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十三章 傳說再現
午後,坐忘城北門、東門相繼出現了大量卜城戰士,直到城前一里遠近的距離方停下。目前,坐忘城唯一未被圍困的只有西門。
重山河的死讓坐忘城矛盾的心理一下子簡單化了,備戰在緊張而有序地進行。大濁族當年沒能完全征服這座城池,大冥樂土也是在重春秋為免生靈荼毒而主動和解的情況下才擁有這座城池,坐忘城所屬堅信今天的對手同樣無法征服坐忘城!
黃昏時分,由卜城大營衝出一列騎士,直奔坐忘城東門,在離城門一箭之外的地方停下,為首者高聲喊話道:
“坐忘城內的人聽著,逆賊殞驚天承蒙冥皇聖恩不知回報,反存忤逆之心,殺害二百司殺驃騎,置坐忘城萬民生死於不顧,今日我卜城大軍奉冥皇之命討伐逆賊,鐵騎成群,玉軸相連,馬嘶動而北風起,劍氣衝而南鬥平!以此制敵,無敵不摧,以此克敵,無城不克!望聞者識得時務,莫入歧途,而應棄暗投明!冥皇有令,取殞賊性命者將賜以萬金……”
此人聲如洪鐘,吐字清晰,城上的坐忘城守衛聽得明明白白,忖道:“直到今日,卜城人馬總算行動起來了,儘管全是胡說八道!”
當即四下一陣喧鬧,有大聲喝罵者,有冷嘲熱諷者,更有人將兵器高舉空中,以示決不屈服,一下子就將那卜城人的聲音給淹沒了。
那些卜城騎士也不以為意,待城上的聲音略低時,復又高聲吶喊,無非是一些聽起來似乎義正嚴辭、實質千篇一律的套話。像這樣的人,就是所謂的“宣士”,不單是卜城有,樂土六大要塞都有。宣士的特點就是“喊得響跑得快”,喊得響自不必說,至於跑得快,是因為他們總是在兩軍正式交戰前脫離自己的大軍,試圖憑言辭達到聲勢奪人、瓦解對方士氣的目的,若是對方一怒之下掩殺過來,勢單力孤的宣士就必須盡快退回自己的陣營。
卜城的宣士又喊了一通“暗鳴則山岳崩頹,叱吒則風雲變色”的話,心知在未經歷血戰之前,僅憑他們的鼓動,是不可能瓦解坐忘城的鬥志的,於是便失去了耐心,調轉馬首,返回卜城大營。
坐忘城戰士中年長者都知道,這一幕其實就是一場生死之戰的序幕。
卜城大營與坐忘城忽然間都靜了下來。
天邊的夕陽在緩緩地向山巒深處移去,幾片雲彩被映染得一片血紅。
風,似乎也靜止了。
百合草原上,白天積蓄起來的熱量開始慢慢地散去……
當夕陽已沒入山巒,天色卻尚未完全暗下來時,卜城人馬開始了對坐忘城的第一輪攻擊。
約有三千卜城戰士向坐忘城東門推進,他們之所以選擇東門而不是已折損了主將重山河的北門為攻擊點,也許是顧忌北尉府的人馬因報仇心切而士氣高漲。
三千卜城戰士中大部分為步行戰士,他們在隊形的前列,而不到千人的騎兵則在後列。騎兵固然有迅速快捷的優點,但那必須是空闊地帶游動作戰,未攻陷城池,騎兵的優勢根本無從發揮。這不到千人的騎兵的作用並不在於攻城,而在於一旦攻陷城池之後他們可以迅速長驅直入,而不給對方反撲的機會;或是當攻城落敗時,為步行戰士斷後,以免在後撤時被對方反應快捷的騎兵掩殺過來,以致潰不成軍。
行在最前面的手持堅盾的卜城戰士,當進入坐忘城戰士箭矢射程後,每五名持盾戰士組成梅花形盾陣,這樣可以掩護的範圍大大增加。坐忘城戰士搭上羽箭,弦聲響動,箭如飛蝗射出,但在巧妙的盾陣前,收效甚微。
鐵風見狀,即喝令停止射箭。
三千餘卜城戰士如一道鐵流洶涌無比地向坐忘城壓來,無數寒刃在黯淡的天色裡泛著耀眼的光芒。
驀地,卜城大營中傳來激盪人心的鼓聲,鼓點激昂無比。
卜城戰士的隊列如同浪潮般自中央向兩側分開,隊伍閃開處,三十輛拋石車、十架雲梯以及一輛被厚重牛皮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撞城車出現在坐忘城戰士面前,巨大的投石車發出驚人的聲響,一塊塊斗大的石頭飛向城墻,夾著驚人的衝擊力,一旦撞擊在上方的垛口上,能使垛口被撞坍,隱身於垛口後面的坐忘城戰士難免遭殃。若是直接落在城內,其殺傷力更是可想而知!卜城戰士不愧歷經百戰,經他們改良後的拋石車威力之大,實是匪夷所思。
與此同時,百餘名身強力壯的卜城戰士在持盾戰士的掩護下,向東門衝去,而置於車架上的十輛雲梯也被人飛速推近城墻。
“轟……”巨大的撞城車的檑木挾萬鈞之力狠狠地撞在了坐忘城城門上,巨大的撞擊力使身在城上的坐忘城戰士也感到一陣可怕的震顫,厚重且包裹著鐵皮的城門發出刺耳的“吱吱咯咯……”聲。只怕再經受幾次這樣的撞擊,城門就算不坍,也會因扭曲變形而不能開啟了,要想進出東門,唯有先毀了此門。
強大的攻擊使坐忘城戰士有了片刻的不知所措,而十架雲梯已在這時候豎起,鐵風一聲令下,滾木隕石如雨點般向撞城車落下,當下就有十幾名卜城戰士倒下了,但十幾個人的損失並不足以制約撞城車的作用,撞城車後撤了一段距離後,再度猛力衝撞向城門。
這時,雲梯上的卜城戰士已接近頂端,坐忘城戰士一面提防著凌空飛至的拋石,一面持著抵篙叉竿,推向雲梯,試圖推倒雲梯,粉碎卜城戰士攻城的企圖。
雖然拋石車威力驚人,極大地限制了坐忘城戰士的行動,但大部分雲梯還是被抵篙叉竿迎了個正著。
眼看著雲梯紛紛被抵篙叉竿推得向後倒去之時,倏見各架雲梯最上端的卜城戰士突然在雲梯上一借力,凌空掠起,直撲向城頭!
身形甫出,便有鐵索自他們懷中射出,鐵索系著的鐵鉤準確地鉤在了城頭之上。
鐵風大吃一驚,他沒有料到身先士卒衝在最前面的竟是一個個武功好手,而方才從他們攀爬雲梯的動作來看,根本看不出這一點,顯然他們是有意隱藏了自己的實力,以達到出奇制勝的效果。
也許,卜城人馬之所以選擇這天色昏暗的時間攻城,也是為了更好地隱藏自己的意圖。
由這幾名卜城戰士的身手來看,他們顯然是精心挑選出來的,與普通的卜城戰士不可同日而語,一旦讓他們在城上站穩腳跟,哪怕只是短時間內,也將會給坐忘城戰士帶來致命的後果。而與此同時,雲梯必定蜂擁而上,有這幾個好手作掩護,卜城戰士將暫無顧忌。
攻守之戰中,對於守城者來說,只要不讓攻者在城上立足,哪怕傷亡嚴重也無大礙。否則,地勢之利就等於喪失了大半,這才是最為可怕的。
鐵風大吼一聲:“不得讓他們立足坐忘城!”聲如驚雷,足見此刻心焦如焚。吼聲中,他已抽出長刀,親自出戰,向離他最近的一名登城者疾衝過去。
“當……”鐵風先是一刀斬於鐵鉤上,火星四濺,鐵鉤立時自城頭脫開,而他的長刀即刻似怒龍般暴掠而起,向那名尚未足踏實地的卜城好手正面迎去。
鐵風身法之快,更甚於殞驚天,以至於那卜城好手突見眼前刀光凄迷,不禁大吃一驚,心知自己運氣不佳,選擇的登城點正好遇上了坐忘城的頂尖高手。
但這些衝殺在前的卜城好手無不是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的死士,雖驚而不亂,凌空舉刀便向鐵風迎去。
“去死吧!”鐵風一聲沉喝,刀勢只取極小的變化,力道卻再度攀升至無以復加的地步,蘊涵奪命殺機於簡明快捷中。
驚人的利刃破空聲中,鐵風的長刀重重地斬在對方兵器的接近握手處的部位——這樣的攻擊,對敵人的威脅一般是最小的,因為這不利於自己的迴旋。
但鐵風的目的本不是要將對手斬於刀下,他的長刀所蓄力道之強,足以生生將對方撞下城去。
“當……”的一聲暴響,那人只覺雙臂痛麻,一股奇大的力道將他連人帶刀震得倒跌出去,如隕石般急墜而下,在真力渙散的情況下由如此高的高度墜下,必定非死即傷。
鐵風雖然成功地阻截了一人,但其餘幾名卜城死士卻成功地踏足於坐忘城上,甫一著地,各人立即擲出幾隻如雞蛋般大小的彈丸,撞擊於地,只聞“嘭……”的一聲輕響,立即有濃黑的煙霧迷漫開來,剎那間城頭黑濛濛的一片,而且其範圍還在擴大,幾名卜城死士及正準備向他們圍殺過去的坐忘城戰士的身影很快便被黑煙吞沒其中。
鐵風既憤怒又不能不佩服卜城戰士用計之妙!這些煙霧為登上城頭的人提供了很好的掩護,在無法視物的情況下,短時間內即使坐忘城投入數倍、十數倍的戰士,也難以將業已攀上城頭的卜城死士悉數斬殺,這些卜城死士的修為決非普通坐忘城戰士可比。
如此一來,城下的卜城大軍將可以利用這段時間重架雲梯,更多的卜城戰士蜂擁而上,東門防線將就此被打開一道缺口!
