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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武天下》第47章
第三卷第六章萬象歸宗

不二法門早已認為勾禍已死,連勾禍的屍體都為眾人所見,而且是被攔腰斬殺,就是神仙也救之不活!靈使之所以要讓南許許、顧浪子說出勾禍的所在,是為了讓他們對晏聰不起疑心。

在靈使看來,自己假裝以晏聰的性命為要挾,為了得到的卻是一個早已死去多年的人的下落,雖然顧浪子、南許許也不可能說出一個死者的下落,但為了保住晏聰的性命,他們必然會捏造一個虛造的地點。

靈使當然不會在乎這一點,但他卻可以藉口要查派南許許、顧浪子有沒有說謊而將晏聰與南許許押在一處共處一段時間,要這段時間內,晏聰將憑藉自己的第三結界的修為,偽裝成氣息紊亂至極的狀況,迫使南許許不得不以“萬象歸宗”的陰訣作用於晏聰身上。

為了使計謀得逞,靈使甚至不親自出手,而只是設法讓南許許、顧浪子自己墜落囚室。如此一來,“毒瘋子”南許許隨身攜帶的藥以及銀針等物才可以留在其身上,否則若是以其他方式擒住南許許,卻不搜去他身上的這些物品,未免有些反常。

當南許許說出勾禍的下落時,靈使並不在意,他相信這只是南許許為了保住晏聰而捏造的地點,勾禍怎可能仍活著?

但之後顧浪子與南許許在地下囚室中的爭執,讓靈使大吃一驚,驚愕之餘,更是喜出望外!

在靈使看來,雖然這也許只是南許許、顧浪子的疑兵之計,想盡可能讓靈使相信他們所說的是真的,但同時靈使也感到勾禍還活著的可能並非沒有!正如南許許、顧浪子所估計的那樣,靈使的確在地下囚室布下了機括,可以竊聽他們的對話,可是南許許與顧浪子早早地陷入了該不該說出勾禍下落的矛盾中,而忽視了靈使是否真的知道勾禍還活著這一點,以至於他們雖然早已料到自己的言語會落到靈使的耳中,但因為自認為既然已說出勾禍所在,一切都已無可挽回,那麼關於勾禍的爭執也不必再迴避什麼。

靈使暗自驚喜!

他立即派出人手前去南許許所說的地方查看,若真能有所收穫,堪稱是意外收穫!即使這只是顧浪子、南許許的詐兵之計,對大局也沒有什麼影響。

眼下,他只需靜候南許許使出絕世神功“萬象歸宗”的陰訣加諸於晏聰身上,那麼即是大功告成之時了。

興奮之情沖淡了靈使失子之痛,為了使晏聰成為他無往不利的“刀劍”,他甚至可以暫且將追殺戰傳說的事擱至一旁。

或者說,他對追殺戰傳說一事,早已成竹在胸。一旦晏聰鑄成三劫戰體,定可為他擊敗戰傳說,取其性命。

而由晏聰擊殺戰傳說,在靈使看來,這比自己親自出手更有趣得多!他要讓戰傳說親眼看到他視為朋友的晏聰非但向外人透露了“無言渡”相約一事,甚至還要取他的性命。

靈使已感到戰傳說是年輕一輩中最出類拔萃者,而擁有三劫戰體的晏聰卻將是最強的年輕人。

靈使堅信兩人之間的那一戰,必然十分的精彩!

禪都司祿府。

戰傳說與昆吾相見後,都驚喜異常,大有恍如夢中之感,在司祿府中相見,實是有些不可思議。

戰傳說一問昆吾,才知昆吾比他還要遲些時辰到這兒,戰傳說三人進入司祿府時天還亮著,而昆吾進入司祿府時卻已天黑。

戰傳說感慨地道:“在下會進司祿府,自己已感到有些不可思議,沒想到竟還會在此遇到昆統領。”

“司祿府?”昆吾惑然不解。

戰傳說微怔,道:“不錯,此乃司祿府的府地——難道你還不知嗎?”

昆吾大驚,尤其是見戰傳說從容隨便,似乎對置身於司祿府絲毫未感到不妥,更是既驚且疑。

戰傳說道:“沒想到你還不知情。”

“進入此地——甚至在進入禪都時,我已是處於暈迷狀態了。”昆吾有些慚愧地道,“等我醒來,發現自己處於深宅大院中,有幾個人照應著我,對我十分客氣,卻不讓我隨意走動,既然人家對我有恩,我也不能讓人家為難,所以也就無從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了。”

聽昆吾這麼說,戰傳說不由看了姒伊一眼,心道:“難道這也是她所為?”

無須戰傳說發問,姒伊已先道:“昆統領的確是我讓人救回的,可惜他們還是去遲了。”

“去遲了?”戰傳說心頭一沉,默默地將這三個字在心中重複了一遍。

昆吾聲音低沉地道:“隨我同行的五十名弟兄皆已被殺……唯有我一人活了下來……”痛苦之情溢於言表。

他的雙手用力握緊,以至於指關節泛白。

對於昆吾這樣的性情,一人獨自倖存下來非但不會讓他慶幸,反而會讓他更為痛苦。

戰傳說雖覺當著姒伊的面問昆吾經歷的情形多少有些不便,但他還是忍不住問道:“是遭遇什麼人的攻擊?”

昆吾痛苦地搖了搖頭,沉默了半晌,方道:“他們蒙著臉,從衣飾上也看不出什麼,雖然他們也有人被殺,但直到我暈迷過去為止,一直是沒有任何機會查看他們的身份。”

戰傳說與昆吾雖然接觸不多,但深知昆吾常不顯山露水,卻極為謹慎果敢,很為殞驚天倚重。以他的眼光與洞察力尚未能看出襲擊者的一點破綻,看來對方行事十分縝密。

姒伊道:“襲擊者是極具戰力的無妄戰士。”

“無妄戰士?”戰傳說、昆吾同時失色!“無妄戰士”直接歸屬冥皇指令,除冥皇之外,連雙相八司都無法調動無妄戰士一兵一卒。這些經過嚴格挑選、精心磨煉出來的無妄戰士共有八百人,八百人組成的無妄營的戰鬥力足以與人數數倍於他們的普通禪戰士相匹敵,無怪乎連足稱坐忘城精銳的乘風宮侍衛也不敵他們。

戰傳說、昆吾固然顯得很是驚愕,但細細一想,襲擊昆吾等人的也只可能是冥皇所派出的人馬,尤其是發動襲擊的地點與禪都已相去不遠了,換了其他力量,不能不掂量在禪都左近動手會不會觸怒冥皇。

戰傳說沉吟道:“冥皇竟派出無妄戰士出手,看來他真的是要一心沿著這條路走下去了,也不知是什麼原因讓冥皇……執迷不悟。”

戰傳說雖然感到姒伊似乎無所不知、無所不曉,但關於冥皇之所以發動雙城戰是因為劫域的緣故這一點,他仍暫時不想向姒伊透露,所以言語有些含糊閃爍。

昆吾不無擔心地道:“冥皇一意孤行,這豈非等於說城主越來越危險了?”

戰傳說道:“未必如此。殞城主隨卜城人馬一同進禪都的途中,不二法門的黑衣騎士追隨他們整整兩日,不二法門的意圖很明顯,就是要對冥皇施加壓力,讓冥皇不能隨意殺害殞城主。有不二法門的插手,相信冥皇應該有所顧忌。”

昆吾很是欣慰地道:“如此就好!”看來他對不二法門黑衣騎士出現的事並不知情,方有此意外之喜。

戰傳說又道:“冥皇動用了無妄戰士,又竭力掩蓋身份,這說明冥皇有所顧忌,他並不想讓更多的人知道他針對坐忘城的舉措。”說這些時,戰傳說想到了天司祿。天司祿似乎根本未看出自己就是冥皇一心要追殺的人,究其原因,也許並不是天司祿的疏忽,而是冥皇並沒有向天司祿透露這一點。

戰傳說越來越覺得姒伊非比尋常——當姒伊直言他們是為救殞驚天而來時,他已不再有多少驚訝了。

冥皇處處有所顧忌,這對戰傳說、坐忘城來說,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昆吾想起更關鍵之處,於是向姒伊問道:“不知這位……姑娘與司祿大人是什麼關係?”

