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第十六章叛主求存
驚愕之餘,落木四倏而嘶聲狂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十方聖令'乃大冥樂土權威象徵,輕易決不動用。如今卻相繼運用兩次,一次是為殺殞驚天,一次是為殺我落木四,兩次動用'十方聖令'竟都是要除去一城之主,大冥冥皇昏昧至此,看來王朝時日無多矣!”
悲愴之情,嘲諷之意,溢於言表。
落木四明白了真相之後,反而顯得冷靜了一些,他第一件事便是想到了殞驚天。
落木四已存必死之心,只求能與左知己同歸於盡,以免卜城權柄落於左知己這樣的宵小手中。但得知要暗害自己是冥皇之令後,落木四驚怒之餘,亦改變了主意。
他想到自己一亡,殞驚天亦必遭暗害。
更重要的是,冥皇既然可以平白無故地要暗害於他,證明殞驚天所說的並不假。殞驚天根本無叛逆之心,坐忘城的禍亂是冥皇一手釀造而成!若是卜城與坐忘城決一死戰,那麼成千上萬的死者的性命便會全因冥皇的昏昧而失去,失去得毫無意義。
這一刻,落木四真正體會到了殞驚天被人誣陷,強加叛逆罪名的痛苦。
也正因為真正地體會到這刻骨銘心之痛,落木四對殞驚天更為欽佩!殞驚天前往禪都,顯然是抱有必死之心,他之所以不惜自己的生命乃至冒著被誣陷而身敗名裂的危險,就是為了不讓卜城、坐忘城萬民作無謂的犧牲。
落木四心頭升起一個無比強烈的願望——他要救出殞驚天!
只要能回到前方大營,那兒有單問等忠於落木四的人,救出殞驚天的希望就很大。
落木四再不猶豫,右手疾揚,手中之劍倏然脫手飛出,向左知己當胸電射而去!
與此同時,他已反身倒掠,向帳外掠去,大喝道:“為我斷後!”
四名侍衛聞聲而動,迅速擋在了左知己與落木四之間。
落木四當然知道那一擲之劍傷不了左知己,他只是要藉此擋住左知己片刻,為自己爭取一線時間。
生死存亡係於一線之際,落木四將自己的所有潛能都激發而出,面對幾名樂女從不同方位向自己截殺而來的利刃,落木四幾乎是不加理會。
“噝噝……”數聲,落木四的身上再添幾道傷口,但都只是被利刃在身上劃出長長的口子,而無法繼續深入給落木四造成致命的重傷。落木四的去速太快,而且是不惜以身添輕傷贏得時間,這一策略顯然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在眾樂女驚愕的目光中,落木四穿越了所有人的攔截。
落木四迅即拔出腰間之劍——方才擲出的只是由樂女那兒奪來的一劍——長劍與身子已成一道直線,厚垂的帳簾應劍而落。
眼看落木四即將衝出這座帳篷時,倏聞一聲冷笑,如同一隻可以錐破一切的錐子,一下子鑽入每個人的耳中——心間!
落木四隻覺得一團赭紅色的影子迎面而至,一下子佔據了他的整個視野。
而在這片赭紅色中,又有一點寒芒暴現,並以不可言喻的迅速向落木四迫近!
一點寒芒聲速幻變為一道彎彎的光弧,如同一輪弦月。
包含無限殺機的弦月!
殺機如潮!
一生經歷無數次血腥之戰的落木四在這如潮殺機面前,生平第一次萌發了無可抵御之感。
這種感覺由內心深處自發萌生,根本無法由他的意識控制。
落木四傾儘自身最高修為,揮劍向那如弦月般的光芒迎去。
劍勢縱橫如織,卻無論如何也掩不住那一抹弦月般的光芒。
“轟……”一聲沉悶至不似金鐵交鳴的撞擊聲驟然響起。
強橫氣勁四向激濺,猶如無數利劍頃刻間將帳篷劃成千瘡百孔。
落木四隻感胸前劇痛,整個身軀在強大無比的力道的撞擊下,如風中柳絮般無力地向後飄出。
他的視野中出現了一片淒迷的血霧!
那是他自己的鮮血在強橫氣勁中化為了血霧。
頹然墜地時,落木四這才發現自己的胸前傷口大得驚人,讓人感到他的身軀似已被當中生生切成了兩截,但傷口中央處湧出的鮮血最多,猶如泉湧。
落木四猛地記起了曾有人向他描述過重山河死後屍體上的致命傷口,雖然沒有親見,但落木四卻本能地感到重山河身亡的致命傷口就是自己身上的這種傷口。
他半跪於地,吃力地抬起頭來,向正前方望去。
他的視線已被流入眼眶內的血水所模糊,以至於當他看到身前一身著赭紅色衣袍的人時,先還以為只是視覺的偏差造成的。
身著一襲赭紅色衣袍之人的真面目隱在了一隻做工精緻的赭紅色的面罩之後,唯有那雙冷酷至極的眼睛尚能為人所見。
此人手中所持兵器極為獨特,似若鏟與劍的混合體,奇兵的最前緣是一道凸出的弧形鏟刃,但弧形鋒刃的中央奇鋒突起,使整件兵器猶如振翼飛翔的鷹隼,其鋒刃起伏的曲線本身就是對力道的最好演繹與詮釋。
落木四隻看了一眼,就可以斷定此人決不會是卜城的人,儘管此人的面目被赭紅色的面罩所掩蓋了。
落木四搖搖晃晃地站直了身子,吃力地道:“你……你是什麼人?”
“前來取你性命的人!”對方的回答冷而硬。
“你死了之後,我就是卜城的城主了。”左知己在落木四身後緩緩地道,他果然沒有被落木四擲出的劍所傷。
“這也是……冥皇的旨意?”落木四想到自己為了守護卜城,不知經歷了多少次惡戰,往日那種腥風血雨、生生死死的場面在落木四的腦海中飛快地閃過,奇怪的是每一場面都是那麼清晰,歷歷在目。曾經的滿腔熱血,無限豪情,換下的卻是無情的殺戮,落木四心中一片悲涼。
四名侍衛將落木四圍在當中,看樣子是要與落木四共存亡。
落木四心頭多少有些欣慰,忽腦中閃出一念:“既然左知己的主要目標是自己,那麼何不藉此吸引對方主要力量來助四名侍衛脫身?”這四名侍衛皆追隨落木四多年,對落木四一向忠心耿耿。
正當落木四轉念之際,倏覺背後劇痛,並且劇痛之感迅速貫穿了他的身子。
落木四低頭一看,赫然發現有刀鋒透自己前胸而出,正在心臟部位。
落木四一下子怔住了,難以置信地望著由胸前穿刺而出的刀鋒!
“司空南山……是……是你?”落木四的聲音顯得虛弱無比,如風中游絲,像是隨時都會被吹散。
由落木四胸前透出的刀尖雕有蛇形紋路,落木四一眼就能看出此刀是他的侍衛之一司空南山的兵器,因為這把刀本就是落木四三年前為嘉獎司空南山的忠勇而當眾贈與他的。
“沒想到,最終,我竟是亡於這把刀下!”落木四心頭滋味百般。
一刀刺殺落木四的正是司空南山!
司空南山突襲落木四後,立即走向左知己,跪於地上,道:“城主,司空南山願為城主效犬馬之勞,逆賊落木四我已替城主殺了,算是送給城主的一份見面禮!”
未等左知己開口,另外三名侍衛在極度驚愕中猛地清醒過來!
“畜生!”
三人的嘶叫聲因為極度的憤怒已變得十分怪異,同時如瘋了般不顧一切地向司空南山沖去,恨不能將司空南山千刀萬剮,碎屍萬段!
憤怒、悲痛、愧疚、驚愕、仇恨……種種心緒讓三人面目扭曲而猙獰,狂怒之中,他們的攻擊已毫無章法可言,更完全忘記了在攻擊司空南山時,還應自保。
此時,他們的心中只剩下一個念頭,那就殺了司空南山,其他的一切已毫不重要!
左知己臉上微微泛笑,眼見三件兵器就要同時落在司空南山的身上時,他的右手才驀然揚起。
寒光倏閃,就像烏云密布的天空中一閃即沒的幾縷散亂的光線,耀眼卻不可捉摸。
各有一枚暗器射中了三名侍衛的要害部位。
暗器的體積都不大,甚至可以說是小巧玲瓏,卻足以致命。
三名侍衛舉起的兵器再也無力揮下!