這甚至等於宣告坐忘城與卜城大軍的對決戰場將不再是百合草原,而是坐忘城內的每一條街巷!
若如此,坐忘城付出的代價定然無比慘重!
想到自己身為東尉將,卻很可能讓卜城戰士輕易地由坐忘城東門突入城內,這讓鐵風無法接受!
他已決定豁命一拼!
但數名卜城死士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又有煙霧作掩護,就算他存有傾力搏殺之心,恐怕也是無濟於事。
既別無選擇,鐵風再不猶豫,正待欺身而進時,忽聞有人叫道:“鐵尉且慢!”
是貝總管的聲音!鐵風不由為之一怔,心道:“貝總管怎麼也趕來了?不過如此也好,他的修為不在我之下,正好可助我一臂之力……”
心頭正轉念間,只聽得貝總管道:“鐵尉小心了!”
鐵風循聲向貝總管那邊望去,但見貝總管正站在與自己相距十幾丈遠的城樓上,與他同在城樓上的還有二十餘名手持勁弩的乘風宮侍衛,除這座城樓之外,東城墻的另外兩座城樓上也有乘風宮侍衛的身影,同樣是手持勁弩,而且是能群發的連珠弩。此時,弩機已張,齊齊指向籠罩在城頭上的那團煙霧。
鐵風還未回過神來,只聽得貝總管一聲令下,三座城樓上近百名乘風宮侍衛手中的強弩齊發,一時箭矢如雨傾灑。
連珠弩可以連發,與普通弓箭相比唯一的缺點就是不夠準確,但此刻連珠弩的目標距離極近,況且有煙霧籠罩,根本無法分辨出敵我,準確與否已毫無區別。
貝總管所採用的赫然是“無差異攻擊”!
所謂的“無差異攻擊”,就是在特殊情況下,對敵我雙方的人馬一律予以攻擊。
在“無差異攻擊”下,三座城樓上的箭矢形成交叉的攻擊力,如漫天飛蝗,無情地射向混戰成一團的卜城死士與坐忘城戰士!雖然根本無法看清煙霧中的身影,但箭雨十分密集,處於“無差異攻擊”下的人避無可避,紛紛倒於箭下,煙霧中驚心動魄的呼聲不絕於耳。
但這種狀況維持的時間並不久,很快,城頭便變得沉寂,城下撞城車撞擊城門的聲音因此而顯得格外驚心動魄。
這時,煙霧開始變淡,而雲梯也重新搭架在城墻上了。
但率先攀雲梯而上的卜城戰士卻沒能得到早一步登上城樓的勇士的接應,因為那些勇士已在“無差異攻擊”中與十數倍於他們人數的坐忘城戰士同歸於盡。
迎接他們只是由三座敵台上射來的箭雨……
鐵風知道卜城人馬的這一次攻擊已計謀落空,東門很快將暫時擺脫危機。
鐵風也知道貝總管的決定並沒有錯,甚至可以說很及時而有效,否則坐忘城折損的將不僅僅是百餘人,而將會是整座城池都陷於血腥廝殺中。
但他仍是難免百感交集!
半炷香過後,卜城大軍的第一次進攻已經結束,在坐忘城前留下了三百多具屍體後,卜城人馬開始後撤了。城頭傾倒而下的桐油被隨後擲下的火把點著,燃燒起處處火焰。由於滾木檑石的阻擋,那輛龐大無比的撞城車在一次後撤中被卡住了,難以動彈,城上諸坐忘城戰士趁機向它傾倒了大量桐油,並將火把擲於撞城車上,很快撞城車便燃起了熊熊大火,守護這輛撞城車的卜城戰士既要撲滅火勢,又要掃除路障,實是難以兩全,恐怕最終未能成功將這輛撞城車拖回大營,倒搭上更多的性命,只好無奈地拋棄了這輛給坐忘城以巨大心理衝擊力的撞城車,眼睜睜地看著它漸漸地被烈焰完全吞沒。
坐忘城折損的人數與卜城幾乎不相上下,對於占據地勢之利的守方來說,這樣的傷亡自然是有悖常規的,這與貝總管的一次“無差異攻擊”不無關係。
喧囂聲隱退,天地間唯剩一片壓抑的死寂。城墻前的火光在演繹著最後的瘋狂,在越來越深的夜色中絕望地舞動,直至歸於一片黑暗之中,濃郁的血腥之氣在悄然蒸騰,平添了無限蕭索肅殺。
八狼江鳴咽著奔騰不息,昨夜的那場暴雨使它更為聲勢浩大。
卜城大營。
戰傳說終於清醒過來。
醒來時,正是坐忘城剛擊退卜城第一次攻擊後不久——只是戰傳說並不知道這一點而已。
卜城大軍直抵坐忘城前之後,在原先的駐營地就只留下了“武備營”的人馬不足五百人,但因為武備營掌管著錢糧、兵器、戰馬等一應軍資,是決定勝負、穩定軍心的基礎,所以武備營的人馬精良,具有頗強的戰鬥力,尤其擅長防守。戰傳說就是被留在武備營中,落木四因他傷勢太重,不宜隨大軍前行,才作出了這一決定。
狐川子本不屬於武備營,但他主動請纓擔負起守護戰傳說的重責後,便隨戰傳說一起留下了。
戰傳說醒來時,狐川子正獨自坐著發愣。他雖是落木四帳前的一員年輕勇將,但由於不喜言辭,加上本與武備營無直接關聯,所以留在武備營後他多半時間是在獨處中度過,期間只有落木四特意為戰傳說安排的兩名郎中偶爾入帳,為戰傳說察看傷勢。就在片刻之前,狐川子聽兩名郎中帶來消息說前方大軍已對坐忘城發動了第一輪攻襲,但結果是無功而返,有三百餘名卜城戰士亡於陣前,傷者更多。兩名郎中還告訴狐川子:戰傳說的傷勢奇特,但他的清醒與恢復只是時間遲早問題而已。由於前方已有數百卜城戰士受傷,他們當中的一人必須離開武備營前往大營。
狐川子乃卜城有名悍將,以勇不畏死著稱,若在往日,與坐忘城決戰時他必是衝殺於前,馳騁沙場,但今日卻只能在後方旁觀,愛莫能助,難免心神不定,尤其是聽說初次攻城受挫後,他更是坐立難安。
先前他之所以向城主落木四主動請纓守護戰傳說,是因為對戰傳說的武道修為傾慕不已,有心與這年輕高手相識,此刻倒有些後悔了。
戰傳說清醒過來時,發現自己是在一座帳篷內,而與自己同處其間的則是一個三旬左右的陌生男子,不由有些疑惑,靜下心來努力回憶,以往的經歷漸漸地浮上心頭。
“大概我是在卜城的營中吧?”戰傳說終於對自己的處境有所明白了。
見狐川子怔怔出神,戰傳說清咳一聲,以示提醒。
狐川子聽見了聲響,回過神來,轉身見戰傳說已睜開雙眼,雖然眉目間略顯疲憊,但看得出其神志已完全恢復,不由喜出望外!他的欣喜除了因為戰傳說化險為夷這件事本身之外,還因為想到戰傳說的身體恢復後,他便可以奔赴最前線,投身於驚心動魄的爭戰中。
戰傳說自是不知狐川子的心理,見這模樣粗獷之人如此欣喜,倒有些感動。
狐川子雙手互搓,嗡聲嗡氣地道:“你醒了,醒了就好……”停頓了一會兒,像是一時不知該再說什麼,卻又不願讓戰傳說看出自己拙於言辭,便接著道:“在下是卜城千士長狐川子,奉城主之命留在武備營陪著英雄。”
戰傳說試著運了運內力,見無大礙,便一邊慢慢地將上身支起,一邊道:“狐大哥說笑了,我哪是什麼英雄?對了,落城主他們都已不在此地?”