“我只是司祿大人的客人。”姒伊道。

“客人?”昆吾皺了皺眉,也難怪他會疑惑,她在司祿府的言行舉止可一點也不像只是客居此地,他看了看戰傳說,戰傳說臉上是無可奈何的苦笑,示意自己也不知她的真正身份。

姒伊雙目失明,自無法知道昆吾與戰傳說這種無聲的交流。

她道:“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你們要從冥皇手中救出殞城主,就不能對冥皇一無所知。現在,有一個機會可以讓你們進入紫晶宮見到冥皇,不知二位可有興趣?”

戰傳說、昆吾相視一眼,昆吾道:“願聞其詳。”

姒伊微微一笑,道:“時逢香兮公主大喜之日,普天同慶,姒伊身為樂土子民,蒙浩瀚皇恩,無以為報,適逢此吉日,自當進奉薄禮,以表寸心。不過,冥皇聖顏非我一商賈女子輕易能見,這便需要天司祿大人牽線搭橋了。姒伊既然是攜禮覲見冥皇,身邊自不能沒有跟隨,姒伊想暫且委屈二位假作我的隨從,這樣就可以進入紫晶宮了。”

戰傳說覺得此計可行,雖然見了冥皇未必對救殞驚天有所幫助,但對冥皇的性情多一分了解卻也不是壞事。

他正待答應下來時,卻見昆吾向他大遞眼色,戰傳說只好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昆吾道:“姑娘此計的確不錯,但冥皇既然處處針對坐忘城,對來自坐忘城的人自然格外注意,對於我與陳公子,冥皇身邊定有人識得,就算有易容之術,恐怕在紫晶宮也不可能瞞過所有人。一旦被察知,不但我與陳公子性命難保,而且還會連累姑娘,救殞城主也無從談起。”

姒伊點了點頭,道:“昆統領的擔憂不無道理,既然如此,我們便另謀他策。你們久別重逢,定有話說,姒伊就先告辭了。”

言罷即由侍女陪著離去了。

待姒伊走後,戰傳說有些迫不及待地道:“昆統領為何不同意她的計策?”

昆吾搖了搖頭,道:“太冒險了。大冥王朝是以武立國,紫晶宮的戒備自然是天衣無縫,絕難輕易混入,一旦我們的身份暴露,冥皇就立即可以此為藉口向城主問罪!”

戰傳說感到昆吾的擔憂不無道理,出入紫晶宮顯然要冒很大的風險。但同時戰傳說又覺得除此之外,一時也沒有其他更合適的途徑可以有助於救殞驚天,所以心頭多少有些遺憾。

戰傳說詳細地將自己在苦木集的遭遇對昆吾敘說了一遍,昆吾這才知道殺害重山河、落木四的人是劫域恨將,立即意識到雙城之戰、冥皇追殺戰傳說等一系列事情有著極其複雜的背景。

這可不是妙事!

最後,昆吾道:“小姐現在何處?她是否一切安然?我想去見她。”

昆吾乃乘風宮侍衛之統領,護衛城主殞驚天、城主女兒小夭本是他分內之事。

戰傳說道:“我這就與昆統領一起去見她。”

靈使精心營建的地下囚室。

南許許眉頭緊鎖,連聲道:“奇怪……奇怪……”

顧浪子被他不著邊際的話弄得心煩意亂,忍不住打斷他的話道:“若說這世上還有能難倒毒瘋子的疑難雜症,那才真是奇怪。”

南許許嘆了一口氣,道:“請將不如激將,此話不無道理,但此時用在我身上,卻是毫無用處了。若有計可施,既無須你將,更無須激將!”

顧浪子心頭一沉,一把抓住南許許的手,急切地道:“胡說!照此說來,難道……難道聰兒已必死無疑?!”

在未被囚禁於此地之前,顧浪子的身體本就虛弱,被囚之後,更是身心同受折磨,加上對晏聰傷勢的擔憂,他整個人已脫了形,如果不是因為這井式囚室一直暗無天日,只怕南許許見了會嚇一跳。

但無論如何,顧浪子因虛弱、焦虛而變得沙啞的聲音卻是掩飾不住的。

南許許愴然一笑道:“其實非但是他,你我又能活上多久?一旦勾禍被找到了,我們也就失去利用價值了,難道還指望有人將我們放走嗎?”

顧浪子嘶聲道:“既然如此,你更不該將勾禍所隱藏的地方說出,我們無論如何都難免一死,又何必在臨死之前還對勾禍失信?”

南許許冷笑一聲道:“對勾禍失信算得了什麼?不錯,我們的確難免一死,可憑什麼要讓我們早早地束手待斃?若是為了其他守信而招來殺身之禍,倒也罷了,但為勾禍而死倒大可不必! ”

顧浪子也變得有些激動,道:“無論如何,我們最終只是多活幾日而已,卻……”

南許許一下子打斷了他的話,道:“多活幾天便多掙幾天——其實這二十年來,那一天我們不是在以此心態過日子的?怎麼今日你反倒不習慣了?”

顧浪子一時不說話了,南許許也沉默著。

忽然間,兩人同時嘶聲笑了,笑得有些淒然,也有些釋然。

顧浪子長長地吐了一口氣,道:“無論如何,我仍是希望能救下聰兒,畢竟,他還如此年輕——你一定有辦法救他,否則,若真的無法相救,你反倒不會告訴我了,是也不是?”

南許許久久不語。

半晌,他才道:“晏聰一直暈迷著,即使偶爾醒來,也只能維持極短的時間,而他體內有三股截然不同的氣息則在不斷地壯大,如果不能將之融為一體,不出數日,他必會因為三股氣息之間的衝突糾纏而亡!而要將這三股氣息融合為一,只有一種方法……”

“萬象歸宗?”顧浪子已有所悟。

“確切地說,是'萬象歸宗'的陰訣!”南許許道,“而陰訣我還從未真正地嘗試過,一旦有所偏差,後果不堪設想!”

顧浪子只覺手心開始一點一點變得冰涼,後背也是陣陣發涼。

他強自鎮定心神,道:“難道……沒有其他方法了嗎?”

其實,如此發問時,他已知南許許的回答是什麼了。如果有更完全可靠的方法,南許許又豈會舍而求其次?但顧浪子卻又委實忍不住要問。

“也許還能找到其他方法,但卻至少要花費半年的時間去尋找、琢磨。”南許許苦笑一聲道,“可我左算右算,隨身帶著的那些毒物無論如何也無法讓我再維持三日!”

末了,他又調侃了一句:“而且,誰也無法保證靈使有等半年的耐心。”

顧浪子幾乎是一字一字地自牙縫中擠出一句話:“你……有幾成把握?”

“三成。”南許許道。

“三成?!”顧浪子大失所望,但他更知他們別無選擇。

此時此刻,禪都黑獄。

黑獄是大冥王朝囚押死囚之牢獄,位於禪都外城的西部。從外觀看,黑獄狀如一座普通的城堡,只是大部分的建築皆是以黑色的岩石砌成而已。但一旦步入其間,立可感受到黑獄的森嚴!之所以將囚押死囚的牢獄外觀建成城堡狀,也許是為了與整個禪都相協調,以免過於突兀。

黑獄四周以高牆相圍,只有南向一個入口。與四周高牆相隔十丈之內,沒有任何建築或其他可以藉以隱身之物,這可以保證任何人只要靠近黑獄,就可以被及時發現。

因進入黑獄者,幾乎鮮有生還者,故禪都人皆戲稱黑獄南門——亦即黑獄唯一的入口為奈何門。

此刻,奈何門外以暗紅色石板鋪成的大道上,相對肅立著兩排披堅持銳的獄衛,約三十餘人。左近的禪都人瞧見這一幕,皆知又有一死囚將要被押入黑獄了,而他們對此早已司空見慣,習以為常了。何況這一次只是派了三十餘名黑獄獄士,可見被押送入黑獄的並非重囚。這與昨日收囚坐忘城城主殞驚天動用的二百餘名黑獄獄士是不可同日而語的。

三十餘名黑獄獄士等待的是臭名昭著的秋風煙。秋風煙生性邪淫,依仗自己一身不俗的輕身身法,常擄掠年輕貌美女子予以姦淫,早已引得世人共怒。這一次,秋風煙是栽在地司殺府的人手中。

對於黑獄士而言,無論死囚是由地司殺府押送來的,還是天司殺府押送來的,抑或是四大禪將押送來的,都無甚區別。在黑獄士眼中,被送入死囚的人就是一隻腳已踏入地獄的人,而眾黑獄士的職責便是保證已踏入地獄的那隻腳不再有機會收回。

