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第四章禪都黑獄
禪都終於遙遙在望。
對於殞驚天來說,禪都本應是為他所熟悉的,既身為樂土六大要塞的頭領之一,出入禪都在所難免。
但這一次,當殞驚天透過馬車車窗遙望禪都時,心中滋味卻與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因此也感到了禪都的陌生。
禪都分為內城與外城,內城主要由紫晶宮的南廷北殿組成,氣勢磅礴,全都建築於高台之上。整個紫晶宮的地勢整體比外城高出兩丈,大有上扼蒼穹,下壓萬民的尊崇博大的氣魄,君臨天下的氣象顯露無遺。
而外城則比內城大上數倍,除了平民聚居外,還有幾處營地駐紮,有為數眾多的禪戰士,他們是大冥王朝的基石!
落日的餘暉下,遠處的禪都整個被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黃色,顯得富麗堂皇。
只是卜城人馬過處,揚起的塵埃久久不落,使這幅景緻蒙上了一層灰濛蒙的色調。
這一路來平靜得出乎殞驚天的預料,如果不是在接近禪都時出現了不二法門的黑衣騎士,那麼此次行程幾乎可以用一帆風順來形容——殞驚天並不知道在他以及單問所率領的卜城四百戰士離開苦木集之後,苦木集即發生了一場血腥廝殺。
對於這齣人意料的平靜,殞驚天非但沒有驚喜,反而感到有些不安。
對自己心頭的不安,殞驚天也難以理解。按理說,他的本意就是希望能在進入禪都後,爭取有“天審”的機會,從而將真相公諸於天下,能平安到達禪都是其計劃成功的第一步,他應稱幸才是。
直到當不二法門的黑衣騎士出現時,殞驚天才明白自己何以會心中不安。他是擔心一旦揭穿雙城之戰的真相,會否引來樂土更大的動亂?
殞驚天不明白既然冥皇與不二法門元尊之間有祭湖之約,何以此次會有三十餘名不二法門的黑衣騎士插足此事?這是冥皇向不二法門求助的結果,還是不二法門自作的主張?
若是後者,那此舉豈非有違“祭湖盟約”?
不二法門此舉的目的又是什麼?
若在從前,殞驚天對不二法門此舉用意的猜測是決不會從壞處想的,但自從雙城之戰後,他對人心之險惡認識更多。連他一向誓死效忠的冥皇都可能一心要置他於死地,何況他人?
殞驚天輕輕喟嘆一聲,將目光由窗外收回,放下簾子。
回過頭,卻見單問正無聲地望著他。
殞驚天道:“單兄弟,到達禪都後,你便可以折返卜城了。卜城負有對抗千島盟的重責,望單兄弟勉力為之。”
單問一怔,愕然道:“就在片刻之前,你還說要與我一道在禪都相呼相應,揭開雙城之戰的真相!我相信你所說的皆屬實,所謂的你背逆大冥王朝一說,只是誣陷之語! ”
這一路來,單問與殞驚天皆是同乘一輛馬車,兩人幾乎到了無話不談的份上。在交談中,單問越來越感到殞驚天與自己的城主落木四一樣,都是磊磊落落、頂天立地的漢子。
城主落木四已遭了毒手,單問不願殞驚天也赴落木四的後塵。單問十分尊重落木四,他為落木四被害而自己卻未能加以阻止,且至今尚未能查出真兇感到甚是自責、遺憾。
而單問這份自責、遺憾不知不覺中已轉變為一種信念,那就是全力幫助殞驚天的信念!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已將殞驚天視作另一個落木四。
殞驚天一直信念堅定,欲借天審之機還他自己以清白,這自然需要他人相助,其中來自卜城的相助是至關重要的,因為雙城之戰對陣的卜城與坐忘城,如果連卜城都有人支持殞驚天,其作用不言而喻,而單問也有了這種打算。
所以當殞驚天忽然改變主意時,單問感到很是吃驚。
殞驚天笑了笑道:“單兄弟的心意殞某心領了,只是,殞某一人的清白,與整個樂土的安寧相比,又何足道哉?”
單問微微動容,欲言又止。
就在這時,忽聞前方傳來整齊劃一的馬蹄聲,因為節奏整齊,以至於卜城四百餘人的車馬腳步聲都未能將其掩蓋,僅憑這馬蹄聲,就隱隱透出了一種氣勢。
隨後,殞驚天所在的馬車微微一震晃,竟放慢了速度,直至停下。
“禀單尉,前方出現百餘名禪戰士擋住去路!”