雖然狐川子並沒有直接言及落木四及卜城大軍的去向,但戰傳說仍是由狐川子的話中推測出自己及狐川子與卜城主力並不在一起。
狐川子對戰傳說毫無防備之心,見其問話,便以實相告道:“城主率領主力已直抵坐忘城前。”
戰傳說心中為之略略一緊,但很快他就想到單問與卜城快馬營原統領烏代的那番交談,由他們的對話以及後來千島盟大盟司的表現來看,卜城此時兵發坐忘城的確只有萬餘人馬,既然如此,坐忘城的局勢就不會如原先所想象的那麼惡劣。思及此處,他的心又漸漸放下。
“在下去請郎中過來,失陪片刻。”狐川子有些放心不下,他希望戰傳說所受之傷一下子便痊愈。
“不必了。”戰傳說忙阻止道,他看出狐川子是性情耿直之人,便想從他口中探聽一些情況,若是驚動了其他人,恐怕就難以如願了。他接著道:“我已無礙。”
狐川子見戰傳說看上去的確無礙,也不再堅持,他思索著該如何向城主落木四稟明此事,然後再向城主請求赴陣前作戰。
他是一個耿直粗豪之人,但並非魯莽無禮,以尊敬的口吻問道:“英雄力挫大盟司,狐川子十分佩服,敢問英雄尊姓大名?”
戰傳說遲疑了一下,方緩緩地道:“在下戰傳說,‘英雄’二字,實不敢當,望狐兄莫再如此稱呼。”
狐川子見他說自己名字時顯得格外的鄭重其事,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才肯說出,不由有些詫異,心中默默地將“戰傳說”三字重複了幾遍,心想這名字倒有些耳熟,難道的確是一個非比尋常的名字?
狐川子忽地心中一動,頓有所悟,不由“啊……”地一聲低呼,以驚訝而複雜的目光望著戰傳說,一時卻不說話。
由狐川子的表情變化,戰傳說猜出了他的大致心理,笑了笑,很認真地道:“狐兄是否想問此戰傳說是否就是被不二法門追殺的戰傳說?”
這樣的問題讓人有些難以回答,但狐川子卻沒有再猶豫,點了點頭。
“不錯,在下就是曾被不二法門追殺的戰傳說,也是樂土傳聞中已死在一個叫陳籍的年輕人劍下的戰傳說。只是,恐怕沒有幾人知道,所謂的陳籍,其真實的身份就是戰傳說!”
對於局外人來說,他的這一番話顯然太不可思議,太不合邏輯了,既然說“陳籍”就是戰傳說,那麼戰傳說又豈能自己殺了自己?
而此事還牽涉到不二法門,其中的曲折關節,恐怕更是錯綜複雜。
饒是狐川子絞盡腦汁,也是難以洞悉所有的真相。
但他心頭之震愕是可想而知的,戰傳說被不二法門追殺的事早已傳遍整個樂土,關於戰傳說的種種說法沸沸揚揚,不一而足,狐川子亦有所聞。在沒有見到戰傳說之前,狐川子想象中的戰傳說決不會是如此形象。事實上,戰傳說還活著這件事本身就頗為讓人意外了。
戰傳說在說出自己的真實身份之前,自己內心也經歷了一番矛盾。而最終促使他下決心不再對他人隱瞞自己身份的原因,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靈使已親口承認冒充“戰傳說”者是他的親生兒子。
事情既然已大有眉目,戰傳說相信離真相大白於天下之日也已不遠。
而成功力拒千島盟大盟司這等世間罕見的有數高手,亦讓戰傳說平添了不少自信。
與其繼續“陳籍”之虛名苟存於世間,等將來再澄清自己的謊言,倒不如從今日起便光明正大地以真正的自我面對世間。
狐川子的反應,當然在戰傳說的預料之中。
但狐川子縱有滿腹疑慮,卻沒有追問更多,而是道:“原來是戰英雄。”聽得出他言辭懇切,並無半點做作。
戰傳說下了床,覺得除了全身因為包紮了太多處傷口而有些不自在外,倒沒有更多不適,不覺有些欣喜。
狐川子見戰傳說重傷之後恢復得這麼快,既意外又佩服。
這時,帳外有腳步聲傳來,隨後有人掀簾而入,卻是單問,難怪可以在武備營中出入自由,連進入戰傳說、狐川子的帳內也不用讓人先入內稟告。
單問入帳後,見戰傳說竟已下了床,而且看上去與常人並無不同,不由大為驚訝!略略怔神之餘,忙拱手笑道:“少英雄稟質過人,真乃神人!這麼快就已無恙,實是可喜可賀!”
戰傳說對單問頗有好感,對其體恤部屬的舉止十分佩服,因此也有些欣喜地道:“多虧諸位照顧周全。”
狐川子向單問道:“單尉,少英雄是當年在龍靈關力戰千異的戰曲戰前輩之子。”
單問在卜城地位舉足輕重,僅在落木四、左知己之下,鑒於戰傳說的特殊身份,決非小事,故狐川子要將此事及時告之單問,倒不是搬弄口舌。單問乃卜城的智囊,狐川子相信單問一定會妥善對待此事的。
聽完狐川子的話,單問的神情幾乎沒有任何異常,他的語氣依舊是那麼熱情而自然:“當年戰前輩力戰千異,將成千古佳話,今日戰英雄義拒大盟司,與令尊相比亦不遑多讓!”
仿佛他從來不知道有不二法門追殺戰傳說一事。
戰傳說不由暗暗佩服單問的涵養!
狐川子見單問並未因為知道此事而改變態度,不由暗暗松了一口氣。
單問接著道:“眼下我等皆奔波於戰事,多有怠慢,待戰事平息凱旋返回卜城之日,務必請戰英雄賞臉前往卜城一行,以讓我卜城對戰英雄相助之恩略表謝意!”
戰傳說試探著道:“單兄自信卜城將很快就能取勝?據我所知,坐忘城戰士數萬,而卜城圍城人馬僅萬餘,又不占地利,何以能如此自信?”
單問想到戰傳說在暈迷前曾說過“戰傳說”三字,再聯繫方才他所說的話,隱隱感到戰傳說與坐忘城有著某種淵源。
於是單問道:“卜城不占地利,卻擁有人和,師出有名。雖然僅有萬餘人馬兵臨坐忘城下,但在卜城身後,卻擁有整個樂土的堅強後盾!”
戰傳說道:“單兄說師出有名,在下倒想聽一聽,以何為名?”
“討伐叛臣逆賊!”單問的回答毫不猶豫,顯得斬釘截鐵,成竹在胸。
戰傳說心頭卻有些憤然不平之氣油然而生,他沉聲道:“如此說來,是殞驚天有負冥皇,還是坐忘城萬民對冥皇不夠忠誠?”
單問何等人物,由戰傳說神情言語的微妙變化,已斷定他是坐忘城之人,至少,在卜城與坐忘城之間,他偏向於坐忘城。
單問不由有些失落。
他的失落並不僅僅因為戰傳說的修為如此可怕,坐忘城若能得戰傳說之助將是如虎添翼,更重要的是他想到將要與戰傳說成為敵對的雙方,這是他所不願面對但不得不接受的事實。尤其是想到戰傳說明知卜城是為進攻坐忘城而來,卻仍能出手相助,足見他的深明大義,在面對千島盟大盟司這種樂土共同的敵人時,能夠拋開兩城之間的怨仇,這更讓單問對戰傳說心生敬佩之情。
而且,戰傳說有意無意中將自己的傾向流露出來,讓單問斷定他是一個豁達而非工於心計之人,這也平添了單問對戰傳說的好感。
所以,單問想委婉避過與戰傳說的言語對抗:“單某身輕言微,許多事宜未必知曉得全面,只知身為臣子,報效君恩,奉令行事乃分內之事。”
戰傳說察覺出單問是在有意迴避,不由有些氣惱,但對方一直恭遜有禮,自己也不宜窮加追問,略一轉念,道:“不知落城主現在何處?在下想與他一見。”
他的這一要求倒出乎單問的意料之外,但單問仍是應對從容:“怎能勞戰公子奔走?戰公子只管在此歇息,明日我家城主自會來此與你一敘。”
戰傳說也算幫了卜城的一個大忙,對說動落木四來此與之相見,單問還是很有把握的。
而他改了對戰傳說的稱呼,則是考慮到日後也許真的將不得已與之互為敵我,若再以過於尊敬稱謂稱呼戰傳說,未免顯得有些言不由衷。而他對戰傳說的敬佩之情,其實未改。他以為這麼說戰傳說不會有何異議,孰料戰傳說竟道:“我想今夜便與落城主相見。”
單問不由有些警惕了,心道:“他為何急於見到城主?難道他是奉殞驚天之命而來,本是欲伺機刺殺城主的?為了樂土大局,他可以與大盟司一戰,但這與他要伺機接近我家城主並刺殺城主並不矛盾……”
也難怪單問如此擔憂,戰傳說所顯示出的驚世駭俗的修為太可怕了,恐怕城主落木四也非其敵。
不過,事實也並非如此嚴重,只要有足夠的警惕,那麼戰傳說要想在千軍萬馬中對落木四構成致命威脅也是微乎其微。單問只有極為短暫的遲疑,便應允了戰傳說的要求。
落木四看望了受傷的卜城戰士後,返回大帳時,發現二城主左知己正在他的帳外等他。
二人入帳後,落木四開門見山地問道:“將重山河及他的部屬共三十三具屍體送回坐忘城,是你的主意?”
“正是,這樣一來,坐忘城全城皆知此事,可以打擊他們的士氣,重山河是坐忘城有數高手之一,他的死不能不讓其他人顧念自己是否比重山河更有能力與卜城抗衡!”左知己道。
“但你是否知道殺了重山河的人很可能不是卜城的人?”落木四道。
左知己對此事並不在意,道:“這並不影響大局。恰恰相反,也許這正好證明坐忘城覆滅乃是天意!”
