馬一直未有人偷窺滋擾。”
“如此說來,對手倒看得很準,知道我是由這條道前往禪都!”殞驚天道。
“但這條道豈非走得也很順利?”單問道。
殞驚天目光略略抬起,正視著單問,道:“莫非你看出了蹊蹺之處?”
單問微微點頭,道:“兩路人馬都未受襲擊,這事本身就很蹊蹺。按理既然在千軍萬馬中,對手仍能無所顧忌,先殺害落城主,再暗襲殞城主,那麼此刻他應該早已動手了!”
他的眉頭緊緊皺起:“此人究竟在等待什麼? ”
望著眉宇緊鎖的單問,殞驚天心潮起伏,不無感慨地道:“是我殞驚天連累了落城主,連累了單尉,更連累了卜城諸多戰士。”
單問略略提高了聲音,道:“你我不必再為此事擔憂,他越遲出手越好,最好永遠不出手才合我單問之意。來,你我同飲一杯!”
酒成一線,傾入碗中,酒香四溢。
苦木集長街一側的一座茶樓。
這是左知己的隱身之地。他親手殺了九名劫域劫士之後,便重新折返茶樓。
早在戰傳說與恨將血戰長街之時,茶樓中的掌櫃、伙計、茶客都已遠遠地避走了。
剩下的全是左知己的心腹親信。
左知己覺得自己已沒有必要再留在苦木集,所以他返回茶樓後,就要下令所有的人都撤走。在這種時候他們若仍留在茶樓中,實在太惹眼了,儘管所有的人都是易過裝的,從衣著上看不出是卜城的人,但他們的面孔對苦木集的人來說卻是十分陌生的。
左知己正待下令之際,忽然有人對他道:“城主,還有一件事你不能忘了。”
左知己一震,側臉望去,發現說話的人是司空南山。
左知己面無表情地看著司空南山,沉默了好一陣子,方道:“左右沒有外人,有什麼話你就直說吧。”
“屬下是提醒城主別忘了十方聖令。”司空南山道。
左知己目光倏閃。
司空南山接著道:“戰傳說既然把哀將的苦悲劍帶在車上,那麼說不定十方聖令也在馬車上。戰傳說大概是想把苦悲劍與十方聖令一併帶到禪都,以證實他的說法:殞驚天無罪!”
“你怎麼知道戰傳說有十方聖令在手?”左知己顯得漫不經心地問道,聲音卻冷得讓人心寒。
“城主別忘了屬下本是一直跟隨在落木四身邊的,戰傳說對他所說的話,屬下聽到了不少。”司空南山似乎有些緊張了,連聲音都有些輕顫。
“戰傳說的話就如此可信?冥皇明察秋毫,洞悉萬里,怎會隨隨便便將十方聖令交與他人?”左知己道。
“是,是。”司空南山道,“冥皇英明蓋世,自是不會隨便將十方聖令交與他人,但這卻不等於他人不可以以其他手段取得十方聖令。十方聖令若是因此落在戰傳說手中,終是不妥,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若我們真的能找到戰傳說所說的十方聖令,將它交與冥皇,冥皇一定會十分高興!”
左知己沉默了片刻,臉上慢慢有了笑意:“如此說來,是應該去馬車上看看有無十方聖令了?”
“正是。”司空南山恭恭敬敬地道。
“既然如此,那這事就交給你去辦吧。”說這句話時,左知己目光一直停留在司空南山的臉上,像是要看出一些什麼。
司空南山的神色中只有恭敬,他很簡練地應了一聲:“是。”便向長街方向走去。
一直等到司空南山返回,左知己仍靜立原處。
司空南山有些失望地道:“我找遍了車內每一個角落,也未見十方聖令的踪影。”
左知己淡淡地道:“如果真有十方聖令,戰傳說也會隨身攜帶的。”
司空南山很吃驚地望著左知己,道:“城主……”
“看來你的確是個識時務的人,能為我盡心盡力。其實十方聖令之事,我早已想到,但我知道十方聖令決不會在車內,甚至它也不在戰傳說手中。相信坐忘城派出的人除了戰傳說之外,另外還有一路人馬,既然苦悲劍在戰傳說手中,那麼十方聖令就應是在另一路人馬手上。”
司空南山趕緊道:“城主算無遺漏,屬下佩服得五體投地!”
左知己漫不經心地揮了揮手,吐出一句話:“不必在這裡逗留了。”
一聲令下,百餘左知己的親信心腹便悄然退出了苦木集。
對左知己來說,恨將的死對他並無多少影響,甚至從某種意義上說,恨將的死對他反而有利。
恨將目空一切,誰也不知道他若活著會不會將落木四被殺的真相說出,若單問或其他對左知己本就有所不滿的人知道落木四是左知己與恨將的勾結下被殺害的,那麼左知己的城主之位定然不保。
所以,離開苦木集時,左知己非但沒有挫敗感,反而有如釋重負的輕鬆。
與此同時,在左知己的人離開後不久,戰傳說、爻意、小夭三人回到長街。
當三人見九名劫域劫士皆已斃命時,無不吃了一驚。
小夭道:“難道是那'金童娃娃'折回來後,又改變了主意,把這幾人都收拾了?”
戰傳說道:“殺他們的不是花犯。”
其實小夭也知不太可能是花犯所為,但她還是問道:“何以見得?”
“因為這些屍體所躺的位置與我們離開此地時並無多少改變,這說明他們是在我們離開片刻後就被殺了!而花犯卻耽擱了一段時間——還有,這藥囊還未打開,也證明了這一點。”戰傳說拾起了地上被左知己踢開了的藥囊。
小夭道:“無論是誰殺的都不重要,反正他們也是死有餘辜!”
戰傳說並不如此看,劫域劫士的被殺至少可以說明一點:在苦木集中除了潛伏了劫域的人之外,還有其他武道中人。
他想了想,立即走至已破損不堪的馬車旁,仔細查看,忽然輕輕地驚呼了一聲。
小夭忙道:“發現了什麼?”
戰傳說已自馬車破開的側壁內縮回身子,道:“沒什麼。”
他的手中捧著一個盒子,盒子裡裝的是一些很值錢的東西。此去禪都,恐怕要接觸的不僅僅是武道中人,而是形形色色,這些東西也許會派上用場。
至少眼下可以使戰傳說三人再擁有一輛馬車。
……
半炷香後。
三人怔怔地站在長街上,都有些沮喪。
他們已一連敲了二十三戶的門,試圖找到一輛馬車,但結果只有一扇門被他們敲開了。
門只開了一條小縫就又迅速關上了。
“啪嗒……”一聲,有什麼東西在門重新關上之前落在了戰傳說的腳前,在月光下閃閃發亮。
戰傳說驚訝地彎腰將之拾起,一看,竟是一錠金子,三人大感奇怪,愕然相向。
屋內傳來一顫抖著的男子的聲音:“小的家中老母正在發病,不敢勞駕幾位爺進屋,怕幾位爺威猛如神,老母禁不住驚嚇,多有得罪,多有得罪…… ”戰傳說瞪大雙眼,哭笑不得。
爻意道:“看樣子,方才與恨將那一戰,已讓苦木集人人自危。”
小夭美目一輪,道:“我有辦法,不過恐怕只能騎馬,不能乘坐馬車了。戰大哥,給我金錠,你們只需在由此向北的路口等我即可。”
戰傳說將信將疑地望著她。
苦木集北路口。
戰傳說、爻意在等候著小夭,戰傳說既不安又焦急,此刻他倒有些後悔同意由小夭獨自一人去買馬了。
正當戰傳說心神不定之際,有馬蹄聲傳入耳中,並由遠而近。
很快,他們便看到小夭騎著一匹馬一路小跑而至,後面還牽著兩匹。跑至眼前,她並不下馬,而是飛快地道:“快上馬!”
戰傳說見三匹馬中只有一匹有馬鞍,不由有些奇怪,道:“難道馬的主人家未備齊馬鞍嗎? ”
小夭笑道:“我找遍了整個苦木集才好不容易買到這三匹馬,你還挑剔什麼?這有鞍的馬,是留給爻意姐姐的。”
戰傳說也笑了,道:“你的確是立了奇功一件。”
說話間,爻意已上了有馬鞍的馬,戰傳說也上了馬背,這時,他忽然聽到有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回頭一看,只見那邊竟有七八個人手持火把、木棍怒氣沖沖地趕過來,呼喊聲響起一片。
“女飛賊,快將我的馬留下……”
“休得讓女飛賊走脫了!”
“小心,她有同夥!”
