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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武天下》第36章
第二卷第十五章立竿見影

殞驚天等人送別石敢當之後,在回乘風宮的途中,忽聞前方一陣嘈雜的腳步由遠而近,隨後便見前方路口有一群人向這邊匆匆而來,人人身著黑色喪服,頭挽白帶。

殞驚天一眼認出走在人群最前面的是北尉府的祖年,乃重山河的心腹親信,心中頓時猜到了幾分。

緊隨祖年身後的全是北尉府所屬,神色間皆有悲憤之色,見了殞驚天一行人,便有人呼道:“城主在此,我們讓城主替北尉將報仇血恨!”

“對,北尉將不能白白地斷送性命!”

“卜城殺害了北尉將,再假意緩戰,分明是戲弄我坐忘城!”

昆吾搶上幾步,走至殞驚天身邊,低聲道:“城主,是否……”

殞驚天擺了擺手,示意他不必再往下說。

這時,北尉府的人已如洶湧浪潮般衝了過來,本是頗為寬敞的大道全是黑壓壓的人。

殞驚天佇立於街心中央,目光平靜而不失威嚴地正視著前方的滾滾人潮,氣度沉穩如嶽峙淵亭。

奔湧的人流在離殞驚天數丈遠的地方止住了,彷若有一股無形的力量讓北尉府的人停下了腳步。

長街忽然靜得出奇,與方才的嘈雜形成了一個巨大的反差。

貝總管望著祖年,沉聲道:“祖年,你為何在此攔城主之駕?”

祖年看了看殞驚天,又看了看身後不下三百名的北尉府屬眾,驀然半跪於地,低沉而有力地道:“城主,我等只求城主能允許我們與卜城痛痛快快地廝殺一場!”

祖年身後眾北尉府的人隨即齊刷刷地跪下,高聲道:“請城主讓我等與卜城痛痛快快地廝殺!”

其聲如悶雷,在街巷間滾滾而過,迴盪於坐忘城上空。

殞驚天默默無語,重山河乃老城主義子,他既不能漠視北尉府戰士為重山河復仇的要求,又不能不以大局為重,兩者之間,無論如何取捨,都十分艱難,而欲做到兩全其美,更是難上加難。

貝總管見殞驚天不做聲,便向眾北尉府的人道:“對敵之策,城主自有定奪,爾等只需各守其職,方是分內之事!”

“如此說來,北尉將便白白斷送性命不成?!”祖年昂起頭來,不滿之情溢於言表。

“城主只是與卜城緩戰十日,並未與之言和。”貝總管道。

“我祖年是個粗人,只知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北尉將待我等恩重如山,卜城殺害北尉將,就與我等有不共戴天之仇!嘿嘿……緩戰十日,又有何用?難道還能指望冥皇大發慈悲,把殺害北尉將的兇手交與坐忘城不成?恐怕十日之約只是卜城的陰謀,十日之後,圍城之敵將會更多!與其讓他們陰謀得逞,倒不如趁他們自以為勝券在握之時,殺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祖年說得慷慨激昂,顯然可見這些然已在他心頭憋了很久,一吐方快。

他身後又有一人忽然大聲道:“別人若是不敢出戰,就請城主允許我北尉府的人出戰,北尉府決不會有一人貪生怕死!”

鐵風聽得此言,神色微變,冷冷地哼了一聲:“僅憑匹夫之勇,又有何用?”

鐵風是對北尉府以這種方式向城主殞驚天進言有些不滿,加上說話者似在影射除北尉府之外的人都是貪生怕死之輩,心頭不忿,這才忍不住出言相譏。

祖年忽然“騰……”地站起身來,怒視鐵風,眼中像是要噴出火來,冷聲道:“鐵尉是笑我北尉府在逞匹夫之勇?!”

鐵風一怔。

他自知根本無此意,但祖年僅是重山河的部下,卻出言頂撞,頓時心頭很是不快。

殞驚天不能再保持沉默了。

他以目光制止了欲回敬祖年的鐵風後,轉而對眾北尉府的人道:“本城主若是不為北尉將報仇,將愧對老城主在天之靈;若是貿然行事,又有負坐忘城萬民重托,是以腸一日而九回,寢食難安。”

說到這兒,像是有意要吸引更多人的注意力一般故意頓了頓,方接著道:“左右權衡之餘,本城主終有兩全之策,不出三日,定有可讓諸位滿意的結果!”

戰傳說、爻意等人皆大感意外,誰也猜不透殞驚天所說的“兩全之策”是指什麼。

殞驚天在坐忘城素受擁戴,北尉府的人之所以攔街請命,也是一時衝動,城主的肺腑之言早已打動了他們的心,想到城主殞驚天的為難之處,不少人對自己的舉動已有悔意,而殞驚天最後稱已有“兩全之策”,更是有立竿見影之效,坐忘城誰不知城主殞驚天一言九鼎?

祖年一下子把與鐵風的不愉快拋到九霄雲外,轉怒為喜,恭恭敬敬地向殞驚天賠罪道:“城主,攔街請命是我的主意,乞請城主降罪!只要城主願為北尉將報仇,縱是把我剮了,我也心甘情願!”

殞驚天淡淡一笑,道:“誰說本城主要怪罪你們?”

祖年感動地道:“多謝城主寬宏大量!只要城主一聲令下,北尉府所屬赴湯蹈火、肝腦塗地在所不辭!”

殞驚天微微頷首,不再言語。

祖年轉身面對眾北尉府的人大聲道:“走,回北尉府!養精蓄銳,聽候城主差遣!”

眾北尉府的人轟然應和,很快便退出了長街。

黃昏時分,天開始下雨了,並不大,但綿綿而不絕。

乘風宮竹館。

竹館是乘風宮最為幽靜的地方,獨擁一院,竹館四周處處竹影婆娑,平時除了一位老婦及一位十幾歲的小婢負責竹館的清掃外,不會有外人進入竹館。

竹館是殞驚天心中的禁地。

此刻,殞驚天佇立於竹館南向的窗前,望著窗外的綿綿細雨,望著細雨中蔥翠的翠竹,怔怔出神。

身處竹館中的殞驚天,已不再是叱吒風雲的坐忘城城主,而只是一個感懷的老者……

綠竹相偎相倚擁在竹館的四周,形成了一道天然的綠色屏風,將殘酷的現實阻隔於這片綠色之外。

剩下的,就是一分幽靜。

只是秋風庭院蘚侵階,幽靜之餘,自有淒涼。

竹館四周遍種翠竹,連館內也處處可見“竹”的痕跡:竹簾、竹窗、竹椅……

腳步聲起,有人進入竹館。

“爹,你找我?”是小夭的聲音。

殞驚天轉過身來。

小夭身著蔥綠色的長裙,容顏清麗,因剛剛冒雨而至,鬢角沾上瞭如霧般細小的雨珠,恰如一棵蔥翠、亭立、生機盎然的修竹。

“爹想讓你陪陪。來,坐。”殞驚天親自為小夭端來一張竹椅,一臉的慈愛。此時,他已是只將自己視作一個父親,而不再是坐忘城城主。

小夭依順地在椅中坐下。這竹館,就是小夭也很少能被父親允許入內,這是她母親生前居住之處。

“爹,你又想念娘了?”小夭道。

殞驚天笑了笑,笑容有些傷感:“這些日子城中發生了太多的事,已很久沒有空閒來陪陪你娘了。”