落木四冷笑一聲:“天意?難道你真的相信天意嗎?恐怕有些言不由衷吧!為何你就不曾想到殺重山河的人是千島盟的人?而千島盟這麼做的目的不言自明!就是要讓卜城與坐忘城拼個兩敗俱傷,然後坐收漁翁之利!”
左知己很平靜地道:“落城主所想的,我也考慮到了。就算重山河的確是千島盟的人所殺,那又能如何?難道卜城應當向坐忘城將此事解釋分辯?若真是千島盟所為,那麼正如你所說,他們此舉包藏野心,但我們還有退路嗎?就算重山河不曾死,我們也已沒有別的選擇了!大冥樂土本就是以武立國,千島盟的種種伎倆在我大冥樂土的鐵與血中只能是無功而返!冥皇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若是樂土存在著叛逆者,那麼即使以數年安寧為代價,也要平定逆臣亂賊!此之所謂拒外必先安內,內患不息,何言抗御外敵?落城主體恤兩城城民性命,我何嘗不知?但我等豈能因一己之仁而壞樂土大業?”
落木四雖覺左知己所言難以說服自己,但卻又一時語拙,不知該如何應對,畢竟左知己所說的一番話是立足於一個事實之上,那就是卜城的確已別無選擇。
正靜默間,忽聞帳外侍衛稟報:“二位城主,單尉領客人欲見二位城主。”
落木四與左知己都有些吃驚。
兩軍對壘之際,怎會有客?
當單問與戰傳說相繼入帳後,兩人才恍然大悟。
落木四見戰傳說傷勢已無恙,自然大喜。左知己已聽說了有關戰傳說的事,對戰傳說亦十分客氣。
因為是行軍在外,就連落木四的大帳內也未設幾椅,只是以氈墊席地而坐。
單問為主客雙方做了引見,聽說“戰傳說”三字時,落木四很是吃驚,相形之下,倒是左知己更沉得住氣一些,神色幾無變化。
而戰傳說得知那顯得無精打采,像是縱欲過度、連說話都懶洋洋的人是卜城二城主時,不由多加留意了。因為在與大盟司一戰前,他隱於暗處時,由卜城快馬營統領烏代口中聽出卜城兩位城主似乎不睦。
因為雙方各懷心事,故氣氛有些侷促,一番寒喧後,戰傳說直奔主題。
“二位城主,在下與坐忘城城主殞驚天相識,也算得上有些交情,所以今日想代殞城主向二位城主討教一些事。”
單問心頭“咯噔”一下,忖道:“果然不出我所料!”而且戰傳說對他自己與殞驚天有交情的事竟直言不諱,讓單問不由替其暗捏了一把汗,心忖你為何不能旁敲側擊?
落木四與左知己相視了一眼,見對方都有凝重之色。顯然,他們沒有料到戰傳說會與坐忘城有淵源。
落木四緩聲道:“戰公子有話請講!”
戰傳說當仁不讓地道:“坐忘城與卜城相距數百里,彼此間素無間隙,不知卜城此次何以要對坐忘城大動干戈?”
左知己笑了笑,道:“這是冥皇之令。”
“是否冥皇之令無論對錯,卜城都將唯命是從?”戰傳說開始步步進逼。
“如此說來,難道戰公子認為冥皇聖意有錯不成?”左知己的言語慢吞吞的,但他的思維卻絕對不慢,甚至可以說是敏銳至極。
戰傳說鄭重地道:“冥皇非但錯了,而且可謂是忠逆不分,草菅人命,昏昧之極。”
他的聲音並不大,但在落木四、左知己、單問聽來卻是字字猶如驚雷!饒是三人皆非喜怒輕易形於色者,亦難免動容。
帳內竟出現了短暫的寂靜,誰也沒有料到戰傳說會就此事慷慨陳辭,而且毫無迴旋餘地,似對冥皇有極大隱憤。
若是此言出自樂土臣子口中,無疑是大逆不道的萬死之罪!
雖然落木四等三人皆非怯懦之輩,但對他們而言,縱是與禪都相距千里,冥皇之威依然深植心底,雖口伐冥皇者是戰傳說而非他們三人,但卻讓他們有驚悸而寒的感覺。
對落木四、單問來說,還有一層擔慮就是左知己是來自冥皇身邊的人,此時若言語間有所差錯,就非尋常可比。
單問雖是一動不動地坐於原處,但他的雙手卻已涔涔汗濕。
終於——
左知己打了個哈哈,道:“我終於明白殞驚天何以膽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行逆亂之舉了。”
頓了一頓,他接著道:“因為他本就已無所顧忌,冥皇意欲討伐殞驚天,也決非偶然!”
落木四也覺得戰傳說所言有些誇大其詞,但顧念戰傳說對卜城之恩,他還是斟酌著字句委婉道:“泛泛虛指,乃我輩所不屑為之,落某願聞其詳。”
戰傳說心知落木四懷疑自己責諷冥皇之言是空穴來風,憑空捏造,當下道:“在下與殞城主相識不過十數日,其中也不過數面之緣,說有交情,其實僅是戰某敬重他的性情為人而已。”
隨後,他便將前些日子在坐忘城發生的諸多事宜大致向三人敘說了一遍,其過程雖然曲折離奇,但由於戰傳說親歷了這些事,所以聽來不會讓人感到太過離譜。
聽罷,左知己撫掌大笑道:“精彩,精彩,左某幾乎也相信戰公子所說的故事是真的了。”
戰傳說只覺怒意由心頭“騰……”地升起!
他強抑怒焰,沉聲道:“在下所言句句屬實,決非故事!”
“哦?那依戰公子看,冥皇何以要因為劫域哀將被戰公子所殺,就要對坐忘城大動干戈?難道說在冥皇的心目中,樂土的安寧、皇室的大業還不如區區劫域重要?!”左知己直擊戰傳說最薄弱的要害處,他指出的這一點,正是連戰傳說、殞驚天等人也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以至於若非甲察親口承認是奉冥皇之命擊殺殞驚天,連他們都不敢確信自己的推斷。
戰傳說道:“其中詳情,日後自有水落石出之時,至少冥皇欲置戰某與殞城主於死地是不爭的事實!”
“何以見得這就是不爭的事實?”左知己道。
“甲察身上有‘十方聖令’,而且甲察自己也親口承認了此事。”
“‘十方聖令’又能證明什麼?甲察身上有‘十方聖令’,是因為‘十方聖令’是甲察私自盜取的,誰都知道擁有‘十方聖令’可以辦到一些以一己之力難以辦到的事,甲察身為皇影武士,私取‘十方聖令’並非沒有可能。冥皇察覺這一點,便讓地司殺追緝甲、尤二人。司殺府執掌司殺大權,追緝甲察乃天經地義的事,但坐忘城卻強加阻撓,最後地司殺大人雖然除去了甲察,但卻付出了二百司殺驃騎的代價!坐忘城阻撓地司殺大人行分內之責,豈非公然與大冥王朝分庭抗禮?”
“甲察是為了殺殞城主而來,坐忘城怎會為了他而得罪冥皇?!”戰傳說已有些激動難耐,仿若在他眼前的已不是卜城三大首領,而是冥皇本人。
“說來說去,能證明甲察、尤無幾曾試圖刺殺殞驚天的只有坐忘城的人或甲察、尤無幾本人。前者的話自是難以讓人完全信服,而讓凶手自己證明自己是凶手,豈非也是十分荒謬?何況殞驚天在兩大皇影武士的攻擊下,卻還安然無恙地活在世間。而有關二儀門的說法……嘿嘿……”左知己乾笑幾聲,不再繼續說下去,但言下之意不言自明。
戰傳說只覺腦中“嗡”的一聲,氣極之餘,反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只是直直地望著左知己。
他的目光讓左知己有些膽寒,這時他才猛地意識到自己的言語間也許犯了一個錯誤:不該過於激怒戰傳說!眼前的這個年輕人既有力挫大盟司的實力,那麼他的憤怒無疑將是十分可怕的!雖然此時是在卜城大營中,且左知己對自己的武道修為也一向很自信,但這些卻已不再能如往日那樣讓他從容不迫。
戰傳說緩緩地站起身來,道:“在下之所以對諸位說這一番話,並不是擔心坐忘城無法抵擋卜城人馬。只是此事是由在下殺了劫域哀將而起,我不願看到卜城、坐忘城為此而無辜地付出許多性命!既然諸位信不過我,那麼再見之日,我與諸位將是敵非友!雖然我本非坐忘城中人,但殞城主陷身此事本就是為了我,我自當為坐忘城竭盡全力!”
單問心中暗嘆一聲,他一直擔心的事情終於還是發生了,看樣子此事已無法輓回了。
左知己慢悠悠地道:“戰公子就想這麼離去嗎?”
