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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武天下》第35章
第二卷第十四章禪意巧解

半個時辰後。

珠簾輕響,內室的小婢掀簾而出,向殞驚天禀道:“爻意姑娘要小婢告訴城主,她已推出兇手的確是在南尉府中,而且此人乃一中年男子。”

殞驚天忙道:“爻意姑娘還說了什麼?”

“她只告訴小婢這些。”那小婢道。

殞驚天沉吟了片刻,揮了揮手,道:“你進去吧。”

小婢退回內室後,殞驚天背負雙手無聲地來回踱步,心中真可謂是千頭萬緒,難以言表!一方面,他對智禪珠的博大精深早有所知,所以對爻意充滿了期待;另一方面,當爻意真的有所成效時,殞驚天反而感到心頭極不踏實,反反复复地思忖著同一個問題:難道智禪珠的推演真的能查出真相?若是因此而誤殺了好人,卻讓真正的兇手逍遙自在,那可真的是有苦難言了……

非但殞驚天滿腹心思,其他人亦是神色凝重。

又過了半個時辰,珠簾聲再度響起,這一次,出來的卻不是小婢,而是爻意。

爻意顯得有些疲憊地歉然一笑,道:“我有些累了,雖可再支撐,但只恐會因心神勞疲而導致推演失敗。”

推演智禪珠極耗心力,這一點人皆盡知,殞驚天忙道:“既然如此,留待明日再推演不遲。”

眾人亦無異議,當下相繼離開了乘風宮。

戰傳說本待回南尉府,臨走時卻被爻意叫住了。

爻意望著他,道:“你送我去紅葉軒吧。”神情依戀。

戰傳說當然不能拒絕。

“好……好的。”他似乎有些口吃了,爻意當著這麼多人的面顯示出這種依戀,讓他頗有些不自在。

當然,同時亦有甜蜜的感覺在心頭蕩漾開來。

當眾人離開乘風宮時,已是午夜了。

今夜,坐忘城的夜色顯得格外蒼涼。

白中貽住在南尉府的最西首,他與同來的十餘名道宗弟子本擬定今日由坐忘城西門出發,折返天機峰,但南尉府驚人慘劇發生後,石敢當勸阻了他們的這一打算。

石敢當的意思很明顯:在南尉府蹊蹺死亡三百餘人的時候離開坐忘城,無論如何都有瓜田李下之嫌,倒不如留下來再逗留幾天,待事情水落石出之後再回天機峰。白中貽應允了。

南尉府一片蕭索,一方面南門面臨卜城人馬的威脅,需比往日留駐更多的戰士,加上近四百人的死亡,偌大的南尉府顯得格外空蕩,路口處的幾盞燈籠泛著昏黃的燈光,倍顯淒涼。

白中貽乃道宗旗主,伯頌為他單獨一人安置了一間屋子。

白中貽與石敢當、伯頌一起回到南尉府後,便在前院分道而行了,因為各人的居所不在同一處,石敢當住於東首,白中貽住於西首,而伯頌則在內院。

當白中貽輕輕地推開門進入屋中後,正待反手掩上門,動作卻忽地僵住了。

屋內有人!

雖然屋內一片漆黑,但白中貽憑直覺察知了這一點,便一動不動地站著!

半晌,他才以極低的聲音道:“是……你?”

“不錯,是我!”黑暗中響起了一個白中貽十分熟悉的聲音,略有些嘶啞,卻又有某種神秘的魅力。

白中貽像是大為釋懷地長吁了一口氣,反手把門掩上了。

僅有的一點慘淡月光也被阻隔在門外。

“不要點燈。”那略顯嘶啞的聲音道,“今日你去乘風宮,殞驚天有沒有發現什麼?你放心地說,任何人走進此屋二十丈之內,我都能及時察覺!”

“看樣子殞驚天已束手無策,病急亂投醫了,竟將希望寄託於所謂的禪術上。”白中貽仍是盡量將聲音壓得低如蚊蟻。

“你還不配低估殞驚天!”那嘶啞的聲音冷冷地道。

白中貽的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只是這也被黑暗所完全掩蓋了。

但他終還是很恭敬地道:“是。”

“正因為禪術已失傳,殞驚天將希望寄託於禪術上,才更顯非同尋常,因為殞驚天決非昏昧無知之輩!”頓了頓,那個嘶啞的聲音繼續道:“莫非推演禪術者是石敢當?不,不可能!若是石敢當,倒真的不足為慮了。當樂土人都認定禪術已失傳時,若說其實還有人通曉禪術,那麼此人必然不是久負盛名的人。”

白中貽低聲道:“的確如此,此人是與陳籍關係密切的那位名為爻意的女子。”猶豫了一下,他還是說出了心中的感受:“不知為何,我總覺得此女子極不尋常,似乎……似乎是我永遠無法捉摸透的。”

“噢,竟然是她?”隱於黑暗中的人語氣也頗顯驚訝。

兩人沉默了頗久的時間,那人向白中貽道:“你將具體的情形說說,休要遺漏任何細節!”

於是白中貽便將進入乘風宮後的情形從頭到尾說了一遍,他的記憶力甚是驚人,竟將石敢當與爻意的對話一字不漏地記了下來,而且言辭條理清晰,不快不慢。

“這爻意果然非比尋常!”那略顯嘶啞的聲音低聲道,“看來,你我不能不有所舉措以應對了。”

“白中貽唯命是從!”白中貽的語氣既恭敬又隱含著少許的畏懼。

“嘿嘿嘿……”黑暗中傳出一陣如夜鷹般的冷笑,其聲低啞而冷酷。

白中貽只覺後背一陣陣地發涼……

四更時分。

乘風宮內今夜負責巡視守夜的侍衛仍在警惕地留意著乘風宮內的風吹草動。自南尉府的變故之後,乘風宮的防範比平時更為嚴密了。

此時,已是接近黎明的時候,夜色反而更深了。

也許是天色將亮,人的精神漸漸有所鬆弛,巡守的侍衛中有人忍不住打起了哈欠。

一個粗獷的聲音嚴厲地喝道:“精神點!出了事誰也逃脫不了乾系!”