小夭知道,雖然娘已去世多年,但在爹看來,娘卻依然在這竹館內。竹館內的每一件物品,都可以讓爹憶起當年關於娘的點點滴滴……娘愛靜,所以爹不願讓外人進入竹館中。

小夭對母親的模樣已記憶模糊,母親去世時,她太過年幼。她的心中只有一個隱約的印象,記得母親很美麗,很愛乾淨,不喜多言,但更多的細節,她已記不起了。

也許正因為如此,她總覺得自己對母親的懷念,遠不如父親對母親的懷念。

望著父親如霜白髮和憔悴的臉容,小夭忽然有了一分愧疚,暗忖道:“爹本就日夜操勞,而我又總讓他操心……”

她很乖巧地道:“爹,以後你如果無暇來陪伴娘,就讓我來,好嗎?”

她是個喜歡熱鬧的女孩,並不習慣竹館的幽靜。

殞驚天慈愛地拍了拍她的頭,以和緩的聲音道:“是啊,以後是該由你來竹館陪陪你娘了。”

小夭感到父親的語氣有種說不出的傷感,心頭不由一緊。

“小夭,你小時候練過的那首曲子,還記得嗎?”殞驚天問道。

小夭記得年少時父親特地為她找來一名琴師,以琴藝相授,奈何小夭生性刁頑,毫無嫻靜可言,只覺琴弦之間毫無樂趣可言,於是仗著城主愛女的身份,處處與琴師為難,又有一幫寵她的侍衛、侍女暗中相助,不及一年,那琴師便滿懷失落而去,從此殞驚天不再對小夭習琴抱有期望。

學琴大半載,除了指法外,殞驚天總是讓琴師向小夭傳授同一首名為《天上人間》的曲子,反反复复,連琴師都漸漸地不厭其煩。

如今殞驚天一問,小夭便知父親所指的就是這曲《天上人間》。

她不想掃父親的興,忙道:“大致記得。”

“好,今日你為爹奏此一曲,如何?”殞驚天問罷,也不等小夭回答,便入偏室抱來一架瑤琴,支好琴架,解去琴罩,用乾綢布仔細拭去琴身的塵埃,直到纖塵不染,泛起烏黑幽亮的光質,然後調試琴弦。

小夭深深地為父親的耐心、細緻、嫻熟所驚訝。

從殞驚天的舉動看得出,這些事他已是駕輕就熟,而並非偶爾為之。

小夭忽有所悟。

一切都準備妥當後,殞驚天退後兩步,滿意地望著那架價值不菲的瑤琴,眼中泛起了一線柔情,這才對小夭道:“你來。”

小夭坐在琴前,輕輕聲撥弄了一下琴弦。

“錚……咚……”琴聲悄然撥動著小夭的心弦。

她忽然發現自己對琴弦的顫鳴並非如預想的那樣陌生而排斥,反而有一種與友重逢的喜悅之感。

而這種喜悅之中,又摻雜了絲絲憂愁——那種感覺,已非言語所能描繪。

這種微妙的感觸使小夭忽然意識到歲月流轉,自己已是風華少女。

若一個人有屬於自己的心曲,那麼她對樂曲的感觸將格外的敏銳,所謂曲由心生,便是指此。

玉指在琴弦間如靈巧的小鳥般飛揚,熟悉的琴聲又開始在竹館內蕩漾開來……

殞驚天靜靜地望著女兒小夭,似在聆聽,又像在怔怔出神… …

琴聲停了很久,殞驚天才醒過神來。

小夭望著父親,眼中竟有一片潮潤,她低聲道:“爹,這是娘當年常常彈奏的曲子嗎?”

殞驚天從來沒有告訴小夭這件事,所以他很有些驚訝、意外,但還是點了點頭。

隨後他指了指窗外的翠竹,道:“這些翠竹是你娘當年親自種下的,當時只有十幾棵,如今已佔滿了整個園子了。你娘最喜歡置琴於竹館窗外,對著窗外的翠竹,焚香彈奏,而彈奏得最多的,就是這曲《天上人間》。”

“娘美不美?”小夭道。

殞驚天笑了笑,道:“在爹的眼中,她就是世間最美的女子了。”

小夭心道:“那在陳大哥的眼中,爻意姐姐就是世間最美的女子了,事實上爻意姐姐本就是世間最美的。”

她不願再想此事,轉而道:“爹,女兒這一曲《天上人間》與娘相比如何?”

殞驚天道:“其實爹乃武道中人,並不懂樂理,不過這一曲《天上人間》聽得多了,多少有些了解。你彈得很好,遠比爹想像的要好,但你的這一曲《天上人間》與你娘所奏的不同,她的《天上人間》顯得格外清麗脫俗,摒棄了一切世俗的雜音,縹緲如仙,不食人間煙火,她從不在不開心的時候彈奏此曲,而你的琴聲似乎別有韻味,不是空靈,而是……而是沉甸甸的。”

小夭嘟起嘴道:“說來說去,無非就是說我彈得不如娘好。”

殞驚天笑了笑。

直到小夭返回紅葉軒,殞驚天仍未離開竹館。

竹館的燈一直亮著至天明,似乎殞驚天在竹館中度過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清晨。

東尉將鐵風被一陣叩門聲從睡夢中驚醒。東門是受卜城威脅最大的城門,鐵風壓力之大可想而知,昨夜他直到二更方回東尉府就寢,府衛知道這一點,如果不是有特別緊要的事,是不會打擾鐵風的。

鐵風明白這一點,所以一聽到叩門聲,便立即翻身起床。他是和衣而臥,無須穿戴。

鐵風問了聲:“門外何人?”

“是我,祝梁。”

鐵風心頭“咯噔”一聲,猛然一沉:祝梁乃東尉府次將,並非普通府衛,昨夜當值戍守東門。鐵風心中頓時有了不祥之感,暗忖難道是卜城毀約背信開始攻城?但為何未聽到警號聲?

“進來吧。”鐵風道。

祝梁推門而入。

高、瘦、黃,祝梁在任何場所都很顯眼,他甚至比鐵風還要高出半個頭。

鐵風見祝梁衣冠齊整,便放下心來,應不會是卜城開始攻襲東門。這時鐵風也想到如果是卜城戰士攻城,祝梁根本脫不開身來見他,心中不由自嘲道:“看來我是草木皆兵,過於緊張了。”

祝梁道:“尉將,城主獨自一人已由東門離開坐忘城,他……”

“什麼?!”祝樑的話還未說完,已被鐵風打斷,“什麼時候離開坐忘城的?又是前往何處?”

“半個時辰之前,城主未說他將去往何處……”

“混賬!”鐵風勃然大怒,再一次將祝樑的話打斷,“半個時辰過去了你才來禀報,我一刀劈開你!”