戰傳說目光與他的目光正面相迎,哈哈一笑,道:“如何?莫非左城主還想將戰某強行留下不成?”明知自己此刻置身卜城大營中,勢單力薄,但戰傳說卻殊無懼色。
左知己的神色微變,雖然對戰傳說的修為有所顧忌,但戰傳說這種毫不掩飾的挑戰性目光仍是讓他難以接受。
落木四及時插話道:“戰公子,就算發生了天大的事,至少今夜你仍是卜城真正的朋友!嘿嘿,一個敢公開宣稱自己殺了劫域哀將的人,一個敢在卜城大營中承認自己已是坐忘城朋友的人,僅這些,就足以讓我落木四佩服之至!我相信你不會是一個對我等有虛妄之語的人,但所謂的‘冥皇暗中依照劫域旨意行事’的說法實在太不可思議,就算我落木四能相信,卜城萬民也不會相信!你力挫大盟司,於卜城有恩,於樂土有功,落某今日便答應你十日之內決不攻城!這也是我力所能及的極限了,但願你在十日之內能找出真正讓世人心服口服的證據。那時,縱是拼著捨棄這城主之位,我落木四也會撤兵卜城;若是十日之內一切如舊,那麼落某也只好依冥皇之令而行了。”
未等戰傳說有何表示,左知己已先忍耐不住道:“落城主,冥皇給我們的期限也只是十五日而已,從離開卜城至今,已過去將近一半的時日了,若再拖延十日……望落城主三思……”
落木四揮了揮手,不容置疑地道:“不必了,到時若冥皇怪罪下來,一切罪責皆歸於我便是!”
單問忖道:“冥皇若真的怪罪下來,就是沒有落城主這句話,也一樣是會歸於他一人,左城主是來自冥皇身邊的人,冥皇豈會怪罪於他?”
左知己對落木四的性情已是十分了解,知道已勸阻不了他了。
戰傳說雖然不知十日期限內能否如願以償地將真相大白於天下,但有寬限之日總比沒有好。他已見識了卜城軍容之盛,知道就算最終無法攻下坐忘城,憑其驚人的戰鬥力,也將會給坐忘城帶來巨大的災難。
心意已定,他便道:“多謝落城主,無論如何,我定會竭盡全力向你證明坐忘城、殞城主是無辜的,告辭了!”
言罷,他先後向落木四、單問施禮告退,連左知己他也待之以禮。
單問多少有些遺憾,但事已至此,他也不能多說什麼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戰傳說掀簾離去。
正自惆悵間,忽聞落木四道:“單尉,你送他一程吧,以保他一路通暢,免受盤查。本當由我送他,但若是被坐忘城知道卜城落木四親自送他,恐怕會有誤會。”
單問明白這是城主的一番好意,答應一聲,便追了出去。
當單問離去之後,落木四輕嘆了一口氣,道:“一個人若既得罪了不二法門,又同時得罪了劫域,那此人很可能一輩子都休想有安寧之日了。而若是在得罪不二法門、劫域的同時,還與冥皇作對,那麼他就肯定永無寧日了。”
左知己默不做聲,像是在琢磨著落木四的這一番話。
落木四接著道:“但能在如此年輕時,就被不二法門、劫域、冥皇同時視作非除去而後快的人物,則定然決不簡單!”
左知己道:“正因為感到他太複雜,所以我才處處小心,這樣的人所布置的假象,最為逼真。不二法門的公正嚴明天下皆知,他們公開追殺戰傳說,不會毫無道理的。何況戰傳說還是戰曲之子,有這樣一層特殊的身份,不二法門更不會貿然行事,在不二法門的追殺之下能活下來,這不能不說是奇跡。就在不久前還有傳言說戰傳說已被一個名為‘陳籍’的人所殺,而剛才戰傳說卻又活生生地出現在你我面前,看來此事之錯綜複雜真可謂是撲朔迷離、真假難辨啊!回首數十年來,也只有南許許與戰傳說能夠在不二法門約定的追殺期限後還活著!”
“南許許?莫非就是那個被稱做藥瘋子的南許許?”落木四皺了皺眉道。
“正是。”
“南許許求醫已入魔道,連九極神教教主勾禍也出手相救,他與戰傳說……終是不同。”落木四顯然不願將戰傳說與南許許相提並論。
左知己也不與他在此事上多加爭執,轉而道:“據說戰傳說初現時,是在我們的營帳左近,當時我軍紮營之處與坐忘城尚相距四五十里,戰傳說卻在那兒出現,恐怕不是巧合那麼簡單吧?”
落木四相信左知己的猜測不無道理,但兩軍對壘之際,互相派出人手探聽對方的底細豈非再正常不過?所以落木四對左知己提到的問題並不在意。
現在他所擔心的是如何挨過十日,冥皇一旦得知自己遲遲無動於衷,必然會以種種手段施加壓力,自己能否應付得了?
何況卜城部屬未必都能理解他的決定!
戰傳說尚在卜城武備營的時候,就已是夜間,隨後的一番波折,加上由武備營趕到落木四大帳有四五十里,雖有戰馬代步,卻也花去不少時間。所以,當他離開落木四的大帳,在單問的相陪下穿過卜城大營時,已是子夜了。
單問行到轅門處就止步不前了。
所謂轅門,是指行軍駐營時,在營前以兩輛戰車相對豎立,拱立如門,故稱轅門。由於卜城對馬車進行了改良,以致他們的轅門顯得格外莊肅,在轅門兩側分列十數桿大旗,旗上繡著紅羽之鳥,正是卜城城旗,紅羽鳥即精衛鳥。
卜城人一向視精衛鳥為神鳥,他們一直相信一種說法:在比武界神祇更遙遠的時代,此處本是汪洋大海,後來這片陸地是在精衛填海中造就的。關於“精衛填海”的傳說,樂土人人皆知,事實上在與“精衛填海”源於同一時代的傳說還有許許多多,但千萬年的時光流逝,無數次爭戰紛紜,分分合合,連山川江海都已在類似於武界神祇時代的神魔“斷世之戰”中發生更易,滄海化為桑田。“斷世之戰”毀滅性的威力造就了今日的“異域廢墟”,也使本屬異域的千里生機勃勃的草原化為荒漠。樂土經歷了太多太多的災難,在每一場巨大的災難面前,萬民的生命脆弱如風中之燭,生存成了每個人的唯一念頭,許許多多美麗動人的傳說在一次又一次的浩劫中被衝淡,直到最後完全消逝於樂土人的記憶之外。
而“精衛填海”的傳說之所以傳流至今,與卜城對精衛鳥的推崇不無關係。精衛鳥的不屈不撓與卜城人的堅毅有一種暗合。
戰傳說向單問辭別,單問不無感慨地道:“但願重見之日,不必刀槍相見。”
戰傳說笑了笑,沒有說什麼,轉身大步向坐忘城方向走去。單問立於轅門,默默地望著他遠去的背影。
卜城大營的最前沿與坐忘城相距不過二三里,很快,戰傳說便已到達坐忘城前。
當他進入坐忘城一箭距離之內時,城頭各垛口處出現了一個個嚴陣以待的戰士,百餘張強弓勁弩直指戰傳說,但卻並沒有立即發動攻擊,顯然是見戰傳說只是孤身一人前來,才忍而不發。
城頭上立時有人高喝道:“來者何人?”
戰傳說大聲應道:“在下陳籍,煩請城上的朋友打開城門,讓我入城。”坐忘城人只知他叫“陳籍”,因此戰傳說沒有報出真實姓名,一問一答的聲音在夜色中傳出老遠。
城頭上亮起了更多的火把,大概是想將戰傳說看清,但這些戰士都是東尉將鐵風的部屬,幾未與戰傳說有任何接觸,而此時夜色昏暗,戰傳說又是由敵營而來,因此誰也不能確定來者是否真的是“陳籍”,事實上就算是,也沒有人敢擅作主張大開城門。
有一戰士頗為機智,想起一事,忙向城下道:“陳公子,白天卜城攻城已撞壞了城門,你稍等片刻,我們試試看能否打開,否則只好另圖他策了。”
戰傳說也理解他們的難處,他們這麼說其實只是想緩一緩時間,以迅速向鐵風或殞驚天稟明此事。當下戰傳說便道:“無妨,有勞諸位了。”
以他的武道修為,掠上城墻決無困難,但如此一來只怕就有藐視戍城戰士之嫌了。
在等待中,戰傳說的目光向四下裡掃視,因為他所立之處已在坐忘城弓弩射程能及的範圍內,所以四下望去,見到的皆是屍體,情景觸目驚心。
凝固了的血跡,毀壞的攻城車,被焚的旌旗,猶自泛著寒光的鐵甲與兵刃,以及昏淡的月色,共同交織成一幅凄涼的畫面。
身前、身後各有雄兵萬眾,但此時戰傳說卻是置身一片冷寂之中,一股莫名悲愴爬上了他的心頭……
果不出戰傳說所料,等了一陣子,城頭上傳來了鐵風的聲音:
“陳公子在此時此地出現,實是出人意料!”
入城之後,雖已是子夜,但戰傳說也顧不得是否冒昧,便去乘風宮見殞驚天,他要盡快將落木四答應罷戰十日的事告訴殞驚天。
鐵風陪他同去乘風宮的途中由他口中得知此事後,卻並不顯得如何興奮,而是不以為然地道:“他們就算沒日沒夜地攻城,也未必能撼動我坐忘城分毫!”