呵斥者是乘風宮侍衛中的一名“上勇士”。

被呵斥的人並不畏他,嘿嘿一笑,道:“老駱,你不知道我素川是越打哈欠越精神嗎?這會兒我精神得只想哼一曲小調。”

“呵呵…… ”幾名乘風宮侍衛同時發笑,包括那位姓駱的上勇士。

就在眾乘風宮侍衛哄笑聲中,一道人影以難以捕捉之速如輕煙般從他們數丈外的地方飄然而過,無聲無息地落在了遠處幾棵玉桂的樹影下,此人一襲黑衣,極難被發現。

而玉桂樹的正前方,便是殞驚天、戰傳說、爻意等人白天議事處的正門。

兩名侍衛就在離正門不過三四丈遠的地方來回走動,庭院中的青草被他們踩得“沙沙……”作響,響聲漸漸地接近玉桂樹這邊,在離玉桂樹僅丈許遠的地方復又折回,如此反反复复,時間便在這樣的反復中一點點流逝。

兩名乘風宮侍衛誰也沒有發現玉桂樹下的人影。

此人似乎與斑駁的樹影已融作了一體,甚至,他就如同一棵樹般,無呼無吸。

在這種默默等待中,他顯示出了驚人的耐心。

直到夜空中出現了一隻盤旋著忽起忽落的夜鳥時,他才無聲地笑了。

兩名侍衛再一次走到玉桂樹前,復轉身折返的那一剎那,忽聞夜空中響起一聲尖銳而淒厲的鳴叫聲,他們驀然一驚,不由自主地抬頭望去。

就在他們的視野捕捉到一隻夜鳥搖搖晃晃地向遠處疾飛而去的身影的那一剎間,陡覺後背忽然同時被什麼東西輕輕地撞了一下。

輕得根本感覺不到疼痛!

只是他們卻無聲無息地向前倒去。

但沒容他們失去知覺的身軀倒下,已被一雙有力的手扣住,然後那雙手將兩名不知死活的侍衛輕輕放下,其小心翼翼之狀就如同置放的是極易破碎的珍玩。

隨後,便見一個高挑的身影向那正門走去,雙掌抵於門上,一股吸力將門閂與雙掌牢牢相吸,藉此上提——門便無聲無息地打開了。

以同樣的方式將大門重新關閉後,此人已置身於空蕩蕩的大堂中。

隨即便見一抹幽光在黑暗中顯現,並不斷地延伸,直至達到數尺長短。

赫然是一柄出鞘的劍!

劍身的幽幽光華成了大堂中唯一的光線來源。

藉著幽幽劍光,可以看到北首低垂的珠簾將內室、外室虛隔開來。

身形高頎者毫不猶豫地掀簾而入。

內室同樣是空蕩蕩的,四盞紅燭早已滅了。

藉著劍身幽華,映照出了長几上擱置著的微盤。

微盤已被與之相配的盤蓋蓋上了,爻意推演的半局智禪珠隱於盤蓋之下。

那人走至長幾前,一手執劍,一手伸出去揭盤蓋。

盤蓋應手揭開,但——

他卻在微盤與盤蓋碰撞聲中敏銳地捕捉到了另一個聲音——一個極為輕微的機簧啟動聲!

“不好!”他心頭暗叫一聲,左手閃電般縮回。

卻已遲了!

他只感左腕及腰部同時一痛!

雖只是如針扎般的微痛,但卻足以讓他心頭震駭莫名。

左臂內力一吐,尚執於手中的盤蓋徑直飛出,向外室的方向撞去!

與此同時,他自身已沖天掠起。

“轟……”微盤盤蓋中央先是倏然透過一截槍尖,旋即整隻盤蓋化作無數碎片。

與此同時,闖入內室者已連人帶劍沖出屋宇。

未等他落穩,一股殺機已自他的身後如迅雷般奔至!

是強橫無匹的劍氣!

他心頭不由為之一凜,在迅速迫進的劍氣威脅下,他竟連轉身應戰都不可能做到!

心神倏閃之際,腳下一錯,身軀沿著屋頂斜斜向下標射而去,同時長劍反向暴削。

“當……”金鐵交鳴聲中,雙劍相擊,劍氣四溢!一拼之下,倉促應戰的黑衣夜行人竟處下風,非但未能擋開對方一劍之襲,反而被來者藉機再度迫進半尺。

死亡從來沒有與他如此接近!

更要命的是他的左臂開始發麻,已難以動彈,這大大地影響了他的身法。

別無選擇,若要保住性命,已再不能顧及體面。他當機立斷,腳下一踏,藉機強擰身軀,以極為不雅的姿態斜向跌出。

“咔嚓……”一聲,屋簷應聲被撞坍了一角,而他亦如紙鳶般向下方飄落。

直到這時,他才留意到從他試圖揭開微盤到衝出屋頂的短暫時間內,外面的情形已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四周燃起了數十支火把,二三百名乘風宮侍衛在外圍形成了一個大包圍圈,嚴陣以待。在火把的映照下,他根本無所遁形!

這一變化,在他衝出房頂時就已發生,但當時因為面臨著致命的一劍,精神的極度集中使他的內心世界只容得下如電襲至的劍,對其他的一切都是視若未見。

而此時所有的一切都殘酷無比地呈現於他的面前!

顯而易見,他已踏入了一個別人早就設好的圈套中。

他即將跌落的方向,正有一鬚髮皆白、高大偉岸的男子如山屹立,手中長槍槍尖的一點寒芒讓人難以正視,人槍相映,氣勢銳不可當。

此人赫然便是坐忘城城主殞驚天!

殞驚天大喝一聲:“你若不死,天理何在?!”其聲既怒且恨,猶如驚雷,滾滾而過。

暴喝聲中,神虛槍驀然狂扎而出,在迅速逾越空間距離的同時,其運行軌跡亦發生著不可描述的變化!神槍激盪虛空,形成了嗚咽般的尖嘯聲,讓人聞之驚心動魄!

殞驚天料定對方即使不是在井中投毒的兇手,亦必然是其同黨。在他看來,毒殺三百餘名南尉府戰士者,遠比卜城人馬更為可恨,其手段之卑鄙無以復加!故殞驚天甫一出手,便是全力施為,恨不能一槍就將對方前胸後背扎個透穿,方解心頭之恨!

剎那間,神虛槍封死了對手所有可能落足的每一寸空間。

前有強敵,後有追兵,黑衣人性命係於一線!

“月值使者,隨法隨敕,乞賜神盾,急急如律令!”黑衣人性命攸關之際,被迫祭起看家本領。

鏗鏘咒語中,無形氣勁迅速凝結成盾,似若具有了實體,在黑衣人的身側形成了一團盾形的光芒。

神虛槍以一往無回之勢暴扎盾形光芒,頓時爆發出如金鐵重擊時方有的巨響。

神虛槍“嗡……”的一聲,赫然被盾形氣勁震得反彈而出。

“混沌太一,九氣化生,乞賜神劍,急急如律令!”黑衣人飄然落地,劍身豪光暴現,掩蓋了劍本身所具有的幽光,且無限延伸,間不容髮已穿射至殞驚天胸前。

“是術宗的人!”殞驚天心頭飛速閃過一個念頭,神虛槍槍尖寒芒幻化萬千,若漫天飛雪,千萬點寒芒最終指向同一個目標:那道奪人心魄的豪光!