戰傳說吃驚非小,他正待問小夭是怎麼回事,小夭冷不丁地在他的坐騎上抽了一鞭,戰傳說立時連人帶馬衝出老遠!
耳中只聽得身後小夭高聲笑道:“本女飛賊可是大慈大悲的女飛賊,已將一錠金子放在馬槽中……”
她的話又惹來一陣叫罵聲:“可惡!如此胡言亂語,實是欺人太甚!”
戰傳說暗自苦笑。
苦木集終已遠離於視線之外了,追趕他們的人更是早已被拋在身後。
月光下,曲折蜿蜒的路徑呈灰白色,在百合平原中向北方延伸,直至於遠處與夜色融作一體。
戰傳說率先勒馬,放緩速度,小夭、爻意也隨之放慢速度,三馬並綹而行。
戰傳說側臉看了看小夭,道:“貝總管他們若是發現你突然不知所踪,豈非會大為擔憂?恐怕坐忘城已亂作一團了。”
小夭道:“牛二會把真相告訴貝總管的。”
戰傳說道:“如此說來,這事是牛二與你暗中合謀的?”
小夭道:“無論如何我都必須救出我父親!當得知你們要離開坐忘城為救我父親而前往禪都時,我便在你們在為出發前作準備的時候設法找到了牛二。”
“看來,在臨離開坐忘城時牛二離開馬車的短時間內,就是你們實施偷梁換柱之計的大好時機了。”戰傳說道。
小夭有些得意地道:“我這個計策可是瞞過了所有人,你們都不會真正留意一個車夫的。”
“更不會將城主的女兒與車夫聯繫在一起。”爻意插了一句,“不過,你這麼做,恐怕會讓貝總管為難。你救父心切,眾人會覺得情有可原,而牛二卻不同,但貝總管若是只追究牛二之責,就顯得有失公允,若是不問牛二之罪,亦有不妥。”
小夭吐了吐舌頭,道:“我可沒想這麼多,只是想著如何能離開坐忘城。貝總管他們是決不願讓我離開坐忘城的,他們會認為我非但救不了父親,反而連自己也難以自保。你們放心,就算貝總管會追問牛二的過錯,也不會太苛刻。等回到坐忘城後,我再向貝總管求情,向牛二賠個不是。”
戰傳說顯得很嚴肅地道:“如果早一點發現你假扮成了牛二,我一定會讓你立即回坐忘城!”
他對小夭擅作主張離開坐忘城頗有些不滿,口氣也因此而甚是嚴厲。
他倒忘了小夭是坐忘城城主的女兒,而他只不過算是坐忘城的一個客人。
他過於嚴厲的口氣沒有使小夭不快,相反,小夭反而覺得心中有一絲甜美與欣喜感。
她聲音柔柔地道:“為什麼?是否因為我不能幫上什麼忙?而為何現在又不讓我回坐忘城了?”
戰傳說道:“讓你回坐忘城,是因為此去禪都萬分凶險;現不讓你返回坐忘城,則是因為此刻你獨自一人回城同樣十分危險。”
“我既已離開坐忘城,不到我父親平安無事的時候,我是決不回坐忘城的。你若不願與我同行,我便獨自一人去禪都。”
戰傳說心道:“這豈非是要挾我嗎?讓你與我們同行尚且不放心,何況讓你獨自一人前往禪都?”
小夭見戰傳說默不作聲,心中又有些不安了,暗忖自己是否太過任性了?
這麼想著,她忙轉過話題道:“對了,我究竟稱你為陳大哥,還是戰大哥?你說你是戰傳說,是真的嗎?”
戰傳說道:“是真的。先前對你父親及坐忘城其他人都自稱陳籍,多有不敬之處,不過我借稱陳籍,也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小夭有些憤憤不平地道:“不二法門行事未免太過草率,在未弄清真相之前,就將事情傳得沸沸揚揚,讓整個樂土都以為戰傳說是……是一個大惡人。”
戰傳說反倒有些意外了,他詫異地道:“為何我說我是戰傳說,你一點都不懷疑?”
戰傳說的詫異不無道理,除小夭外,其他任何人都會對他的說法將信將疑,因為相信戰傳說,就等於間接地否定了不二法門的說法。
而無論在什麼時候,否定不二法門都需要一定的勇氣!
小夭道:“不為什麼。”
戰傳說先是一怔,忽又笑了。
小夭奇怪地道:“有何可笑的?”
戰傳說回頭望著爻意,輕嘆一聲,道:“若是早知我說出真相會這麼容易被人相信,又何必為自己捏造一個假名?”
爻意笑而不言,笑容有些神秘。
小夭見戰傳說一直抱著那隻盒子,便道:“戰大哥,所謂財不可外露,你何必總是這麼抱著它?就像一個守財奴!”
雖是戲言,卻也提醒了戰傳說此去禪都路途遙遠,總這麼將盒子抱在懷中的確不妥,於是勒住了坐騎,將盒子打開。他記得盒子底部舖有一塊疊成軟墊的黃綢,想用黃綢將盒內的金葉、銀錠及十幾枚大小不一、價值不菲的珠寶打成包,便於攜帶。
戰傳說小心開啟盒蓋後,忽然愣住了。
他愕然發現本應是墊在盒底的黃綢竟覆在了上面,開盒即可見!
“難道,是那個殺了九名已受傷的劫域劫士的神秘人將盒內之物順手牽羊全取走了?”戰傳說心頭不由閃過了這個念頭。
戰傳說急忙揭開黃綢,一看,所有的金葉、銀錠、珠寶全完好無損,不由大為迷惑。
爻意、小夭見戰傳說神色有異,都勒住坐騎,靜靜地看著他,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戰傳說皺著眉沉思了片刻,忽然眉頭一跳,像是想到了什麼,立即取出盒內的黃綢,將它遞給身邊的小夭,道:“快,將它展開!”
小夭疑惑地接過黃綢,依言將之展開。
月光照著黃綢。
“血字!”
三人幾乎是不約而同地同時失聲驚呼!
在黃綢上赫然有幾個已凝固了的血字,月光依稀,字跡很難看清,卻依然顯得觸目驚心。畢竟,它的出現太出人意料了。
小夭將黃綢湊至眼前,吃力地辨認著,慢慢地念道:“殺——落——城——主——者,卜城……司空……南山。”
“司空南山?! ”這個陌生的名字如一記驚雷般在戰傳說三人的心頭響過!
司空南山是什麼人?
恨將已承認落木四是他所殺,怎會又冒出一個“司空南山”?
在黃綢上寫下這幾個血字的又會是什麼人?
有機會在黃綢上寫字的時間,只有戰傳說與爻意等人離開長街的並不太長的時間。從這一點推測,留下血字的人應該就在苦木集,而且極可能目睹了戰傳說與恨將一戰,既然如此,此人就應知道恨將親口告訴戰傳說是他殺了落木四,那麼此人為何還要留有這種毫無說服力的血字?
他的真正意圖究竟是什麼?
三人心中閃過了一個又一個的疑問。
良久,戰傳說方緩聲道:“黃綢上的血字未必一定可信,但足以說明落城主的死不那麼簡單——就算有人留下血字是在誣陷名為'司空南山'的人,也能由此看出有人要藉此混淆人的視線。”
爻意道:“是真是假,必須先知道司空南山究竟是誰。”
戰傳說點了點頭:“那司空南山若真的是卜城人,那麼卜城的單問一定知道。依我看,最想知道落城主被殺真相的,也應是單問了。只要見到單問,事情或許就會有所突破。”
說著,他已小心翼翼地將黃綢收好,似乎這黃綢比盒中之物更為珍貴。
三人正待繼續趕路時,忽聞身後馬蹄聲“得得……”,甚是急促。三人回首望去,只見自苦木集方向有兩騎一前一後向他們這邊飛馳而來。
小夭難以置信地驚呼:“豈有此理!為了三匹馬竟追出這麼遠!況且我還告訴他們已把一金錠放在馬槽裡,真是得理不饒人!”
戰傳說也有些意外。
小夭道:“不若我們就與他們比個高下,看看誰的騎術更高明,誰更有耐心!”
戰傳說見她果真拍馬就要走,急忙阻止道:“且慢,無論如何我們畢竟理虧,不可一錯再錯,還是與他們解釋清楚吧。”
小夭見戰傳說態度堅決,只好道:“就依你,不過到時候被人罵得無地自容可別怨我!”
戰傳說道:“人家未必也不講理。”
小夭一聽這話,立即瞪大了眼睛,道:“言下之意,就是我不講理了?”
正說話間,那兩騎已飛馳而至,遠遠地就喊道:“前面可是戰傳說戰公子?”