鐵風的態度倒出乎戰傳說的意料之外,他不知這是因白天一戰使東尉府屬眾折損了百餘人之故。畢竟是自己朝夕與共的部下,鐵風對卜城之恨陡增不少。
雖是深夜,殞驚天卻並未入寢,見了戰傳說,他顯得很是高興。而對戰傳說如何離開坐忘城,離開坐忘城又有什麼經歷,怎會自卜城大營方向而來之類的疑問,他卻隻字不提。
數日不見,殞驚天已憔悴了很多,但渾身上上下下仍是收拾得乾淨利索。
戰傳說主動將在卜城大營的遭遇說了一遍,當他說到大盟司的事時,殞驚天格外地加以留意。
聽罷戰傳說的敘說,殞驚天由衷地道:“真是有勞陳公子了。”頓了一頓,又接著道:“有十日和緩的時間,自是好事,但真的要向世人揭開真相,又談何容易?甲察、尤無幾已亡,死無對證,僅憑‘十方聖令’一物,的確無法服眾。”
鐵風一語道破天機:“其實就算能讓落木四相信我等所說的真相,又能如何?落木四不願攻城,冥皇自會另擇他人代其之位率領卜城人馬攻城,退一萬步說,卜城上下因擁戴落木四亦不願攻城,冥皇還有須彌城、九歌城、九疇關、風占關的人馬,禪都內更是有對冥皇忠貞不二的力量,誰能擔保天下人都如落木四這樣能明辨是非、顧全大局?所以,事情的最終癥結其實並不在落木四,而在於冥皇!”
戰傳說本是抱著也許能促使局勢峰迴路轉、柳暗花明的興奮之情而來的,鐵風的話頓時如向他當頭潑了一瓢冷水,讓他一下子從興奮的巔峰跌落下來,偏偏鐵風所說的幾乎無可反駁。
戰傳說心頭的失落可想而知。
殞驚天其實早已想到了鐵風所說的這一切,只是他不忍看到戰傳說太過失望,因此沒有說破。
鐵風繼續道:“城主,不如我們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公示天下與大冥王朝決裂!冥皇不是稱我等為逆賊嗎?那我們就做一回叛逆者,免得空負一個逆賊之名!”
“鐵風,你自圖心中痛快,可曾想到這樣一來,老城主的一番苦心卻要付諸東流?”
“這……”鐵風語塞。
殞驚天道:“我等也不必現在就灰心喪氣,有十日寬限總比沒有的好,大家慢慢再想辦法,天無絕人之路。”
事到如今,誰也沒有更好的辦法,鐵風與殞驚天又商議了一陣東城防務的事,便與戰傳說一起離開了乘風宮。
當夜,戰傳說便在鐵風的東尉府休息了。
由於心中有事,戰傳說在床上輾轉反側,又過了大半個時辰才迷迷糊糊入睡。
此時,已是月隱星稀,曙光將臨時分了。
醒來之時,天已大亮,戰傳說起床洗漱,不久有東尉府府衛進來道:“陳公子,爻意姑娘來了。”
戰傳說忙匆匆洗完臉就出了內室,到了外堂,果見爻意已在,依舊是那麼的光彩照人,飄逸如仙。
戰傳說本以為自己見了爻意會有許多話要說,但此時他卻一句話也記不起了,只知笑望著爻意。
爻意見狀,不由莞爾一笑,道:“我是從小夭口中得知你回了坐忘城的,一打聽,你未去南尉府,便猜知應在東尉府了。”
戰傳說心想:“大概是殞城主告訴小夭的吧。”口中道:“你來得正好,我正想去南尉府見石前輩,你與我同去吧。”
……
一路上,因為卜城兵臨城下的緣故,街巷間少了平時的繁華熱鬧,多了許多緊張的氛圍,不時有坐忘城騎士在大街上奔馳而過,每個人都顯得行色匆匆。
在任何一條街巷,都能看到乘風宮殿宇之頂那隻似乎隨時都會振翅飛向無限蒼穹的雄鷹。戰傳說見到這隻雄鷹時,竟感到它的身上平添了無限的悲壯之氣。
長街空寂,行人寥寥,秋風拂動著爻意的裙擺,讓人感到這美絕人寰的女子似將乘風而去……
戰傳說無意間留意到爻意的絕世風姿,竟然痴了,恍惚間已忘卻這些日子來一直揮之不去的種種煩惱。
爻意見他只是默默地與自己並肩而行,卻不發一言,不由好奇地問道:“你在想什麼?”
“啊……”戰傳說一怔,回過神來,隨口道,“我在想石前輩……”
“想石前輩?”爻意聽他這麼說,很是意外,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道,“你倒挺掛念石前輩。”
戰傳說只有把謊言繼續說下去:“我在想石前輩是昔日道宗的宗主,坐忘城已派了人前去道宗,按理,道宗也應有人來坐忘城迎接他們的老宗主了。”
“道宗的確來了人。”爻意道,“但就在前夜,來的一位道宗旗主卻莫名被殺了。”
戰傳說大吃一驚,不由停下腳步:“什麼?在坐忘城內被殺?凶手何人?”
他心想道宗的人在坐忘城被殺,石前輩定是前後兩難,處境尷尬了。
“據說是什麼術宗的高手,但誰也沒有在城內發現所謂的術宗高手的蹤跡。”爻意道。
戰傳說點了點頭,道:“如果凶手真的是術宗之人,那麼的確很難查到此人,哪怕明白他就是隱身於坐忘城也是如此。我曾聽父親說術宗擅於法術,常人很難窺破其中玄機,而能殺害道宗旗主的人必然是術宗數一數二的高手!唉……術、道、內丹三宗皆源於玄流,彼此間卻紛爭不息,我總猜測石前輩之所以會在隱鳳谷中隱身近二十年,與三宗之間的明爭暗鬥不無關係……”
他的話尚未說完,忽聞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而近傳來,由蹄聲之急促足以推測來者騎速之快!
轉瞬間,三騎已在前方十字路口出現,並繼續向乘風宮方向疾馳而去!由馬上騎士的衣著來看,是南尉府的府衛。
戰傳說兩人皆暗吃一驚:三名南尉府府衛如此匆忙,難道說南尉府又有突變?
眼見那三騎疾馳如電,幾乎撞倒了一行人,兩人的心弦也一下子繃得極緊,若非十分火急之事,南尉府府衛決不會在自己的城內如此不顧一切地橫衝直撞!
眼看三騎就要在兩人驚愕的目光中消失於前方路口時,驀聞“啊……”地一聲慘呼,其中一名騎士突然翻身由馬背上跌落,在街面上滾出一段距離後,竟一動不動地僕身倒在地上,而他的坐騎則已衝出老遠。
戰傳說親眼目睹了這一幕,幾乎目瞪口呆。
回過神來,他的第一個反應就是這名府衛一定是受到了暗處的襲擊!
但奇怪的是,由於戰傳說驚訝於三名府衛的異常舉動,故他的目光一直本能地追隨著三名府衛,如果說有人在暗處襲擊三名府衛,連戰傳說也無法事先察知的話,那麼攻襲者的修為豈非已高至不可思議的境界?
這時,已衝出一段距離的另一名南尉府府衛又折了回來,但他的同伴卻再未折回,戰傳說猜測那人是繼續趕路了。
那名折返而回的府衛還將那匹失去了主人的馬匹一齊牽回了,他翻身下馬之後,將倒於地上的那名同伴抱起。戰傳說見被抱起的那名府衛雙手雙腳無力地垂下,頓知此人若非死亡,就至少已昏迷過去了。
他心頭一沉,與爻意交換了一個眼神,不約而同地向那邊趕去。
但見那府衛將同伴抱起後,將其俯身向下橫置於馬鞍上,隨後在馬臀上用力拍了一掌,那匹健馬便向著南尉府的方向而去了。
“那名兄弟怎麼了?”戰傳說、爻意匆匆趕至,急忙問道。
那府衛猛地轉過身來,正對著他們,但見他滿頭大汗,雙目充血,眼中閃著近乎瘋狂的怒焰,看樣子似乎要向戰傳說二人大發雷霆。
但很快他就意識到向他問話的不是普通坐忘城戰士,而是南尉府的貴客,就算他識不得戰傳說,卻不可能不認識爻意。
看得出此人是以極大的克制力才保持了相對冷靜的語調,但他的聲音仍是低泣而嘶啞,足以顯示出其心頭之沉痛:“他——死了……”
戰傳說、爻意的心齊齊一沉。
他們很想再問些什麼,但對方的痛苦神情卻讓他們不忍心繼續問下去。
倒是那府衛自己接著道:“他是中毒而亡的,在我離開南尉府時,府中已死了二百多人,現在,也許已更多!我們是奉命向城主稟報的!”
他狠狠地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迅速翻身上馬,猛地抽了一鞭。
戰馬吃痛,立時如箭般射出,只留下他的最後一句話:“也許,我也會倒在前去乘風宮的路上……”
說到最後幾個字時,話音因距離的拉遠而變得有些模糊,但戰傳說卻聽得十分真切,更是如聞驚雷!