“一氣歸根,萬神朝祖,乞賜神枷,頃刻而成!”劍形豪光倏散即合,殞驚天赫然發覺神虛槍如被束以千鈞之枷,一時竟動彈不得!

大愕之時,一抹冷芒趁虛而入,挾驚人殺機,長驅直進。

神虛槍被困無法動彈,殞驚天頓處險境,危在彈指!就在這時,一團黑暗挾裹著光華流燦的劍光,自斜刺裡席捲而上。

驚人的金鐵交鳴聲中,兩柄長劍已在電光石火的瞬息間完成無數次進退閃掣,劍氣橫溢。

神虛槍驟然一鬆,重獲自由,殞驚天迅速抽身而退。

退出數丈之外,殞驚天才覺腹部、胸前皆隱隱作痛,伸手一摸,一片黏濕,竟是鮮血,這才知道自己竟被橫溢的劍氣所傷。

而這時交戰的雙方已齊齊退開!

與殞驚天聯手截殺黑衣人的是戰傳說,也是他及時救下了殞驚天。

此時他抱劍而立,目光罩在了與之相距三丈遠近的黑衣人身上,氣度從容而自信。

黑衣人臉上蒙著黑巾,旁人只能看到他的雙眼,其眼神銳利而凶悍,並隱隱夾雜著因絕望而萌發的瘋狂,讓人不由聯想到樊籠中的困獸!

黑衣人的左臂低垂,不能動彈,這大大地削減了他的戰鬥力。

事實上,不僅是左臂,包括他的腰部也開始變得麻木僵硬,而且這種感覺在不斷地由腰際向整個身子擴散。

這時,二百餘名乘風宮侍衛中除半數人尚在外圍形成一個包圍圈外,其餘的人已迅速糾集在更小的範圍內形成更為嚴密的包圍圈,如此遠近疏密結合,黑衣人已插翅難飛。

如此周密的安排,足見殞驚天對毒殺南尉府三百餘眾的兇手是恨之入骨!

眾乘風宮侍衛亦是憤恨無比,二百餘雙仇視的目光全集中於黑衣人一人身上,似欲將黑衣人生生吞噬。

如果目光可以殺人,黑衣人定已死了無數次!

殞驚天、戰傳說互為犄角,牢牢地封鎖了黑衣人的退路,黑衣人已無任何機會可言。

除非他能勝過殞驚天、戰傳說兩人的聯手一擊。

但與戰傳說已交過手的黑衣人心中明白,就算自己在沒有受傷前,也未必能與戰傳說匹敵,更勿論眼下了。

殞驚天沉聲道:“南尉府三百九十七條性命是否因你而斷送?”

未等對方回答,殞驚天又接著道:“你得知有人要以禪術推演兇手,便心虛了,所以想偷窺半局智禪珠,以一探虛實,是也不是?”

黑衣人冷冷一笑,道:“既然是我做下的事,就不會不敢承認。不錯,南尉府的三百九十七條性命……不,應是三百九十八條性命的確是因我而亡!嘿嘿,如果不是你們在微盤中設下毒針,又怎能困住我?只要我能走脫,還會將你們坐忘城攪得天翻地覆!”

殞驚天、戰傳說心頭同時一驚,皆忖道:“難道說道宗的黃書山也是被此人所殺?”

心頭轉念,怒意更甚!

殞驚天道:“以毒襲人,的確算不得光明磊落,但對於你這種十惡不赦之徒,卻大可不必顧忌這一點。我殞驚天恨不能將你碎屍萬段!背負一個不夠光明磊落之名,又算得了什麼?既然已死在臨頭,為何還不取下遮羞之物?若是明知死期已至卻還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也未免太過窩囊!”

黑衣人不屑地一聲冷笑:“激將之法對我毫無用處!成王敗寇,何須多言?我只是奇怪你何以會想到藉智禪珠設伏!”

戰傳說道:“我便讓你做個明白鬼,告訴你真相:設下此計的人,是爻意姑娘。她能神機妙算於千里之外,這次你敗在她的妙計之下,也不算冤枉……”

事實上此計的確是爻意所設,而所謂的“神機妙算於千里之外”,則是戰傳說從小夭口中聽說後現學現用。原來,爻意藉口讓戰傳說送她至紅葉軒,其實是為了有機會能向他面授計策。

當戰傳說將爻意送到紅葉軒時,小夭也在紅葉軒中。她見戰傳說與爻意一同回到紅葉軒,一時心頭滋味百般,不知是喜是哀。

戰傳說準備離開紅葉軒時,爻意再一次將他叫住了。他很驚訝地看了爻意一眼,神情頓時有些不自在了,忖道:“她這是為何?”

爻意又讓小夭禀退了閒雜之人,這才對戰傳說道:“今夜我們便可以查出南尉府驚變的真相了。”

“你要連夜推演智禪珠?”戰傳說道。

爻意淡淡一笑,道:“其實憑我的禪術境界,並未達到'奪斷'之境,換而言之,我根本沒有憑藉智禪珠推演出事情真相的把握。”

戰傳說一呆,愕然相望,一時倒不知說什麼好了,心中忖道:“那你豈非讓眾人空歡喜了一場?”

定了定神,戰傳說才道:“那……你為何說投毒者是在南尉府中,而且是一中年男子?”若說讓眾人空歡喜一場尚無大礙的話,那麼這件事就嚴重得多了,說不定會引來無數枝節,豈非等於在給坐忘城添亂?

他的話已略帶責備的語氣了。

而這種責備的語氣非但沒有讓爻意不快,反而讓她感到更為親切。戰傳說對爻意過於尊重,諸事客氣有加,偏偏他與她的“威郎”的容貌猶如一人!這讓爻意心頭頗有些不習慣,常常有“威郎”對她變得冷淡了的錯覺,儘管她也自覺這種念頭十分可笑,但它卻仍是頑強地存在著,揮之不去,不時地浮上她的心頭。

爻意嫣然一笑,道:“誰說除了禪術就別無他策?”