戰傳說一怔。
小夭樂了,道:“原來不是衝著我來的。”
戰傳說聽聲音並不熟悉,但知道自己真實身份的人決不會太多。“這兩人究竟是什麼來頭?為何隔得遠遠的就能喊出我的名字?”戰傳說暗自詫異。
他留了個心眼,沒有直接應答。
轉瞬間,對方已趕上了他們,在離他們幾丈遠的地方停下了。
這時,戰傳說已能大致看出對方的模樣,只看了一眼,他便大吃一驚,一時說不出話來,只知對對方愕然相望。
無論如何,他也不會想到匆匆趕至的兩人當中有一個會是他在苦木集遇到的老嫗!
爻意同樣是吃驚非小。
而小夭見對方兩人當中一人是已老態龍鍾的老嫗,消瘦得讓人感到隨時都有可能隨風飄去;另一人雖然高大許多,卻是一臉病容,無比憔悴,此刻幾乎整個身子都伏在馬背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像是隨時都有氣息不繼的可能,她也暗暗心驚,心忖如果這兩人真的是追討這三匹馬的人,那我可真的是問心有愧了,偏偏揀這樣又老又病、弱不禁風的人下手,雖然我的確給了金錠,與三匹馬所值的價格相比,絕對只多不少,但連累他們在這樣的夜裡跑出這麼遠的路,也是不該……
她正在自責自怨的時候,卻聽戰傳說道:“阿婆,怎麼是你?!”
小夭又是一呆,愕然忖道:“戰大哥竟與他們相識?!”
追上戰傳說三人的正是南許許與顧浪子。
在與靈使的一戰中,顧浪子受了極重的傷,當場暈死,是南許許在設下計謀使靈使中毒不得不全力自保後,設法將顧浪子帶離危險之地的。
正如靈使所言,當時顧浪子五臟六腑皆受重創,與死亡已只有一紙之隔。
環顧當世,也許只有南許許能保全顧浪子的性命。
但顧浪子的傷勢委實太重,縱然南許許傾其所能,也只能暫保顧浪子性命,若說想恢復顧浪子的武道修為——哪怕只恢復兩成,也無法做到!
失去了“斷天涯”,失去了一身驚世駭俗的刀道修為,顧浪子還能依舊是從前的顧浪子嗎?
他甚至連策馬疾行這種平時根本猶如兒戲的事,也難以做到。
南許許知道讓顧浪子隨自己一同追趕戰傳說要冒很大的險,但他勸阻不了顧浪子。
此刻,顧浪子的感覺就像是自己肺腑中的所有空氣都被擠乾了,無論怎樣拼命吸氣,氣息仍是難以為繼。
他感到自己的軀體似乎無比的沉重,又似乎輕飄飄地毫無著落,兩種截然不同的感覺同時出現在他身上,而且竟以極為奇怪的方式融作一處。
顧浪子心中充滿了悲哀!
他久久不願開口說話。
他本是強者,而此時,他只要一開口,就會把他的脆弱暴露無遺。
這種感覺,外人又豈能知曉?
南許許面對戰傳說的疑問,不由有些失望,暗忖道:“此子似乎並無多少心計,換作是晏聰,他在兩次撞見我之後,一定會想到我不會是普通人,這老嫗的模樣也多半是假象——可此子竟沒能想到這一點!”
南許許沒有直接回答戰傳說所問,而是反問道:“戰公子,你可識得晏聰?”
戰傳說目光倏閃!
略作沉默後,戰傳說有些警惕地道:“前輩為何要問這個?”
他改稱南許許為“前輩”,可見他這時也已想到南許許決不會是苦木集一個普普通通的老嫗那麼簡單,而十有八九應是武道中人。
南許許心道:“小子,你雖然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但你的舉止表情,以及所說的話都足以看出你是認識晏聰的。”他接著又問道:“戰公子與晏聰之間曾有一個約定,不知戰公子是否還記得?”
戰傳說決非南許許所想的那麼簡單,當南許許問到這件事時,戰傳說的神色已有些凝重,他沉聲道: “若是前輩問什麼,在下便答什麼,只怕前輩會在心中暗自取笑在下愚不可及了。”
南許許乾笑幾聲,這才道:“你放心,老夫決無惡意。”
小夭見南許許自稱老夫,再看他那一身老婆子的裝束,連容貌五官也是一個雞皮鶴髮的老婆子,偏偏此時他已不再假捏成老婆子的聲音,如此一來,小夭便覺得既怪異又厭惡,忍不住“哼”了一聲,道:“戰大哥,他既然不願告訴你他是什麼人,我們走!”
南許許也不以為忤,依舊向著戰傳說道:“看來,你果真是曾 稱陳籍的戰傳說。”
戰傳說道:“前輩對在下了解得倒不少!”他心中暗忖:如果眼前此人對自己懷有叵測之心的話,那麼就憑他對自己了解甚多,而自己對他卻一無所知這一點,就已處於極為不利的處境了。
南許許道:“且不說其他。老夫之所以急著要見戰公子一面,是想告訴戰公子一件事:不二法門靈使對戰公子包藏禍心,日後請戰公子多加小心——信與不信,皆在戰公子自己。”
這一番話,對戰傳說的震動可想而知!
讓他吃驚的不是這件事本身,而是如此隱密的事,眼前這老嫗模樣卻自稱“老夫”的怪人是如何知道的?
不過,無論如何,由對方提醒自己提防靈使這一點看,應該是友非敵。
戰傳說定了定神,方道:“我信。”
這一次,輪到南許許吃驚了!他沒有想到戰傳說這麼輕易便相信了他的話,畢竟他的矛頭指所是不二法門靈使,而當世之中又有幾人會對靈使起疑心?
戰傳說看了南許許的疑惑表情,這反倒讓戰傳說更傾向於斷定對方並無惡意,而是好意提醒自己。
於是,戰傳說索性把話挑明了,他道:“多謝前輩提醒,不過,在此之前,在下已知道這一點。甚至,在下還曾與靈使一戰——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二位前輩與晏聰一定有何淵源吧?”
南許許脫口驚呼:“你曾與靈使一戰?!”語氣顯然包含了驚訝與不信。
因為他深知靈使的武道修為之高,以顧浪子的驚世刀法尚且落敗,那麼眼前這個如此年輕的人又豈能在與靈使一戰後還安然無恙地立足於此?
戰傳說明白南許許為何那般驚訝,並未因此而有被輕視之感,他道:“與靈使一戰,凶險萬分,不過所幸靈使在與我交手前,似乎已受了內傷,而且又有人暗中助我,否則與靈使一戰,在下難以倖免。”
南許許聽戰傳說說靈使受了傷,對他的話的疑心已去了大半。
他急忙問道:“你與靈使一戰是在何時?”
這時,爻意已數次以眼色暗示戰傳說不可將一切底細都告訴對方,但戰傳說這次卻沒有聽從她的暗示,而是將與靈使一戰的時間告訴了南許許。
南許許聽罷,立時驚呼一聲:“老兄弟,是在與你一戰之後不久!”
他這話是對顧浪子說的。
一直未開口的顧浪子這時也忍不住道:“戰公子,實不相瞞,在你之前,我也曾與靈使一戰,不過慚愧得很,我技不如人,被他擊成重傷,雖然僥倖逃脫一條性命,但我弟子晏聰卻從此下落不明。我們之所以急著要見戰公子,除了要告訴戰公子有關靈使的險惡用心外,也想打聽打聽晏聰的下落。”言罷,顧浪子一陣喘息。
戰傳說一聽對方是晏聰的師父,大覺愕然。
同時,對剛才南許許為何一再追問晏聰的事也心知肚明了。
以戰傳說今日的武學修為,自是能由顧浪子的說話吐字中聽出他的確傷得極重,而且也聽出了顧浪子對晏聰的萬分關切。
但為了慎重起見,戰傳說還是問了一句:“既然前輩是晏聰的師尊,想必一定知道在下與晏聰約定在何處相見,又是為何事而約定的。”
顧浪子道:“你們約定在稷下山莊外的'無言渡'相見,為的是一幅頭像,是也不是?”
戰傳說聽到這兒,心想這世間知道此事的除了自己、晏聰、靈使及晏聰至親的人之外,就不會有他人知悉得這麼清楚了。看來,這自稱是晏聰師父的人不會有假。
當然,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他們所知道的一切都來自於靈使,換而言之,他們是受靈使差遣而來的——但戰傳說實在想不出靈使有什麼必要這麼做,靈使對自己早已是恨得咬牙切齒,刻骨銘心,一旦發現自己的行踪,必會親自出手為其子報仇,豈會再使出什麼曲曲折折的詭計?