南尉府一片蕭瑟、肅殺。
進入南尉府,一眼就可以看到在府中空場上擺滿了屍體,最早毒發身亡的人還放在木板上,後來連卸下的門板已不夠用,只好在屍體下面鋪些草墊了事,而此時仍不時有人倒下。
南尉府中每一個人的腳步都匆忙而沉重。
當戰傳說、爻意進入南尉府目睹眼前的情景時,只覺一股寒意直透心底。
爻意美如星辰的眸子蒙上了憂傷之色,眼眶濕潤了。
戰傳說為她的憂傷所感動,心頭泛起憐愛的柔情。
爻意下意識地抓住了戰傳說的手,她的手一片冰涼。
戰傳說感受到了爻意對自己的信任與依賴,雖然她有著傳奇的身份,有著歷經了常人永遠不會體會到的曲折往事,但她終究是女人。
在這一刻,也許她將戰傳說視作了她的“威郎”的化身。
戰傳說的心情竟然很平靜,連他自己也暗自奇怪。
他只是輕輕地道:“一切都會成為過去的。”
爻意點了點頭,向他感激一笑,又很自然地抽回自己的纖手。
這時,正好伯頌由後院走出,見了戰傳說二人,便向他們走了過來。伯頌顯得精力憔悴,雙目深陷,整個人幾乎已變了形。
這突如其來的災難對伯頌打擊之大,可想而知。
伯頌沒有與他們寒暄,而是直言關鍵處:“現在南尉府已有三百二十餘人毒發而亡……”
停頓了片刻,才接著道:“驚變來勢太猛,讓人措手不及,當意識到大事不妙時,已有數十人遭了不測……”
這時,有人一陣小跑趕到伯頌身前,稟報道:“南尉大人,郎中已剖析了連大江的身軀,查出他的胃中有毒。”
伯頌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像是要借此吐盡胸中鬱悶之氣,隨後他向戰傳說、爻意二人道:“已可斷定是有人在水井中投了毒。”
若伯頌所言是真,那麼這一發現顯然可謂是一大突破。但在伯頌的臉上卻未見有絲毫的輕鬆,相反,在哀傷中又增添了無比仇恨與憤怒。
伯頌接著向那人下令道:“封鎖南尉府取水的三口井,未經我的允許,任何人不得接近!也許可借此查出蛛絲馬跡,同時速速將之稟報城主,讓其他三尉府也多加小心!”
“是!”那人領命立即離去了。
伯頌以近乎自言自語的低聲道:“連大江在未有毒發跡象之前,就告訴老夫萬一他毒發身亡,就將其遺體剖開查個究竟……如連大江這般主動要求的人,共有二十餘人……二十餘人中有五人現在已遭了不測。”
他每說幾句話,就要停頓片刻。的確,面對如此慘烈的事,僅是敘述,也要有足夠的堅強。
說到這兒,他的聲音提高了些:“若是查出凶手是誰,我定寢其皮、食其肉!”
在戰傳說二人的印象中,伯頌是一個憨厚長者,如今卻由他口中說出此言,足見他是何其憤怒!
戰傳說一直默默地聽著,直到這時才插話問道:“不知石前輩無恙否?”
伯頌道:“石兄也中了毒,只是他內力深厚,很快就已將體內之毒逼出。不過,這也顯示出凶手用毒十分高明,否則以石老兄弟的經驗閱歷,焉能不察?”
聽說石敢當也中了毒,戰傳說吃驚非小,後來才放心下來。
“石老兄弟正在為人驅毒,現在既已查清毒源,剩下的事就是盡量多救幾人,陳公子、爻意姑娘,恕老不能相陪了。”言罷正待離去,卻被戰傳說攔住了,戰傳說道:“在下理當盡帛薄之力。”
伯頌想了想,道:“也好,請隨我來。”
直到日暮時分,南尉府的風波終於漸漸平定了,已有一個多時辰未再有人毒發。
至此,南尉府已共有三百九十七人毒發身亡!
舉城為之震動!
平時,南尉府的人主要在三口井中取水,當夜他們便在其中的一口井中發現了被人投毒的跡象。
坐忘城內雖然大大小小有十幾口井,但事實上所有水井底下的水層都是相互連通的,因此其餘的水井也很可能會漸漸地被波及。
若在平日,八狼江水尚可取用,但那一場暴雨使八狼江暴漲不少,上游的污物也被衝帶而來,江水已污濁,飲用八狼江水有引發瘟疫的危險。
故殞驚天當即下令暫時封住城內十餘口水井,並連夜在與西門相接的山腰處掘井,這裡的地勢比被投了毒的水井高出不少,不會有危險。但也因為地勢較高,掘井成功取水的可能性就小了許多,在新的水井尚未掘成之前,城內只能以貯存著的水暫作維持。
往日根本不成問題的用水,如今卻成了迫在眉睫的危機。城池臨江,故城內少有貯水,估計所有貯水只能供數萬城民兩日之用。
入夜時分,殞驚天約見了戰傳說、爻意兩人。
除了他們兩人之外,還有貝總管、幸九安、伯頌、昆吾、慎獨、石敢當、白中貽亦相繼受約到了乘風宮。殞驚天對戰傳說、爻意頗為看重,邀約他們共商大事是情理中事,而白中貽、石敢當、戰傳說、爻意同為坐忘城之客,自是不能厚此薄彼。
昆吾的傷勢終於已恢復大半,戰傳說與昆吾彼此都有好感,但卻也未多加交談,南尉府的慘變如一團陰影般籠罩在每個人的心頭。
殞驚天待眾人都入座後,環視了眾人一眼,聲音低緩地道:“如今坐忘城的局勢諸位都明了,正所謂內憂外患交相困擾,殞某能力有限。今日請石老宗主、白旗主、陳公子、爻意姑娘來,是望諸位能不吝賜教,如何才能找出真凶。”
伯頌先將他所查知的情況告之於眾人,其實凶手幾乎沒有在現場留下任何可以追查的線索。
聽罷,昆吾沉吟道:“依我看,投毒者的身份儘管撲朔迷離,但卻並非毫無端倪。”
眾人的精神不由為之一振,目光齊集於昆吾身上,只等他說出下文。
昆吾道:“此事有兩種最大的可能,一種是凶手對伯尉將懷有仇恨,所以矛頭直指南尉府;另一種可能就是凶手針對的並不僅僅是南尉府,而是整個坐忘城。如果是後一種可能,那麼凶手出沒之地很可能就是在南尉府,這樣才符合常理。”
昆吾說得很委婉,但在場的人都知道所謂“出沒之地”其實應是居住之處,只是昆吾不願使伯頌有更大的壓力罷了。
昆吾的推斷並未止於此,他接著道:“依我之見,第一種可能性並不大,因為事實證明水中毒物固然毒性極強,但對於有一定的武道修為的人來說,卻並不能形成致命危機。換而言之,這對伯尉將是不會有威脅的,所以昆吾便傾向於後一種可能。”
昆吾的一番話,一下子將範圍縮小了許多。
幸九安道:“此人的用意如果是針對整個坐忘城,那麼就不能不與卜城兵圍我城的事聯繫在一起。南尉府一日之間折損數百人,其結果不僅僅是戰鬥力的直接損傷,而且將影響士氣,甚至由於凶手一定是隱於城中的,更會造成大家彼此間的相互猜忌,這才是最可怕的。”
貝總管插話道:“陳公子已探明卜城的人馬只有萬餘,卜城僅憑萬餘人就圍我坐忘城,這不能不讓人起疑,若不是落木四太狂妄自信,那就是他另有妙招。而所謂的‘妙招’,最有效的莫過於在坐忘城內尋找契機,製造混亂。”
他的目光緩緩掃過眾人,神色倍顯凝重:“先前地司殺能出人意料地知道關押甲察的地點就顯十分蹊蹺,莫非在坐忘城中,隱有冥皇的親信?”
此言一出,眾人皆是心頭微震,回首前些日子所發生的點點滴滴,再聯繫卜城出人意料的輕舉冒進,這不能不讓人起疑。
慎獨擔憂地道:“若是如此,那麼落木四應允按兵十日的動機,恐怕就是別有用心了。”
殞驚天目光倏閃!沉吟了片刻方道:“你是說落木四有可能只是在等待潛伏於坐忘城內的人製造混亂,削減坐忘城的力量,所以按兵十日其實只是他的一個計謀?”
慎獨緩緩點頭。
殿內忽然靜了下來,連眾人的呼吸聲都清晰可聞。
有時,潛在的危險遠比正面的威脅更可怕!
若說坐忘城內安插有冥皇的親信,那麼除了殞驚天、戰傳說、爻意等有數的幾個人之外,坐忘城內絕大多數人都有可能是冥皇所安插的人!
甚至包括此時在場的人!
眾人的神情都有些複雜。
唯有爻意恬然自若。
殞驚天察覺到了,不由心中一動,忙道:“爻意姑娘可有高見?”
爻意淡淡一笑,道:“若城主信得過爻意,爻意倒有一個辦法可為城主查明此事。”
她的笑容美麗動人,在恬淡中顯現出自信,讓人在折服於她神韻天成的魅力的同時,也不由自主地相信了她的話。眾人似覺有一縷清風自心頭拂過,陰雲為之一掃而空。
戰傳說亦訝然相望。
殞驚天難掩喜色地道:“殞某自是信得過爻意姑娘,願洗耳恭聽。”自小夭告訴他爻意關於卜城兵力的推斷,而戰傳說返回坐忘城後又證實了其推斷後,殞驚天對爻意的冰雪聰明已是十分佩服,此刻聽她說可以查出真相,當然就信多疑少。
爻意美眸一輪,道:“城主能否找到智禪珠?只要有智禪珠,爻意可讓一切水落石出。”
“智禪珠?”殞驚天一怔,“難道姑娘要以禪術推論真相?”殞驚天一臉的吃驚。
而昆吾等人的神色則由期待變為失望。
誰不知道禪術是早已失傳了的卜測之術?