戰傳說見爻意笑意盎然,知她定早有良策,擔慮之心頓去,忙追問道:“快說來聽聽。”

爻意含笑道:“我之所以聲稱可藉智禪珠查明真相,倒非有意戲言,而是藉此讓兇手緊張,唯有這樣,此人方會自我暴露。向我傳授禪術的大史卜的禪術修為在火鳳宗也算是有數的高人之一,只是不能與智佬相比,縱是這樣,當初我若是用心領悟大史卜的教誨,要達到'奪斷'之境也決無困難。只是我嫌禪術太過單調玄奧,不肯用心,所以最多只能算是一知半解。不過,無論如何我也算是師出名家,就算僅僅學得大史卜的皮毛,在常人看來也非同小可了。我就是算準了這一點,才敢當眾聲稱可以憑禪術推演出真相。”

戰傳說感慨地道:“你可知道禪術在今日的樂土早已失傳? ”

“失傳?!”爻意嬌軀一震,神情 然。

“不錯!換句話說,在整個樂土,已沒有一個人真正地懂得禪術!”戰傳說接著又補充道,“這對你的計謀本來相當不利,因為若是所有的人對禪術都一無所知,那麼外人反倒很難相信你的話了,就如同世人很難相信一件從來沒有人見過的事物一樣。”

爻意柳眉輕蹙道:“你說得不錯……那豈非等於說我的計謀毫無作用?”說完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幽幽接道:“沒想到連禪術都已失傳……在火鳳宗,若是顯貴子弟對禪術一無所知,就會被人輕視……”憂鬱之情溢於言表。

小夭也與他們同在,對於城主之女小夭,爻意自然沒有什麼不放心的,而小夭對爻意的一番話百思不得其解。

戰傳說卻明白爻意一定是又想起了她與本應是她生活著的時代已相隔了兩千年之距,可想而知這是一種怎樣的孤獨與憂傷。

小夭的不解與疑惑也落入了戰傳說的眼中,他擔心小夭貿然相問會勾起爻意更多的傷感,便搶過話頭安慰爻意道:“事情並沒有你想像的那麼糟,憑我的直覺,包括殞城主、石前輩在內的所有人都已相信你的確精通禪術——我也不例外!想必你也應已看出殞城主對你寄以厚望,其中的原因,除了對你本身的信任之外,更因為石前輩的緣故。石前輩乃昔日道宗宗主,道宗源自玄流,而玄流與禪術等各種術法又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故此,石前輩雖然與其他人一樣未能悟出禪術的真正玄奧,但他對禪術的領悟畢竟是在常人之上的,你與石前輩的一番交談,我等雖然如聞天書,但卻因石前輩對你的敬佩而對你深信不疑……”

說到這兒,他忽然笑了笑,遲疑了片刻方有些靦腆地道:“況且……況且我相信普天之下任何一個人都不會對你所說之話起疑的…… 少……至少我便是如此。”

這番話固然是他的心裡話,但同時也是為了安慰爻意。

爻意先是訝然不解,再看戰傳說局促的神情,便明白了八九分,心頭不由浮現出威郎豪氣乾雲、強霸英武的形象,暗忖道:“他們的模樣雖然幾無任何區別,但兩者的性情卻是有太多的不同了……威郎,威郎,如今你又身在何方……?”

小夭見爻意望著戰傳說出神,竟湧起一股莫名的傷感。為了掩飾自己的失態,她強自笑道:“爻意姐姐能神機妙算於千里之外,算無遺漏,陳大哥如何能早早識破?”

戰傳說嘿嘿一笑,道:“小夭姑娘言之有理。 ”

面對小夭,他又恢復了本有的豪爽氣概。

小夭心中道:“恐怕你就是能識破,也是不會說出來的吧?”卻不再言語,慢慢地走至窗前,伸手觸摸著凝於石砌窗台上的秋露。

一絲微微的涼意由指尖滲入,然後慢慢地爬上她的心間……

爻意因為戰傳說的鼓勵,對自己的計謀重新有了信心,她道:“只要眾人相信我的禪術,那麼此次成功的把握就很大了。”

戰傳說卻提出了一個新的疑問:“假若兇手對爻意姑娘要以禪術推演真相的事並不知曉,那豈非……”

爻意自信地一笑,道:“他一定會知道此事。”

“難道,你是說……”戰傳說望著爻意,欲言又止。

爻意卻接過他的話頭道:“今日受城主之約進入乘風宮商議此事的人當中定有一人與兇手有染,甚至,此人自己便是兇手!”

戰傳說怔住了。

聯繫爻意曾說過投毒者居住於南尉府,而且是一中年男子,戰傳說的腦海中迅速浮現出白中貽的形象。

卻聽得爻意道:“你不宜在紅葉軒逗留太久,必須盡快返回南尉府,返回南尉府之後,要故佈疑陣,讓人以為你回南尉府便入睡了。半個時辰之後再潛回乘風宮,我現在就與小夭一同去見城主,將事情的真相告訴他,讓他在宮中設伏,有殞城主的安排,你進入乘風宮不會受阻的。”

戰傳說亦知事情緊迫,便告辭離開了紅葉軒,其實對於爻意的計謀是否真的有效,他的心裡並沒有底……

而此刻,戰傳說不由暗暗佩服爻意的明察秋毫。但黑衣人在左臂無法動彈的情況下,尤有驚人的戰鬥力,這一點又讓戰傳說大惑不解,對自己先前關於白中貽的猜測已無把握,暗忖白中貽只是道宗的一名旗主,不會有如此高深的武道修為,黑衣人既然不是白中貽,又會是誰呢?

他恨不能一下子揭去黑衣人臉上的黑巾,看看這兇殘而強悍的魔頭究竟是何人。

黑衣人聽罷戰傳說所言,喟然一嘆道:“我正是沒有低估她,才欲前來一探她究竟如何借禪術推演事實真相,沒想到我的心思早已在她的意料之中!”

殞驚天見對方遲遲不設法突圍,似乎他並沒有意識到由於中了毒針,時間拖得越久對他越是不利,當下便以言語點破對方的如意算盤:“本城主知道在坐忘城中還有你的人,但你永遠別想等到你的同伙的策應了,拖延下去,對你可是毫無益處!”

黑衣人眼中光芒倏閃,足見此刻他心頭之驚愕。

他終於知道什麼叫做兵敗如山倒!此刻,他連最後一線希望也徹底破滅了。殞驚天既然能點破這一點,就必定早有應對之策。

“哈哈哈……想不到我終究是栽在一女流之輩的手中!”黑衣人的聲音嘶啞森然,“但你們若想殺我,也要付出相應的代價!”

戰傳說劍尖遙指黑衣人,傲然道:“我倒要看看你如何讓我付出代價!”