想到這裡,戰傳說忙翻身下馬,向南許許、顧浪子施禮賠罪道:“在下方才言語唐突冒犯,還請二位前輩多多包涵!”
南許許、顧浪子、爻意、小夭也相繼下馬。
戰傳說接著道:“我與晏聰的約定地點的確是在'無言渡',而且正是為了一幅頭像。”
南許許輕嘆一聲,道:“借死者顱骨推測死者生前真面目的確是一種良策,你與晏聰走的這一步算是一著妙棋,不過只怕誰也不會想到將樂土鬧得沸沸揚揚的'戰傳說'非但不是真正的戰傳說,而且此人還與靈使有密切關係!那幅人像已繪出,其五官容貌與靈使酷似,再結合靈使由此而對我們出手,足以看出假冒戰公子者是靈使的至親之人!”
“在下已知悉冒充我的人就是靈使之子。”戰傳說道。
南許許、顧浪子雖然早已有所猜測,但這件事由戰傳說口中證實時,他們仍是心頭劇震。
南許許道:“你怎能斷定這一點?”
“這是靈使親口說的,他的兒子是為我所殺,所以他對我恨之入骨,一心要除去我而後快。而他多半是自認為取我性命是十拿九穩之事,所以毫無顧忌地說出了真相。”
南許許大為感慨地道:“沒想到靈使為達不可告人的目的,竟連自己兒子的性命也搭上了,可謂得不償失!”
顧浪子首先想到的卻是晏聰,他有些吃力地道:“戰公子,你與晏聰相約在'無言渡'見面,除了你們自身之外,是否還有他人知曉?”
戰傳說不假思索地道:“除此之外只有這位爻意姑娘知曉——不過她未再將此事向其他任何人透露。”
爻意微微頷首。
顧浪子聽戰傳說這麼說,心中頓時隱隱作痛,向南許許道:“如此說來,晏聰一定是落在了靈使手中,靈使之所以會準時出現在'無言渡',恐怕就是……就是晏聰說出來的,我……”
話未說完,顧浪子只覺眼前一黑,喉間有一股甜腥的氣息直湧而上,隨後軟軟倒下。
戰傳說等人驚呆了。
戰傳說尋來了許多枯枝落葉,生起了一堆火,由爻意、小夭兩人照應著這堆火不讓它熄滅。
顧浪子平躺在地上,南許許藉著火光,把一枚枚銀針逐一扎在顧浪子的身上,南許許的嘴唇抿得極緊,以至於有些發白,無比消瘦的臉上豆大的汗珠一滴又一滴地滾落,他的神色凝重之極。
戰傳說見狀,忍不住上前低聲道:“前輩,能否由在下以內家真力相助……”
南許許竟沒有看他一眼,其目光死死地盯在手中的銀針針尖上,只吐出兩個字:“不行!”
戰傳說一怔,見小夭正望著自己,顯然已目睹了自己方才的尷尬,不由苦笑了一下,算是自我解嘲。
不知過了多久,方見南許許長長地籲出了一口氣,一屁股坐在地上,擦了一把冷汗,喘息著道:“老兄弟,若你再這麼折騰……折騰幾次,我這條老命也得為你……為你搭上了。”
戰傳說一聽,欣慰地道:“他沒事了?”
南許許“嘿嘿”一笑,道:“只要是我南許許想救的人,他就是想死也不是那麼容易……”
說到這兒,他突然想到了什麼,話語戛然而止。
他想到的是自己竟無意中說出了自己的真實身份!這可是他一心一意隱瞞了二十餘年的秘密!
此次南許許之所以無意中說出了自己的真實身份,一則是因為剛將顧浪子從死神的手中給奪了回來,極度緊張之後的鬆懈使他失言;二來戰傳說也是深受靈使所害的人,南許許在下意識中把戰傳說視作了自己人,又少了一層防備之心,以至於老馬失蹄,苦苦守了二十多年的秘密,一不留神給說破了。
但南許許仍心存僥倖,希望戰傳說、爻意、小夭三人誰也沒有留神細聽他的話,或者即使細聽了,也因為不知“南許許”這名字有何特殊之處而未多想。畢竟,戰傳說三人都如此年輕,未必知道二三十年前發生的事。
他的目光飛快地掃視了戰傳說三人一眼,頓時失望了。
只見戰傳說三人皆是怔怔地望著他,一臉的吃驚。
顯然,他的期望落空了。
南許許在心中暗叫霉氣,他乾笑一聲,道:“不錯,我就是南許許,'藥瘋子'南許許,被世人視作十惡不赦的惡魔的南許許……嘿嘿,恐怕你們不會想到南許許會是老夫這等模樣吧?”
頓了頓,他又道:“不過,你們若是想要藉殺我在樂土揚名,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個被不二法門追殺了二十餘年卻還活著的人,決不是那麼容易死的!”
其實若是更早一日,戰傳說三人聽到“南許許”這一名字,未必會有什麼反應,但就在今夜,在苦木集遇見花犯時,花犯稱他是奉師門之令追查南許許的下落,所以此刻聽到“南許許”三字,戰傳說三人才有如此愕然反應。
戰傳說沉默了好一陣子,方緩聲道:“據說你當年曾救過九極神教的勾禍一命,此事是真是假?”
南許許“哈哈”一笑,道:“當然是真,這已是世所共知的事,何必多問?”他的笑聲嘶啞,語氣中隱隱有憤懣與挑釁的意味。
戰傳說正色道:“但世所共知的事未必是真,世人豈非也認定戰傳說是十惡不赦之徒?唯我自知自己心中坦蕩,無愧于天地!”
南許許一怔,深為戰傳說的話所震動!
他的神情一變再變,終於長嘆一聲,道:“不錯,世所共知的事未必就一定是真的——老夫盼了二十多年,卻從未聽到有人能說出這句話,沒想到今日竟由素昧平生的你口中說出……只是,老夫與你不同,不二法門強加於你身上的罪名,是因為靈使之子冒充你之名為惡,只要能證實這一點,就可以洗清你的罪名;而老夫所作所為,卻是本性使然,沒有人假冒我南許許之名。”
“換而言之,世人對你的指責並沒有不公平之處,是也不是?”戰傳說正視著南許許道。
“公平?!”南許許啞然失笑,“連老天都瞎了眼,分不清黑白是非,這世間又何嘗再有公平可言?大奸大惡者已成了世人眼中最公正無私之人,誰還能奢求這世間存在公平?!”
他的臉上滿是譏諷之色:“廣袤樂土,武道蒼茫,不知有多少人心存捍衛道義,除邪扶正之志,並且真的為這一目標孜孜不倦地追求一生,經歷千萬坎坷,百折不撓之後,自以為終成正果,上不負蒼天,下不負心中良知,卻不知從一開始他們就只是別人手中的玩偶,他們所做的一切,自然也成了毫無用處的鬧劇,可憐可笑……”
南許許嘮嘮叨叨地說著,小夭漸漸聽得不耐煩了,冷不丁地道:“依我看,喜歡遮遮掩掩、吞吞吐吐的人才是真的可憐可笑。”
南許許先是一臉怒色,但很快憤怒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茫然。
幾人都沉默了,只聽得火堆中不時發出“嗶啪……”之聲。
半晌,南許許打破沉默道:“小姑娘,看來你對'南許許'這一名字知之甚少,若是你知道南許許既被人稱做'藥瘋子',又被人稱做'毒瘋子',恐怕就不會這麼對我說話了。”
小夭道:“才不是!就算知道你是毒瘋子,我也要這麼說!在我小夭的眼裡,只有願不願為之分,沒有敢不敢為之分!”
戰傳說心中暗道:“你口氣倒是大得嚇死人!這自稱毒瘋子的人既然連不二法門也難奈其何,就一定有其不凡之處。”
他怕小夭的話惹惱了南許許,從而使南許許突然對小夭施以毒手,表面上不動聲色,暗地裡卻小心留意著對方的一舉一動,以作提防。
南許許撫掌大笑道:“真是後生可畏!如此看來,我南許許這二十多年來倒是活得太窩囊,活得生不如死了……”
戰傳說見他言語古怪,似乎情緒很不平靜,不由更為緊張,只恐他對小夭突然出手。
南許許卻漸漸平靜下來,他微微瞇起雙眼,並不看戰傳說、爻意、小夭三人中的任何一人,而是將目光投向了遙遠的不可知的某一點,緩聲道: “老夫一生都在為躲避不二法門的追殺而東躲西藏,決不願讓他人知道老夫的真實身份,因為那可能就意味著這二十多年所遭的罪全都失去了意義,意味著老夫將很快就要亡於不二法門手上!所以,按理,老夫應藉一身毒功殺你們滅口……”
戰傳說全身肌肉倏然緊繃!