每一個死囚都必然經歷了非比尋常的事,所以黑獄的歲月流逝是既單調又多彩。看慣了一個個曾經叱吒風雲、不可一世的人轉眼間斷送性命,使黑獄士的血漸漸地冷了,心,也越來越冷漠無情。

所以,此刻三十餘名黑獄士列隊於秋日的陽光中,在他們的臉上幾乎無法看到任何表情。

他們的臉色與黑獄一樣,籠罩著淡淡的幽暗與陰沉。幽暗與陰沉早已成了黑獄士的符號,據說禪都不少人能夠一眼就分辨出人群中有誰是黑獄士,哪怕此人再如何喬裝易容。

黑獄士見慣了生與死,這使得每一個黑獄士都理智得近乎冷酷。而且即使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黑獄士,或許也會因為與一死囚接觸甚多而知悉一個驚人的秘密。畢竟,會淪為死囚的人都必然有非比尋常的經歷。

所以,看似與世隔絕的黑獄其實並不像外人所想像的那麼閉塞。

對於秋風煙栽於地司殺府手中一事的前因後果,黑獄士心知肚明:看似只是秋風煙時運不濟,恰好落在地司殺府手中,其實這其中另有玄奧。以往地司殺府對秋風煙這一類人物多半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自從地司殺領二百司殺驃騎及三大刑使進入坐忘城,結果卻大敗而歸後,地司殺府的人一腔怒焰無處發洩,便開始對秋風煙之流予以變本加厲的追捕圍殺,一則藉以洩恨,二來多少可以振一振地司殺府頹喪的士氣。畢竟三大刑使一人被殺,兩人被擒,二百司殺驃騎全軍覆滅這樣的打擊實在是太大了。

這幾日來,幾乎天天有地司殺府送入黑獄的人,而且每一個被押入黑獄的人都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奄奄一息。

這也使黑獄對地司殺府頗有微詞,那些奄奄一息的死囚送入黑獄後,還需得黑獄士費盡費力地去照應。天、地兩司殺府擁有對抗拒者就地格殺的權力,而黑獄則不同。

對黑獄來說,寧願天、地司殺府的人更多地採用殺無赦之策,而不是炫耀功績似的將死囚往黑獄押送。

終於,有車輪轆轆聲、馬蹄嘚嘚得得聲傳來,很快一列司殺驃騎出現在大道的那一端,眾司殺驃騎皆著絳色勁甲,頭戴掩面戰盔,只有一雙雙銳如鷹隼的眼睛露於戰盔之外,顯得甚是剽悍。司殺驃騎所持的薄而窄的長刀在秋日的陽光下泛著森然寒意!

與前幾日一樣,地司殺府用來押送死囚的並不是常用的囚車,而是幕簾低垂的馬車,不知情者還會以為這是地司殺府的寬厚,而黑獄士卻知地司殺府的人之所以選擇馬車取代囚車,是因為他們押來的人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若是以囚車載之,恐怕會讓禪都人指責地司殺府殘忍無道,所以才以密封的馬車遮掩這一切。

地司殺府的隊伍長驅直入,直抵“奈何門”。

禁押著秋風煙的馬車停了下來。

黑獄的主事青叱吒被眾黑獄士尊為“獄師”,獄師雖然也算是一方權者,但與雙相八司及四大禪將的風光無限相比,青叱吒則內斂低調得多,他幾乎是終年足不出戶,沉居於黑獄中。在青叱吒的駕前,有“金、木、水、火、土”五大獄令聽候差遣。

此時在“奈何門”前等候地司殺府眾司殺驃騎的正是木獄令。

而司殺驃騎中為首的則是狐懷。狐懷年約四旬,論資歷比地司殺原先的三大刑使盛極、車向、香小幽更深,但不知為何,他一直在司殺府中不得志,只能聽任三個資歷不如他的人成為刑使,為此,狐懷一直顯得意志消沉。但自從坐忘城一役盛極被殺,車向、香小幽雙雙被擄後,狐懷忽然發現他的前景一片光明,地司殺若要另擇三大刑使,狐懷自忖他的可能性極大!所以,這些日子來,狐懷一直是全力以赴,處處奮勇爭先,希望能藉此引得地司殺的更多注意。

或許是過於操勞,狐懷的雙眼有些充血,有如經歷了一場生死搏殺後的猛獸,在疲憊中略略隱含兇狂。

他與木獄令已是老熟人了,見了對方當即朗聲招呼道:“又是木兄當值,辛苦了!”

木獄令神色木訥,也看不出他的心情如何,面對狐懷的招呼,他只是點了點頭,道:“狐兄弟客氣了。”其實他心中對狐懷很是不以為然。狐懷為了能坐上刑使之位,連累他木獄令也要操勞更多,尤其是方才他正在與五獄令中唯一的女子水獄令廝混,正在興頭上時卻不得不暫時離開風騷入骨的水獄令,這等滋味著實不好受。

狐懷也許是被連日來不小的收穫以及自以為唾手可得的刑使之位衝暈了頭腦,並沒有留意到木獄令的不快,依舊興致勃勃地與木獄令說笑:“木兄,這次送到黑獄的是秋風煙,此人風流成性,據說床頭功夫是出神入化,不少被他姦淫的女子還為他著迷了,木兄不妨下些工夫,多半能從此賊身上撈得一些好處,哈哈哈……”

木獄令也哈哈一笑,心頭暗自嘀咕:“他說的也不無道理,水獄令那騷娘們床上功夫一流,老子都有些招架不住了,若是能從秋風煙口中掏得幾招絕技,定可將她收拾得服服帖帖……”

想到得意處,他那過於木訥的臉容竟也舒緩順眼了不少,隨即向兩邊黑獄士揮了揮手,示意他們將秋風煙從馬車內架出。

一名黑獄士上前挽住車簾,另一人則一步登上馬車,跨入車廂中。

剛一進入,竟又退了出來。

不!並非退出,而是如彈丸般被拋飛而出!

身在空中,已是鮮血狂噴,但卻未聞有任何痛呼聲,顯然此黑獄士已是一具屍體。

未有任何交手,甚至未聞此黑獄士被擊中的聲音,就此殞命——如此驚人的變故,使見過不少血腥場面的司殺驃騎與一干黑獄士全都驚呆了。

未等眾人回過神來,馬車驟然爆裂,無數的碎片四向飛射。

那黑獄士的屍體頹然墜地!

而車廂破碎處,一團奪人心魄的寒芒挾裹著一個人影驀然惊現,且以令人窒息的速度向黑獄縱深處迫入。

對手雖然只有一個人,但無論是司殺驃騎還是黑獄士,卻同時心生不可抵御之感。

在短暫的震愕之後,木獄令、狐懷同時回過神來,聲嘶力竭地高呼道:“強闖黑獄者,格殺勿論!”

他們的嘶喊聲竟顯得那麼脆弱!

接近馬車的另一名黑獄士的頭顱已高高拋起,斷開的頸部鮮血如注,在虛空中劃出一道驚心動魄的弧形軌跡。

襲擊者其快逾風地迅速閃過六名黑獄士,頃刻間已有如鬼魅般出現在與木獄令相距不過數尺的範圍之內。

他的面目掩於黑色的頭罩之後,木獄令所看到的只有一雙讓他心寒的眼睛!

與對方目光相遇的那一剎那,木獄令忽然感到無比的虛弱與絕望,一種生命已不再為自己所擁有、把握般的絕望與虛弱。

這種感覺,從未有過!

刃風割面。

木獄令如夢初醒,以自己所能達到的最高速度抽刀在手!

卻已失去了出擊的角度與時機,因為一道寒光已如一抹咒念般直取他的咽喉,非但予他以致命的攻擊與威壓,並同時封住了他所有可能出擊的角度。

木獄令僅能以近乎笨拙可笑的方式勉強封擋。

“鏘”金鐵交鳴之聲傳入木獄令的耳中。

只有短暫的一聲撞擊。

木獄令手中的刀已不可思議地斜斜劈入他自己的肩肋處。

與此同時,他的咽喉處忽添一抹寒意。

空洞與畏怯之感使木獄令想大喊一聲,但他並沒能喊出,卻使他咽喉處的涼意化為熱熱的感覺,有殷紅的鮮血怒射而出。

他的呼喊與生命皆已被無情地封殺於喉底!