此時鐵風怒目圓睜,神情近乎猙獰,模樣甚是可怕,似要擇人而噬。

祝梁一臉不安,卻無懼色,他知道“一刀劈開”是鐵風憤怒時的口頭禪,卻從未真的在一怒之下劈開某個部屬。鐵風比重山河穩重得多,儘管發怒時兩人一樣的可怕。

“是!屬下罪該萬死!但城主臨行前令我在一個時辰之內不得向任何人透露此事,臨行前城主還交給我一封信,要我在一個時辰後轉交給尉將。”

“你倒振振有詞!”鐵風大吼一聲,事實上他也知道祝樑的為難之處,城主交代他要拖延一個時辰,他在半個時辰內就將信送了過來,本就已冒著“抗令不遵”的風險。但鐵風又不能不發怒,想到重山河的慘死,鐵風便為城主殞驚天捏了一把汗。

何況重山河還有“清風三十六騎”追隨,而殞驚天是獨自一人!一旦殞驚天有什麼閃失,坐忘城之傾覆將在旦夕之間。

他一把接過祝梁遞過來的信箋,也未拆閱,便向外衝出。

但只走出幾步,他又止住了步子。他想到此時已根本不可能追上殞驚天,倒不如先看看信上說了些什麼再作定奪。

鐵風飛快地將信箋拆開,只看了前面幾行字,便神色大變。

他向緊隨而至的祝梁急切地道:“城主是去卜城大營了,快!快去請貝總管、南尉將、東尉將!”

“遵令!”祝梁哪敢耽擱?轉身離去之時,鐵風在他身後補充道:“切勿讓更多的人知道此事!”

鐵風擔心坐忘城知曉此事後會人心大亂,所以未了又叮囑一句。

卜城大營。

一座戒備森嚴的帳篷內,殞驚天腳戴重鐐,盤膝坐於地上,四名侍衛手持兵器,分四個方位而立,虎視眈眈,高度警戒,反倒是殞驚天從容若定,如置身無人之境。

這時,外面響起一迭聲的“城主”呼聲,隨後便有一卜城侍衛自帳外掀開帳簾,將一人讓入帳內後,又有四名侍衛隨之而入,如眾星捧月般立於此人身後。

先進來的是落木四與單問。

他們都未帶任何兵器,身著便服,不像是敵軍主帥相見,倒像是赴友之約。

事實上他們身後的侍衛也的確帶來一些友人相聚時的必需之物:兩隻食盒,食盒內有一壺酒,幾個精緻小菜,以及杯盞碟盤。

落木四一見殞驚天戴著的腳鐐,臉上頓時有陰雲浮現,冷冷地掃了守在帳內的四名侍衛一眼,沉聲道:“為殞城主戴上此物,是誰的主意?”

四侍衛面面相覷,一時沒有回話。

落木四怒意更甚!

這時,殞驚天道:“落城主息怒,是殞某讓這幾位朋友如此做的,既然殞某已是階下之囚,理當如此。”

落木四怔了怔,道:“殞城主何必如此?在我落木四眼中,你非但不是階下之囚,反而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若說殞城主會存叛逆之心,那麼天下就沒有忠貞之士了!這次前去禪都,若是冥皇不能說清何以要加罪於殞城主,我落木四拼著性命也要與殞城主一道將禪都鬧個天翻地覆!”轉而向侍衛道:“快將這勞什子去了!”

一名侍衛立刻上前替殞驚天除去腳鐐,另一名侍衛則在殞驚天身前鋪下了一張墊子,再將食盒內的吃食擺好。

落木四這才對眾侍衛道:“你們都退下吧。”

但眾侍衛相視一眼,誰也沒有動。

落木四呵呵一笑,向眾侍衛道:“難道你們擔心我與殞城主會因分酒不勻而爭執不成?全都給我退下!若掃了我與殞城主的酒興,你們誰也吃罪不起!”

眾侍衛對落木四未攜兵器與殞驚天兩人在同一帳中共飲當然很不放心,有心還要堅持,但看了看落木四的神色,便知再堅持也是毫無意義,齊道了聲“城主多加小心”後,就相繼退了出去,守在帳外,全神貫注地留意著帳內的任何異常聲響。

落木四禀退眾侍衛之後,徑自在殞驚天的對面盤膝而坐,並招呼單問也坐下,道:“要我落木四小心,莫非還擔心我會被殞城主灌醉不成?”

侍衛擔慮什麼落木四、單問、殞驚天皆心知肚明,而落木四所言自是為了緩和氣氛。只是他的聲音嘶啞而難聽,五官近乎可怖,本是頗為風趣的話由他口中說出也是毫無“趣”字可言。

落木四先為殞驚天斟滿一杯,再為自己和單問斟滿,道:“若說此前落某對殞城主是否懷有叛逆之心還將信將疑的話,那麼此刻我已確知殞城主的光明磊落,否則是決不敢前往禪都的。”

殞驚天淡然一笑,道:“其實落城主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哦?”

“就算落城主將我押入禪都,而且冥皇也願見我,也不可能真相大白,試問冥皇怎麼可能讓樂土萬民知道他錯了?既然錯了,冥皇會一錯到底,進了禪都,冥皇隻手遮天,是非黑白,還不是他一人說了算?何況,他根本不是無心之錯!”

“也許,冥皇是聽信了讒言也未為可知。”落木四道。

殞驚天搖了搖頭,道:“若冥皇真的是為了所謂'叛逆'之罪而討伐坐忘城,那麼的確存在聽信了讒言的可能,但事實上這只是一個幌子,冥皇真正的目的是要殺我滅口!”

“殺人滅口?”落木四似想起了什麼似的道:“莫非是與劫域有關?”

“暫時這還只是猜測,不過可能性十有八九,但要確定此事,卻決不容易。冥皇決不會承認,而甲察、尤無幾已死,可謂死無對證。”殞驚天道。

戰傳說由卜城大營返回坐忘城時,已將自己在卜城大營的經歷向殞驚天大致敘說了一遍,其中就包括說到與落木四、左知己、單問的一番長談,所以殞驚天對落木四知道關於劫域的說法並不意外。

“既然明知會出現那般結果,那……殞城主又為何要甘心自縛前往禪都面見冥皇?”落木四詫異地道。

殞驚天道:“原因很簡單,既然冥皇討伐坐忘城是以我殞驚天叛逆為理由,那麼,我進入禪都面見冥皇禪明一切後,若冥皇認為我無罪,那他自是不會再伐坐忘城;若是認定我殞驚天有罪,自可讓我在禪都伏罪,坐忘城將不再是我殞驚天的坐忘城,冥皇也同樣沒有理由再伐坐忘城了。”

落木四已隱隱猜到殞驚天的打算,此時得到了證實,心頭不由既感慨,又感動,同時還有悲憤,他嘶聲道:“如此說來,殞城主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只是不願坐忘城萬民受難?”