只聽得南許許接著道:“只是,我的老兄弟決不會讓我這麼做的,因為你們三人當中有戰曲之子——其實,我也不願這麼做,若為了保全自己的這條老命而連累你們三人,那麼我南許許的確罪已至死了。
“既然老夫既不能毒殺你們三人,又已被你們知悉了真實身份,便索性將已在心中埋藏了二三十年的秘密告訴你們,因為我們的行踪既已暴露,也許將不久於人世,我可不願讓一個天大的秘密隨我們一同進入地府。至於你們信或不信,我也無法強求。普天之下,能信任我們的人固然不多,能為我們所信任的人也同樣是少之又少!戰傳說,無論如何,至少你已認清了靈使的真面目,而我所說的又恰好與不二法門有關,這也是我願把秘密告訴你的原因之一。”
戰傳說靜靜地聽著。
他相信一個普對整個樂土武道的命運都產生過極大影響的人,一個能讓四大聖地為之聞風而動的人,所說出的秘密,必然是驚天動地!
南許許又沉默了一陣子,像是在整理著自己的思緒。
良久,他才開口道:“當年,九極神教為惡一時,整個樂土都因此而被波及,樂土武道大小門派皆被席捲進那一場爭戰中,不知有多少人為此而喪生,九極神教教主勾禍也因此而成了世人眼中魔鬼的化身……”
聽南許許也這麼說九極神教,戰傳說、爻意、小夭倒有些意外,三人心中不約而同地忖道:“既然如此,倒要看看你如何解釋當年救下九極神教教主勾禍一命的事!”
南許許自顧接著往下說道:“……而後,九極神教的勢力久盛不衰,樂土正道幾乎難以與之抗衡。就在這危機存亡的關頭,不二法門傳出'真如法檄',號令不二法門成千上萬的弟子與九極神教相戰!不二法門此舉一下子扭轉了戰局,從此九極神教節節敗退,不二法門的聲勢更如日中天,世人對法門元尊感恩戴德,敬如神明……”
戰傳說忍不住插口道:“不二法門不愧為不二法門,雖然也有靈使這樣的人物混雜其中,但終究是武道的中流砥柱,為樂土正道撐起了一片天空……”
“住口!”
戰傳說話未說完,突然被南許許一聲怒喝打斷!
戰傳說愕然相望,只見南許許一臉冷笑,似對他的說法極為不屑,不由大為詫異。
南許許這時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歉然一笑,道:“老夫之怒,其實並非針對戰公子,而是針對假仁假義、明里一派公正無私、暗地裡卻不知有多少齷齪之舉的不二法門!”
戰傳說如聞驚雷,一時再也吐不出一個字來,心中卻飛速轉念:“莫非他是因為被不二法門追殺二十多年,對不二法門懷有刻骨之恨,所以才這麼說?”
這時,南許許以更為低啞的聲音說出了讓戰傳說驚愕得幾乎魂飛魄散的話。他緩緩地道:“誰也不會想到,樂土之所以會有九極神教之亂,皆是不二法門一手造成,勾禍本就是法門元尊的心腹,勾禍所做的一切,皆是奉元尊之命而行!”
戰傳說驚得幾乎一躍而起!
他本能地脫口大聲道:“不可能!這決不可能!不二法門怎可能先造就九極神教,隨後又親手毀了九極神教?於情於理都不會有這種可能!這對不二法門根本不會有任何益處!”
雖然戰傳說不是不二法門的弟子,又自幼生長在武外桃源,受不二法門無上權威的影響比他人少許多,更兼靈使的所作所為讓戰傳說消除了對不二法門的不需理由的崇信,但不二法門的影響畢竟是無與倫比的,它就如同虛空中的氣息般無處不存,無處不在。人,也許平時並不會意識到氣息的存在,但卻並不意味著人就可以脫離它。
南許許又露出了他那譏諷的笑意——也許他譏嘲的並不是戰傳說,而是被他認作黑白顛倒的世道!
他沙啞著聲音道:“怎會毫無益處?不二法門親自造就了一個為世人深惡痛絕的九極神教,在世人感到已無法抵擋九極神教時再將九極神教擊潰,如此一來,世人對不二法門必然感恩戴德,無限尊崇,不二法門就可以藉此確立其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至尊地位,將天地人世都玩弄於股掌之間!”
戰傳說的心一點一點地揪緊,背上冷汗涔涔,手心也是一陣陣地發涼。
如果南許許所說的這一切都是真的,那麼,這將是一個多麼可怕的秘密!
在這個秘密之後,又隱藏了多少血淚?多少陰謀?多少屈辱?多少死去的無辜生命?
僅僅是耳聽他人敘說,戰傳說已感到心靈極受震撼!
他無法想像,若是這個秘密能被南許許以無可爭辯的事實證明,那時他自己會有怎樣的反應。
他甚至有些不願讓南許許再繼續說下去,因為南許許所說的一切太殘酷。
甚至,已不是“殘酷”二字所能形容!
僅僅為了一己權欲,就讓整個樂土遭受了歷時數年、十數年的血腥浩劫,除了此人擁有一個魔鬼般可怕的心靈之外,戰傳說再也找不到其他更合理的解釋。
戰傳說寧可南許許是在說謊!
這並非等於說他的內心偏袒不二法門,而是不願讓二三十年前樂土正道與九極神教的那場可歌可泣的爭戰突然之間成了一場陰謀者的遊戲!
若如此,那麼,在那場爭戰自以為是為正義慷慨赴死的死難者,其靈魂在九泉之下也難以安寧。
但直覺又告訴戰傳說,南許許不像在說謊,因為如果他所說的是謊言,那麼這樣的謊言太容易被揭破了。
唯有因為這的確是事實,才會讓南許許寧可冒著不為他人所信任的風險,將它一五一十地說出。
在很短的時間內,戰傳說的心中不知閃過了多少念頭。
他的心緒猶如一團怎麼也理不清頭緒的亂麻。
忽地,他覺得有一隻纖柔的手覆在了自己的手背上,一看,才知是爻意。
只聽得爻意對南許許道:“相信前輩既然這麼說,就一定有可以讓人信服的證據。”
戰傳說一下子冷靜清醒了不少。
他明白爻意的話既是對南許許而言,同時也是暗中提醒自己要冷靜。無論如何,都必須真正地弄明白真相後,才能信什麼不信什麼。
於是,戰傳說道:“爻意姑娘說得不錯,畢竟此事關係重大。”
爻意向他微微一笑,把手抽了回去,她知道自己的提醒已對戰傳說起了作用。
不料南許許卻道:“老夫早已說過對你們的信與不信,已不在乎,老夫只是想把這個秘密全部告訴你們。”
隨後,他向戰傳說、爻意、小夭三人敘說了一段驚人的往事——戰傳說三人已不可能不聽,先前南許許的驚人之語已牢牢地抓住了他們的注意力。
南許許的聲音低啞,在這朦朧夜色中顯得有些不太真切。
但戰傳說三人的心靈卻被深深地吸引了。
雖然就坐在火堆旁,但南許許所說的往事卻讓三人心頭泛起了一陣陣寒意……
……
四十年前。
四十年前的不二法門就已經是蒼穹武道中最為引人注目的門派了。
當時,南許許尚是一個精悍力強的年輕人,與絕大多數人一樣,他對不二法門充滿了敬仰之情,但當時他卻只是不二法門有別於入門的修持弟子的普通弟子,如他這樣的未被吸納為修持弟子,卻對不二法門忠心耿耿的人多不勝數。
但與他人不同的是,南許許的師尊石泰卻是不二法門的修持弟子,這是南許許年輕時最引以為自豪的一件事,也因為這一點,他對師尊無比尊重,言聽計從。
南許許的師尊精通醫術,也擅長用毒,在不二法門中是藥使手下的四大藥士之一,專為不二法門鑽研各種奇藥異毒。
但不二法門門規之嚴謹非外人所能想像,其內部結構之龐大復雜也是出人意表。法門內的每一個人都只知效忠元尊,並直接服從上司的指令,對於其他旁支的情況,一概不得過問,所以南許許的師尊石泰只知一切服從藥使之令。對於不二法門的更多內幕,連石泰都無從知悉,更不用說是南許許了。
事實上,雖然因為南許許於醫道毒術有過人的天賦而深受石泰的喜愛,但限於不二法門門規,石泰就算知道什麼,也決不會告訴還未能成為修持弟子的南許許。
南許許在醫道毒術上的驚人天賦使他很快超越了其師石泰的修為,石泰對此十分欣慰,答應南許許有機會一定向藥使舉薦,使南許許有機會成為修持弟子,南許許聞言自是興奮不已。
不料就在石泰對南許許提出這件事後不久的一個深夜,石泰返回居處時,竟身受重傷,臉色因過度失血而極為蒼白。
南許許吃驚非小!