又是一聲金鐵撞擊聲,擋在奈何門前最後一名黑獄士被連人帶刀撞得飛身跌出,重重地撞在了暗黑色的石牆上,立時頭顱碎裂,命殞當場。

襲擊者的目的並不在於殺人,他如怒矢般穿過奈何門,消失於外觀有如黑色城堡的黑獄中。

木獄令已失去生機的軀體此時方打著旋頹然倒下。

他那顯得過於木訥而毫無表情的臉上在死亡後卻永遠地保留著一種神情——極度驚駭與絕望糅合而成的神情!

狐懷忽然感覺自己的後背已是冷汗涔涔。

他親眼目睹了木獄令被殺的過程,在場的人當中,也只有他能夠看清這一過程。正因為如此,他比其他人更能深切感受到襲擊者的修為之高深莫測!

狐懷自忖若剛才受到攻擊的不是木獄令而是他,也照樣無法躲過對方的一擊致命。

這幾日來的躊躇滿誌之感忽然間蕩然無存!

代之而起的是茫然若失。

黑獄的警哨聲驚心動魄!

狐懷首先掃視了一眼目瞪口呆的眾司殺驃騎後,很是沮喪地下令道:“集合人馬,原地待命,獄師若有差遣,我等自當鼎力相助!”

黑獄重地,連地司殺府的人也不能擅自進入。而地司殺府押禁的囚犯忽然間變成了修為驚人的絕世高手,並一舉斃殺木獄令,狐懷及其他同行的司殺驃騎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狐懷說是讓眾人原地待命,其實無異於在原處等候處治!一想到地司殺那冷酷的目光,狐懷就不寒而栗,想取代刑使的位置已近乎癡人說夢,能否保住性命都已成了問題!在坐忘城的受挫使地司殺府在天司殺府面前大丟顏面,而這一次又出如此大的紕漏,恐怕地司殺必會惱羞成怒。

若非不能擅入黑獄,狐懷寧可沖入黑獄,與那襲擊者血戰一場,雖然自知難敵對方,但總強過在此顏面掃地地等候處治。

木獄令手下的黑獄士已無心顧及眾司殺驃騎的感受了,他們終於從打擊中清醒過來,其中十餘名黑獄士蜂擁上前,守在已支離破碎的馬車旁,連司殺驃騎都不允許接近,而其餘的人則迅速撤入黑獄中。

“轟……”黑獄唯一的一扇通往外界的大門重重關閉了,留下垂頭喪氣的司殺驃騎與十餘名神色肅穆幽暗的黑獄士。

支離破碎的馬車的殘骸掩埋著一具屍體,只有肩部以上露出的部分可為人所見,這正是秋風煙,他早已被折磨得不成模樣,此刻,也沒有人去理會他的死亡了。眾司殺驃騎苦苦思索的是襲擊者怎可能在嚴密的監視下神不知、鬼不覺地混入馬車中。

……

警哨四起時,“獄師”青叱吒正在享受著他的“美人宴”。

在一張幾乎佔去整間屋子一大半的特大床上,青叱吒頭枕一身材誘人的豔女的胸部,半坐半臥,另有一個美艷動人的女子噙了一口美酒,然後小心地渡入青叱吒的口中。

青叱吒將美酒嚥下,心滿意足地吸了一口氣,微閉著眼,指了指身側的果盆。

床榻邊共有三名女子,那最為豐滿的女子早已心領神會,媚笑著緩緩躺下,她的同伴則將一把熟透了的櫻桃撒在了她的胸上、腹部、腿間……殷紅的櫻桃與她誘人的肌膚相映襯,平添了無限春色,更有幾顆櫻桃竟從她半遮半露的胸襟流入她的衣衫之內。

青叱吒側翻過來,輕車熟路地一把抱住了那女子,將頭深深地埋在她那高挺的胸前,用嘴探索似的尋找著櫻桃,並由此探訪了那女子的每一寸肌膚、每一個部位……

那女子似已不堪忍受,開始高一聲低一聲地呻吟喘息,十指用力地抓著青叱吒的雙臀,忽而又鬆開了。她修長的小腿繃得筆直,似乎在期待著什麼。

終於,她喘息著道:“獄師……把我也……吃了吧……”

青叱吒哈哈一笑,雙手一探,“刺啦”一聲,他身下的女子的衣衫已被扯開,一時滿室春意。

青叱吒要消受他的“美人宴”的最後也最讓他樂此不疲的一道“美味”了。

但,就在這時,警哨聲驟然傳入了青叱吒的耳中!

青叱吒完全可以將此屋修建得更為密實,從而使外面的聲音隔絕,但他卻沒有這麼做,甚至,此屋的隔音還不如尋常屋子。因此,屋內的種種盪人心魄的聲音也幾乎是無所遮擋地傳到屋外,以至於黑獄士都將在獄師身邊伺候視為一種酷刑,耳聽著男女歡愛之聲卻只能靜候於原處,其中滋味實不好受。

青叱吒聽得警哨聲,雙手略作停滯後,又繼續向目標進發。

青叱吒處變不驚,是因為他料定這應是有人試圖逃脫出黑獄。對死亡的恐懼往往使被禁押者會孤注一擲,而這種企圖幾乎不可能有得逞的機會,數百名訓練有素的黑獄士以及黑獄內的重重機括、暗道、翻板,使青叱吒有足夠的自信。

黑獄內部通道迂迴曲折,有如迷宮,局外人進入黑獄,只能是處處被動。

青叱吒相信用不了多久,此事就能平息,這小小的插曲還不至於壞了他的興致。

但事情的進展很快證實青叱吒的胸有成竹有些過於自信了,警哨聲此起彼伏,讓人的心弦越繃越緊。

青叱吒再也無心消受他的“美人宴”,霍然坐起,雙眼充血,殺機隱現!他已決定要讓壞了他興致的人付出最慘重的代價!

就在他心生此念的時候,屋外有人急切地禀道:“屬下有緊急事宜禀報獄師!”

青叱吒聽出是土獄令的聲音,而且還聽出土獄令的語氣中隱含極度的不安。

青叱吒頓時意識到事情比自己想像的更嚴重得多,他厲聲喝道:“說!”

未聞土獄令的回答,卻聽得外面一聲悶哼,隨即便是人體倒地的聲音。

青叱吒目光倏閃,右手閃電般向自己身側抓去,卻一無所獲,他的“無常刀”此刻並不在身邊。

“砰”的一聲驚人爆響,青叱吒正對著的那扇門突然爆裂開來,碎木四射。

在三個花容失色的女子的尖叫聲中,青叱吒雙掌一按,已如敏捷至極的獵豹般彈躍而起,向此屋唯一的一扇窗撲去。

青叱吒在黑獄中一向有著絕對的自信,但這並不等於說他是一個莽撞的人。外面的異常情形使他意識到這一次黑獄所面臨的威脅將是空前絕後!他相信土獄令定已死了,而對手能夠在頃刻間殺了土獄令,且是在黑獄的縱深之地,其武道修為定是驚世駭俗!青叱吒沒有把握在失去“無常刀”之助的情況下取勝!

青叱吒彈身掠出的同時,一桿長逾丈許的鐵槍破空而至,攪起一室凌厲勁風與萬點寒星,赫然已將青叱吒脫身之路完全封殺。

青叱吒驚愕欲絕!

因為他一眼辨出那桿鐵槍是土獄令所用的兵器!土獄令五短身材,偏偏用一件比他的身高足足超出一倍的兵器,不過土獄令在這杆槍上浸淫了大半輩子,一路槍法卻也使得出神入化!但此刻使槍者所施展出的槍法竟不知比土獄令高明多少倍!

彷彿在這杆槍上浸淫了大半生的不是土獄令,而是此人!

青叱吒只覺對方每一槍刺出均若羚羊掛角,無跡可尋,即使他此刻有無常刀在手,恐怕也無從擋禦,何況是赤手空拳?

青叱吒不能不退!