縱是予他們三人以致命一擊的是左知己,而非司空南山,三侍衛在最後時刻仍是怒視著司空南山,竟未看左知己一眼,直至帶著無限的遺恨倒下……
司空南山像是無比馴服地跪在左知己的身前,就算是在三侍衛的兵刃眼看就要加諸他的身上時,他也沒有抬頭。
“你,比他們識時務!”左知己居高臨下地望瞭望司空南山,緩緩地道。
“屬下不會逞一時之勇而抱憾終身,只要城主給我機會,我日後一定會以忠心回報城主!”司空南山幾乎是一字一字地道。
落木四已漸漸暗淡的眼神忽有光芒一閃而過!
他費力地轉過身去,像是要最後看一眼親手把刀插入他心臟部位的司空南山,但他只是略略側過少許,便覺全身的力道突然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踪——落木四無聲地倒下了。
曾力保樂土一片平安,讓千島盟無法越雷池半步的卜城城主未戰死沙場,卻倒在了權勢傾軋以及冥皇的昏昧之中。
左知己像是心中巨石終於落下般長長地籲了一口氣。
但同時他卻驚訝地發現落木四的遺容竟遠比自己想像的平靜。
難道,這是錯覺?落木四蒙受了奇冤,怎麼可能如此平靜?
落木四的五官因為疤痕的相襯而醜陋古怪,加上又濺上了不少鮮血,最後的表情也很難看清。左知己暗加留意,又否認了自己先前的感覺。
手持奇兵者指著司空南山道:“此子貪生怕死,今日既可為保全性命背叛落木四,他日就有可能為了保全性命而背叛你,我勸你還是將他殺了。”
“不。 ”左知己搖頭道,“我不必殺他。他之所以會背叛落木四,除了貪生怕死之外,也因為他看出落木四大勢已去。而我左知己卻不會有大勢將去的一天,這決定了他不敢輕易背叛我!”
頓了一頓,他接著又道:“何況,要讓單問那些人相信我的話並不容易,有他在,就能使單問不再有疑心。誰都知道司空南山是落木四的親信侍衛,誰會想到司空南山會背叛落木四?”
那人見左知己的話不無道理,便點了點頭,道:“落木四已死,剩下的事就看你了。”
言罷,他便要轉身離去。
“請暫且留步。”左知己在他身後道,“左某還有一事相問。”
“說!”
對於對方的冷淡,左知己並不十分在意,他道:“坐忘城的重山河是否也是尊駕所殺?”
“是!”那人根本不加否認,左知己雖早已猜出這一點,但見此人回答得如此乾脆,仍是難免有些意外,他接著又道:“冥皇身邊的人,左某幾乎沒有不認識的,以閣下的修為,決不是無名之輩,恕我眼拙,竟識不得閣下是誰。”
“你不必知道我是誰,只要知道必須按我說的去做!”那人的語氣隱隱透出一絲不友好。
左知己暗暗咬牙,沉住氣道:“閣下似乎太不友善了,你我同為冥皇效命,應當同舟共濟才是……”
對方一聲冷笑打斷了左知己的話語,他的聲音冷而且硬,仍沒回頭:“記住,你不配提與我同舟共濟,而應是依我之令而行!這是冥皇給你的旨令!若是自以為憑著冥皇的寵信就可以對我指手畫腳,你會發現那將是你犯下的一個致命錯誤!”
言罷,也不理會左知己有何反應,揚長而去。
左知己望著那神秘人離去的方向,久久不語,神色陰晴不定。
良久,他才收回目光,轉而落在司空南山的身上,緩聲道:“司空南山,你要記住,落木四是被一來歷不明的刺客所殺,這三個侍衛是為護衛落木四而亡。任何時候,對任何人都不得提及方才提議要殺了你的人!”
“屬下明白,不過,三侍衛身上的暗器……”司空南山提醒道。
左知己無聲地笑了,他滿意地道:“你沒有讓我失望,其實我早已想到了這一點,也決不會讓他人看出這三人是亡於我的暗器之下。”
“城主神算無遺,屬下多此一慮了。”司空南山道。
左知己道:“起來吧,跪著說話難道滋味很好?哈哈哈……哈哈哈……”
左知己的言語總是顯得懶洋洋的毫無生氣,連笑聲也是懶洋洋的,笑容來得快、去得也快,彷若在臉上停留的時間略久一些,也是一件很累人的事。唯獨這一次,左知己卻是笑得這麼的暢快而不知疲倦。
單問想要就如何安全地將殞驚天送至禪都的事與落木四再加以商議,去見落木四時,才知落木四已前往武備營了。
單問也知道傷兵對退回卜城不滿之事非同小可,要強力壓制二百餘受了傷的卜城戰士當然不難,但這並不能真正地解決後患。以往,這種事多是由單問一手處置,他既是卜城的鐵腕人物,又足智多謀,能言善辯,比落木四更能勸服他人。
單問一面為落木四能否圓滿解決此事擔著心,一面等待著落木四的歸來。眼見天色漸漸地暗了下來,不由有些焦灼。
正當單問準備派幾名侍衛前去武備營時,忽聞大營東向一陣混亂之聲,心中不由“咯噔”了一聲,暗知定有事情發生了。卜城人馬軍紀整肅,尋常小事,是決不會讓大營出現混亂的。
很快,一卜城戰士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跌跌撞撞飛奔而至,半跪於單問面前,顫聲道:“單尉,城主他……他……他已遇刺身亡!”
單問只覺眼前一黑,猛地一把揪起那名卜城戰士,呵斥道:“胡說!造謠生事,我饒你不得!”
那卜城戰士道:“城主遺體已由武備營畢統領送至,畢統領讓我來禀報此事……屬下就是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捏造此事!”
其實單問又何嘗不明白這一點?
“唉……”單問長嘆一聲,只覺手足冰涼,腦中一片空洞,怔怔地茫然佇立。良久,方對那卜城戰士輕聲道:“你領我去見城主吧。”
落木四的遺體靜靜地躺在擔架上,儘管已經過處理,卻仍可見斑斑血跡。
與落木四遺體一起用捏架抬來的還有三名侍衛的屍體。
司空南山立於落木四的遺體旁,他那梭角分明的臉上是無盡的悲痛,卻始終不發一言,連單問走近時也未開口。雙唇緊抿,目光投向了遠處不可知的地方,而不與任何人對視。在他的眼神深處,彷彿有兩團火焰在燃燒,火焰燒乾了他的血液,燒乾了他的五臟六腑,他的靈魂在烈焰熾焚中痛苦不堪。
單問一眼便感覺到了司空南山內心的無比痛苦,這種痛苦決不會是假裝出來的,而且,這並非尖銳而明朗的痛苦,而是鈍痛,就如同以粗礪石緩緩而用力地搓磨著他的內心。
左知己並不在場——他當然不會在這時候出現。
畢大曉的身軀很高大,比單問高出了大半個頭,大手大腳,一臉虯鬚,看上去顯得剛硬無比。
而單問作為了解畢大曉的人,當然知道畢大曉看似粗獷剛硬的背後,其實是無比的脆弱。所以對畢大曉閃爍不定的眼神,像是無處擺放的雙手,欲言又止的表情,單問並不感到意外:城主是在武備營被殺的,身為武備營統領的畢大曉當然膽戰心驚,唯恐別人會將城主的死與他聯繫在一起。
但單問料定像畢大曉這樣的人,根本沒有膽量會加害城主落木四,而且,畢大曉也沒有加害落木四的理由。以畢大曉的才幹,能成為武備營的統領,已是萬幸了,他應對城主感恩不盡才是。
單問對外強中乾的畢大曉忽然生出厭惡之情,忖道:“城主在武備營被害,你卻毫髮無損,定是貪生怕死,未能盡力護衛城主!”
心中存有此念,單問的語氣便顯得很是生硬:“畢統領,你可知罪?”