屹然若山,鋒芒畢露,大有千軍辟易之勢!

黑衣人冷笑一聲,忽然自懷中取出一隻瓷瓶,一揚手,瓷瓶高高飛起,直入夜空。

“我倒要看看誰的毒更為霸道!哈哈哈……”黑衣人大笑聲中,已飛身至七八丈高的瓷瓶突然碎成無數,瓶中所盛的液體在潛於瓶內的內家真力的作用下,化作無數極為細小的水珠,向四面八方散射開來。

“小心有毒!”殞驚天一下子想到南尉府因毒而亡的數百人命,只覺腦中“嗡……”的一聲,脫口大呼。

即使殞驚天沒有提醒,黑衣人的言語間也早已有所暗示,瓷瓶爆碎的那一剎那,眾乘風宮侍衛皆本能地作出反應,向後退出數步!

戰傳說如怒矢般標射而出!

黑衣人的毒計非但沒有嚇阻戰傳說,反而激起了他無邊的憤怒。

貝總管贈與他的搖光劍已毀於千島盟大盟司之手,此刻他所持的只是一柄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劍。

但由戰傳說使出,此劍卻儼然有了驚世駭俗的風采。

劍芒一閃!

黑衣人忽然感到戰傳說手中的劍有那麼極為短暫的一瞬間似乎憑空消失了,待對方的劍再度出現於他視野中時,戰傳說連人帶劍已不可思議地迫進他一丈之內。

劍在戰傳說臂腕的運轉下,劃過一道奪人心魄的弧線,疾斬黑衣人的側腰。

戰傳說已看出對手腰部不甚靈活,便攻其薄弱。

如此快疾絕倫的攻擊,如此刁鑽無比的角度,頓使黑衣人可以迴旋的餘地變得極為狹小。

黑衣人豁盡全力舉劍格擋!

“鏘……”的一聲,雙劍相擊!黑衣人由於是強行封阻,用劍之勢頗為不暢,這使他的力道打了折扣,加上身中毒針,本就氣血漸滯,毫無迴旋餘地一拼之下,連人帶劍被撞得倒滑出數步。

“萬象無法,法本寂滅,寂定於心,不昏不昧,萬變隨緣,天地可滅。”戰傳說“無咎劍道”的第一式擅於改擊的“止觀隨緣滅世道”向黑衣人席捲而去,在佔據上風的情況下,“止觀隨緣滅世道”更具威力,其攻擊性發揮得淋漓盡致,劍勢猶如開閘洪水,一發不可收拾。

一浪高過一浪的無儔劍氣頓使黑衣人疲於應付,恍惚間只覺自己猶如溺水之人,身陷驚濤駭浪之中,隨時都有被淹沒的危險。

斗轉星移間,戰傳說已將黑衣人迫得一退再退!

黑衣人一聲沉喝,傾儘自身所有修為,狂攻數劍,勉強暫時扼止了戰傳說如水銀洩地般的攻勢後,故技重演,試圖以術法力挽頹局。

“月值使者,隨法隨敕,乞賜神盾,急急如律令!”咒語聲中,奪目光盾再度重現。

戰傳說一聲長嘯,沖天掠起,凌空斗然折身,身劍合一,如長虹貫日般疾射而下!

雙方在以肉眼難辨的速度迅速接近距離。

“轟……”一聲悶響,戰傳說的劍赫然洞穿了光盾,由內家氣勁凝成的光盾立時潰不成形。

黑衣人絕望之中,尚不忘作最後一搏,長劍斜撩,試圖蕩開戰傳說的劍。

“噗……”血光乍現!

戰傳說的劍勢已非黑衣人所能阻擋,他的劍在擊潰光芒之盾後,繼續長驅直入,一下子貫穿了黑衣人的胸膛。

黑衣人的動作一下子僵硬停滯了!

很快他便失去了重心,幾乎全身的重量全是由戰傳說的劍在支撐著,他的雙目變得格外突兀,兀兀地盯著戰傳說。

戰傳說後撤兩步,迅速抽出自己的劍。

黑衣人向前踉蹌著走了一步,晃了晃身形,終還是無力地向前仆倒過去,頹然倒在地上。

頓時歡呼聲四起!

戰傳說這才想起黑衣人擲出的毒液,忙向四周望去,卻見眾乘風宮侍衛已皆安然無恙,既高興又意外,不由向殞驚天望去。

殞驚天明白他的意思,道:“大概瓶中所盛的並非有毒之物,甚至也許就是可以解南尉府中毒者身上之毒的解藥,他這麼做是試圖製造混亂,以尋找脫身之機,同時也毀去了解藥。”

戰傳說暗道一聲僥倖,若瓶中真的是毒物,那恐怕又將不知有多少人要遭殃了。

這些日子來,坐忘城中連遭不幸,誅殺此人可謂是坐忘城久違的勝利,而且是在危機重重之際,因此倍顯重要。黑衣人手段歹毒,他的死讓眾侍衛感到大快人心!

殞驚天上前扳轉黑衣人的屍體,揭下黑衣人臉上的黑巾,終使其真面目暴露於眾人眼前。

這是一張很平凡的臉,與他生前銳利強悍的眼神倒有些不相稱了,唯有右臉頰部分一塊榆錢大小的淡黑色胎記很顯眼,年逾五旬。

殞驚天長嘆一聲,道:“果然是術宗的人,看來事情越來越複雜了。”

術宗與坐忘城向來井水不犯河水,就算因為石敢當的緣故,使坐忘城與道宗聯繫密切,但按理這不應成為術宗仇視坐忘城的理由,即使術宗之人心存忌恨,也不至於大施毒手,一舉毒害南尉府近四百人。

殞驚天道:“此人是術宗排行第三的高手,名為戚七,因為臉上這道胎記,不少人暗地裡稱他為戚漆,真名之'七'為'七星捧月'的'七',戲稱的'漆'字則是'墨漆'的'漆',字不同而音同,聽起來當然無法分辨。不過由此可見武界中人對他的為人頗有些不以為然,否則以戚七的修為,加上術宗在樂土武界的影響,斷不會有人對他有戲謔之辭。只是先前只聽說戚七心胸狹隘,誰會想到他竟如此心狠手辣?”