他的修為也著實了得,身軀就如同被一根無形的繩子牽引著一般進退倏忽,僅憑著周身肌肉的變化凝成的力道,非但止住了自己迅如奔雷的去勢,更倒掠而回。

身未及床,青叱吒右臂一圈一送,已將一驚駭得臉色煞白、吐不出一個字的女子以暗力送出,向那桿追魂奪魄的鐵槍迎去。

而他的左掌則以快逾電光石火的速度反向朝巨床的床頭拍去。

只要被他拍中目標,立時可以啟動機括,使此屋在頃刻間倒坍!而那時青叱吒有足夠的把握逃過此劫。

可惜,他的動作仍是遲了一些。

寒光倏幻,青叱吒左掌忽然一痛,那桿鐵槍已如青蛇般自他左掌穿掌而過,並深深地紮入牆內。

青叱吒驚天動地般一聲嘶吼,右掌如刀,疾削而出,竟是向自己受制的左臂倏然斬下!這份悍勇,足以讓人動容。

右掌未至,他只覺眼前一花,左臂一涼,已然落於床上,鮮血自斷臂處噴湧而出。

斷臂落於床上後,猶自抽搐彈動,扯動得貫穿其上的那桿鐵槍撞得“噹噹”亂響,情景駭人。

一把冰涼的劍已無情地抵在了青叱吒的胸前!

劍下,就是他的心臟部位!

青叱吒的心臟驟然收縮!

“想斷臂自保?哼,我替你代勞了。”一劍斬下青叱吒左臂者冷冷道,聲音寒意如刀。

他的真面目掩於黑色的頭罩之後,青叱吒唯一能夠看見的只有對方那沉穩得讓人心寒的目光。這種目光讓人不由會覺得只要願意,此人定可做到任何一件他所願意做的事!

青叱吒忽然感到極度的空虛,一時間萬念俱灰,鬥誌全無!他已然明白,自己根本無法與眼前的神秘人物抗衡!此刻自己之所以還活著,只不過因為對方似乎並不想立時取他性命罷了。

被青叱吒擲出的那女子無聲無息地躺在床腳下,也不知是死是活。青叱吒為了自保,絲毫不憐惜曾給他帶來快活的女子,可惜這仍不能改變他一敗塗地的結局!

若說被襲擊者以土獄令的長槍封死了青叱吒所有退路時,青叱吒深為此人的槍法所驚愕的話,那麼當對方突然棄槍不用,卻以奔雷一劍斬下他一臂時,青叱吒更為對方可怕的劍道修為所驚呆了!他萬萬沒有料到同樣匪夷所思的槍法與劍法,竟可以同時在一個人身上出現。

直到這時,才有黑獄士驚慌失措地趕來護駕,卻被門外土獄令以及屋內的情形驚呆了!像是被釘子釘住了般怔立當場,不敢越雷池一步。

黑獄士皆知青叱吒雖然過分沉浸於女色,但絕對稱得上是禪都有數的頂尖高手之一,縱然與雙相八司相比或許有所不及,但卻應可與四大禪將平分秋色,沒想到今日轉瞬間已受制於人,這如何不讓他們心膽俱裂?

而且,每一個人都清楚地知道襲擊者是單槍匹馬地殺入黑獄,他之所以能夠在如此短的時間內找到青叱吒“擒賊先擒王”,自是利用了黑獄一旦發生混亂,眾黑獄士必然一面抵擋一面向青叱吒所處位置收縮力量,一則可以護衛青叱吒,二來也需向青叱吒禀報此事。可以說,正是土獄令將襲擊者引來此地的,當土獄令失去了這一利用價值時,也就是他斷送性命之時!

由此足見襲擊者非但武道修為驚世駭俗,更有過人心智。

何況,當他進入黑獄之後,自是成為所有人注意的焦點,而他竟能在這種情況下擺脫所有人的圍殺,並在土獄令毫不知情的情況下追踪至此,更是讓人膽寒!也許黑獄內通道的曲折複雜反倒為襲擊者提供了便利,而這大概是青叱吒做夢也不會想到的。

青叱吒操縱黑獄已達十年之久,這十年來,黑獄也曾受到襲擊,而且攻擊者從來都不止一人,其目的自是試圖從黑獄中救走某人,但青叱吒從未讓對手有得逞的機會。

可這一次,他已一敗塗地!

青叱吒的臉色因不斷地大量失血而越來越蒼白。

但他仍盡量使自己的聲音顯得不那麼蒼白,聽起來倒像是他在斟字酌句:“閣下想從黑獄帶走什麼人?”

“帶我去見殞驚天。”那人吐字清晰地道。

青叱吒的心倏然下沉,其寒無比,彷若一下子墜入了千年冰窖。

他在黑獄已整整十年,早就磨煉出黑獄中人獨有的精明。他能夠一眼看破被送入黑獄的人當中,哪些是無關緊要的,哪些是容不得有半點差錯的。

殞驚天無疑就是屬於後者!

青叱吒有著驚人的嗅覺,雖然他幾乎是不離黑獄,卻對殞驚天被擒的前前後後所發生的事知悉得八九不離十。憑直覺,青叱吒斷定殞驚天的失事有著極深的背景,所以青叱吒對殞驚天也格外“關照”,囚押殞驚天的囚室只有他與五大獄令知道底細,而且外圍佈置的人手比尋常囚室多出兩倍。

可襲擊者早已算準了這一點,所以並不直接尋找殞驚天的下落,而是直奔青叱吒而來。

青叱吒心知一旦殞驚天被救走,自己的下場恐怕將極慘,可他已別無選擇……

小夭見了昆吾既驚且喜,當然還不免有幾分感慨。他們一個是坐忘城城主的女兒,一個是坐忘城地位超然的侍衛統領,如今卻多少有些不夠光明正大地聚於司祿府,這種滋味,唯有他們自知。

昆吾見小夭腹部高隆,吃驚非小,但礙於身份,又不知該如何發問,一時之間倒不知該說什麼好。

由於昆吾是乘風宮侍衛的統領,他的權責決定了他與小夭接觸的機會甚多。昆吾追隨殞驚天多年,他可謂是看著小夭由一個小女孩長成一亭亭玉立的姑娘的,加上小夭性情隨和豪爽,從不擺城主千金的架子,所以在小夭看來,昆吾更多的是一位兄長而不是她父親的統領。

小夭沒有昆吾的那份拘謹,她笑著道:“我現在已是陳夫人了,司祿府上上下下都這麼稱呼我。”

昆吾一怔,看了看戰傳說,又看了看小夭,這才意識到小夭是在說笑,於是正色道:“小姐,昆吾領五十名兄弟趕赴禪都為救城主而來,卻因昆吾無能,使五十名兄弟盡數折亡……”頓了頓,又接著道,“唯有那十方聖令總算保存下來,否則昆吾更無顏面見城主與小姐。”

他的聲音很是低沉。

小夭聽他這麼說,也無心說笑了,眼圈一紅,沉默了半晌方道:“是什麼人所為?”由於小夭平易近人,性情直爽,她與乘風宮侍衛的關係都十分融洽,不少人甚至在背著殞驚天時與小夭稱兄道弟。而此刻她聽昆吾說已有五十名乘風宮侍衛陣亡,如何不傷感?

昆吾沉吟了片刻,方很慎重地道:“或許此事與冥皇有關——但究竟真相如何,尚需查實……”

他深知小夭的性情,如果直言是冥皇的無妄戰士所為,只怕小夭就敢單槍匹馬闖入紫晶宮與冥皇論理了。

再則,說攻擊他們的人是無妄戰士也是出自姒伊的口中,雖然姒伊是他的救命恩人,但此事關係重大,又牽涉極廣,錯綜複雜,昆吾也不會輕易地就相信了姒伊的話。

所以,他對小夭所說的那番話留了余地。

饒是如此,小夭仍是憤恨不已。

這時,爻意也來到此間屋內,昆吾與爻意相見了。至此,由坐忘城出發趕赴禪都的所有倖存者都已聚在了司祿府,卻只有區區四人而已。

意識到這一點,四人心中都有些不好受。戰傳說見幾人意志消沉,忙以姒伊的說法寬慰大家,稱只要香兮公主在三日之內不被冥皇找到,殞驚天就有請求“天審”的機會。

昆吾卻並不樂觀,他擔憂地道:“香兮公主的失踪,不過只是一段小插曲罷了,她貴為公主,不同於常人,要消失得無影無踪不留痕跡談何容易?三日之內,冥皇定有辦法找到香兮公主。況且,退一萬步說,即使找不到香兮公主,只要願意,冥皇難道會找不出其他可以操辦的喜事?”