畢大曉“啊……”的一聲,神色大變,那一瞬間,他幾乎以為單問已察覺到他與左知己之間的勾當。在單問如劍般的目光逼視下,他幾乎魂飛魄散。
所幸單問接著道:“城主在武備營被害,你卻安然無恙,城主遇襲時,你可曾護駕?”語氣咄咄逼人。
畢大曉反而放下心來。
他未開口,司空南山已道:“刺客來得突然,而且武功奇高,當畢統領聞訊趕到時,兇手已逃走了。畢統領未來得及護救城主,卻讓我司空南山得以苟全性命。 ”
頓了一頓,司空南山接著道:“城主被害,我卻苟活下來,本屬不該,但因為我已是唯一目睹了兇手的人,所以不能不忍辱偷生,以便可以早日誅殺兇手。 ”
他的語氣中隱含有自責與無奈,間單問也不忍追問其過。
單問道:“兇手是什麼人?你可曾看清?”
“兇手並非只有一人,不過其中一人武功奇高,城主就是被此人所殺!可惜他戴著面罩,無法看清其真面目,但只要讓我再見到他的眼神,就一定能認出他!還有,他的兵器極為奇特!”
司空南山的話皆是按左知己授意說的。
單問心中一動,忙查看落木四的傷口,揭開白色幔布,只看了一眼,單問就立即聯想到重山河的被殺。
他幾乎已完全斷定重山河與城主是為同一個人所殺!
看來,司空南山說得不假,兇手武道修為奇高,幾乎輕而易舉便殺害了坐忘城、卜城的兩大高手。
同時,單問想到殞驚天、落木四曾推測擊殺重山河的人是為了讓卜城與坐忘城結下不解之仇,換而言之,兇手所要針對的不僅是坐忘城,同時也針對卜城。現在看來,這一推測也已被證實,兇手在得知卜城已決定退兵,讓卜城、坐忘城生死決戰的希望便落了空,所以才直接對城主落木四下手。
想到這裡,單問心頭忽然“突突”一陣狂跳,猛地記起了殞驚天,暗叫不好!
就在這時,大營西北角忽有笛聲大炸,嘈雜的呼聲隱隱傳來,並夾雜著金鐵交鳴之聲。
西北角正是關押殞驚天的所在方位!
單問神色倏變,不及說什麼,已徑直向西北方向掠去。
出事的的確是押禁殞驚天的營帳。
不過,當單問趕到時,這邊已恢復了平靜。
營帳前,橫七豎八地躺著七名卜城戰士的屍體,一地的鮮血,觸目驚心。
左知己也在場,臉色鐵青,立於營帳前,直到單問匆匆趕到時,他的臉色仍未見緩和。
單問未及與左知己招呼,便上前查看被殺卜城戰士的屍體。
所有屍體的致命傷口與落木四身上的傷口如出一轍。
單問既怒且驚!
怒的是對方在短時間內兩次闖入卜城大營,行凶作惡,分明未將卜城的防範放在眼裡;驚的是對方的武學修為之可怕,先殺城主落木四,再殺七名戰士,卻還能從容離去!
“對方是衝著殞驚天而來的,換而言之,我卜城為了護住殞驚天的性命,付出了七人的性命!”
左知己的話語中明顯包含著不滿。
對左知己的不滿之情,單問並不意外。左知己對坐忘城的態度一向很強硬,如今卜城卻為保護殞驚天付出代價,左知己當然氣憤不已。
單問轉身望向左知己,道:“左城主,在襲擊殞驚天之前,兇手已先襲擊並殺害了落城主!”
“什麼?!你是說……落城主已死?!”左知己一臉的吃驚,看他的表情,誰都會相信左知己在此之前,對此事毫不知情。
單問緩緩點頭,道:“殺害城主的與在這兒出現的應是同一個人,這些被殺害的戰士的傷口顯示了這一點。”
左知己很是驚愕地道:“我已與兇手打了一個照面,並交了手,此人武功奇高,絕對在我之上,而且其兵器十分獨特,據我推測,很可能就是此人殺了重山河!既然可能是殺重山河的人,他要對付殞驚天,就在情理之中了,但又為何要與我卜城作對?”
“或許他根本就是要與整個樂土為敵!”單問道。
左知己以他懶洋洋的目光罩著單問,沉默了片刻,道:“落城主遇害,殞驚天又成了我卜城吞不下、吐不出的累贅,眼下局勢不容樂觀,不知單尉有何高見?”
單問由左知己的話中聽出了不滿的語氣,他擔心左知己以今日發生的事為理由,不再遵守落木四與殞驚天的約定,於是道:“此間既無戰事,我軍就不宜長期駐紮於野外,只要人馬退回卜城,殞驚天被送至禪都,那麼對方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再難威脅卜城。至於追查兇手,待一切都安定下來再追查不遲。”
“將殞驚天送往禪都?哼,說得輕巧,在大營中嚴加看守,尚要為殞驚天搭上我卜城戰士的性命,何況前去禪都路途遙遠,恐怕殞驚天未能押至禪都,反倒連累卜城戰士的性命!”
單問見左知己果然有了後悔之意,忙道:“城主放心,屬下已有萬全之策,只要將押送殞驚天的事交付屬下去辦,定能萬無一失!”
單問直呼左知己為“城主”,省去往日必有的“左”字,等於承認了左知己在落木四被害後成為卜城唯一的城主,左知己的權力地位水漲船高了。單問之所以這麼做,是為了穩住左知己,以免與坐忘城息戰之事再起波折。雖然單問對左知己一向頗有微詞,但為了大局著想,單問不得不違心尊奉左知己。而且,單問還想到最終左知己能否成為卜城唯一的城主,關鍵還在冥皇,若冥皇有意重用左知己,他人的反對抵制其實毫無意義。
單問的緩兵之計正中左知己下懷,左知己心中暗暗發笑,這樣一來,既支開了單問,排除了自己行事的最大阻礙,又讓單問這一卜城鐵腕人物擁護自己取代落木四昔日的地位——即使只是表面上擁立,對左知己也是百利而無一弊。
左知己知道即使有冥皇的旨意,若是單問極力作梗,那麼自己成了卜城唯一的城主後,仍會有不少的隱患,單問在卜城的影響決不在他這個二城主之下!
儘管心中志得躊躇,暗自得意,但左知己的臉上卻絲毫未顯現出來。他很勉強地道:“單尉既有萬全之策,我也無話可說,但願單尉能馬到成功——不知單尉準備何時起程?”
“今夜就起程。”單問的回答讓左知己心中暗喜。
但他還是有意追問一句:“為何急於動身?”
單問壓低聲音道:“因為眾人皆知我等是明日退兵,押送殞驚天進禪都也是在明日,而我今夜起程,可謂出奇不意!”
“僅憑這一點就能保萬無一失?”
單問道:“當然不能,除此之外,我還另有安排。”他看了看四周,接著又道:“只是此地非交談之地。”
左知己的架子已擺得十足,這時便順水推舟道:“你見機行事便是——我想去看看落城主,雖然我與落城主常有意見相悖之時,但彼此皆是為樂土大業,總算也同舟共濟一場。如今落城主遭了不測,從此再無人與我共擔卜城重任,真乃唇亡而齒寒啊!”
這番話,左知己說得十分自然,彷彿這真的就是他的肺腑之言……
時間很快悄然滑至酉時末,夜色深沉。
卜城大營哀樂淒婉,滿營掛喪,落木四的遺體入殮後裝上靈車,由兩千名卜城戰士送回卜城,隊伍緩緩穿過大營,向東而去。眾人送出很遠,仍不肯回頭,不少追隨落木四多年的人更是忍不住號啕大哭。
依卜城的風俗,一名老者在卜城大營東向一座隆起的土丘上設下祭壇,祭壇擺放了靈牌,四周遍插靈幡,慘白的燈籠高高掛起,要為城主落木四的亡靈照亮回歸故土的漫漫長路。守在祭壇周圍的卜城戰士著素衣,縛孝帶,神情悲蹙。
緩緩向東而去的隊伍中,居中的是載著落木四靈柩的靈車。
而整個隊伍最後面一輛毫不起眼的馬車內,坐著兩個人。
一個是單問,另一人則是殞驚天。
兩人都沉默著。
秋夜的風緊一陣慢一陣地拍打著車廂後的簾子,響著尖銳的哨聲鑽入車內,寒意侵膚入肌。
月照曠野鴉半飛,霜淒萬木風入衣……
已漸漸離開大營,卻仍能依稀聽到遠處祭壇上老者嘶啞而蒼涼的頌歌:
“天上的風呵,永無平靜;世上的人喲,何人能得永生?人間有情埋起來……”這是一首與卜城一樣古老的獻給死者的頌歌,單問已不知聽過多少回,唯有這一次,卻深深地感到它的沉重與深沉……
就在單問一行離開卜城大營半個多時辰後,又有一列人數只有二三百的隊伍離開卜城大營,向北而去。
統領這隊人馬的人是欒青,他也是依單問的安排如此做的。這一列人馬行踪隱秘,離開大營時幾乎是悄無聲息,幾輛馬車也是垂著黑色的帷幕,外人無法看清裡面的情形。
這是單問有意布下的假象,要藉此吸引加害殞驚天的人的注意力。
單問自信自己真假難辨的部署一定能收到奇效,殞驚天隨靈車而行,明日中午再神不知鬼不覺地與送靈柩的人馬分道而行,便可直抵禪都。
將殞驚天平安送至禪都是落木四生前與殞驚天的約定,單問由此猜測這也是落木四的遺願。
他卻不知,落木四已完全識破了冥皇的昏愚與殘酷,如果可能,落木四寧可選擇與殞驚天聯手合力共與冥皇為敵,誅殺昏君,還樂土以朗朗乾坤。
可惜,饒是單問足智多謀,仍是為假象所迷惑,以至根本未能料知落木四最後時刻的心願。
單問也不會知道他如此煞費苦心,其實是親手將殞驚天送上絕路!