殞驚天淡淡地道:“我乃坐忘城城主,既然無力保坐忘城平安,只好出此下策了。”

“不!如果殞城主全力一戰,卜城未必能勝,無論在人數上還是地利上,卜城都處於不利之勢。”

“一軍主將在敵方主將面前陳述己方的不利以證實己方未必能勝,恐怕也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單問 自忖道。

殞驚天道:“但樂土之外,還有千島盟,而坐忘城戰士及卜城戰士都不應成為外敵的無謂祭品。其實,落城主先是一路拖延,遲遲方至坐忘城前,而後又向陳公子應允緩戰十日,心頭的顧忌,又何嘗不是與殞某相似?”

落木四慢慢地體味著殞驚天的這番話,不無悲愴地大笑道:“如此說來,你我倒是同病相憐了,哈哈哈……來!我等為此乾一杯!”

殞驚天也不推讓,三人舉杯共飲。

單問再將三杯斟滿。

在落木四看來,殞驚天此舉顯然是已將他自身的安危置之度外,若說這樣的人會為了一己私慾而不顧樂土安危背叛大冥王朝,落木四決不會相信!

此時,他對戰傳說的說法幾乎已確信無疑。

正是因為欽佩殞驚天視死如歸的磊落氣度,當殞驚天隻身進入卜城大營,告訴落木四——只要落木四答應退兵,那麼他即甘心由卜城戰士押送禪都,至於如何定罪,由冥皇定奪——時,落木四應允了。

單問心細,他插話向殞驚天問道:“殞城主所稱'陳公子'者是誰?”

殞驚天道:“自是曾在卜城大營療傷的陳公子。”

單問與落木四相視一眼,單問道:“但他自稱是戰傳說,而非姓陳。”

“戰傳說?!”殞驚天大吃一驚,脫口道,“戰傳說豈非早已被……被陳籍所殺?”

話剛出口,連殞驚天自己都感到頗為拗口,若“陳籍”就是戰傳說,那豈非等於在說“戰傳說已被戰傳說所殺”?那可真是奇談怪論。

但很快殞驚天想到在不二法門追殺戰傳說一事鬧得沸沸揚揚,連自己的女兒小夭也在街頭設一“露天賭局”,賭戰傳說是否會在不二法門定下的期限內被殺時,所有的人都認定戰傳說必死無疑,唯有“陳籍”卻與眾不同,認為戰傳說不會死,並將劫域哀將的“苦悲劍”作為賭資抵押給了小夭。當初殞驚天只是覺得有些意外,再無其他想法,現在看來,莫非正因為“陳籍”才是真正的戰傳說,所以他會認定戰傳說決不會在不二法門所定的期限之內被殺?

而且,“陳籍”在殺了那個自稱“戰傳說”也被世人公認的“戰傳說”之後,曾對不二法門靈使說死者並非真正的戰傳說,並要上前揭下死者的面具,但最終卻沒能發現死者面具的存在。殞驚天相信“陳籍”決不是冒失之人,何況面對的是地位尊崇無比的靈使,若非有足夠的把握,他決不會隨意開口——這一幕,小夭是親眼目睹的,也是小夭將此事告訴殞驚天的。小夭對戰傳說的事都是津津樂道,尤其喜歡將戰傳說的事告訴殞驚天。

女兒的心思,殞驚天當然已有所察覺。

還有,後來坐忘城派出幾名前去追尋“陳籍”的戰士有三人在那片林中莫名被殺,從時間上推斷,不會是“陳籍”、爻意二人所為,由此可以看出那“戰傳說”雖然已死,但事情卻並未因此結束。

這本有些不可思議,但若“陳籍”才是真正的戰傳說,那發生這些離奇古怪的事卻又是在情理之中了。

那麼,“陳籍”究竟是不是戰傳說?

如果是,那麼被殺的“戰傳說”又是誰?為何連不二法門也判斷失誤?為何真正的戰傳說卻又無人識得?

殞驚天百思難解。

縱然有百般疑惑,但殞驚天對“陳籍”仍是懷有維護之心,他堅信無論如何,“陳籍”都不可能是欺名盜世之徒,這是直覺,也是由與“陳籍”共處後得出的結論。

於是,殞驚天在片刻怔神後,爽朗一笑,道:“戰傳說便是陳籍,陳籍就是戰傳說,至於被戰傳說所殺的人,當然不是真正的戰傳說。試想戰曲乃萬眾共仰的武道尊者,何以突然間其子成了人人共憤之宵小之輩?一切都是因為有人要藉戰曲之名欺名盜世罷了。”

落木四、單問也寧可相信被殺的不是真正的戰傳說。

單問道:“力拒千島盟大盟司這等壯舉,又豈是人人可為的?虎父無犬子,戰曲戰大俠在龍靈關決戰千異,捍衛樂土尊嚴,父子二人前後相輝相映,當為千古美談!”

他對戰傳說很有好感,當然願意自己所欣賞的年輕人有著“英雄之子”的身份。

殞驚天雖聽戰傳說提及過他與千島盟大盟司一戰之事,但戰傳說並未細說,而且更未說出是擊敗大盟司,反而著重指出他是被大盟司擊傷後,為卜城所救起的。殞驚天見單問言語間對戰傳說充滿了欽佩之情,便道:“不知當時戰傳說是如何將大盟司擊敗的?”

就在世人皆認為戰傳說已死,而且是死有餘辜時,殞驚天、落木四、單問卻“擅作主張”,認定戰傳說未死,死的只是假冒戰傳說的人,真正的戰傳說是一個與其父戰曲的壯舉相比也不遑多讓的英雄!

這固然是與事實的一種巧合,同時也顯現了三人對戰傳說的偏愛之情。

單問便將戰傳說與千島盟大盟司一戰的情形敘說了一遍。

他的言辭精蘊,深入淺出,時而鋪敘,時而驚嘆,一波而三折,遠非落木四能比,落木四是親眼目睹那一戰的,但再聽單問說來,仍是聽得胸中蕩氣迴腸,不時擊掌叫好。

至於殞驚天,還是第一次有人對他細敘這一戰,只覺非但比戰傳說所描述的更驚人動魄,而且結局也有所出入。戰傳說雖然受了重傷,但傷他的卻是自身體內所蘊藏的劍氣。

殞驚天明白戰傳說之所以一再強調是被大盟司擊傷後為卜城所救,是為了讓他減輕對卜城的仇視,同時也以“大盟司”這一共同的敵人讓他意識到兩城一戰,所牽涉到的不僅僅是兩城!

思及此處,殞驚天不由感慨良多,他端起杯來,道:“來,為戰傳說力拒大盟司再乾一杯!”

三人再度一飲而盡。

落木四忽想起一事,道:“殞城主,難道你從不擔心我雖然已答應你,只要你甘願自縛隨我進入禪都,便放棄攻城,但一旦你為卜城控制後,便立即反臉,進而加害於你,繼續攻城?”