末了,他又語氣沉重地道:“但願,戚七的所作所為與術宗並無關係。”

殞驚天實在不願再樹一個強敵,術宗與坐忘城向無夙怨,若突然將矛頭直指坐忘城,就很可能是受了冥皇的唆使。

依不二法門與冥皇的祭湖盟約,不二法門的入門弟子、非入門弟子都不得與大冥王朝為敵,冥皇立此盟約的意圖是為了盡量減少武界諸門派對大冥王朝的威脅,盡可能少讓武界中人插手大冥朝政。但若是冥皇為了達到某種目的,而有意主動與武界中人聯手,又另當別論。何況由於當年悔無夢有與不二法門一較高下的雄心壯志,故對玄流弟子約束極嚴,決不許門下所屬與不二法門有染,玄流是眾多門派中被不二法門滲透最少的門派之一。縱是在玄流分裂為術宗、道宗、內丹宗後,這一情形仍未有多少改變,所以“祭湖之約”對術宗、道宗、內丹宗的約束力並不大。

殞驚天的擔憂自在情理之中。

這時,天漸漸地亮了。

落木四應允的十日寬限已過了一天。

這個清晨的陽光很明亮。

但這樣明亮的陽光帶給白中貽的只有煩躁。

雖然他一直靜靜地坐在自己的房中,但他的內心卻遠沒有表面那麼平靜。

如果有人仔細看他的眼神,就會發覺讓他靜坐房中幾近於是一種酷刑,而他也是在勉力堅持著。

他的眼神中透露著不安、躁動,還有絕望。

房門敞開著,就像是在恭候著貴客般敞開著。白中貽像是不願看到外面的陽光,因此他是側身對著門外的。

門口處光線忽暗。

白中貽緩緩轉過身來。

是石敢當!

本就瘦得驚人的石敢當此時看上去更是蒼老枯瘦,讓人不由自主地會想到蕭蕭秋風中的枯枝。

石敢當靜靜地站著,陽光自身後投在他的身上,反而讓他的五官容顏變得不甚清晰。

白中貽一下子便感覺到了什麼。

或者說,他早已預感到了什麼,只是在這一刻得到了印證。

兩人對視了片刻,誰也沒有開口。

直到白中貽動作有些僵硬地站起身來,石敢當方道:“你在等人?”

“我知道你會來的。”像是答非所問。

石敢當卻知道不是。

石敢當道:“三百九十七位坐忘城戰士,還有黃書山……我不能不殺你!”

“我知道。”白中貽道。

“我有許多的疑惑:你為什麼要與術宗的人相勾結?為什麼要殺黃書山?為什麼要對南尉府下毒手……但我知道你是不會告訴我真相的,所有的真相都只能在你死後再慢慢查尋……唉,我本以為黃書山對藍傾城的不滿有失偏頗,本以為我可以不再過問道宗的事,現在看來,我大錯特錯了!也許今日的道宗已千瘡百孔,面目全非!”石敢當道。

白中貽忽然古怪地笑了笑,道:“老宗主,你錯了,雖然我知道今日我已難脫一死,但我卻仍會把真相告訴你。”

石敢當十分驚訝地望著白中貽——這是真正的極度的吃驚!

白中貽緩聲道:“你的猜測沒有錯,道宗的確已千瘡百孔,面目全非!甚至,應該是已經名存實亡!與術宗相勾結並非我的本意,而是藍傾城的意思,而藍傾城其實早已是術宗的傀儡,術宗已控制了整個道宗,只是道宗普通弟子並不知情罷了。”

石敢當的身軀晃了晃,只覺得白中貽的聲音就像是來自遙遠的冥冥之境,很空洞,很不真實。

白中貽繼續道:“……術宗控制了藍傾城後,再藉藍傾城之手瓦解道宗的勢力,對於決不會屈服於術宗的人,藍傾城就逐步削弱此人在道宗的地位,而對於容易把持的人則加以重用。到如今,就算藍傾城公然宣布要聽命於術宗,只怕道宗也沒有幾人挺身而出反對了。”

“你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被重用的?”石敢當緩緩邁進一步道。

“我是一步步走到今天這種境地的。最初我漸漸受重用時,並不知情,在藍傾城成為宗主之後,道宗內部一直存在著明爭暗鬥,尤其是一些從前為老宗主倚重的舊部對藍傾城常有不滿,而當時我一直認為他們是嫉妒藍傾城,所以每有衝突,都是旗幟鮮明地擁戴藍傾城,不知不覺中,我成了道宗的一名旗主,也就在這時,藍傾城向我透露了真相!當時,我的吃驚程度決不亞於老宗主!但同時我也知道自己已沒有退路,除非我能捨生取義,藍傾城決不會讓我在知道真相後再脫離他的掌握,他必然早已做好了預備,一旦我不屈從他的意思,唯有一死!而我死後,藍傾城照樣可以在道宗物色其他人……最終,我聲稱無論如何永遠效忠於藍傾城,當時我想在道宗內部與我遭遇相似的一定還有其他人,他們也未必真的甘願隨藍傾城一起屈從於術宗,我唯有設法 絡更多的人,才有擺脫藍傾城的可能!

“但我萬萬沒有想到隨後藍傾城就告訴我一件事:我的身上已中了一種名為'纏綿'的毒,此毒是日積月累逐步加諸於我身上的,平時無礙,當他告訴我真相時,也就是我體內的毒將要發作之日!我的猜測果然沒錯,而藍傾城給我的解藥只能讓我保一個月的平安,以後也是如此——這種手段,我聽說武界中也偶爾會有人利用,但卻萬萬沒想到平時道貌岸然的藍傾城會對我使出這樣的手段!

“我既無法做到不畏生死,揭穿藍傾城的真面目,唯有聽任他驅使,平時只能自我安慰:藍傾城身為宗主,連他都可以不在乎道宗的前景,我又何必為他擔憂?人心真的很奇怪,時間久了,我也慢慢地習慣了自己不光彩的角色,加上藍傾城一直只是暗中與術宗來往,從表像看道宗與往日並無甚麼區別,以至於我甚至淡忘了此事。即使偶爾想起,我也是暗自思忖若就保持現狀,對道宗似乎也無極大損害,世人不知真相,亦不會鄙視道宗;若是與藍傾城對抗,一場內亂反而會使道宗元氣大傷——我也知道這種想法其實是苟且偷安,自欺欺人,但道宗所屬只怕與我想法相似的人為數不少!”

他的表情告訴石敢當,剛才所說的這番話毫無虛假做作。

但他又為什麼要把這驚人的內幕一五一十地告訴石敢當?