他有心要問師尊是什麼人竟敢對不二法門的人下此毒手,但限於平時師尊的禁令又不敢發問,只有悶聲不響地施展自己的渾身解數為師尊療傷。
憑南許許青出於藍的藥理修為,石泰終於無恙,不過這次傷勢實在太重,石泰雖然保全了性命,但卻已元氣大傷。
而且,南許許還察覺到了師尊這次受傷之後,似乎連性情也有所改變,開始變得心事重重,沉默寡言,身子也一天比一天虛弱,饒是南許許有妙手回春之術,卻無論如何也查不出師尊病在何處。
漸漸地,南許許開始猜測也許師尊是懷有心病,而心病是任何良方妙藥也無法醫治的。
明白這一點後,南許許便設法對師尊旁敲側擊,試圖打探出什麼,以便可以解除師尊的心病。
但他失望了,石泰對一切都守口如瓶,南許許根本無法從他口中打探到什麼。
於是,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對他恩重如山的師尊一天一天地消瘦下去,這種痛苦,是他人所無法體會的。
直到一年後的一個黃昏,石泰忽然將南許許叫到自己的居室。
那是一個晚霞佈滿天邊的黃昏,也是石泰離開世間的黃昏。
直到三十多年後,那個黃昏的情景仍是無比清晰地印在南許許的腦海。
直到三十多年後,南許許仍是無法明白為何那樣一個傷悲的黃昏會有那麼多綺麗的晚霞。
直到三十多年後,南許許仍然認定那定是蒼天無情……
在南許許進入師尊的居室時候,他見師尊的氣色似乎比平時好了許多,渾身上下收拾得乾乾淨淨,不由暗感欣慰。
石泰與南許許聊了許多,說起了許多往事,又與他說起了一些醫道毒術方面的事,南許許一直恭恭敬敬地聽著。
末了,石泰忽然話鋒一轉,道:“日後,若是有一個人有難,你必須替為師救他一次,因為一年前若不是此人相救,為師早已與你陰陽相隔了。”
南許許一怔,這一年多來,無論他如何想方設法,都無法讓師尊說出半句關於他如何受傷的事,沒想到今天自己未問師尊卻主動提起。
南許許頗到有些奇怪,卻也沒有細想,而是立即恭敬地道:“弟子遵令,卻不知此人是誰?”
“他的名字叫勾禍。”石泰緩聲道,“還有,他右耳耳垂缺失。”
當時,九極神教尚未崛起,“勾禍”這一後來讓整個樂土不得安寧的名字當時尚無人聽說,南許許也不例外。
所以南許許問道:“此人是什麼身份?”
“你不必知道他有什麼身份,其實為師也不知他的真正身份,但為師知道此人決不簡單,所以能讓他有難的事,必定是驚世駭俗的事。那時,你想不知他的名字都不可能了。”
南許許再應了一聲“是”,心中卻暗自奇怪那人既然與師尊不相識,為何要救師尊?莫非是一個頂天立地的俠者?
這時,石泰又補充了一句:“同時你還要記住一點,你最多只能救此人一次!”
南許許這一次更是吃驚了,忍不住又問了一句:“為什麼? ”
石泰沉默了良久,似乎想說什麼,但最終還是什麼也沒有解釋,而是道:“你只需依為師所說的去做便是。”頓了頓,又道:“為師有些累了,你出去吧,我要歇息一陣子。”
南許許便退了出去。
離開師尊居室後,方才的疑惑一直困擾著南許許,他反反复复揣摩著師尊所說的每一句話,直到天色完全暗了下來。
在點起油燈的那一剎那,南許許忽然心頭猛地一沉,驚呼一聲:“師尊……”立即飛速向師尊的居室奔去!
他的心中莫名地有了不祥之兆!
只叩了兩次門未有反應後,南許許就一下子撞門而入。
他一眼便看到師尊已靜靜地半坐半躺於一張寬大的椅子上,合目而逝!
石泰的眉頭微微皺起,彷若直到臨死的那一刻,他仍在為某件事深深地困惑著……
心中不祥的警兆竟得到了證實,南許許如遭五雷轟頂,呆立當場,一時竟不能有任何舉措,淚水卻如雨紛灑。
良久,他才悲呼出聲:“師尊——”
兩年後,南許許實現了自己的願望,成為不二法門的一名修持弟子。
南許許相信這是師尊為他向藥使引見的結果,所以對師尊更是充滿了感激與懷念。
三年後,南許許因其超越石泰的醫道毒術修為,接替了石泰生前的位置,成為藥使手下的四大藥士之一,也是四大藥士中最年輕的一個。南許許深感知遇之恩,對不二法門更為忠誠。
又過了一年,九極神教開始出現於樂土武道,並在以後的日子不斷壯大聲勢。
當九極神教的勢力壯大到已引起整個樂土的震撼之時,南許許終於聽說了一件讓他驚愕欲絕的事:九極神教教主的名字竟然是勾禍!
此事對南許許的震動可想而知,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師尊臨終時叮囑他務必要報其救命之恩的人會是這樣一個人!
而勾禍的所作所為倒也應了石泰所說的那句話:能讓勾禍有難的事,必定是驚世駭俗的事。
南許許初時還抱有僥倖,心忖也許這只是名字上的巧合。
儘管如此自我安慰,但南許許仍是日夜難安。誅殺勾禍,鏟滅九極神教已成正道中人的共識,難道自己竟然要冒天下之大不韙,在勾禍有難時去救他一次?
想到這一點,南許許不由又想起師尊石泰叮囑他只可救勾禍一次,那時南許許一直不明白其中原因,現在看來,這多半是他的師尊石泰已看出勾禍很可能會步入邪道,救命之恩不可不報,但對步入邪道的恩人,卻也只能救其一次。
從知道九極神教教主是勾禍的那一天起,南許許的心就再也沒有踏實過。
九極神教不斷壯大,在樂土犯下了滔天之罪,南許許更為惶然不安。
隨後便是不二法門法門元尊傳出“真如法檄”,九極神教陷於人神共憤的境地。
形勢開始改變,勾禍被漸漸逼入絕境。
同時被逼入絕境的還有南許許!
當九極神教開始分崩離析時,勾禍已難有容身之處,開始四處躲藏。為了使勾禍無所遁形,正道中人開始廣傳勾禍的畫像,而勾禍的容貌特徵中一個無可更改的標誌就是他的右耳垂缺失!
南許許最後的僥倖念頭也被徹底地打破了。
終於,有一天,勾禍與乙弗弘禮一場驚世之戰後,勾禍身受重創,狼狽而逃!他的傷太重,除了當時已有“藥瘋子”之稱的南許許出手外,沒有人能救得了勾禍。
不二法門中,除了元尊及法門四使之外,其餘的人的身份都是隱密的,所以世人皆不知南許許早已是不二法門的人,包括四大聖地在內。武道各門正派開始留意南許許的行踪,只要南許許不出手相救,勾禍就必死無疑!
但,南許許卻在這時候失踪了。
南許許的失踪在樂土掀起了軒然大波,眾人都在猜測南許許是否已被九極神教的人劫擄而去,以迫使他為勾禍療傷。
同時,還有另外一種對南許許更為不利的猜測,那就是猜測南許許會不會因為執迷於醫道幾近瘋狂,對這樣極富挑戰性的機會決不肯放過,已主動前往找尋勾禍並為其療傷。
事實上,南許許的確是已接近九極神教,只是既非因為被劫擄,也不是因為痴迷於醫道,而是因為師尊的一個遺願。
唯有他自己知道,師尊石泰在他的生命中佔據著怎樣重要的地位,如果連師尊唯一的遺命都無法替他實現,南許許將永難心安!一個人只要願意做某件事,那麼他就一定能為自己找到非這麼做不可的理由。南許許也知自己的舉動有違天道,但他卻也本能地為自己內疚的靈魂尋求解脫,他決定只求勾禍一次性命,但決不能讓勾禍能夠很快地恢復其修為。
這樣一來,在當時勾禍已處於由各名門正派結成天羅地網的情況下,勾禍仍難免一死,南許許既可了卻師尊石泰的遺願,又不至於為樂土帶來太大的災難。
南許許如願以償地見到了勾禍——因為他是南許許。
正道中人知道唯一能救勾禍的人是南許許,九極神教的人也同樣知道,即使南許許不主動前來,九極神教也會設法找到他。
在九極神教一個秘密的分壇內,南許許與勾禍相見了。
南許許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傳言中已傷得極重的勾禍,竟還能坐在一張寬大的交椅上與他見面。
傳言不會有錯,勾禍如果不是真的傷得極重,是不會冒險見一個不屬於九極神教的人的。
而且,以南許許的醫道修為,縱是與勾禍相隔兩丈距離,仍是能一眼看出勾禍的五臟六腑乃至七經八脈幾乎已無法找到一處完好無損的。
換作他人,受了這麼重的傷,只怕早已傷重而亡。
但勾禍卻奇蹟般地端坐於南許許的眼前!