殞驚天道:“若落城主攻城之心如此迫切,又何必緩戰十日?何況我相信戰傳說的眼光!坐忘城、卜城相距數百里,折損成上千萬的人馬攻下坐忘城後,對卜城又有何益?要邀功請賞,有我殞驚天在手中,也已足夠了。”

落木四哈哈一笑,然後慢慢收斂了笑容,輕嘆一聲,道:“並非人人都有你我這般想法,有一件事我落木四一直是如鯁在喉。”

“哦?”殞驚天眉頭微皺。

“重山河是襲我大營時被殺,但事實上殺重山河的人極可能不是卜城的人,當時風雨交加,場面混亂,但不管場面再如何混亂,無論是誰,與重山河交手決不會感覺不出,當時重山河在交戰的雙方中,應都是技高一籌的,但重山河又非被圍殺而戰亡,由他的傷口應可以看出這一點。如此說來,可以大致推斷出在交戰時另有他人介入其中,並在殺了重山河之後便迅速退走。”

頓了一頓,落木四接道:“我提及此事,倒不是不願擔負殺重山河之責。兩軍交戰,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就算當時真是我的人殺了重山河,我也不會覺得有何愧疚。正如雖然此時你我把酒共飲,但若是在陣前廝殺,我亦是會拼盡全力!”

殞驚天點了點頭,道:“我明白。”

落木四道:“正是因為重山河死得蹊蹺,我才想到很可能有人極欲挑撥卜城與坐忘城之間的決戰!想到這一點 我反而不願貿然而行。畢竟大盟司的出現已是先兆,從這一點看,殞城主自縛之舉,非但庇護了卜城、坐忘城成千上萬的戰士,也保了樂土之安寧。”

殞驚天道:“我已看過重山河的傷口,可以看出是亡於一種奇門兵器之下,而且他全身上下只有一處傷口,由此推斷,對手的修為必定高出他甚多——所以我也對此頗有疑慮。”

言下之意自是說卜城中應不會有人的修為能比重山河高出許多。

殞驚天最終作出這一驚人的決定,與祖年等北尉府的人攔街請命一事不無關係,那時他真正地意識到他已被推至一個沒有退路的邊緣。

甚至,就算他作出了這樣的選擇,也不能斷定坐忘城的人能否理解、接受。

殞驚天的舉措對坐忘城的人來說,無疑于晴天霹靂!

貝總管、伯頌、幸九安及鐵風相見後,看過殞驚天留下的信箋,略作商議,便決定要全力挽回此事。

當下四人各自分頭安排妥當後,伯頌、幸九安、鐵風各率南、西、東三尉府五百精銳,加上貝總管所領三百餘名乘風宮侍衛,由東門而出,直奔卜城大營。

這一切,都在瞞著小夭的情況下進行。

千餘人的鐵流如洶湧潮水,向卜城大營飛速席捲而去。

卜城的遊哨早早地就發現了這一幕,迅速將此事禀回大營。卜城能征善戰的特點這時顯露無遺,在短短的時間內便做好了一切準備,當坐忘城人馬衝至卜城大營前時,卜城戰士已嚴陣以待。

坐忘城千餘人在離卜城大營一箭之遙時,便主動停下了,按信中的情況來看,此時殞驚天應已落在卜城人的手中,若貿然攻擊,恐怕會讓卜城人惱羞成怒,加害城主。

伯頌、鐵風等人舉目向卜城大營望去,但見出現在眾人視野中的卜城戰士並不多,而且多是持盾戰士。但環視卜城大營,卻感到氣象森嚴,殺氣騰空,予人以無可撼動之勢!

眾人皆不由暗自倒抽了一口冷氣!

鐵風面色凝重而鐵青,他向卜城大營望了一陣後,對身邊的伯頌道了一聲:“我去去便回!”

未等伯頌反應過來,鐵風已一夾身下坐騎,戰馬長嘶一聲,如箭射出。

在兩軍之間開闊的平原上,只見一騎如飛。

所有的聲音都靜了下來,整個天地間只剩下一串風馳電掣般的馬蹄聲。

轉瞬間,鐵風已至卜城弓弩殺傷力最強的範圍內。

伯頌的心猛地緊縮!

卻並未有伯頌擔心的卜城大營弓箭齊發的場面出現。

這正是卜城人馬訓練有素的表現,對弓弩手而言,從抽出箭矢,到搭箭,再到張弓拉弦,直至瞄準射出需要一個過程,儘管這一個過程對熟悉的弓弩來說極為短暫,在戰局瞬息萬變的時刻卻至關重要,一輪箭矢務必要使對方的一輪攻擊波滯緩。若是僅僅因為鐵風一人的干擾,便誘得眾弓弩手忘情射殺,那麼只要坐忘城戰士立即全線壓上,卜城的弓弩手將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坐忘城的人馬飛速趨近,當他們再度搭箭張弦時,已再難對坐忘城戰士的衝擊形成有效的阻擋。

鐵風衝至離卜城大營轅門只有十餘丈距離時才猛地勒住戰馬,戰馬一下子如人直立,雙蹄奮起。

這時,鐵風連卜城持矛手矛尖泛花的寒光都已看得清清楚楚。

他在馬上大喝一聲:“落木四何在?可敢到陣前答話?!”

喝聲內凝真力,滾滾而出,響徹整個卜城大營。

回答他的是沉悶而節奏漸漸加快的戰鼓聲,戰鼓聲來自卜城大營深處,隨著節奏的加快,鼓聲也由低沉變為激越。

鐵風滿腔怨憤無從發洩,悄然自肋下抽出一把長僅半尺的短刀,一揚手,寒光怒射而出!

伯頌還以為鐵風要射殺某名卜城戰士,孰料只見寒光卻是直奔卜城營外一桿大旗而去。

眼看那桿掛有卜城城旗的旗桿即將被短刀攔腰斬斷時,倏聞又有尖銳的破空聲響起,由卜城大營的方向射出另一道寒光,“當……”地一聲爆響,鐵風的短刀已被撞得飛出。

與此同時,卜城大營轅門大開,出現了一列人馬。

鐵風只看了一眼,便立時怔住了。

只見走在這列戰士當中有兩人格外顯眼,一個是殞驚天,另一人則是落木四,雖然在此之前,鐵風並未見過落木四,但對落木四那與眾不同的尊容卻早有耳聞,故能一眼就能將之認出。

殞驚天既未被禁押,也未枷鐐加身已夠讓鐵風意外了,而落木四與殞驚天平和的神情更讓鐵風驚愕不已,看兩位城主的神態,既不像一對仇敵,也看不出殞驚天是敗軍之將或階下之囚。看樣子,他們只差沒有把臂而行,飲酒言歡了。

鐵風卻不知落木四、殞驚天雖未把臂而行,但飲酒言歡卻的的確確已做了。

落木四首先開口道:“尊駕為何無故欲毀我城旗?”