在落木四生前的大營內居中而坐的已不再是落木四,而是左知己。落木四一死,左知己唯一顧忌的只有單問了。
左知己這時向眾人展示他擁有的“十方聖令”,並稱冥皇已令他替代落木四生前的職權。
沒有人能對“十方聖令”的無尚權威起疑!
雖然落木四屍骨未寒,冥皇便傳出此令,速度之快堪謂不可思議,但誰又會把此事與落木四被刺殺一事聯繫在一起呢?連單問都已未對左知己起疑,其餘的人就更不會深慮了。
他們卻不知若是單問見這“十方聖令”,定會看出蹊蹺——這也是左知己未讓單問知悉此事的原因。
左知己擁有“十方聖令”,又未遭單問反對,名正言順地成了卜城至高無上的主人!
他很滿意地環視了分列兩側的卜城各路統領一眼,以不容置疑的語氣道:“明日一早,班師回城!”
“謹遵城主號令!”
整齊劃一的聲音讓左知己心中如飲瓊漿玉液,暢快無比。
他清晰地感覺到自己所嚮往已久的輝煌正指日可待!
坐忘城乘風宮紅葉軒。
戰傳說到紅葉軒見爻意時,意外地發現小夭不在軒中,不由有些擔心,想到聽說白日小夭曾數次欲出城面見父親殞驚天,是伯頌等人好不容易才將她勸下,更是忐忑不安,見面就向爻意問道:“小夭姑娘為何不在紅葉軒?”
爻意道:“她在竹館……自從她答應不再出城後,就一直獨自待在竹館,貝總管已讓人暗中留意,應不會有事。”
戰傳說這才略略放心,因為坐忘城的種種變故歸根結底可謂是由他而起,所以對於小夭,戰傳說有一種負疚感,他感到是他導致了殞驚天與小夭父女二人生離死別——這次他來紅葉軒,也是為了此事。
戰傳說先告訴爻意一件事:“西城外山腰上已掘出兩口新的水井,同時城內的井水也不再有毒。”
爻意道:“你想離開坐忘城?”
戰傳說很是吃驚地望著爻意,訝然道:“你如何知曉?”
“因為你感到坐忘城的種種危機都已解除,唯有殞城主的事讓你無法釋懷。在你看來,既然坐忘城已無恙,那麼當務之急,就不是留在坐忘城相助,而是出城設法救出殞城主——至少也要暗中保護他。”爻意直言戰傳說的心中所思。
戰傳說大為感慨道:“你我真是心心相印,我的一點心思全被你說中了……”
爻意麵對眼前這個與自己心上人“威郎”幾無二致的年輕人,聽到他口中說出“心心相印”這等動人的字眼,雖知戰傳說並非指男女之情,卻仍是芳心微醉,一團紅暈在臉上蕩開,美眸更顯水靈,神情動人之極。
戰傳說大加感慨時無意間見爻意心旌搖蕩的醉人風韻,下面的話頓時忘到了九霄雲外,只覺喉頭有些發緊,忍不住輕輕地喚了一聲:“爻意……”
爻意嬌軀微震,秀眸迎著戰傳說的目光,似喜似嗔,似怨似嬌,恍惚間,她感到自己正與她的“威郎”脈脈相對……
爻意之美本已秀艷絕倫,更兼此時風情萬種,其絕代神韻已非言語所能形容,深深地鐫刻在戰傳說的心靈上。
他總算保持了一點清醒,暗自用力咬了一下舌尖,劇痛使他一下子回過神來。
他的笑容有些不自在:“爻意……姑娘既然猜知我的心思,想必對此事有所見解吧?”
爻意有些悵然若失地望著眼前的戰傳說——一個與她心中的情郎酷似卻的確不是情郎的年輕人。
同時,她又覺得戰傳說不自在的神情有些憨厚可愛——這樣的神情,在“威郎”的身上是決不會出現的。
她的情郎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從來無所顧忌,正是那份舍我其誰的霸氣打動了她的心。
爻意道:“由落木四押送殞城主前往……禪都,是殞城主與落木四的約定,他們兩人都可謂是一諾千金之人,所以殞城主才會拒絕貝總管等人相救。既然如此,殞城主顯然亦並不希望在將他送至禪都之前被人從落木四手中救出,如此一來,要救出殞城主,唯有選擇在他進入禪都,被交送冥皇之後。 ”
這一點,戰傳說也已想到,不無擔憂地道:“但要在禪都救人,談何容易?”
爻意對戰傳說的束手無策有些意外,暗忖既然戰傳說已擁有涅槃神珠的靈力,憑火鳳宗開宗四老的生命力與無上智慧,應當可使無數疑慮迎刃而解。事實上戰傳說雖然頗富智謀,但與擁有涅槃神珠的靈力所能達到的境界還有一段距離。
莫非涅槃神珠在戰傳說體內尚遠未發揮其最高力量?
抑或是戰傳說自身的某種原因導致了涅槃神珠的靈力受壓抑?
這種疑惑,爻意當然不會顯露出來,她道:“要救殞城主,並非只有將他從冥皇重囚中解脫出來這條路。我們可設法讓冥皇不敢對殞城主輕易下手,只要我們搶在殞城主、落木四抵達禪都之前到達禪都,然後放出風聲,讓禪都內所有的人,甚至整個樂土都知道殞城主已被押往禪都,而冥皇決定對殞驚天進行'天審',以定其罪。如此一來,冥皇就不能暗中殺害殞城主了,否則將讓世人起疑,授人話柄。”
戰傳說大喜,欣然道:“此計可行,殞城主本無罪,冥皇要加害殞城主,就務必需要捏造偽證以定殞城主之罪,但假的終是假的,其中必有破綻可尋,冥皇的破綻,就是我們的機會!”
他望著爻意道:“沒想到你對大冥王朝已十分了解,連'天審'都知道。”
“自得知殞城主將赴禪都,我便開始思忖如何才能救他出來。所謂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無 鬥智斗勇,莫不如此。我對樂土,對大冥王朝若是一無所知,當然就無計可施了。故我早已向他人打聽有關大冥王朝的種種習俗律法,知道了有'天審'一說——儘管所謂'天審',不過只是冥皇為了顯示自身清明有為、公正明辨,從而籠絡天下人心的一種手段,但畢竟多少可對冥皇起一點約束之效。相較之下,武界神祇的主人天照神的旨意則是不可逆違,也無須商量,天照神認定誰是神祇的罪人,誰便是神祇的罪人,無須理由,也不可辯解……”
戰傳說對有關“武界神祇”的知曉程度當然僅止於“傳說”而已,對來自神祇時代的爻意所說的每一句關於神祇的話,他都是覺得大為新奇,不由訝然插話道:“若是… …天照神錯定一個人有罪,而世人皆知這一點,卻偏偏不可能有申辯的機會,那豈非有失公允?”
爻意立即道:“怎會如此?天照神明察秋毫 洞悉入微,怎會錯定他人之罪?”
戰傳說心道天照神就是再如何的不凡,也不是真正的神,如何能永不出錯?