甚至,在最初見到南許許的那一剎那,勾禍的眼中還閃過一絲得意的笑意。
儘管只是一閃即沒,卻足以讓南許許吃驚非小。
當他的目光與對方的目光相遇時,他的目光立即如被烤了一下般閃開了,久久不敢與勾禍的目光對視。
當一個人的生命力頑強得幾如神話時,那麼他的舉手投足都將足以讓人感到強大的壓力。
勾禍全身一動不動,彷若已是一座雕像,又像是已與身下的坐椅連作一體。
只有他的唇在微微翕動,以及他可以表達七情六欲、喜怒哀樂的眼神能清晰地證明這個人還在頑強地活著。
南許許不由記起師尊曾叮囑自己只可救勾禍一次,看來,師尊早已看出勾禍是一個非凡的人物,只要勾禍活著,就有可能做出任何驚世駭俗的事情。
這時,他竟能清晰無比地聽到勾禍的聲音——儘管勾禍只是雙唇在微微翕動:“你是奉你師尊之命而來的吧?”
乍聞此言,南許許神色微變,心道勾禍為何連這一點也知道?
“你身為不二法門的藥士,卻想救我性命,難道不怕不二法門將你處死?”勾禍的聲音似乎顯得很遙遠,像是來自於天邊,但南許許卻聽得十分清晰,字字入耳。
如果說勾禍的第一句話已讓南許許吃驚的話,那麼這第二句話則讓南許許震愕莫名。
他自忖除了靈使以及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元尊之外,不會有他人知道他是藥使手下的四大藥士之一,這正是不二法門有別於其他任何門派的特點所在。不二法門的人幾乎無處不在,但當你想到知悉更多時,卻又會突然發現你根本無法得知誰是不二法門的人。
不二法門如煙、如霧,你能清晰地感受到它的存在,卻無法觸及。
但勾禍卻一語點破了南許許的身份,這如何不讓南許許吃驚?
“你不必驚訝,我之所以知道這一點,是因為我本也是不二法門的人,我在不二法門中的地位比四使只高不低,當然能知道你的身份。”
南許許忍不住大聲道:“不!這決不可能!不錯,我是奉師尊遺命前來救你,這與不二法門無關,你根本不必說這些可笑的謊言!”
說完這一切,他才察覺到自己的聲音很大,偌大的一個大殿中只有他的聲音在空蕩盪地迴盪著。
勾禍依舊一動不動地半躺半坐在那張寬大的交椅中,但南許許卻捕捉到了勾禍眼中閃過的嘲弄之色。
南許許忽然意識到自己太沉不住氣了,這種激烈的反應其實只能證明自己心中底氣不足,證明自己的信心有所動搖。
但勾禍所說的卻是何等的荒謬,南許許實在不明白自己為何那麼沉不住氣。
勾禍的聲音道:“無論是誰都會對我方才所說的話起疑,但我卻可以讓你看一件東西,相信你見了之後一定會改變想法。”
他的話音剛落,便有一信箋飄然飛向南許許,平穩得就像有一隻手托著一般。
大殿中,除了南許許與勾禍外,再無其他任何身影,但顯然有九極神教的頂尖好手隱於大殿左近,九極神教乃藏龍臥虎之地,勾禍已傷至如此幾如廢人,卻仍能控制整個局面,殊不簡單。
南許許既敢進入九極神教腹地,就抱有必死之心,所以也少了顧忌,他立即“接”過了那張信箋。
他的目光匆匆掃過信箋,只見上面寫著:“六年臥薪嘗膽,終成驚世之業。曙光已現,只待最後一搏,乙弗弘禮將於臘月初七約戰,爾當應諾。決戰乙弗弘禮時,吾自會擇機而動,助爾脫身。一戰之後,從此再無九極神教,亦無九極神教教主勾禍,唯有不二法門萬世垂範,唯有法門一尊一聖彪炳日月!此事既了,吾將於臘月十五與冥皇會盟於祭湖,冥皇感念法門數年來之豐功偉業,必願與法門訂立盟約,自此不二法門將深植於大冥樂土,根深葉茂,廣袤天地!絕世榮光,指日可待!”
最後一角赫然印著鮮紅醒目的法門元尊的法璽!
一紙信箋,南許許看得既驚心動魄,又難以理解其中玄奧。
南許許道:“僅憑一方法璽能說明什麼?要偽造元尊法璽並非難事,儘管他人不敢這麼做,但九極神教卻不會不敢!”
勾禍的聲音道:“法璽可以偽造,但有一件事卻是無法偽造的,那便是臘月十五祭湖之約。與冥皇訂立一個盟約,是法門元尊夢寐以求的事情,這樣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在樂土發展勢力,包括吸納王朝將士,所以祭湖之約勢在必行。今日是臘月初十,距臘月十五還有五日,若五日之後,真有祭湖之約,你是否會相信這一信箋不是偽造而成?”
南許許心中飛速轉念,他心想自己是藥使的四大藥士之一,在不二法門中地位超越自己的也只有元尊與四使了,而自己根本沒有聽說過元尊與冥皇會祭湖會盟。這有兩種可能,一種是此事是勾禍捏造而成,還有一種可能就是此事只有元尊一人知曉,最多也只是加上四使,如果是後一種可能,那麼此事就屬於高度機密,外人不可能打探得到,這就等於證實了勾禍的確與不二法門有聯繫,而且其地位與四使相比只高不低的說法。
沉吟半晌,南許許方緩緩點了點頭。
勾禍的聲音道:“你一定很奇怪我為什麼一定要說服你相信我所說的。如果有一天你也被一個你所最信任的人陷害,但卻無法讓他人相信這一點時,你就會與我一樣只恨不能揭穿那人的真面目!三天前,我與九靈皇真門乙弗弘禮一戰,依我與元尊的約定,我將在他暗中相助下脫身,而九極神教則任其灰飛煙滅。自始至終,九極神教都是為了實現元尊雄霸蒼穹的野心而存在的,唯有九極神教的邪惡,方能襯出元尊的公正無私!我曾是元尊最為依重之人,身負監察不二法門上上下下的重任,為了可以有效控制不二法門,我的身份是絕對的秘密,這樣才能使有可能對元尊存在異心的人不會防備我。六年前,元尊為了能夠在樂土確立至高無上的地位,開始部署一個龐大的驚人計謀,這便是由我創下九極神教!”
“你是說,元尊與你約定,當九極神教失去利 用價值之後,你將會搖身一變從九極神教的教主變為不二法門的人?”南許許提到“元尊”二字時,聲音難免有些虛弱。
“以元尊的神通廣大,要做到這一點絕對不難,這也是我為何敢依計而行的原因。在被元尊出賣之前,我對他深信不疑,我以為與乙弗弘禮一戰後,我將會如元尊所說的那樣,被一步一步地塑造成不二法門中地位僅次於他的人,亦即他所說的'一尊一聖'中的'一聖'!誰知在最後關頭,他卻採用了惡毒的借刀殺人之計,讓乙弗弘禮與我一番苦戰,兩人雙雙受傷之際,卻不見元尊出手相救,我意識到不妙,立即抽身欲逃,就在逃亡之時,復又遭到法門四使的截殺。那時,我才明白元尊不但要滅九極神教,而且還要一併殺了我!只有這樣,他才能真正安心。但他決不會想到以他對我的了解和佈置的人手,我還能逃脫,更不會想到你會來救我!”
南許許只聽得心驚肉跳!因為自大冥樂土開國以來,就出現過無數次門派分爭。但在他的眼中,元尊的形象高大完美如神明,根本無法想像會做出如此邪惡之事。而勾禍所說的則是對他平時所深信不疑的一切予以徹底的傾覆。
南許許只覺一片迷茫,他的靈魂似在被兩種截然相反的力量生生撕成了兩半,不知不覺中,他已冷汗涔涔,全身像是虛脫般無比乏力。
終於,他像是試圖逃避什麼似的大聲道:“你與不二法門之間的恩怨我不想知道更多,我只是為完成師尊唯一的遺命而來!”