鐵風的注意力卻被殞驚天吸引過去了,對落木四如戲言般的責問似若未聞,加上落木四的嗓音古怪,不留意細聽也聽之不清。

鐵風叫了一聲“城主……”便立時翻身下馬,不知是悲是喜是怨是哀。

殞驚天已把自己的用意在信中說得明明白白,鐵風也不是不了解殞驚天的良苦用心,但卻很難接受雙方尚未真正的決一高下,自己的城主就為對方所擒這一事實。

殞驚天以其極為平靜的聲音道:“你們都按我所說的去做,明日一早,卜城人馬便要撤回卜城,而落城主將與我一道同去禪都,是非曲直,日後自明。 ”

他的平靜恐怕會讓不知情的人以為他前往禪都不是兇多吉少之行,而是逍遙一遊,以為落木四並非押送他前去禪都,而只是與之結伴同行。

鐵風何嘗不知城主是想藉此寬慰眾人?但由落木四對城主的態度來看,至少城主在前去禪都的途中不會受苦。

只見鐵風仍不死心,他道:“只要城主一聲令下,我等可立即拼死救出城主!”

落木四對鐵風的不理不睬並不介意,他道:“只要殞城主願回坐忘城,又何須尊駕相救?我可立即將殞城主送回城中。可氣的是,你等與殞城主朝夕共處,卻並不能了解殞城主的良苦用心。”

“你…… ”鐵風想要喝罵“你這醜怪之人憑什麼說我等不了解城主”,但不知為何,他感到落木四身上有一股無形的力量讓他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轉而對殞驚天道:“城主,就算你到了禪都,冥皇也會加害於你,此計萬萬不可行!”他下意識中搶前幾步。

殞驚天慨然道:“若是冥皇拿不出我殞驚天叛逆的罪證,而加害於我,那時也已是天下共知,冥皇定會有所顧忌!”

鐵風心知已無法勸回城主,這不比城主被擒,若是被擒,他鐵風還可以拼死殺入營中救出城主。

鐵風只好道:“既然城主心意已決,我等就在坐忘城等候,若是冥皇顛倒黑白……加害城主,坐忘城定會揮師禪都,向冥皇討還血債!”

雖然此時殞驚天尚在眼前,但鐵風卻知道自己的預言很有可能就會成為現實,今日在此一別,他日再聽到關於城主的消息時,恐怕就是由禪都傳來的噩耗了。

想到這裡,鐵風只覺悲從中來,錚錚鐵漢,竟在眾目睽睽之下號啕大哭!

坐忘城千餘人馬中亦傳出抽泣聲,誰都明白殞驚天是不願連累坐忘城萬民,才作出如此選擇。

伯頌更是老淚縱橫,哽咽道:“罷了,罷了,我等便在城中厲兵秣馬,只等殺入禪都便是……”

小夭終還是知道了父親去了卜城大營的事,向她透露此事的是乘風宮一名上勇士的年輕妻子。

乘風宮侍衛被抽調了三百人,貝總管不在乘風宮,鐵風不在東尉府……這一切都證明那名上勇士之妻所言是真。

再聯想到昨天父親留連於竹館,以及其言行,小夭頓時心頭浮起不祥之感。當時她對父親殞驚天所說的話都未加以深思,現在看來,卻多是別有深意。

小夭再不猶豫,直奔東門而去。東尉府的人已得到鐵風的命令,事先做了準備,早早地在半途候著小夭,見小夭果然直奔東門而來,趕忙依鐵風的吩咐上前,準備軟纏硬磨將小夭留下。

誰曾料剛剛走近小夭,未等他們開口,小夭就像是早已料知他們的用意,冷不丁地抽出一把短劍,直指眾人,冷聲道:“誰敢攔我,我便殺了誰!”

語氣強硬。

眾人相視一眼,已打定主意,口中道:“我等豈敢攔阻小姐?只是自北尉將遇害後,城主下了死令,若無城主之令,任何人不得出城,還請小姐莫要為難我們。”

小夭氣得柳眉倒豎,杏目圓睜:“為何已有千餘人出城你們卻不加攔阻,而偏偏要與本小姐作對?”

“小姐息怒,貝總管、東尉將他們的確出了城,但他們是奉城主之令而行的。”

這分明是信口雌黃,但他們已得鐵風的授意,才敢這麼說,何況眾人皆知小夭的性情,決不可能為難他們這些普通戰士的。

小夭怒斥道:“胡說!城主分明不在城中,怎能向貝總管他們下令?”

“是嗎?這等大事,非我們這些身輕言微的屬下所能知曉的,我等只知遵令而行。”這些人是鐵風特意尋來的能言善辯之士,能說得天花亂墜,死雀也會點頭。小夭若與他們爭辯,反而正中其下懷,這樣他們就能拖延足夠久的時間。

正相持不下時,忽聞隱隱約約有密集的馬蹄聲從東邊傳來,小夭一愣,忖道:“難道是貝總管他們將爹爹接回城了?是了,爹並非意氣用事之人,不會輕易重蹈重叔叔的覆轍,出城之前定早已作好了周密部署,以確保能安然回城……”

想到這兒,小夭的心情平靜了些,暫時不再堅持出城。

馬蹄聲正是因貝總管等人所率千餘人馬返回城中而起的。貝總管、鐵風等人終是無法勸服城主殞驚天,雖然眾人皆看出落木四與城主殞驚天似惺惺相惜,但誰也無法斷定這是否出於落木四的真心。若是這僅是落木四的權宜之策,目的就是要波瀾不驚地將殞驚天押送禪都,這對卜城而言自是有百利而無一弊。

即使落木四不會為難殞驚天,但殞驚天免不了最終落到冥皇手中的命運,那同樣是兇多吉少。

故揮淚辭別城主殞驚天之後,貝總管等人在返回坐忘城的途中,心情都異常沉重,誰也不願開口說話。

直到先頭的人馬中有人折返向貝總管等人禀報小夭就在前面,急著要見父親殞驚天,方使他們從各自的心事中清醒過來。

誰都知道此時面對小夭是一件棘手的事,欺瞞只能是權宜之策,這麼大的事要瞞過小夭一人,難比登天,況且殞驚天在信中所透露的意思也是要把真相如實告訴小夭。

伯頌看出其餘幾人皆有為難之色,知道眾人都不忍心親口將真相告訴小夭,便道:“此事就由我告之小姐吧。”

伯頌是眾人之中最年長的,加上性情仁厚,甚有長者風範,由他把此事告訴小夭,應是最合適的。當下眾人都默默地點了點頭,鐵風還將殞驚天留下的那封信交給了伯頌,讓伯頌在必要時將它轉交小夭過目。

當小夭見前方從坐忘城戰士閃開處,向自己這邊走來的不是父親,而是伯頌時,頓知自己的美好願望已落空。

想到重山河的慘死,小夭只覺腦中“嗡……”的一聲,幾乎站立不穩……

卜城大營。

落木四將殞驚天送至關押的地方後這才返回自己的大帳——說是關押,其實更像是軟禁。

剛回到自己大帳不久,就有侍衛匆匆進來向他禀報,說是前幾天在攻打坐忘城東門中受傷的卜城戰士得知明天就要退回卜城,有所不滿,場面十分混亂,武備營的統領畢大曉幾乎無法控制局面。