但看爻意神情很是肅然,竟像是對這一點深信不疑,便不再多說什麼,只是想如果爻意真的來自於傳說中的神祇時代,如果神祇時代的主人真是天照神,那麼武界神祇的人對天照神未免過於愚忠。
盲目“愚忠”看似是持權者之幸,其實卻是最大的隱患。
所謂“天審”,即對王朝內位高權重的戴罪之人,由冥皇、天惑大相、法應大相、天司殺、地司殺五人一起審定此人罪行。為數不多的幾次“天審”無不是牽動朝野,在這種情況下,正如爻意所言,冥皇不能不有所顧忌。
既然看到了希望,戰傳說頓時信心倍增,他道:“既然要搶在殞城主之前抵達禪都,那麼我在今夜便出發吧。”
爻意一笑,道:“大可不必,看樣子落木四並不願殞城主被殺,所以在前往禪都的途中,落木四必然會盡量拖延時間,要抄在他們之前趕到禪都,是一件輕而易舉之事。何況,卜城人馬畢竟要到明天才退去,你若今夜出城,就算卜城戰士不加以攔阻,恐怕也會引起他們的誤會。”
戰傳說見爻意說得有理,便道:“也好,今夜我向貝總管他們辭行,明日只等卜城人馬一退,就立即上路。”說到這兒,頓了一頓,又像想起了一些什麼似的接道:“你就留在坐忘城吧,也可陪陪小夭。”
不料爻意卻堅決地搖頭道:“我不會獨自一人留在坐忘城的。”
戰傳說只好明說:“此去禪都,必然頗為凶險,我不想讓你與我一起冒這麼大的風險。”
爻意道:“這些日子來,我的玄級異能已逐漸恢復,正是憑著恢復了的玄級異能,我在助殞城主揭露出在井中投毒的兇手時才能成功,當時我假稱熟諳智禪珠的推演,其實是要藉此使兇手有所懼怕擔憂,這樣,只要兇手與我距離相近,我便能憑藉玄級異能察覺到,恰好白中貽當時也在大殿內,我感覺到他的驚慌,於是乘勝追擊。後來又依據他的情況假稱由智禪珠推演出兇手應住在南尉府,而且是一中年男子,白中貽如何知道我這是疑兵之計?因此心頭更為不安,如此一來,我便有九成的把握了。擁有玄級異能,我與你一同前去禪都,應不會拖累你,面對一般的高手,足以自保,你不用擔心。”
戰傳說有些尷尬地笑了笑,道:“爻意姑娘足智多謀,怎會拖累我?”
爻意幽幽一嘆,道:“對我來說,整個樂土其實都是異地他鄉,既然身不在故土,那麼 論在何處,也就無甚區別了,而他人恐怕是很難知曉我這樣的人的心思的。當一個人突然發現周圍的一切都已更迭變化,一切都已陌生,而熟悉的卻又永遠也無法重現,她的心裡只怕唯有萬念俱灰……環視天地間,唯一不讓我感到陌生的,只有你一人,有時我多麼企盼你就是威郎,甚至有時已將你視作威郎,但更多的時間,我卻清楚地知道,你不是他,否則只要有你一人,其餘的一切縱然再如何更迭變幻,又有何妨?”
戰傳說怔怔地聽著,竟有些痴了,默默地體會著爻意的無依與孤寂,同情憐愛之心油然而升,暗忖蒼天無眼,何以要讓這等天仙般的女子經歷此等磨礪?同時又想到那被爻意稱做“威郎”的人真是有幸……
爻意接著道:“縱知你不是威郎,我也願伴你左右,與你共處,你不是答應要帶我去那座神秘的古廟嗎?”
戰傳說此時怎忍心再拂美人之意?忙道:“我豈敢忘記?日後我定會與你一道前往那座古廟。”
爻意的心思似被什麼觸動了,幽幽地道:“其實爻意也知道即使去了古廟也無多大用處,只是,心頭有一線希望,總是好的,至少,它會成為我繼續活下去的理由。”
戰傳說嚇了一跳,脫口道:“以後切莫再提生生死死這樣的字眼!”
爻意道:“人終難免要死的?”
戰傳說不假思索地道:“但你卻不同……”猛地想起這句話恐怕會讓爻意誤會,不由有些後悔,偷窺爻意一眼,果見她的臉色有些慘白了,忙語無倫次地解釋道:“我並非說……我所指是無論誰見了姑娘,都會覺得姑娘就是天上的仙子,而仙子當然是不會死的……”
他的解釋夠得上“笨拙”二字,若用來哄女孩芳心,當然遠遠不夠級數,但他說得那麼誠懇,亦沒有絲毫褻瀆的意味,倒讓爻意有些感動了,展顏一笑,道:“人若總是活著,豈非也是無趣得很?”
戰傳說這才鬆了一口氣,暗 奇怪:“為何她一旦不開心,我就會六神無主,心神不安?而只要她展顏一笑,我頓時全然釋懷了?”
天亮之後,落木四昨夜被殺的消息終於在坐忘城傳開了。
突如其來的變故不能不讓戰傳說重新思慮自己的計劃。
事情有變,卜城是否會按原定的計劃撤離?這一點沒有人知道,至少坐忘城人目前並不知道,而對於其餘的事就更是難有定數。
得知此事時,戰傳說在南尉府。昨夜回到南尉府時,他就把要進禪都的打算告訴了伯頌,所以今晨一大早伯頌得知落木四被殺的事件後,立即告之了戰傳說。
戰傳說大吃一驚!
想到落木四豪爽磊落的性情,應允緩戰十日的舉動,而今卻已被殺身亡,戰傳說心頭感傷,久久不語。
他隱隱覺得落木四被殺,很可能就是因為落木四未能依照冥皇的旨意,而自作主張退兵所招來的禍端。
但自己對落木四的感懷卻不宜在坐忘城內流露過多,因為坐忘城的人未必能如他一般了解落木四,當然也就無法理解戰傳說對落木四被殺的感傷情懷了。
戰傳說強抑心中的感傷,沉默良久,方道:“此事已確證了嗎?”
伯頌點了點頭,想了想,又補充道:“落木四的靈柩昨夜便動身運往卜城了,同時城主也已起程前去禪都。”他終是不願說出“押送”二字。
“昨夜就已動身了?”戰傳說擔心地道,“這是否有些反常?為何不等到今日?”
戰傳說之所以有此擔心,是因為他知道卜城落木四與左知己兩位城主向來不和,落木四死後,做主的當然是左知己,而左知己未必如落木四那樣願給殞驚天洗脫罪名的機會!
伯頌當然不知這一層,道:“他們這麼做倒是事出有因,因為昨夜在落木四被殺之後不久,兇手又襲擊了城主,只是沒有得手,卜城擔心再出意外,所以早早起程了。”
戰傳說很驚奇地道:“前輩何以知悉得這麼清楚?”
這麼問,多少有些唐突。
不過由於爻意設計使戚七、白中貽兩人自行暴露,使南尉府血海深仇得報,伯頌對爻意感激萬分。而在他看來,爻意與戰傳說自是一對情侶,所以愛屋及烏,對戰傳說也是更為敬重有加,根本不會在乎這一點,反而細加解釋:“兩軍對壘,不能對對方一無所知,這就少不了偵探敵情,坐忘城也不例外。況且此事卜城根本沒有打算對我坐忘城隱瞞,這樣日後萬一城主有什麼三長兩短,坐忘城就不會不問清紅皂白把仇記在卜城的身上,而會先查明真相。”
戰傳說心道:“卜城有意透露的消息未必可信,不過既然坐忘城負責密偵的人帶回來的消息也是如此,那麼多半就不會有假了。”
那麼,究竟是什麼人要同時對落木四、殞驚天施以毒手呢?
落木四一死,卜城大權落在了左知己手中,左知己會不會改變主意,不再退兵?
如果卜城不退兵,而是繼續圍城,那麼自己在助坐忘城守城與前往禪都救殞驚天這兩者之間就很難作出選擇了。
偏偏伯頌所帶來的消息又說明殞驚天的處境更為危險:落木四一死,卜城方面少了一個全力保護殞驚天在到達禪都前無恙的人,這樣一來,誰也不知道在前往禪都的途中,殞驚天會不會遇險!