白中貽眼中的絕望、煩躁、不安的神色此時反而漸漸消失,變得平靜了許多,他接著的敘說對石敢當而言是字字驚心的往事:

“沒想到我這種自欺欺人的幻想有一天也被打破了,那正是坐忘城的人前往天機峰告之藍傾城老宗主你在坐忘城的那一天。直到那時,我才真正明白藍傾城之所以只將他的真面目展現於如我這般被他牢牢控制的人面前而未明目張膽地對術宗曲顏卑膝,是因為他一直不能確知老宗主是否還在樂土,是遭了不測還是隱居某處。他深知老宗主在道宗的威望,如果他太早顯露無遺,那麼一旦老宗主得知此事重返天機峰,藍傾城未必能穩操勝券。只有利用老宗主還不知真相的機會,殺害老宗主,藍傾城才能真正地無所顧忌!”

“如此說來,你們來坐忘城的目的就是為了殺我這一介老朽了?”石敢當無限悲憤地道,如果藍傾城僅僅是因 擔心他重現武界而對自己在道宗的地位構成威脅,才圖謀加害於他,那他恐怕還不至於如此悲憤。

“藍傾城知道伯頌與老宗主交情非比尋常,當然不會選擇在坐忘城出手。藍傾城讓我等進入坐忘城最直接的目的就是為了攪亂坐忘城的局勢,以便可以讓卜城儘早攻入坐忘城。”白中貽道。

“他……為什麼要這麼做?”石敢當既怒且驚。

他自認為在隱鳳谷的近二十年歲月已讓他心如止水,再不會有什麼事能讓他輕易動容。

而此刻,他的心中卻如有熊熊烈焰在燃燒,在狠狠地吞噬著他的心、他的靈魂!

痛,刻骨之痛!銘心之痛!

白中貽面對石敢當的疑問,答道:“藍傾城自身與坐忘城並無怨仇,他這麼做也是奉術宗的旨意,而我早已懷疑在術宗的背後,還有一股更為強大可怕的力量在支持著他們。否則,道宗、術宗、內丹宗三宗勢力一向相差無幾,何以藍傾城會被術宗牢牢控制?而且術宗本身與坐忘城同樣沒有舊怨,或許術宗也是受他人指令而行!”

石敢當沉默了良久,方道:“你為什麼願意把這一切說出?”

“因為我自知必死無疑,休說老宗主一定不會放過我,就算我能回到天機峰,藍傾城也不會放過我。戚七是術宗排行第三的人物,他死在了坐忘城,而我卻活了下來,這是術宗所不能接受的,故藍傾城必須給術宗一個交代!而且,戚七一直認為他在坐忘城的行踪是不可能會被人發現的,但結果他卻死了,術宗的人甚至可能會懷疑是我出賣了戚七。”

戚七能進入坐忘 城並隱藏下來,直到昨夜才暴露行踪,此事本就有些蹊蹺,僅憑客居南尉府的白中貽的策應,是很難做到的。

可惜,石敢當心中思緒萬千,並沒有留意到這一可疑之處。

“雖然在進入坐忘城之前,我已知道此行的主要目的,但對具體事宜卻並不清楚,藍傾城告訴我進入坐忘城後一切依戚七之令而行。黃書山被殺的那天,戚七讓我設法引開南尉府中人的注意力,我照辦了,沒想到他是要藉機殺黃書山黃旗主!黃旗主自藍傾城繼宗主之位後,一直意志消沉,終日借酒消愁,恐怕其武道修為已是不進反退了,否則戚七不會那麼輕易得手!我曾意識到所謂的攪亂坐忘城的局面竟是要殺害道宗自己的兄弟,而且是曾為道宗立下汗馬功勞的旗主,難免有些寒心,沒想到緊接著戚七又毒殺了南尉府的三百九十七條人命,當我見南尉府不斷有人倒下以至於整個南尉府中皆是屍體猶如人間地獄時,心頭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戚七若不是瘋了,就是毫無人性的魔鬼!也是在那一刻,我才猛然意識到,自己所走的是一條不歸路!只是,我 曾料到死亡會如此快降臨於我的身上!”

白中貽苦苦一笑,接道:“如此也好,因為貪生怕死,我活得屈辱而毫無尊嚴,為了得到解藥,如同一條狗般為藍傾城所驅使,有時半夜裡想到自己白天所做的勾當,常常是冷汗涔涔。今天,我將這一切和盤托出,並非'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而是因為我恨藍傾城,是他將我推到今日絕境的,我也要讓他功虧一簣!”

他的臉上顯現出自嘲的笑意:“我自知絕難從老宗主手下逃脫,而且此時坐忘城內欲殺我者不計其數,所以才作出如此選擇。否則,也許我仍會試圖逃脫性命!”

白中貽將話說得如此袒露,幾乎是把他自己的靈魂赤裸裸地呈現於他人面前,此舉讓石敢當暗自感慨不已,忖道:“此人的長處是善於審時度勢,但最大的弱點也是太善於審時度勢。他這一輩子中所做的最有勇氣的事,恐怕就是將真相告訴我吧……?”

白中貽忽然道:“除藍傾 之外,還有一人也是使道宗釀成今日之禍的有過之人!”

“此人是誰?”石敢當知道此時白中貽所說的每一句話也許都是至關重要的,所以他立即追問了一句。

“是老宗主你!”白中貽望著石敢當,緩緩地道。

石敢當一怔,有些茫然不解。

“若非老宗主二十年前突然離開天機峰一去不返,道宗怎會走至今日這一地步?老宗主走得輕鬆,卻在道宗留下了無窮隱患,事出突然,倉促之中自是很難有能真正服眾的新一代宗主,藍傾城繼任也是勉為其難,因為其他人更不能服眾。而藍傾城自己也明白這一點,所以對部屬一直懷有猜忌之心,上下相疑,道宗的衰亡只是時間的遲早問題!老宗主,恕我直言,我白中貽固然是道宗的罪人,但老宗主自己亦非無過。”

石敢當如聞驚雷,半晌說不出話來。

良久,他方吃力地道:“你說得不錯,道宗釀成今日之禍,實是我石敢當造成……”

“藍傾城不會再將'纏綿'之毒的解藥給我,如今我是進亦死、退亦死!我自知不手刃我難解老宗主心頭之恨,但我又豈敢讓自己的污血髒了老宗主的手……”

說到這裡,白中貽突然毫無徵兆地抓過放在身旁桌上的長劍,“鏘……”的一聲,揚劍出鞘,迅即翻腕,直刺自己胸膛。

其動作一氣呵成,毫不猶豫,白中貽已存必死之心!