眾人一下子明白了昆吾話中之意,不由都有些沮喪。

昆吾輕嘆一口氣,緩緩地道:“此事看似千頭萬緒,其實最終都歸結於冥皇一人,其餘的一切,都不過只是表象罷了。”說這番話時,昆吾失望之情溢於言表。

這也在情理之中,昆吾與戰傳說不同。對戰傳說來說,冥皇只是一個很抽象的稱謂,他的生活與冥皇本不會有任何的聯繫,而昆吾卻不同。在此之前昆吾日日都會想到效忠冥皇、效忠殞驚天,突然間殘酷的事實使他必須將自己的觀念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他心頭的失望與空落實是戰傳說所不能比的。

戰傳說心知此時考慮最終能否救出殞驚天並無多大意義,畢竟無論能否救出殞驚天,他們都必須全力以赴。想到這一點,戰傳說便直奔主題,道:“禪都對我等而言,太過陌生,照我看,既然在臨離開坐忘城之前,貝總管及諸尉將等人向我等交代一旦入了禪都,可以向殞城主在禪都結交的一些舊友以及很可能會為城主說句公道話者求助。”

貝總管及諸尉將曾告之戰傳說在禪都有哪些人物可以借重,戰傳說希望能集廣思益。

昆吾身為乘風宮統領,對坐忘城與禪都各方面力量的微妙關係最為了解,他道:“若要藉助禪都內的力量,那麼既可靠又有可能幫上忙的人就是天司命大人了。”

小夭點頭以示贊同,她道:“我父親也曾數次在我面前提起他,對其甚為尊敬。”

昆吾道:“我曾見過天司命大人,就由我去拜訪他,若能得他鼎力相助,那是再好不過了……”

“陳公子。”

忽聞門外有人招呼戰傳說,眾人相互對望,戰傳說將門打開了。

門外站著的是膚色白皙、笑容親切的物行——不過此刻在物行的臉上卻無法找到絲毫笑意,而是顯得心情沉重無比。他很有禮節地向屋內每一個人頷首致意,這才對戰傳說道:“小姐讓我轉告陳公子一件事……”

說到這兒,他停滯了一下,像是在整理思緒,隨後才低聲道:“內城東門的城頭上忽然有人頭高懸,很可能是坐忘城殞城主的首級……”

屋內一下子靜了下來,四雙目光怔怔地望著物行,誰也沒有說話,彷若眾人的思緒在那一刻間同時出現了空白。

氣氛壓抑得讓人有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已是頗長的時間,也許只是很短的時間——小夭終於開口了,她的聲音很輕,顯得有些虛無縹緲,像是怕驚嚇了什麼。

她望著物行,輕輕地道:“物先生,你方才是說?……”

物行低聲道:“雖還沒有最終確定,但十有八九那首級應是殞城主。”

小夭輕輕地喚了一聲:“爹……”忽然間向後倒去,如同一片毫無分量的輕羽般向後倒去……

戰傳說猛然驚醒,趕忙上前,及時將她扶住。小夭已暈死過去,無依無助地靠在戰傳說的身上,臉色煞白如紙。

戰傳說心如刀割!卻又不能不強迫自己冷靜!冷靜!

他目光近乎凶狠地望著物行,沉聲道:“物先生,這究竟是怎麼回事?能否細說?”

物行道:“半個時辰之前有一高手強闖黑獄,無人能擋,黑獄被此人攪得天翻地覆,最終黑獄士死亡近百,連黑獄主事青叱吒也被殺。但此人目的竟不在救人,而是要殺害殞驚天殞城主!黑獄大亂之後,發現殞城主竟已被殺身亡,首級卻不知所踪,一刻鐘後,內城東門城頭忽然有一首級高懸,有人辨認出那便是殞城主……”

“砰”一聲爆響,一直一言不發的昆吾突然一掌拍碎了身側的椅子,低吼一聲,向門外徑直衝出。

“昆統領!”戰傳說意識到昆吾要做什麼,急忙上前攔阻,不料卻被昆吾以近乎粗暴的動作一把推開,一步跨出門外,只拋下一句話:“請幫我照顧好小姐!”

話說完時,人已衝出頗遠的距離!

這個一向處事極為謹慎沉穩的年輕統領,這一刻終於一改平日的性情,極度的憤怒與絕望使他失去了冷靜。

戰傳說一時進退兩難。

變故突如其來,讓人措手不及。

如果被懸於東門的確實是殞驚天的首級,那麼他們自是應該設法將殞驚天收殮,但誰又能斷定這會不會是暗藏的對手的一個圈套?

何況若他與昆吾都離開天司祿府,單留下爻意、小夭,戰傳說也有些不放心。

但事已至此,已不容他有太多的猶豫了,尤其是昆吾在失去理智的情況下獨身涉險,更是凶吉難料。

戰傳說暗一咬牙,對物行道:“煩請物先生幫忙照顧她們。”

如今,戰傳說已覺得身處禪都,有太多的險惡,對物行他也並未真正信任,但事已至此,他別無選擇了!

他在心頭暗道:“如果這又是一個圈套,那麼當爻意、小夭出事之時,便是我戰傳說血洗司祿府之時!”

連他自己也沒有意識到,當他感到昆吾有失冷靜時,他自己也已變得漸失理智,變得有些衝動了。

紫晶宮北殿之搖光閣。

冥皇早已得知有來歷不明的高手闖入黑獄,殺了青叱吒、殞驚天這一消息,正在獨自沉思。

“啟奏聖皇!”外面有雙膝跪觸地上的聲音。

冥皇目光一掃,道:“說!”

“天司命大人求見,已在殿外等候。”

冥皇略一沉吟,道:“宣他進來吧。”

……

天司命一襲華服甚是得體,顯得頗為飄逸雅儒,留有五綹鬍鬚。

天司命向冥皇行了君臣之禮後,冥皇賜坐,天司命謝恩。

冥皇看了看天司命,忽然單刀直入道:“想必你是為殞驚天的事而來的吧?據說你與殞驚天私交不錯,兩人可謂是一對知己。”

這番話出自冥皇之口,對任何人來說都會有極大的壓力。

天司命卻很是平靜,他恭敬地回話道:“聖皇所言不假,臣與殞驚天的確有私交,不過臣的來意卻是為公而非為私。”

冥皇一笑,道: “本皇倒很有興趣聽聽你如何為一個'公'字而來?”

天司命離座,再施一禮,道:“坐忘城因為雙城之戰的緣故,一定已有積怨,此次再聞殞驚天被殺,一旦有人在坐忘城略加鼓動,只怕整個坐忘城將會有驚人之舉,聖皇不可不防。”

冥皇臉色一沉,道:“殞驚天是被來歷不明者所殺,本皇還折損了青叱吒,坐忘城若敢藉此生事,只會是自討苦吃!”

天司命道:“難道聖皇有意重演一次雙城之戰?那時恐怕折損的就不是數万人,而是成千上萬的大冥子民了!”

“大膽!”冥皇霍然而怒,“你敢危言聳聽,挾迫本皇?!”

“臣不敢!但臣自認為這絕非危言聳聽,如果聖皇不是亦有此擔心,就不會為了不給殞驚天請求天 審的機會而急於將公主下嫁盛九月了,而只需將殞驚天一殺了之。”

天司命看似文儒,卻有錚錚鐵骨,其敢於言直進諫的名聲,早已是人盡皆知。而此刻,他的這一不知是優點還是缺點的性情又一次顯露無遺。

冥皇忽然哈哈一笑,道:“方才本皇只是戲言,本皇何嘗不知此事若處理不當,於我大冥王朝十分不利?本皇知你足智多謀,定是已有錦囊妙計了。”

他忽怒忽喜,讓人感到難以捉摸,予人以深不可測之感。

天司命道:“臣認為,殺殞驚天者一定不是因為與殞驚天有私仇!”

“何以見得?”冥皇及時追問一句。

“既然殞驚天已入黑獄,在一般人看來,他的死期已然不遠,若是他的仇家,在清楚這一點後,應不會再犯險闖入黑獄而只需再等待一些時日即可,畢竟黑獄並非那麼容易進退的。”天司命道。

“但殺殞驚天者武道修為奇高無比。”冥皇道。

天司命道:“也許對此人而言,闖入黑獄並非難事,但既然他與殞驚天有不可化解的私仇,又修為奇高,那麼事實上就算殞驚天是身在坐忘城有重重守護,此人也有機會將之擊殺,他又何必要等到今日才動手?所以,此人必然另有目的!”