戰傳說大感頭痛。
伯頌大概是猜出了戰傳說的心思,他道:“落木四被殺,卜城一時間多少會有些混亂,也就無心圍城,就算沒有先前的約定,他們也不得不退兵。卜城人馬一退,坐忘城即可一心準備營救城主的事。”
戰傳說可沒有伯頌這麼樂觀,但為了安慰伯頌,也就沒有再多說什麼。
就在戰傳說得知落木四被殺後不久,卜城大軍全線後撤!
戰傳說得悉卜城大軍撤回的消息確鑿可信時,這才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戰傳說、爻意要離開坐忘城了,臨行前他們接受了貝總管的建議,改乘馬車。貝總管的理由是他們兩人太過於顯眼,若不隱身於車廂內,定早早就被人留意上了,對他們十分不利。
貝總管為他們準備了一輛寬大、舒適、豪華的馬車,車上更備足了乾糧錢物,大至被衾,小至木梳都備齊全了。這輛馬車本是殞驚天用的,不過平時殞驚天更樂意騎馬,所以無論是此馬車,還是馬車的車夫,都是常被閒置。由這輛馬車的一塵不雜,可看出車夫是個勤快之人。
決定成行是在上午,但真正起程卻是在午後。一來戰傳說需等卜城的人馬依次全部退卻,二來此事關係重大,不能一走了之,而需先與貝總管、伯頌、幸九安、鐵風商議妥當,計劃周全。貝總管等人還告訴了戰傳說:在禪都有幾個人可以在必要時會對他們有所幫助,這幾個人或是殞驚天的朋友,或是與坐忘城有某種牽涉。坐忘城乃樂土六大要塞之一,在禪都難免會有支持坐忘城的力量,此乃情理中事。
同時,伯頌等三尉將及貝總管也商定早作準備,以便日後策應戰傳說、爻意二人。鐵風本打算與戰傳說、爻意一同赴禪都,但唯恐自己一走,坐忘城的防範力量更為削弱,若卜城捲土重來,或冥皇再策動其他力量攻襲坐忘城,恐怕坐忘城難以抵擋,便作罷了,另擇一折中的路子:就是由昆吾領五十名乘風宮侍衛由另一條道路進入禪都,到達禪都後再與戰傳說會合。
之所以要分道而行,是因為由密偵人馬探知的結果來看,昨夜在二千名卜城戰士送落木四靈柩回卜城之後不久,又有一列人馬悄然離開卜城大營趕赴禪都,兩支隊伍都未能見到殞驚天的身影,這就等於說兩支隊伍中都有可能隱藏著殞驚天。而後卜城也有意透露出他們為了可讓殞驚天順利抵達禪都,設下了疑兵之計。兩者一對照,貝總管、伯頌等人不敢隨便忽視其中的任何一支人馬,決定由戰傳說、爻意循東向的線路而去,而昆吾則追隨卜城徑直向北而去的那支人馬,這樣就不會有遺漏。
一番周折,已是午膳時分,戰傳說、爻意正要起程時,車夫牛二忽然大叫內急,匆忙下了車,如一溜煙般跑入了道旁的小巷內。
一干人只好靜候牛二。
不多時,牛二一路小跑回來了,大概是知道如今十分火急,片刻都耽誤不得,他已跑得氣喘吁籲,偏偏是逆著風,風一吹,將他那頂既可擋風雨又可遮烈日的斗笠刮得飛起,牛二眼疾手快,反手一把抓住,用手按在頭上,繼續向這邊跑來,縱身上了車駕。
貝總管本微有慍色,但見牛二總算識趣,回來得及時,又念他平時十分勤快,為殞驚天駕車多年,便不再多說什麼,轉而與戰傳說、爻意互道珍重。
“啪……”的一聲脆響,馬車在眾人的目送下穩穩地駛出了坐忘城。
估計馬車已至卜城人馬曾紮營的地帶時,戰傳說忍不住掀開車簾向外張望。
曾經的營帳相連、旌旗招展的情形不復存在了,百合草原一片空闊,只有一些木樁以及卜城人丟棄的物甚零零落落地散於百合草原上,在幾處背風的地方,還有幾束煙柱冉冉升起,那曾是卜城人馬壘灶生火的地方。
正當戰傳說掃視這片曾是卜城營盤的大地時,忽然他的視野中出現了一個人的身影,就在與馬車相距不到百步的地方,並且隨著馬車的繼續前進,這距離還在逐漸拉近。
戰傳說不由皺了皺眉,在這時候有人出現在這種地方,未免有些突兀。
只見那人手搭涼篷,向四下里張望,似在尋找什麼。戰傳說忍不住敲了敲車體,道:“牛兄弟,暫且停片刻。”
馬車的車速漸漸緩下,當它停止時,戰傳說對爻意說了句:“我下車看看,外面有一人,恐有蹊蹺。”
爻意叮囑道:“多加小心。”她也覺得在這種場合出現一人有些異常。
戰傳說答應一聲,已下了馬車。
此時,他與那人已頗近了,只見那人左手提著一個大大的布袋,右手握著一根木棍,正用木棍在地上撥弄著什麼。
此人本是背向著戰傳說的,大概是被戰傳說的腳步聲所驚動了,迴轉過身,看了戰傳說一眼,忽然笑了,露出一口白得耀眼的牙齒。
戰傳說一呆,細看眼前這皮膚格外白皙的人,腦中忽然閃過一道亮光,脫口驚呼:“你……是物語?”
那人笑意更甚,似乎戰傳說能想起他的名字讓他格外開心,他以略顯誇張的興奮語氣響亮地道:“沒想到又遇見你這位貴人了,真是三生有幸。”
聲音柔柔綿綿,顯得十分軟和,這聲音若是出自女人的口中,當然悅耳,但出自一個中年男子的口中,卻讓人有些不適了。
此人正是戰傳說在由坐忘城通往卜城的馳道上曾遇見過的劍帛人物語,雖然只是一面之交,但劍帛人格外白皙的膚色讓戰傳說很容易記起他。
在這兒遇到物語,戰傳說甚感意外,他看了看物語手中的大布袋,詫異地道:“那些由你領著避難的一百多號人何在?你可是收了他們的錢物的。 ”
物語笑道:“我物語做事一向童叟無欺,決不敢發昧良心的財,隨我避難的人個個平安無事,至於他們現在何處……當然是各自返回家了。如今卜城人已退走,沒了兵禍,還避什麼難?”
戰傳說好奇地道:“這些日子你們都藏在何處?”
物語有些為難,似乎不願說,但最終卻還是道:“其實我早已猜知不會有大的戰亂,所以才敢領那麼多人避難。這些日子來,無非就是在坐忘城以西的地方搭了幾個大棚聊以度日,我料定卜城的人是不會由城西攻城的。”
戰傳說聽他這麼說,不由得刮目相看,道:“想不到你竟料事如神!”
物語連聲道:“朋友取笑了,這等雕蟲小技,只是聊以糊口罷了。 ”
戰傳說指了指 語手中的大布袋,道:“你這是……”
物語又笑了——他幾乎是開口便笑:“卜城人撤走,多少會有些東西遺留下來,我將之挑撥起來,日後在此處建立茶寮即可派上用場。”
戰傳說大吃一驚:“茶寮?在這兒?!”
他幾乎全然忘了自己駐足下車的原意,而為物語出人意表的設想所驚愕,所吸引。
“朋友覺得有何不妥?”物語客客氣氣地問道,在客氣中透出一股自信。
戰傳說無言以對,但這並非等於他讚賞物語的構想,只是一時間找不到反對的理由罷了——何況物語自己樂意在這兒建一茶寮,又與他何干?
物語見他不說話,便胸有成竹地道:“在下雖然愚鈍,卻敢斷言在此建一茶寮,日後必然生意興隆,茶寮能翻新成茶樓也大有可能。”他用手中的棍子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個大土丘,接道:“在下已定好茶寮的位置。”
戰傳說對物語的生意經本是既不懂也不感興趣,但這時他還是忍不住道:“那土丘並不在路旁,恐怕不妥吧?”
物語一笑,露出了格外潔白的牙齒:“不錯,那土丘並不在路旁,但在那兒卻可以看到坐忘城的全貌!”
戰傳說不由自主地扭頭向坐忘城方向望了一眼,發覺自己所立之處只能看到坐忘城一半,前面的幾座土丘阻礙了他的視線。
他疑惑地道:“能看到坐忘城全貌又如何?”