利劍穿透衣衫,劃開肌膚,並繼續向縱深處挺進,直至透後背而出,鮮血一下子噴濺在他身後雪白的牆上,印出一團觸目驚心的猩紅之花。

石敢當怔怔地望著眼前這一幕,心一陣陣地緊縮。

他的確是為了誅殺白中貽這一道宗敗類而來,黃書山死後,石敢當就對白中貽有了疑心,而爻意當眾所說的“兇手應在南尉府,而且是一中年男子”的一番話,更讓石敢當加深了猜疑,他開始暗中留意白中貽的舉動。昨夜戚七與白中貽相見時,石敢當發覺了此事,只是當時他並不知戚七的身份——但無論如何,白中貽這不正常的舉動足以說明他包藏禍心。

而後戰傳說在乘風宮伏擊戚七的事傳至石敢當的耳中,他當即決定要除去白中貽。

而此刻,石敢當卻絲毫沒有如釋重負的感覺。

恰恰相反,他比進入白中貽房中之前更為心情沉重,忖道:“白中貽之死固然是死有餘辜,卻也死得無奈,若是我不與道宗一別二十年,以白中貽的才智,也許會成為道宗一名可用之才……”

白中貽用盡全身殘存的力氣,斷斷續續地道:“道宗已……已如朽木,殺……殺藍傾城易,扶……扶道宗難,老宗主……珍重……!”話未了,熱血沿著氣管狂湧上來,白中貽低哼一聲,鮮血一下子由口鼻齊齊噴湧而出,他再也無力支撐,頹然倒下。

戰傳說、殞驚天、爻意、伯頌、貝總管、昆吾、慎獨,以及一干乘風宮侍衛立於與白中貽居處不遠的地方。

當石敢當步履沉重地走出來時,眾人驚訝地發現石敢當竟是老淚縱橫。

他的淚,為誰流?

誰也無法猜透!

石敢當看見了殞驚天,深施一禮,道:“道宗不肖弟子使城主折損數百勇士,老朽誠惶誠恐,無顏面對坐忘城百姓蒼生。如今白中貽已死,望城主能允許老朽離城前去天機峰。”

戰傳說對石敢當這一決定很是有些意外,他知道石敢當因為不願讓道宗產生矛盾,對返回天機峰的事一直持以低調態度,與黃書山、白中貽等人言談間也時時顧及這一點,不願讓人誤以為他存有重掌道宗大權之心。與此相比,此刻石敢當的態度轉變不可謂不大,究竟是什麼原因讓他突改初衷?

戰傳說既猜之不透,也不便直面相問。

殞驚天不便挽留,畢竟此刻坐忘城正處於危難之中,於是他略作沉吟,便道:“石老宗主不必掛懷此事,道宗弟子眾多,難免良莠不齊,何況石老宗主已有近二十年未過問道宗事務,更怨不得石老宗主——不知石老宗主欲何時動身?”

他的話是為了寬慰石敢當,殊不知這讓石敢當更為對自己離開道宗二十載而導致道宗的蛻變感到悔恨交加!此時,他已是歸心似箭,恨不能頃刻間便到達天機峰,親手殺了藍傾城!

故他不假思索地道:“午後便起程,可在天黑前趕到天機峰。”

天機峰與坐忘城有一日行程,而石敢當卻要在半日內趕到,無意中再度流露出他的急切心情。

伯頌見此事已不可更改,便道:“石兄,今日一別,不知……不知何時方能重聚,臨別前,你我兄弟二人好好地把酒敘話,如何?”

坐忘城大敵當前,伯頌本待說“不知能否再有相見之日”,卻怕讓老友傷感,話到嘴邊,又改口了。

石敢當亦覺此去天機峰也是凶吉難卜,藍傾城早已心存惡念,又有術宗相助,這些年來他在道宗應當已是根深葉茂,此次交鋒,勝負難料,今日與伯頌一別,不知是否會成永別。想到這兒,石敢當不無傷感地道:“好,就依兄弟所言!”

午後。

石敢當由東門出城,有殞驚天、伯頌、戰傳說、爻意、鐵風、貝總管、昆吾等人相送。

戰傳說與落木四已有接觸,相信落木四是一個恩怨分明、磊落豪氣之人,所以對石敢當由東門而出,經卜城大營返回天機峰的決定並不擔憂是否可行。

出了東門,再行百步,石敢當便讓眾人折返城中不必再送。他與眾人一一作別後,最後對戰傳說道:“爻意姑娘自是需要你多加照應,除此之外,但願日後你能對尹歡、尹恬兒兄妹二人的音訊也多加留意,恬兒那丫頭是我看著長大的,我一直將她視作親孫女,只不知今日身在何方?”眼中不無愛憐擔憂之色,頓了一頓,又接道:“尹歡往日所作所為,雖有偏激之處,卻並無大惡,而且也是命運使然,有時人之善惡,只在一念之間,若非歌舒長空太過無情,尹歡也許就是一個年輕有為的谷主了,我相信他一定還活著……”

石敢當之所以感慨頗深,既是因尹歡的遭遇而生,也是因白中貽的命運而生。他雖未具體言及讓戰傳說如何待尹歡、尹恬兒兄妹二人,但戰傳說卻已感到了他所託之重。

當下戰傳說鄭重地道:“前輩放心便是!”

石敢當點了點頭,向眾人齊施一禮,道了聲“珍重”,隨即轉身上了馬車。

與石敢當同行的還有隨白中貽、黃書山同赴坐忘城的道宗弟子,他們事先對白中貽的所作所為一無所知,但饒是如此,他們心中仍是有種愧對坐忘城之感。

而道宗兩大旗主竟先後命赴黃泉,更是讓他們意興索然,真正是歡天喜地而來,滿腹愁雲而去。

黃書山、白中貽的屍首皆已收殮,兩具棺木各置於一輛馬車上,分別由四名道宗弟子看護。

鞭擊虛空,“啪啪……”作響,車輪轆轆滾動,繞過地上的滾石檑木,向前方而去。

石敢當一行離去了很久,戰傳說等人仍未回城,直到見馬車抵達卜城大營前,並未出現任何異常,這才安心回城。

正如戰傳說所料,落木四得知道宗昔日宗主石敢當要藉道而行時,立即下令部屬不得攔阻。

左知己正好在一旁,忍不住提醒道:“落城主,石敢當可是由坐忘城而來,而且他已失踪了近二十載,卻在這節骨眼上出現,不能不防!”落木四卻不以為然地道:“休說石老宗主是自坐忘城而來,就是從千島盟而來,在我落木四的大營前也是暢通無阻!”

左知己看了看落木四,慢悠悠地道:“老兄心胸寬闊,小弟佩服得很。”

落木四十分了解左知己,當他與某人稱兄道弟時,其心頭必定滿懷怨意,只是落木四對此並不十分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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