“嘿嘿……嘿嘿…… ”
南許許忽然聽到了勾禍的笑聲,笑聲低沉森然!但勾禍的臉上依舊沒有表情,也沒有動作,依舊只是雙唇在微微翕動。
勾禍的聲音道:“我已不相信任何我沒有真正了解的人,同樣也無法信任你!如果你是奉元尊之命而來的,我豈非將死無葬身之地?”
南許許先是一愣,复而也笑了,他道:“如果不是有師尊遺命,我決不可能出手救你這種給樂土帶來血腥與死亡的人,既然你信不過我,我更無話可說!”
“你不必自欺欺人,如果你真的會因為我是九極神教的教主而決不會救我的話,那麼此時你就不會在這兒出現了!你既已來見我,說明在你心中,師尊的遺命重於一切!你不可能會放棄能實現師尊遺願的機會的。”
勾禍“說”的那麼胸有成竹!
南許許只覺一股熱血一下子湧上了頭部,他恨不能一躍而起,拂袖而去。
但事實上他的身子卻像是被釘在了椅子上一般無法起身,既未一躍而起,更未拂袖而去。
他恨不能大聲告訴勾禍雖然有師尊遺命,但為了樂土蒼生,他寧可違背師尊遺命,也不願為勾禍療傷。
但——
事實上,沉默了很久,神色一變再變的南許許艱難地吐出的話卻是:“你既把療傷的希望寄託在我南許許身上,就肯定有不用擔心我會加害你的辦法……”
言下之意,不言自明!
這幾句話他說得飛快,就像是擔心只要略一停頓,後面的話就再也沒有勇氣說下去。
說完這些,南許許的臉色已煞白如紙,冷汗竟止住了,但他的身子卻開始不由自主地顫抖,如同秋風中一片無助的枯葉。
“很簡單,只要你願意讓我九極神教先在你身上施毒,那麼,我就不用擔心你會加害於我了。”其語氣依然那麼胸有成竹,彷若他早已洞悉了南許許的靈魂。
南許許像是從牙縫中擠出一個字:“好……”
一道黑色的光芒自身後向南許許疾射而至!
南許許只覺先是一痛,隨後便是又癢又麻的感覺。
南許許的毒術獨步天下,當然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他慘然一笑,道:“很霸道的用毒手段,恐怕決不在我之下……”
天上的星星似乎離人世間更遠了,顯得格外寂寥。
說到這兒,南許許停了下來,將目光從遙遠的不可知的地方慢慢收回,隨後落在了火堆中跳躍不定的火苗上,久久不語。
每一個人都能感受到氣氛的無比沉重。
終於,小夭忍不住開口道:“你,真的接受了勾禍的條件?”
南許許點了點頭,道:“勾禍不愧為百年來有數的魔者,極為心狠手辣,他在我身上下的毒,根本無藥可解——換而言之,即使我能將他救活,他也要置我於死地!當然,這是我自己選擇的結果。”
“你最終救活了勾禍?”小夭問了一句毫無意義的話,因為南許許救了勾禍的性命已是舉世共知的事。
南許許道:“勾禍的武學修為,已接近神魔之境,老夫甚至懷疑當年他的修為與元尊相比也已相去不遠,所以元尊才對他那麼顧忌!老夫為他療傷時,深為其受創之重所驚愕,甚至可以說他的軀體已進入假死狀態,唯有其靈魂還憑藉霸道無比的九極先天罡氣以及驚世駭俗的意志力而存活著。說實話,如果不是勾禍的驚世修為及可怕的意志,老夫的醫術再高明逾倍,也是無濟於事!”
頓了一頓,他接道:“實不相瞞,如果當初我答應救他還有些無奈的話,到後來卻因為對醫道的痴迷而忘卻了外界的一切,只知全身心地投入其中,因為如勾禍那樣的傷者,絕對是可遇而不可求。正如一個真正的強者,當他面對旗鼓相當的對手時,才會被激起最高的戰意!對老夫而言,尋常的傷病已難以真正投入其中了。”
戰傳說道:“勾禍死裡逃生,九極神教死灰復燃 恕在下直言,這一切其實皆拜前輩所賜,無論勾禍所說的話是真是假,前輩都已鑄成大錯!”
南許許苦苦一笑,道:“的確如此。因為勾禍死裡逃生,九極神教得以苟延殘喘三年,在這三年中,不知樂土武界又因此而平添了多少亡靈,僅憑這一點,老夫已是死有餘辜!事實上,當老夫自前往九極神教的那一刻起,就已抱有必死之心。老夫雖非仁俠之士,但面對自己所犯下的無可彌補的過錯,尚不至於因畏於一死而苟且偷生!”
戰傳說等人相信南許許前去九極神教時抱有必死之心——無論何人,獨自涉足九極神教,都隨時有可能面臨死亡。
“但我不能死,因為後來的事實證實了勾禍對我所說的一切:九極神教從出現到滅亡,其實全是元尊在幕後一手操縱!那年的臘月十五,元尊果然與冥皇祭湖會盟,立下祭湖盟約!”
說到這兒,南許許忽然挽起一隻褲管,指著自己的小腿道:“那張信箋勾禍交給了老夫,老夫一直將它貼身收藏。”
戰傳說卻無論如何也無法看出他能將信箋藏於何處,如果南許許所說的是事實,那麼他就要將信箋貼身收藏二十餘載!
卻見南許許右手一揮,手中已多出了一把長約七寸、寬約半寸的精緻銀刀,閃閃發光,看樣子,這把刀與那些銀針一樣,是南許許平時用來療傷驅毒所用。
但見南許許輕持銀色的小刀,忽然向自己右小腿處內側的肌膚一刀劃下。
戰傳說、小夭、爻意三人暗吃一驚!
卻未見有鮮血流出,而是在肌膚被劃開的地方露出一線墨綠色。
在戰傳說三人驚愕至極的目光中,南許許以銀色小刀的刀尖靈巧地一挑,他的小腿肌膚中竟有一條細長之物被挑出,“啪……”地一聲落在了地上。
赫然是一截如拇指粗細的竹管!
戰傳說三人目瞪口呆!
無論如何,他們也不會想到在一個活人的軀體內竟會被挑出一截竹管!
小夭甚至暗暗地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很痛!看來這是真的,而不是在夢中。
南許許看了三人一眼,道:“你們不必驚訝,老夫擅於易容,你們此時見到的模樣當然不是我的真面目。同樣,將自己小腿的肌肉剔去一條狀,待傷口生成了新的表層肌膚後,再把這截竹管放入其中,最後在表層覆以假表即可。能做到這一點的人不少,但能如老夫這般做得毫無破綻的,就極少了。”
戰傳說三人除了傻傻地聽著之外,便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南許許抬起竹管,小心翼翼地擰著一端,原來這竹管一端封死,另一端則以可以擰下的小塞子封住。南許許擰開小塞子之後,將竹管側倒,開口的一端向著地面,用力抖動腕部。
只見一張捲成細條狀的紙條漸漸地從竹管中滑出來。
戰傳說一下子明白過來,脫口驚呼:“這便是勾禍讓前輩看過的那信箋?”
南許許一邊將紙條極為小心地展開,一邊點頭道:“正是——它隨老夫已有二十餘載了。”
他的神情是那麼的凝重、小心,彷若他手中所把持的並不只是一張紙,而是稀世之珍!
戰傳說為之深深地震撼了!
“老兄弟,二十多年前你讓我見了這信箋,使我此後二十餘載一直隱姓埋名,今天你把它讓戰公子過目,難道就不怕又連累了戰公子?”
眾人循聲望去,這才知顧浪子已甦醒過來。
南許許忙上前將他身上的銀針拔去,再將之扶坐地上,一邊忙碌一邊道:“不瞞顧兄弟,我之所以把往事告訴戰公子,其實也是存有了私心。”
顧浪子有些虛弱地道:“你的心思我明白……且讓我先問戰公子幾件事。”
南許許知道顧浪子之所以會傷勢復發暈死過去,是因為顧浪子聽說靈使是在“無言渡”與戰傳說相戰,由此他推測晏聰十有八九向靈使洩了密。無論晏聰是自願的,還是受不過靈使的酷刑才這麼做,這都足以讓顧浪子極度失望,正是這種萬分焦慮不安的心情使顧浪子傷勢復發。
所以,南許許很擔心顧浪子此時要問戰傳說的又是關於晏聰的事,想要勸阻,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但這一次南許許的擔憂卻是大可不必的了,因為顧浪子所問的事根本與晏聰毫無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