物語很恭敬地道:“當你日後光臨在下的茶寮時,就知道其中玄奧了。”
戰傳說只聽得一頭霧水,但也知道物語是不願再透露什麼了。
想到這裡,連他自己都覺有些好笑,不明白何以不知不覺竟被這些事所吸引了。
當下他向物語拱手道:“在下需得趕路,不能多陪物先生了,就此別過。”
物語聽得“物先生”二字,有些發怔,“啊啊……”了兩聲,方笑容滿面地道:“朋友請便。日後途經此地,請一定光臨在下的茶寮!”
因為總是笑容滿面,雖然顯得謙卑恭敬,卻總讓人有不真實之感,但這一次他的笑容卻顯得格外真誠。
戰傳說淡淡一笑,點了點頭。
等戰傳說上了馬車,由車窗望出去,可見物語仍在向這邊張望。
重新起程後,戰傳說將自己與物語的一番交談告訴了爻意,爻意也大覺此人有趣。她對物語的來曆本存有疑心,但聽戰傳說在前往稷下山莊時,就已遇見過此人,便打消了疑慮,打趣道:“你與他也算是有緣之人了。”
戰傳說卻沒有笑,他由稷下山莊想起了晏聰,至今一直沒有晏聰的消息,再想到自己在“無言渡”的遭遇,不由很是擔心晏聰的安危。這些日子來,坐忘城屢遭不幸,戰傳說倒真的淡忘了這件事,現在再想起,很是為自己的淡漠愧疚。
爻意見他默默不語,便知他有心事,也不再打擾。
如此過了一個多時辰,連曾是卜城武備營駐營地都已被拋在身後。戰傳說想起與千島盟大盟司的一戰,想到自己與落木四的相識,想到落木四的死,心中感慨萬千。
爻意取出一幅繪於羊皮上的地圖,這是貝總管為他們備下的。她將地圖在膝上攤開,觀察了一陣,指了指圖上某處,道:“如果殞城主是隨落木四的靈柩一同起程的話,那麼他應當在這個地方與運送靈柩的人馬分道而行,直赴禪都。”
戰傳說被她的話吸引過來,將身子湊近,看著爻意所指的地方。
由這張地圖可以看出百合平原的輪廓真的像一朵百合花的形狀,若將整個百合平原比作百合花,那麼南側弧狀分佈的映月山脈就是凸起的花瓣,而爻意所指的地方則正好是花蕊——百合平原的中央地帶。
這是一個名為苦木集的地方。
不知為何,地勢相對算是很平緩的百合平原上,並沒有多少城池集鎮,顯得空闊蒼茫。也許是樂土經歷了太多的爭戰,人們已習慣了依險而居,所以不願在無險可憑的百合平原上結廬定局,更不用說形成大規模的城池了。
於是苦木集就格外的顯眼——縱是在地圖上也是如此。
從苦木集出發,北可至禪都,東可至卜城,西與坐忘城相接,向南又有一條道路直抵著名的紅岩山口。映月山脈由坐忘城一直向卜城方向延伸,至紅岩山口突然斷開,大有怒濤倏止之感,足讓每一個到紅岩山口的人為造物神的鬼斧神工而驚嘆、驚悸。
若無紅岩山口,那麼要穿越映月山脈唯一的辦法就是直接攀越了,這對於負重而行的人來說無疑是十分艱難的,紅岩山口則恰好為人們提供了一條捷徑。
苦木集通達四方,卻不知苦木集的人有沒有因為此次卜城大軍的進發而流離四散。
不過無論如何,殞驚天在苦木集折向北行是最有可能的選擇。
兩人商議了一陣,決定盡快趕至苦木集,向苦木集上的人打聽卜城人的動靜,就算不能打聽到殞驚天的消息,戰傳說二人也要在苦木集折向北行。
戰傳說正待催促牛二,忽覺馬車竟漸漸減緩速度,直至完全停下。
戰傳說與爻意相視一眼,彼此都有驚訝之色。
戰傳說下車欲看個究竟,卻見四下依舊空闊無人,路面平整,並無異常之處,不由大感奇怪,大聲道:“牛兄弟,為何無故停下?”
牛二也不看他,道:“一連奔走了一個多時辰,我已累了。”
他的聲音果然既疲憊又沙啞。
戰傳說見他這麼說,便不忍心再強行催促,卻又要急著上路,一時很是為難。
“不如你替我一陣吧。”牛二道。
“也好”二字幾乎就要從戰傳說嘴中脫口而出,他忽然想起了什麼,道:“若由我駕車,那麼你……怎麼辦?”
牛二古怪地笑了笑,道:“我自是在車廂內歇息。”
戰傳說大是為難,遲疑道:“這……”
他倒不是覺得自己駕車有何不妥,或有失身份,而是覺得讓牛二與爻意兩人待在車廂內總覺得有些不合適,至於為何不合適,卻也難以措辭。
正為難間,牛二又道:“小的只是說笑而已,陳公子莫見怪,像我這樣的下人,哪配與爻意小姐共處?”
戰傳說對牛二的話絲毫沒有懷疑,但爻意卻覺得有些異常。她貴為神祇時代火帝栗怒的女兒,對尊卑之別的體會遠比戰傳說深刻。在此之前,她還從未見過有下人敢如此肆無忌憚說話的。
故爻意心中有了戰傳說所沒有的警惕之心。
戰傳說正為難之際,卻聽得爻意的聲音道:“你讓他在車內歇息一陣吧,此去禪都非一時半刻能到,這一路上還要多仰仗他。”
戰傳說聽爻意如此說,便依了她。
牛二稱了謝,便進了車廂。此車本就寬大豪華,兩人共處仍顯十分寬敞。牛二連頭上的斗笠也不摘下,揀了一個與爻意相對的角落,蜷曲著身子坐下,大斗笠低垂,遮住了他的臉龐,雙手抱於胸前,也不與爻意搭話,也許是在閉目養神。
爻意心中暗暗好笑,忖道:“此人演戲的水平實在算不得高明。”
她之所以讓牛二來到車內,是想憑藉自己的玄級異能探明牛二是否真的藏有禍心。與戰傳說不同,她幾乎沒有任何仇家,牛二若有何手段,所針對的目標多半是戰傳說而不是她。既然如此,爻意暫時是不會有何危險的。
戰傳說還是頭一次駕車,多少有些手足無措,好在這輛馬車是專為殞驚天備下的,所選的馬也是識途良駒,百合平原上的路又極少有危險地段,戰傳說很快就能應付自如了。
只是他與爻意離開坐忘城時都換上了一襲華貴衣衫,這也是貝總管的主意,為的是與這輛出眾馬車的主人的身份相匹配。當戰傳說一襲錦衣玉帶地在車轅上揮鞭驅車時,其情景實是有些不倫不類。
所幸一路都未遇見他人,倒也免了尷尬。
車內,爻意則在試探著牛二。
“既然你太過勞累,待等到了苦木集後,我們另僱一車夫,你則自行返回坐忘城如何?”
牛二的聲音因為斗篷的阻隔而“嗡嗡”作響:“小的休息一陣便無妨,再說小的若未將二位送至禪都就返回坐忘城,貝總管怪罪下來,小的可擔當不起。”
爻意道:“這是我們的意思,貝總管不會怪罪你的。”
“小的不是信不過你與陳公子,而是小的生性膽小,這等偷懶取巧的事是萬萬不敢做的。”
爻意暗道:“你膽子可不小,竟敢讓戰傳說代你駕車,這分明是托詞!”
想到這兒,她心生一計,道:“你出城之前曾說腹痛難耐,是也不是?”