單問與殞驚天相視一眼,皆看出對方心緒複雜。
單問對車外的人吩咐道:“停止前進,靜觀其變!”
“是!”外面的人領命而去。他剛離去,單問便聽得有人振聲高呼:“本禪將奉命押送逆賊殞驚天前去'黑獄'!卜城統領者何人?速將逆賊交付與本禪將,即刻返回卜城!”
單問皺了皺眉,心道:“居然不讓我等有進入禪都的機會,看來冥皇對卜城人也起了戒心!”隨即又忖道,“左知己乃冥皇親信,他定早已把一切告之冥皇,冥皇對我起戒心自是情理中事。”
禪將地位不低,乃禪都數万禪戰士的將領,禪都共有四員禪將,這是在禪都南郊外,來者應是鎮守禪都南向的禪將離天闕。
單問不能不下車應話。
正如單問所料,來者乃禪都四大禪將中的南禪將離天闕。
離天闕年約四旬,滿臉風霜,讓人感到他必經歷了無數的磨難。雙目藏神,卻幾乎不帶任何感情。他的身材並不十分高大,卻極為勻稱,予人以精力無窮之感。背插雙矛,矛身幽黑髮亮,氣勢不凡。
此時,離天闕端坐於一鐵青色的高頭大馬上,在他的身後,百餘名禪戰士呈人雁隊形分列開來,個個裝備精良。
單問視線的余光四向一掃,但見這兩日來一直如影子般不離卜城人馬左右的不二法門黑衣騎士已集合成一個小小的方陣,遠遠地陳列於西北角,看樣子,殞驚天若沒有被押送進禪都,這三十六名黑衣騎士是不會離去的。
單問的目光重新落在離天闕身上。
兩人之間,雖有十餘丈的距離以及一眾卜城戰士的間隔,但雙方的目光卻迅速在虛空接實、碰撞。
離天闕的目光中不帶有絲毫的情感,彷若在他眼中,單問並不存在,或者離天闕所看到的並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件沒有生命、沒有思想的物甚,這讓單問心頭不由泛起不適之感。
定了定神,他大步向離天闕迎去,卜城戰士主動為他閃開了一條道。
見單問下車向自己走來,離天闕卻依舊穩坐馬背。論權位,離天闕的地位應比殞驚天、落木四略低一些,比單問略高一些,雖然只是略高少許,但因為禪戰士是大冥王朝的基石,離天闕身為統領萬餘禪戰士的禪將,自是比單問風光得多。單問對離天闕早已有所了解,而離天闕對單問恐怕是一無所知。
單問一向喜著輕裝,今日也不例外,加上他形貌文弱,看上去予人以謙謙君子之感。這與離天闕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漠正好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單問越走越近,離天闕卻既無笑容,亦未招呼,更勿論下馬相迎。眾卜城戰士看在眼裡,心頭大為不平,有幾人憤憤之色已溢於言表。
但單問對部屬一向約束嚴謹,乃卜城鐵腕人物,若無他的允許,即使有天大的不平,眾人也只能將之強壓心頭。
而眾禪戰士自恃身在禪都,為大冥王朝之精銳,對王朝其餘兵馬多少都有些輕視。既有禪將離天闕在前,他們亦是一臉倨傲地端坐鞍上。
單問雖然心中不忿,但他知道禪都“黑獄”也是由禪戰士看守,如果今日與離天闕弄僵,那麼殞驚天被禁押在“黑獄”之後,恐怕會由此而受牽累,備受欺凌,故他只是強作笑容,假作對離天闕的冷漠無禮視而不見,很恭敬地向離天闕施了一禮,朗聲道:“卜城單問受我城主之託,已將殞驚天帶至此地,此後的事宜,還要有勞離禪將了。”
他所說的“城主”已不再是落木四,而是新登卜城城主寶座不久的左知己。讓左知己替代落木四是冥皇的旨意,而左知己已是冥皇的親信之臣,單問這麼說,自是為了緩和離天闕敵對的態度。
但單問實是不願稱殞驚天為“逆賊”,同時他亦知不宜稱其為“城主”,故取了折中之選。
離天闕微微點頭,沒有還禮,而是直接道:“將囚押殞驚天的囚車留下,你們可以立即退出十里之外,明日起程返回卜城。”
單問心道:“這一招釜底抽薪頗為毒辣,一旦所有可能會助殞驚天一臂之力的力量都被拒之於禪都之外,獨留殞驚天一人被帶入宮中,那豈非就唯有聽任宰割的份了?”