“依你看來,他的目的會是什麼?”冥皇道。

天司命以十分肯定的語氣道:“那當然是為了使樂土陷於混亂!殞驚天死得蹊蹺,若聖皇對此事處理不妥,首先就會引起坐忘城的不滿,而這也許只是一個開始!”

冥皇默然未語。

其實在他心中也已認同了天司命的推測,確切地說,是天司命的推測與他不謀而合。

天司命意味深長地道:“聖皇本就無意傷害坐忘城萬民及殞驚天,今日殞驚天已死,聖皇更不必再使坐忘城有更多敵意,所以應讓坐忘城看到聖皇的寬容大度。”

冥皇聽出天司命是在暗示說如果他要除去殞驚天,那麼其目的已達到,應見好就收,威恩並施,不由暗自忖道:“我的本意又何嘗是殺殞驚天?!”

正如爻意所料,冥皇並沒有將要追殺戰傳說的意圖向太多人透露,包括天司命、天司祿對此都不知情,否則戰傳說在進入禪都司祿府後,恐怕也沒有現在的安穩了。

冥皇以順水推舟的語氣道:“你與殞驚天私交不錯,又甚知我心,此事的善後,就由你打理,如何?”

“臣定全力以赴。”天司命道。

他答應得如此爽快,倒讓冥皇心中平添了一份疑惑。

當然,這份疑惑,他是不會顯露出來的。

沒有人能夠阻擋昆吾!

他的心中只剩下一個意念——東門!東門!!東門!!!

他如同一頭受了傷的猛獸般一路狂奔,直向東門而去,隱約間他似乎記得在出司祿府時曾有幾個人意欲攔阻他,卻被他一聲大喝給喝退了。

但這份記憶卻又很模糊、很不真切,就像是發生在夢中一般。

甚至此刻他仍是有如置身於可怕夢魘中的感覺,與他擦身而過的每一個人的容貌都是模糊不清的,就如同一些胡亂摹描了幾筆的字。四周的聲音很空洞,像是由另一個世界傳來的。

昆吾已忘了這是在禪都內城,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自己的處境,只知認准一個方向狂奔。

甚至,他忘了自己若是施展輕身身法可以更快。

雖然他並未攜帶兵器,但這是在禪都的內城,決不允許有任何異常情況存在。當昆吾的思緒混亂而空洞之際,已有人注意上了神秘異常的他,並很快布下了一張針對他的“網”!

東門已遙遙在望。

就在這時,昆吾的前方忽然有人影閃動,三名無妄戰士已擋住了他的去路。

與此同時,在昆吾的身後,以及兩側的岔道路口都出現了無妄戰士的身影——守護深居紫晶宮內的冥皇的安全是他們的天職,任何有危及冥皇安危的可能性都必須立即抹去!

昆吾卻渾然不知,速度不減地向正前方三名無妄戰士衝去。

雙方的距離越來越近!

對地位超然的無妄戰士來說,昆吾此舉無疑是一種輕視與挑釁!在無妄戰士看來,還很少有人敢無視他們的存在!

三名無妄戰士的眼中都流露出既驚訝又不忿之色。

而更讓他們驚怒的事緊接著發生了——昆吾竟視他們如無物,竟伸手向其中一名無妄戰士肩頭按去,身子依舊向前衝出,看樣子竟像是要讓無妄戰士閃開一條道。

無妄戰士如蒙奇恥大辱!

三人一言不發,同時使出無妄戰士皆擅長的捕擒術,瞬息間昆吾的雙臂已被絞住。與此同時,他的頸部還有一粗壯有力的胳膊將其緊緊鎖住。

三人本來完全可以立即取出兵刃將昆吾格殺當場,但盛怒之下,他們感到讓昆吾死得如此痛快難以解恨,唯有將之擒拿再慢慢折磨方能解他們心頭怒火。

捕擒術是無妄戰士在自身各異的武學修為之外必須另外修煉的外門功夫,最利於近身擒殺。因為無妄戰士直接歸屬冥皇指令,而接近冥皇的人幾乎無人能身攜兵器,於是捕擒術應運而生,近身搏殺極具威力。

三人一舉得手,心頭一喜,只要齊一運力,昆吾將雙臂盡折,只能聽任他們宰割。

昆吾右足倏自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反踢向鎖住他頸部的無妄戰士的下陰部,又快又準,那無妄戰士一聲淒厲慘叫,不由自主地鬆開手臂,跌滾出去,臉色慘綠,大汗淋漓,在地上翻滾不已。

藉這反踢之力,昆吾倒旋而起,而這時正好另外兩名無妄戰士試圖絞斷他的雙臂,昆吾此舉恰好順了對方的力道去勢。

由此,昆吾贏得了時間,雖然只是極短的剎那,卻已足夠。

昆吾雙臂倏收,已然不可思議地掙脫挾制。

“呼呼”兩聲,兩名無妄戰士臉面已各中一拳,頓時雙眼冒火,鼻血長流,倒跌而出。

昆吾再不理會,繼續向前衝去。

四周怒吼連連,眾無妄戰士如蒙奇恥大辱!剎那間,刃聲如嘯似泣,自幾個不同的方位有數件兵器直飆向昆吾!

“為何要攔阻我!!!”昆吾狂喝一聲,赤拳徑直狂擊迎面斬來的一柄單刀。

拳風洶湧澎湃,赫然已催發了昆吾的所有潛在力量,聲勢著實驚人!五十名兄弟之死本已讓昆吾心中充滿了悲痛與憤怒,如今竟又聽說城主殞驚天的死訊,心痛至如此,痛何以堪?昆吾的憤怒已如一觸即發的火山!

這一拳,是積蓄了昆吾滿腔憤怒的一拳,誓要擊碎所有的不義不公不仁!

無妄戰士萬萬沒有料到眼前這狀如瘋狂、一味狂奔的人竟能擊出如此聲勢駭人的一拳,心頭皆為之一凜。

執刀之無妄戰士忽覺一股強大無比的力道撞於刀身,手中之刀如中魔咒,非但未能一刀斬下昆吾的手臂,反而彈回,根本無法把持。

虎口迸血,手臂奇痛,單刀脫手飛入半空。

昆吾倏忽加速,出人意料地強行踏進一步,剎那間以一寸之差避過了一柄長劍,與持劍者擦身而過,一肘重擊於對方肘下。

骨折聲立時響起!

持劍者痛徹心脾,昆吾劈手奪過他的劍,順手斜封,正好擋住了一杆槍。

長槍來勢奇猛,昆吾所取的角度雖然很高明,但在連退數敵之後,真力有所不濟,竟被連人帶劍震得身形一晃,倒退兩步。

“噗……”一桿重矛無情地自後方透入昆吾右腿,一下子將之刺穿,鮮血四濺。

昆吾反手將手中之劍全力擲出,迫使持重矛者不得不後撤,以閃避飛射而至的長劍,重矛隨之後撤,帶起一團血霧。

昆吾暫得自由。

此時,他終於自狂怒中清醒過來,立時意識到自己處境之險惡。

無妄戰士訓練有素,配合默契,轉瞬間昆吾已陷入更難以突破的包圍圈中。

昆吾穩穩站立,目光堅毅,毫無懼色。

其實,此刻他已有了悔意。他後悔的並非因為知道自己恐怕已無法倖免於難,而因想到自己的衝動也許會導致他無法見到殞驚天的遺骸而後悔自責。

目光向更遠處一掃,可見更多的無妄戰士的身影。對無妄戰士而言,禪都內城的每一條街巷、每一座宅院他們都熟悉至極,一有風吹草動,就可以立即為他們所知悉,牽一發而動全身。

昆吾默默地想著:“若今日自己葬身於此,小姐怎麼辦?坐忘城又會如何?唉,我身為乘風宮統領,既未能保城主安危,又未能為坐忘城盡心盡職,九泉之下,有何顏面去見城主……”

忽聞遠處無妄戰士的驚怒喝聲:“什麼人?!”

未聞有回答,卻見一道人影若驚電般飛掠而至,徑直撲入昆吾所在的包圍圈中。

劍光倏起!

無形劍氣以不可捉摸的方式倏然席捲全場,充斥了每一寸空間,氣勢之盛,無以言喻。

在電光石火的剎那間,圍在昆吾四周的不下十人的無妄戰士難分先後地同時受到凌厲無匹的攻擊,密如驟雨的金鐵交鳴衝擊著每一個人的耳膜,僅聞此聲,已有驚魂盪魄的可怕衝擊力。

劍勢忽止!