落木四一驚,只沉吟了片刻,便決定親往武備營一趟。

原來在攻襲坐忘城東門一役中受傷的卜城戰士只在前營滯留一夜,第二天便轉移至後方的武備營中。武備營戰鬥力相對較弱,加上物資一應俱全,正好適宜受傷戰士休養療傷。

由於傷者親歷了與坐忘城的正面衝突,親眼目睹了同伴亡於坐忘城戰士的攻擊之下,加上自身也受了或重或輕之傷,故對坐忘城的仇視比其他人更甚。落木四對這一點十分清楚,也知道最可能反對立即不戰而退的人就是這些人。

本來此事落木四不需親自出面處理,無論是讓單問還是左知己前去,應該都能將此事妥善處理,但落木四想到左知己一向主張全力對付坐忘城,對撤回卜城的舉動恐怕也會有所不滿,讓他去處理此事,終有些不放心,而單問被千島盟大盟司擊傷後尚未完全恢復。

還有一個原因則是落木四料知對於自己的決定,在卜城中必有分歧,自己親去處理此事,多少可以減少一些分歧。

落木四領了四名侍衛一同前往武備營。

武備營與前方大營相距約摸四十里左右,在武備營與大營之間也並非完全隔斷,而是每隔一段約四五里的距離便設有哨營,每哨營約有二十餘人,他們的任務就是要保證:一旦敵方包抄大營後路或試圖切斷前後方的聯繫時可以及時發現。因地形的原因,坐忘城很難對卜城形成這種威脅,但落木四對行軍駐營一向是一絲不苟,並不會因外在因素而有所鬆懈。

一路上,落木四發現沿途哨營仍在一絲不苟地履行其責,並未因明日就要撤兵返回卜城而有所改變,心頭不免有些欣慰與自得,近四十里的路程不知不覺中便已被拋在身後。

武備營顯得一派肅靜,並無落木四想像中的混亂,他很是詫異,同時也暗自鬆了一口氣,忖道:“畢大曉總算沒有太讓我失望。”

當下,落木四領著四名侍衛直奔武備營主營,武備營的守衛見是城主駕臨,當然無人攔阻。

走近主營,落木四忽聞主營方向竟有絲竹鼓瑟聲傳來,濃眉倏挑,臉色一下子沉了下來,本就有些醜怪的五官眉目此時更透出一股讓人望而生寒的怒意。他一下子加快了腳步,大步流星地向主營而去。

不等正營外的幾名守衛入帳通報,落木四一把將立於帳外的守衛推開,闊步掀簾而入。

甫一踏足營帳內,方才在外頭便聽到的鼓瑟聲立時一下子毫無阻隔地衝入落木四耳中。

落木四一眼就看到據北向西而坐的畢大曉,畢大曉高擎一隻酒杯,正滿臉笑容地望著在他面前載歌載舞、姿態撩人的一群樂女,兩側則是幾名樂師以鼓樂聲為樂女相和。眾樂女容貌娟秀,身形曼妙,舉手投足間無不予人以銷魂盪魄之感。

落木四十指關節爆響,雙目直視畢大曉!

畢大曉正對著帳門,當然也是第一個發現落木四的人,他的從容一下子僵在臉上,舉著杯子的右手也僵在空中,動作十分可笑。

不知畢大曉從何處尋來了那群樂女。落木四遠征時,決不可能還帶著樂女,這群樂女根本識不得進入帳內的高大而模樣古怪的落木四,畢大曉未發話,她們依舊應著節奏而動。

落木四心頭怒焰萬丈!

他最恨這種奢淫糜爛的行徑,此舉極為動搖軍心,並引起普通戰士的不滿,若說在卜城內落木四還能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話,那麼一旦是在遠征交戰時,他就決不允許部屬犯此戒令!

沒想到在武備營卻還是發生了他最不願意見到的一幕。

那一刻,落木四已忘記了自己來此的本意,反而覺得自己來此本就是為了懲戒畢大曉。

在落木四的記憶中,畢大曉雖不如狐川子、欒青那麼英勇善戰,不如單問那麼多智,但畢大曉也有自己的優點,那就是行事嚴謹細緻,幾乎一絲不苟,加上性格有些懦弱怕事,故對落木四的任何吩咐無不是悉數照辦,決不敢敷衍。而這些優點,正是身為武備營統領所必須的。武備營事情繁瑣,非細心嚴謹之人不能勝任,同時武備營基本上無須與敵方直接正面交戰,這一點對狐川子之類的人來說是難以接受的,而畢大曉卻是一個例外。在落木四看來,以畢大曉為武備營統領,也算是人盡其才,再合適不過了,而畢大曉在成為武備營統領之後,也的確未讓落木四失望。

正因為如此,當落木四親眼目睹眼前這一幕時,他才如此吃驚。

畢大曉終於從不安掙脫出來,臉上僵硬的笑容消失了,反而自然了些,他惶然站起身來,卻身不由己地一個踉蹌,身子晃了晃,杯中的酒一下子蕩了出來。

看樣子,他已喝得太多,連站立都有些困難了。

落木四剛剛略有些平息的怒焰又“騰……”地升騰得更高,冷笑一聲,大踏步向畢大曉那邊走去。

眾樂女眼見這個臉上傷疤縱橫、模樣凶神惡煞、一臉殺氣的人向她們這邊衝來,這才意識到不妙,頓時人人花容失色,尖叫著欲向帳外逃跑,但落木四正是由帳外而入,加上他身邊還有四名侍衛,恰好堵住了眾樂女的去路。

眾樂女亂成一團,剛剛繞過落木四的樂女被一臉冷漠的侍衛嚇得退回,而後面的卻依舊前奔,以至於有幾名樂女竟被擠得向落木四跌撞過來,並撞在了他身上,場面混亂之極。

落木四毫不憐香惜玉地一把抓住其中一名向自己跌撞過來的樂女的手腕,用力一帶,就要將之撥開。

倏聞極為輕微的一聲機括啟動的撞擊聲響起,那名被落木四抓住手腕的樂女衣袖間有寒光驀然閃現,落木四隻覺手腕一緊,已被一冰涼堅硬之物扣住。

與此同時,衣帛碎裂的“嘶嘶……”聲中,幾名樂女的裙衫內同時有寒刃破衫而出,自不同的方向向落木四閃刺而至,寒芒與碎如彩蝶般的裙衫相映,情景既絢麗又詭異。

樂女行動如出一轍,而且利索之極,顯而易見是精於刺殺的行家。

剎那間,落木四已意識到了什麼。

劍在左側,右手被制無法取劍,落木四掌如刀般暴削而出,向困住自己右腕的那樂女咽喉要害切去,同時右腿反向踢出。

一名樂女應腿倒飛而出,胸口中了一腿,立時鮮血狂噴。

但與此同時,落木四胸腹、後背同時各中一劍。

眾樂女與他之間的距離太近,幾乎是貼在了他的身上,加上攻襲的突然性,留給落木四的時間實是少得可憐。

困住落木四右臂的那樂女嬌軀如一隻輕盈之蝶般飄然掠起,非但避過了落木四的攻擊,並且順勢將落木四的右臂扯向反關節的方向,招式毒辣。

只聽得“砰砰……”兩聲,刺中了落木四的兩名樂女面門已遭落木四重拳暴擊,血光四濺,如花似玉的容顏頓時不復存在。她們慘呼著倒跌出去時,落木四左手已飛速拔出插入自己體內的一柄劍,揮劍疾削!就在自己右臂即將被生生扭斷之前的那一剎,一劍斬下困住他右腕樂女的一隻手臂。

他的右手重獲自由!