單問委實不甘,但若沖撞了離天闕,則更為不妙,當下單問只有賠著笑臉道:“離禪將,我手下的弟兄奔波數日,十分勞頓,欲在禪都歇息一陣子,補充一些糧草,望離禪將能體恤我這些手下兄弟。”話已說得甚是低聲下氣。
離天闕淡漠地道:“此乃冥皇之令,你不必再多言,逆賊殞驚天何在?!”
單問頓知無望,要想入禪都,還得另覓他途,而且決不可能領著這幾百人進入禪都了。雖不情願,但他還是不得不為離天闕指引殞驚天所在。
離天闕輕輕地哼了一聲,略略打了個手勢,他身後禪戰士心領神會,立即有十二名禪戰士策馬衝出,向殞驚天所在的馬車衝去。
急促的馬蹄聲如同敲打在單問的心坎上,隱隱作痛,心頭暗自長嘆。
禪都南郊外的一高處,戰傳說、爻意、小夭三人默默地遙望殞驚天被押入禪都的全過程。
出乎戰傳說意料的是自始至終,小夭都未出一言,只是無聲地望著,這反而讓戰傳說有些擔心。
這時,爻意道:“卜城的人馬沒有進禪都,而是沿原路返回了。”
戰傳說一看,果然如此,而不二法門黑衣騎士則已由南向北繞過禪都疾馳而去。
沉吟片刻,戰傳說道:“我們不妨設法向卜城的人打聽殞城主的情況。”對於卜城人願否如實相告,戰傳說心中沒底。
他們三人迎著卜城的隊伍立於道上,待卜城人馬走近了,戰傳說向行走於隊列最前面的幾名卜城戰士大聲招呼道:“在下欲見你們的頭領,不知諸位大哥願否為我引見?”
戰傳說對自己這一方式並不抱太大的希望,沒想到他招呼的幾名卜城戰士中有人在戰傳說與千島盟大盟司一戰時見過他,一眼便識出了戰傳說,既驚且喜地大叫了一聲:“是救過單尉的少俠!”
此人如此一呼喊,又有幾人識出了戰傳說,當下全都停住了,若不是單問約束嚴明,只怕有熱心的卜城戰士就要上前寒暄了。
戰傳說見此情景,心頭一寬,對身側的爻意、小夭低聲道:“看來事情應該很順利了。”
小夭道:“想不到戰大哥無論是在坐忘城,還是在卜城,都如此受歡迎。”她的言行舉止與平日沒什麼不同,並沒有因為石岩避雨發生的一幕而對戰傳說有所迴避,依舊落落大方,毫不避嫌,像是根本不曾發生過什麼,倒是戰傳說多少有些不自在。
戰傳說聽不出她的話是否有調侃的意味,笑了笑,道:“都是機緣巧合罷了。”
早有卜城戰士飛速將遇見戰傳說的事報與單問,單問正自苦悶,聽得此訊,大有眼前一亮的感覺,立即一把掀起車簾,下得馬車,徑自向戰傳說這邊大步流星地趕來。眾卜城戰士先前見單問還鬱鬱不樂,此時卻腳步輕快了不少,都猜知這是因為戰傳說的緣故。
戰傳說見來者是單問,也是心頭暗喜,卜城中與他最熟悉的就是落木四與單問二人了,他對單問有救命之恩,而且看得出單問也是個正直之士,自己找他探聽殞驚天的情況,最合適不過了。
戰傳說遙遙施禮道:“單尉,沒想到你我會在此碰面!”
自落木四被殺害而左知己成了卜城城主之後,單問忽然間大有孤軍奮戰的感覺,甚是迷茫,這卜城公認的鐵腕人物平生第一次感到茫然——若到卜城,左知己明知單問是忠於落木四的,以左知己的性情,恐怕少不了與單問的明爭暗鬥,直至左知己覺得單問不再能對他構成威脅為止;欲在禪都作逗留卻為冥皇所排斥……
最孤立無援的時候,戰傳說的出現可謂十分及時,雖然單問心目中視戰傳說為坐忘城的人,但至少在援助殞驚天這一點上,兩人有共同的立場。
單問搶上前幾步,雙手用力抓住戰傳說的雙臂,面帶笑容地激動道:“你是為殞城主而來的嗎?”