這當然是不可否認的事實,牛二應了一聲:“正是。”
爻意故作恍然狀道:“看來正是因為你的身體不適,才如此容易疲憊。”
邊說著,她已在車內找出一隻瓷瓶,再取出一壺酒,對牛二道:“這兒有貝總管備下的藥,可治腹痛頭熱,以酒送服,藥到病除,你不妨服些藥。”
言罷,便將藥與酒一同遞向牛二。
貝總管的確在車上備了藥,也備了酒,而且是上等佳釀,爻意所取出的藥也的確有治腹痛頭熱之效,但此藥要以酒送服卻是爻意編造的,她的目的就是要讓牛二不得不取下那頂斗笠。
牛二將自己蜷曲在角落裡的身體支撐起少許,去接爻意手中的藥與酒。剛將酒捧在手中,忽然手一滑,酒壺“砰……”地一聲摔下,酒全潑散開來,酒香四溢。
牛二連聲嘆息:“可惜可惜,如此好酒只怕我一生也再難能喝上了,看來真是富貴有命。”
說著,他已將瓷瓶中的藥丸倒出兩粒,扔入口中,顯得很費力地嚥下了。
那頂大斗笠,他始終未曾摘下。
爻意也不再試探,她已斷定這牛二一定有問題。
這可以從他的反常舉止看出。
同時,當他伸手接過藥、酒時,爻意留意到牛二的雙手決不是一個車夫所應有的粗糙,相反,甚至比常人還要光潔白皙。
但爻意反而什麼也不說了。
馬車車輪轆轆,奔馳在空闊無人的百合平原上。
日漸西斜。
牛二一直默不做聲地半蹲半坐著,也不知是否瞌睡了,但在馬車接近苦木集時,他卻及時地“醒”了過來,並提出要換回戰傳說。
爻意並未反對。
戰傳說回到車內不久,馬車便駛至苦木集了。透過車簾看到苦木集星星點點的燈火,聽著車外嘈雜的人聲,戰傳說與爻意都有些吃驚。
爻意已把自己對牛二的猜疑告訴了戰傳說。
兩人對牛二正好在即將進入苦木集時提出換回駕車的舉動,感到非比尋常,暗忖這恐怕不是巧合。
雖然心懷疑慮,但兩人既不能確定自己的猜疑,也看不出牛二的來歷,只有暗中多加留意。
戰傳說比爻意坦然些,他相信既然牛二是坐忘城的人,即使不是一名普普通通的車夫,也不會對他們包藏禍心,也許是貝總管他們派來暗中保護他們的好手也未為可知。
依出發前貝總管的意思,在途中打探卜城人馬動向等事宜都應盡量交與牛二去辦,戰傳說、爻意兩人越少拋頭露面越好,但爻意對牛二已不信任,自是不放心由牛二去打探卜城人馬的動向。
既已至苦木集,當務之急自是查清有無卜城的人馬在苦木集與大隊人馬分道,轉向北行。
戰傳說吩咐牛二將馬車在路邊停下,與爻意一起下了車。
奔波了半日,一路顛簸,站在堅實的地面上,竟感到地面在搖搖晃晃。戰傳說向四周看了看,發現苦木集比自己想像中更大,大概此時他們正處於苦木集的主街上,街道甚是寬敞,東西走向,但街上走動的人卻並不多,這與戰傳說、爻意在車內感受到的人聲嘈雜的氣氛並不相符。戰傳說對此很是意外,沉吟片刻,似有些明白了:之所以會感到車外嘈雜熱鬧,是因為奔波半日,所見到的除了平展的平原,就是像永遠也不會有盡頭的路,途中除意外遇到劍帛人物語外,竟再未見到其他人,相比之下,才會覺得苦木集顯得格外熱鬧。
戰傳說只對牛二說了聲“你就在此處等候一陣子吧”,便與爻意循街向前走去。所幸是在夜間,縱然長街兩側的房舍內有燈光透出,也是頗為黯淡,否則以爻意、戰傳說二人的不世風采,並肩走在長街上,定會引得人人駐足觀望。
戰傳說二人看似很平靜,其實舉止出人意表的牛二已成了他們的一塊心病,此刻他們倒希望牛二真的暗中跟踪他們,那樣正好可以藉機一舉揭開牛二的真實意圖。
但兩人的希望落空了,以戰傳說如今的修為,若有人暗中追踪,是很難不被他發現的。他們走出了百步之距,戰傳說仍未感到周遭有任何異常。
戰傳說對爻意低聲道:“時間緊迫,不允許我們拖延,還是盡快確定殞城主是否經苦木集前往禪都。”
爻意頷首贊同。
戰傳說領著爻意拐入一條偏僻小巷,為謹慎起見,他寧可選擇在不顯眼的地方打聽卜城人的動向。
走入小巷不久,就听得前邊不遠處“吱呀……”一聲木門開啟的聲音,一個瘦瘦的身影從一扇被煙熏得失去了本色的厚厚木門中閃出,門口處一盞顯得格外昏黃的燈籠發出之光將此人的影子拉得很長,而且模糊不定。此人手中像是捧著什麼東西,從其蹣跚的腳步來看,應是一老嫗,正向巷子的另一端走去。
戰傳說緊走幾步,趕上了老嫗,施了一禮後道:“阿婆,晚輩可否向你打聽一件事?”
老嫗像是被身後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手一顫,捧著的一隻瓦罐“啪……”地一聲墜落在地,摔了個粉碎。
一股濃烈的藥味一下子在巷子裡瀰漫開來,原來老嫗手中所捧的是一罐煎好的藥。
戰傳說心頭頓時升起一團疑雲:“這老嫗為何竟驚愕至此?”
他上下打量著老嫗,發現老嫗瘦得驚人,讓人不由會擔憂她會不會被一陣疾風吹走,臉色也極不正常,泛現青色。
戰傳說斷定老嫗一定是久病之身,難怪她手中會捧著藥罐。久病之人,氣虛力弱,濁陰走五臟,易生怒、戀、憂、恐,想到這一點,戰傳說心頭疑慮打消了不少,暗忖自己未免太過小心了。
老嫗像是很惋惜那罐藥,吃力地蹲下身子,摸索一陣,見委實無法拾掇了,只好支起身來,緩緩地道:“我一個老婆子,能知道什麼?”
她的聲音像是風乾了,枯澀異常。
爻意走至戰傳說身邊,柔聲道:“阿婆,白天是否有許多人自此經過?”
老嫗點了點頭,神情茫然。
“這些人離開苦木集後,是全向卜城方向,還是有一部分人轉向禪都而去了?”
戰傳說有些擔心這老嫗又老又病,若糊塗至連卜城、禪都都分辨不清,就麻煩了。
萬幸,老嫗只是遲疑了一下,便道:“老婆子我去抓藥時,就看到幾百號人向禪都方向而去,馬車足足有二十多輛,不過這已是今日午時的事了。那些人在苦木集連半刻也沒有停,就直奔禪都,卻把一些送喪的人留下了,苦木集的人都大嘆晦氣……”
這又瘦又病的老嫗開了口就沒完沒了,戰傳說一聽,知道殞驚天極可能在白天午時就經苦木集直奔禪都而去了,不由大為著急,看來昨夜出發的卜城人馬動身後就再也沒有耽擱。按這樣推算,殞驚天離開苦木集恐怕已過去半日了。
戰傳說再也沒有心思去聽老嫗嘮叨,他掏出一錠銀子,遞給老嫗,道:“多謝了,這個你拿著用以抓藥。”
也不等老嫗再說什麼,就拉著爻意出了巷子,直奔大街,殞驚天離開苦木集已達半日,他們不能再耽擱。
在他們的身後,那消瘦的老嫗默默地望著他們的背影,直至戰傳說二人消失於巷口。
對於手中的銀錠,她似乎毫不在意,連看也未多看一眼。
靜立了良久,她才輕輕地嘆了一口氣,轉身向屋內走去。
穿過那扇厚而笨重的門,進入屋內,屋內的光線並不比外面亮多少,一盞火焰如豆大的油燈在一張方桌上搖曳不定,像是隨時都會熄滅。
當老嫗反手將木門關上時,屋內一個角落裡有一個聲音響起:“方才外面有人向你打聽有關卜城人的事?”
“正是。向我打聽此事的人,恐怕你絕對不會想到他是誰。”老嫗道。
“哦,是什麼人?”
“戰傳說。”
“是他?!”聲音一下子提高了不少,足見其極度之驚愕,“他怎麼會在苦木集出現?”
“看樣子他是為殞驚天的事而來的,若是這樣,他們應該很快就要離開苦木集了。”
“可……我很想與他相見。”
“我早已料到你會有這種想法,所以在戰傳說給我一錠銀子的同時,我已藉機將一種藥粉彈在他的衣袖上,他決不會發現的。如此一來,無論他走到天涯海角,你我都能找到他。”
“一錠銀子?”很吃驚的語氣。
“不錯。”老嫗聲音乾澀地笑了笑,“他說給我用來抓藥的。”
“我本奇怪卜城既然已全線撤退,為何還要在苦木集暗伏人馬,現在看來,會不會是針對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