但卻觸目驚心地與一隻斷臂連繫在一起,斷臂與軀體未分離之前是圓潤豐腴,充滿了美感與誘惑力,但此時它帶給人的只有森然可怖!

隨落木四同來的四名侍衛在最初的震愕之後,已回過神來,紛紛取出兵器,試圖救下落木四。

這時,除了被落木四重拳擊得暈死過去的兩名樂女外,其餘的樂女不約而同地倒掠而出。

落木四一劍削飛與自己右臂連在一起的斷臂,劍交右手,低吼一聲,徑直向畢大曉撲去。

他斷定這些樂女是受畢大曉的指派,故不顧一切直取畢大曉。

身上兩處傷口血流不止,但落木四在極度憤怒中已忽視了這一點,他的身法在全力催運內家修為的情況下,竟絲毫未受傷勢的影響。

劍尖猶如一抹復仇的咒念,以一往無回之勢直取畢大曉。

畢大曉彷若已被落木四的氣勢所震駭,竟臉色發白,全身僵硬,無法作出任何有效反應。他的身軀劇烈地顫抖著,卻仍是舉擎著那隻酒杯,只是杯中的酒已所剩無幾。

落木四心頭忽然閃過一絲異樣的感覺,他猛地意識到畢大曉也許對此事並不知情;或者,畢大曉雖然知情,但並非幕後的主謀。否則,面對自己的反擊,他不應驚駭至此。

事實上以畢大曉的性情,若無他人指使,就算畢大曉對城主落木四有天大的不滿,也不敢做出這等事來,落木四早已在畢大曉的心中形成積威。

此念甫起,落木四心生警兆,看似仍是欲一舉擊殺畢大曉而後快,事實上卻是暗自留神著周遭的一切變化。

果不出落木四所料!

眼看畢大曉即將亡命劍下時,倏聞“嘶啦……”一聲,畢大曉身後的帳幕突然破開,一道人影閃身而入,雙手疾揚。

“嗖嗖嗖……”數道寒光向落木四當頭射至。

是七枚形狀各異的暗器!

落木四一下子明白過來——如此高明而致命的暗器手法,無疑是來自於左知己!

劍暴旋如盾,同時落木四強自凌空側旋。

數聲“叮噹……”脆響過後,落木四總算擋下了所有的暗器,手中兵器也被震得“嗡嗡”鳴響。

未等落木四立穩腳跟,冷風再起,兩串十字鏢一隻追著一隻,如電火般分射落木四要害部位,聲勢驚人,充滿了死亡的威脅力。尤其是十字鏢以獨特的勁力擲出,或正向飛旋,或反向飛旋,各不相同,由此速度快慢有異,形成持續的威脅。

落木四倏然沉哼,劍光閃掣,有若漫天飛雪,劍氣相盪,形成一道強大的氣旋,在強大氣旋的席捲下,十字鏢改變了所有的速度與力道,其攻擊性亦因此而削弱近半。

隨即便響起幾乎難分先後的十數次撞擊聲,十字鏢悉數被截下震開。

這時,落木四感到力道虛浮,身子有被掏空一般的空洞感。真力一窒,他一時之間竟無力為繼,無法在瓦解對手的攻襲後趁機反擊。

伸手在腹部一摸,一片黏濕,鮮血將手染得赤紅。

這時,已可看清及時救下畢大曉之人的面目。

果然是左知己!

而畢大曉在左知己出現的那一刻,再也堅持不住,像是被抽去了全身骨架般軟軟地癱坐於地,臉色更為蒼白。

左知己冷冷地掃了畢大曉一眼,道:“真是廢物!他已中了兩劍,今日是必死無疑,你怕他作甚?”

畢大曉掙扎著站起身來,唯唯諾諾,目光始終不敢與落木四的目光正視,也不知是愧疚還是懼怕。

與畢大曉相比,那些樂女反而鎮定多了,再與先前她們見落木四沖向畢大曉時的驚慌失措相比較,足見這些女子演技之高明,落木四對她們是沒有半點疑心!至於畢大曉的慌亂,現在看來倒不是假裝的了,只不過畢大曉是擔心殺局為落木四識破而惶然不安,而落木四卻誤以為他是因擅違戒令被自己發現而惶然驚懼。這種誤解使落木四沒有能夠及時地察覺出情況異常。

落木四怒視左知己,嘶聲道:“左知己,你竟敢加害於我!”他的聲音本就嘶啞獨特,此時聽來更是讓人心悸,不忍多聽。

左知己卻神色平靜,他的臉上是懶洋洋的滿不在乎的微笑:“這只能怨你不該擅作主張要退回卜城,既然作出這種決定,就應該想得到會大禍臨頭,可你卻輕易地上了我的當,看來,你是命該絕於今日。”

落木四明白所謂的傷兵對退回卜城大為不滿,以致造成混亂場面的說法其實是左知己的一個圈套,目的就是要引自己離開前方大營來到這武備營,好藉機下手。

左知己對落木四十分了解,既算準了落木四必會親至武備營,又料定他對部屬沉迷於聲樂而不能忍受。

落木四呵斥道:“狂妄小兒!你仗著為冥皇寵信,竟以下犯上,背信棄義,必為卜城、為樂土所不齒!”

左知己嘆了一口氣,以悲天憫人的語氣道:“落木四,你太天真了,事到如今,竟還以為這麼做是我左某人的主意。就算我與你素有間隙,但若無冥皇旨意,也決不會有此舉動,而畢大曉一向對你尊崇有加,若非是冥皇的旨意,他又豈敢與我聯手對付你?”

對於畢大曉,左知己顯然是不會放在心上的,當著畢大曉的面直呼其名。

畢大曉臉色更為蒼白,他終於勉強正對著落木四,張了張口,像是要說點什麼,但最終卻仍是一個字也未吐出。

落木四根本不信左知己的話,不屑地冷笑道:“你若敢作敢為,落某多少覺得你像個男人!”

左知己懶洋洋地笑了笑,道:“真是執迷不悟,可笑可憐!我就讓你看一物!”說著,他已取出一件物甚,亮於落木四的眼前。

此物泛著金黃色的光澤,色澤幽亮,光華內蘊,約有半個巴掌大小,中央如滿月,“滿月”四向共有十隻如刃尖的梭角,除了呈“十”字形對稱分佈的四隻棱角顯得格外長一些外,其餘六隻棱角略短,每隻棱角上皆刻有細如游絲的花紋,紋案肉眼難辨。

落木四神情驀變!

那赫然是在大冥樂土具有無尚權威的“十方聖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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