昆吾忽覺壓力大減,定神一看,眾無妄戰士竟已然全都被迫退後數步。

場中多了一人,身形高大偉岸,持劍而立,正是戰傳說。

戰傳說舉手投足間迫退眾無妄戰士,所顯露的修為讓昆吾驚嘆不已。

“你受傷了?”戰傳說道。

“不礙事,只是皮肉之傷。”昆吾道。

戰傳說點了點頭,轉而環視眾無妄戰士,目光四向掃視之後,沉聲道:“諸位為何要為難我的朋友?”

平日驕橫慣了的無妄戰士有那麼一陣子竟無人應對,保持著沉默。戰傳說從自一無妄戰士手中奪劍到劍退十數人,顯得從容不迫,游刃有餘,這份修為立時深深震懾了眾人。在戰傳說凜然萬物的氣勢下,眾無妄戰士忽然覺得很難再說出強硬的話語。

過了片刻,總算有人喝道:“與無妄戰士作對,唯有一死!”挑明了以眾凌寡之態。

戰傳說與昆吾相視一眼。戰傳說靠近昆吾,低聲道:“我們不能意氣用事……你先設法脫身。”

昆吾心知即使能夠脫身,也難免一場血戰,不由為連累了戰傳說而內疚。

劍拔弩張之際,忽聞有人振聲高呼:“天司命大人到!”

戰傳說一聽“天司命”三字,立時想到昆吾曾說天司命與殞驚天頗有交情,心道: “不知他為何而來?是碰巧經過還是另有原因?”

眾無妄戰士似乎並不如何買天司命的賬,竟未散去,依舊圍住戰傳說、昆吾二人。

這時,戰傳說已可見東向有一群人簇擁著一個華服飄揚、氣度飄逸者向這邊而來。有無妄戰士立即迎上前去,高聲道:“有逆賊作亂,請天司命大人暫時迴避,以免驚著了大人。待我等擒下此逆賊之後,大人再過此地不遲!”

天司命雖然位列雙相八司之列,但因其職權在於修訂綱律,而無妄戰士又是直接歸屬冥皇統轄,連雙相八司也無法自主調動其一兵一卒,故無妄戰士對天司命敢加以搪塞。

天司命自領了冥皇之命後,立即領人趕赴內城東門。當他剛命手下家將把高懸著的首級取下時,便聽到左近有呼喝廝殺聲,他立時有所警覺,當即便馬不停蹄地趕至這邊,遠遠地認出了昆吾,頓時明白了一個大概,心忖昆吾一旦落在無妄戰士手中,後果可想而知,於是急忙設法阻止這場廝殺,沒想到無妄戰士竟欲將他搪塞過去。

天司命心頭冷笑一聲,表面上不動聲色,只是以平靜的語氣道:“本司命看你們所圍的人是來自坐忘城,恰好冥皇吩咐本司命全權處理與坐忘城有關的一切事宜,有十方聖令在此,諸位應該沒有什麼信不過的吧?”

他的話語平和卻自有威儀,並清晰地送入場內每一個人的耳中。戰傳說心道:“久聞雙相八司皆有不世修為,今日一見,果然不假!以此天司命的修為,與地司殺相比,應也不遑多讓!”

無妄戰士在昆吾、戰傳說兩人面前連傷數人,顏面大失,本已決定無論天司命是否有意插手此事,他們都將不改初衷,誓要取戰傳說、昆吾性命。

但天司命突然亮出“十方聖令”,卻讓無妄戰士措手不及。

十方聖令在手,有如冥皇親臨,誰敢與之抗逆?!

在天司命的目光下,眾無妄戰士唯有極不情願地散開包圍圈,不過他們顯然心有不甘,仍不肯散去。

此時,這一帶已聚集了不下百名無妄戰士!

天司命心知這些無妄戰士可不是那麼好相與的,雖然論職位他們遠在自己之下,但誰都不得不承認無妄營是一股不能得罪的力量,幾名無妄戰士或許算不了什麼,但當整個無妄營都視某人為敵時,那麼此人在禪都的日子將度日如年,隨時都可能有災禍降臨於此人身上。

此刻,百餘名無妄戰士聚於此,大有威壓天司命的意思。

昆吾一見天司命,頓時想到就是片刻前,自己還與戰傳說、爻意、小夭商議著如何向天司命求救以救城主殞驚天,而此刻此舉卻已毫無意義,真是天道無常,天意冷酷,昆吾心頭一腔悲憤。

他已由天司命的話中聽出了天司命對他以及坐忘城有維護之意,面對與城主相知之人,昆吾單膝跪下,呼了一聲:“司命大人…… ”已然不知所言。

天司命曾見過昆吾,也曾聽殞驚天提過,知道昆吾是殞驚天身邊最為忠勇之士。此時此刻,再見昆吾之時,天司命心頭何嘗不是感慨萬千?但四周有無妄戰士虎視眈眈,他不宜輕易流露私情,以免授人口實。

天司命沉聲道:“昆統領,你為何會與無妄戰士發生衝突?”

雖有責問語氣,其實卻是暗中偏袒昆吾,將昆吾與無妄戰士的這場廝殺視為“衝突”,無形中駁斥了無妄戰士聲稱昆吾為“逆賊”的說法。

昆吾如實道:“小人驚聞城主遭遇不測,匆匆趕至,途中偶遇無妄戰士,方有此衝突。”

天司命微微頷首,道:“看來你也是出於忠義,方與無妄戰士有這場誤會。殞城主的遺骸本司命已讓人收殮,只等擇日入土為安。”

此言無疑等於完全證實了殞驚天的死訊,若說昆吾、戰傳說二人先前還存有一線希望,希望殞驚天之死只是訛傳,那麼這一刻他們則徹底絕望了。

昆吾只覺逆血上湧,手足卻已冰冷!他的身子晃了晃,總算沒有倒下,依舊半跪著,嘶聲道:“小人有一事不明,想請教大人!”

天司命預感到昆吾想說什麼,仍還是道:“說,有何不明之處?”

“黑獄重地,兇手何以能來去自如?”

“黑獄傷亡逾百,連青叱吒也已殉職。”

“可黑獄之外,還有千軍萬馬! ”昆吾心知造成這一結果與天司命無關,更非天司命所願,他之所以如此追問,所針對又何嘗是天司命?

天司命的身份決定了他即使同情昆吾,也不能不隱藏自己的真實情感。

他肅然道:“殞驚天被殺之事,已驚動聖皇,禪都業已封城,就是為了追查兇手。聖皇威儀天下,邪魔辟易,兇手定難逃脫。何況,關於兇手的行踪下落,已有線索。”

昆吾對冥皇已漸生不滿,所以初聞天司命的一番話,有些不以為然,但聽到最後,卻讓他震動非小,霍然抬頭,直視天司命道: “此言當真?”

天司命笑了笑道:“於公於私,本司命都希望能早日找到兇手。便願坐忘城上下也能不再意氣用事,而應以大局為重。”說到這裡,他望了昆吾一眼,眼中頗有深意。

隨後,他的目光投向了戰傳說,道:“尊駕定非坐忘城中人,對不對?”

戰傳說道:“在殞城主未遭害之前,在下的確不是坐忘城中人,但自殞城主遭遇不測後,我便已是坐忘城的人,我將與坐忘城萬民一同為殞城主討還血債!”

昆吾心頭一熱。

天司命微微點頭,道:“世間多有見風使舵者,坐忘城此際正值多事之秋,一般人避之唯恐不及,你卻反其道而行,倒也難得。”隨即,天司命轉向身後的家將吩咐道:“將傷者送去醫治,一切費用皆由府中出。另再給無妄營送份厚禮,追查強闖黑獄之人一事,還要多多藉重無妄營。”

無妄戰士縱然狂妄,但天司命有十方聖令在手,本可以藉此壓無妄營一頭,可天司命非但沒有這麼做,還給足了台階,眾無妄戰士如何不明白見好就收的道理?當下便漸漸散去了。當然,天司命知道這並不等於說無妄營對坐忘城、對他就無積怒了,剛才眾無妄戰士之所以散去,只是顧忌他擁有十方聖令罷了。

天司命接著對昆吾道:“我已讓人向坐忘城傳訊,相信坐忘城方面很快就可以派出人馬來接殞城主魂歸故土。”

昆吾心頭悲慟難言,半晌方道:“我想見見城主……”

其聲哽咽。

天司命輕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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