儘管相傳禪術之博大精深不在堪輿術、梅花易數之下,禪術的最高境界即可洞悉天地玄奧,察辨世事滄桑,但它卻沒能如堪輿術、梅花易數一樣流傳下來,而只存在於樂土人的傳說中。傳說中將禪術發揮至最高境界的人即為武界神祇時代的——智佬!
如果說在樂土人的心目中,武道至高無上的象徵是開闢武界神祇時代的“玄天武帝”的話,那麼擁有至高智慧的便是神祇時代的智佬。
只是無論禪術曾有過如何輝煌的過往,畢竟它只存在於一個遙遠的傳說中。
而眾人眼前的爻意僅是一年輕女子,怎麼可能通悉禪術?
雖然在樂土境內乃至千島盟仍有不少關於禪術的典籍,不少人收藏有智禪珠,但關於禪術的典籍有若天書,其中經要聱牙詰屈,深玄詭秘,曾有不少自命天賦異稟者試圖解悟,結果卻窮經皓首,也一無所獲。百餘年前,尚未分裂的玄流出現了一個非凡人物,即石敢當的師祖天玄老人之前的玄流主人悔無夢,當時世人皆謂悔無夢的心智天賦無人能及,悔無夢是玄流歷代主人即位時最年輕的一個,在悔無夢的影響下,玄流出現了最鼎盛的局面。當時除了不二法門外,無一門派能超越於玄流之上。但悔無夢心氣太傲,縱是已有常人望塵莫及的輝煌,仍不能忍受玄流屈居不二法門之下的現實,而要想超越猶如神明般的法門元尊卻難比登天!最終,悔無夢選擇了一條奇徑:他要悟透業已失傳的禪術,憑藉禪術蘊念玄機無窮、洞徹天地的玄能,使自己的修為完成質的突破!
孰料,一代天驕竟在苦悟禪術數載之後心殫力竭,稍一不慎,走火入魔後魂歸天國。
從此,世人對禪術漸漸敬而遠之,極少有人再奢望能使已失傳的禪術重現,即使有不知天高地厚之人,亦是徒耗歲月而已。
而關於禪術的種種典籍,因為禪術的玄奧莫測,反而具有了別樣的吸引力。在禪術已失傳的今天,關於禪術的種種典籍卻並未減少,只是雖然諸種典籍或大同小異,或大異小同,或自稱“唯一孤本”,或稱“驚世珍本”,但孰真孰假,卻無人知曉,而且擁有種種典籍者也多半是將它束之高閣。
至於智禪珠,則更成了樂土顯貴,乃顯示知書達理、富有智謀的象徵,縱是對禪術一無所知者,也必會將之珍藏。
智禪珠淪落成一種點綴物,恐怕是智佬所始料不及的。
殞驚天雖對爻意的智謀十分賞識,但若說爻意通悉禪術,則殞驚天無論如何亦難以置信。
孰料爻意竟胸有成竹地點了點頭,道:“正是。雖然爻意對禪術知之甚淺,但亦已至可‘奪斷’的境地,要查清此事,尚不足為慮。”
推究智禪珠的禪術雖已失傳,但關於禪術可分為射覆、奪斷、紀世三種境界這一點,卻是人皆盡知,所謂“射覆”,乃禪術中最低境界,可以借推究七七四十九顆微智珠猜物;而“奪斷”之境,則已是可以推究過往,卜測將來,而所能推究的範圍自是因修為智慧高低而不同。但無論如何,在今人看來,能達到“奪斷”之境,已是神人!
至於“紀世”之境,則已可洞悉天地萬物生滅更迭的真諦,其中真正的玄奧,已非他人所能想象。
據說悔無夢曾達到“奪斷”之境,但因他最終走火入魔魂歸天國,誰也無法確知這一點。
除此之外,則是連能達到“射覆”之境者亦未曾有所聞,更勿論“奪斷”之境了。
但爻意的神情卻不像在說笑——況且事關坐忘城危機存亡,爻意也不會等閒視之。
殞驚天如牙痛般輕輕嘆了口氣,一時倒不知該說什麼好。
石敢當、戰傳說二人的心理與他人卻不相同,因為他們兩人皆知爻意有著非比尋常的來歷——她來自於遙遠的神祇時代,且貴為公主。
而最高智慧的象徵——智佬正是屬於神祇時代!所以,戰傳說、石敢當的心態是將信將疑。
石敢當乃玄流道宗昔日宗主,而玄流與禪術曾有的一段淵源使玄流中人對禪術留意更多,石敢當年輕時也曾對禪術典籍有所涉足,於是道:“老朽也曾觀摩禪術,不過生性愚鈍,一無所獲,現有不解之處,想請姑娘賜教。”
“石老宗主客氣了,爻意勉力而為便是。”爻意道。
石敢當道:“所謂‘老變少不變’作何解?”
爻意道:“九為老陽之數,六為老陰之數,以七為少陰之數,以八為少陽之數,即九、六智禪珠為動珠,可變;七、八是靜珠,不可變。”
石敢當隨即又道:“何為‘拆’?”
“智禪珠兩動一靜為‘拆’。”爻意道。
“那何為‘重’?”石敢當不知不覺中神情顯得有些激動了。
反觀爻意,卻是風平浪靜,笑意盈盈:“‘重’乃智禪珠萬變之源人皆盡知,但否極泰來,物極必反,欲借智禪珠洞悉古今之變、人之興衰、物之更迭,便不能為‘重’所困,所謂滄海廣大,盡隱於一粟之中。能在‘重’與‘獨’之間揮灑自由,讓心意如塵埃,如氤氳,無憑無藉無己無物,方是‘重’之真諦。”
石敢當微微合上雙眼,像是在默默地回味著爻意的這番話。
戰傳說、殞驚天、貝總管等人無不是如墜雲裡霧裡,一片茫然。
唯白中貽似也被爻意的話深深吸引,眉頭緊鎖。眾人想到白中貽乃道宗的旗主,在此之前對禪術多半也有所涉足,所以才會被爻意的話所吸引。
半晌,石敢當方長出一口氣,睜開雙眼,肅然而立,向爻意深施一禮,懇切地道:“姑娘真乃神人,老朽曾揣摩禪術數載春秋,卻始終不得要領,而姑娘卻分明是高屋建瓴,實不知強過老朽多少籌!”
爻意忙還禮道:“雕蟲小技,不登大雅之堂。”
她雖說得謙遜,但能得道宗老宗主如此誇譽,至少說明她對禪術決非一無所知。
殞驚天的失望之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滿懷期待,當即吩咐慎獨去取坐忘城收藏著的智禪珠。
殞驚天為了讓爻意能安心推演智禪珠,特意為她擇選了一雅潔小屋,搬去屋內的一切雜物,只留下一方暖席與一張長幾,屋子的四角各燃一燭台,將此屋映照得燈火通明。
爻意跪坐幾前,手托香腮,默默沉思,在燭光的映照下,顯得無比俏美而聖潔,一蹙一喜之間無不動人心弦,室內只有一小婢伺候。
長幾上,置放的便是隱含至玄的智禪珠。
七七四十九顆智禪珠靜靜地躺在一隻檀木鑲金的盒子裡,旁邊則是用來推演智禪珠的“微盤”。
微盤為規則的八邊形,形近八卦,將微盤八隻角任意一隻角皆與另外七隻角以紅線相連,如此紅線在微盤盤面上將共有四十九個交錯點,其中最中央的交錯點共有四條紅線交錯於這一點,此點即為禪術推演中十分重要的“重”點。
除此之外,尚有三條紅線交錯成的點八處,即“串點”,以及兩條紅線交錯而成的“同點”。
四十個“同點”,八處“串點”,一處“重點”,加上八隻被稱做“獨點”的外角,即組成了幻變無窮、飽含天地間最高智慧的微盤。
“串、同、重、獨”點皆被鑿出了小凹洞,凹洞為米圓形,打磨得無比光滑,大小正合適放置智禪珠。
智禪珠共分七色,每一色各有七極,分別象徵天、地、人、時、意、物、氣七大限。
沉思良久,爻意纖美之手探入檀木盒中,玉指輕拈一枚泛著幽幽紅色光芒的智禪珠,懸皓腕於微盤上方,卻久久不落。
紅色的智禪珠暗合七大限中的“天”,紅珠與她白皙的玉指相映,竟有了幾分美感。
外室與內室以垂簾虛隔,殞驚天、戰傳說等一干人皆靜候於外室,當智禪珠被撥動的聲音響起時,眾人的心便提了起來。
智禪珠久久不落。
眾人懸著的心也久久不落。
終於——
“啪……”一聲輕而脆的響聲中,爻意手中的智禪珠穩穩地落在了一“串點”上。
燭光的火苗跳躍了幾下,變得更亮了。
聽得落珠之聲,外室的一干人不由得相視一眼,皆有暗舒一口氣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