只此一句話,小夭心頭暗藏的顧忌就立時煙消雲散了。在此之前,她很難相信曾以重兵圍困坐忘城的卜城人會真心相助坐忘城——也許,這就是女人的天性,愛即愛,恨即恨,很難調和二者。但這一次,單問向戰傳說問那句話時眼中的期待與興奮還是改變了小夭原有的想法。她暗忖道:“究竟是什麼原因讓這個顯得有些文弱的卜城人如此關切我爹?”
戰傳說對單問也毫不迴避,他點了點頭道:“正是。”轉而將身邊的爻意、小夭介紹給了單問。
小夭因曾假扮成車夫牛二,一身既破爛又滑稽的衣衫掩蓋了她的部分麗質倒也罷了,爻意的風華絕代而著實讓單問驚為天人,暗忖戰傳說年紀輕輕就能力敵大盟司,環視樂土能出其右的年輕人恐怕難尋,又仗義熱腸,這樣的少年俊傑,也只有眼前這位女子方能匹配了。
至於小夭,則讓單問感到大惑不解,不知她何以要作如此古怪裝束。與殞驚天共處幾日,他對殞驚天的性情多少有些了解,也從殞驚天口中聽說他有一女兒,但他萬萬沒有料到殞驚天的女兒會以這副模樣出現在他面前,這與殞驚天的性情習慣委實相去太遠。
雖然心頭詫異,但單問決不會顯露出來,面對眼前三個年輕人,他覺得有必要消除他們過度的擔憂,於是對小夭道:“殞姑娘請放心,這一路上我卜城已盡可能照應殞城主,眼下殞城主已入禪都,短時間內是不會有危險的。”
他只說是卜城盡力照應著殞驚天,而不說是自己所為,這讓戰傳說更添對單問的好感。
戰傳說問了一句小夭想問的話:“單尉如何知道殞城主短時間內不會有危險?”
單問的答复十分簡單:“因為不二法門。”
但對戰傳說來說,這樣的回答已足夠,因為在此之前他就已有想法,聽單問這麼回答,他知道自己與單問的想法已不謀而合。
戰傳說道:“看來,單尉與在下想到一處了。”
單問面有喜色道:“如此一來,這種看法應有七八成把握了!”
其實在這件事上,戰傳說比單問想得更遠。但他感到此時還不便將自己的更多顧慮告訴單問,於是轉了話題,向單問詢問前來禪都途中殞驚天的情形如何,單問如實告之。
戰傳說想起了另一件事,壓低聲音道:“單尉,關於落城主被害一事,在下已查知一些線索。”
單問身軀劇震,一時說不出話來。
能讓卜城上下敬服的單問如此震動的事實是少之又少!對單問而言,落木四既是其城主,亦是兄長、朋友……他對落木四的敬重超越他人想像,在他心目中,再也沒有比追查殺害落木四真兇更重要的事!只是苦於沒有絲毫線索,才不得不暫且按捺下心頭的憤怒、焦慮。
戰傳說的話則一下子將他對兇手之恨重新挑起,過度的激動反倒讓他一時無法開口。
戰傳說輕嘆一聲,道:“此事竟牽涉劫域,恐怕誰也不會料到……”
“劫域?!”單問大吃一驚,脫口打斷了戰傳說所說的話。同時他的腦海中迅速閃過戰傳說在卜城大營中曾對他及落木四所說的一番話,當時戰傳說聲稱冥皇之所以讓卜城長途奔波進入坐忘城,其根源是因為他殺了劫域哀將。當時,無論是單問,還是落木四,對戰傳說這一說法都是持懷疑態度,畢竟他們皆是以效忠冥皇為自身使命的人,如何能接受這一近乎荒誕的說法?
沒想到事隔不久,連城主落木四的被殺也與劫域有了牽連,這如何不讓單問驚愕欲絕?
戰傳說點了點頭,鄭重其事地道:“正是!”
單問用力地雙手互搓,沉吟片刻,道:“此地是在禪都郊外,冥皇對我們卜城人似乎也不信任了,如我等在此逗留過久,有人將此事禀報冥皇,恐怕於我等不利,不如邊走邊談,如何?”
戰傳說道:“也好。”
當下,單問立即讓人牽來兩匹馬,又將自己所乘的馬車讓與爻意、小夭。他與戰傳說則騎馬並行,並有意落在了隊伍的最後。
戰傳說這才將在苦木集發生的事向單問敘說了一遍。
當戰傳說說到劫域恨將親口承認重山河、落木四都是為他所殺時,單問恨得咬牙切齒,目光死死盯著前方某處,眼中有駭人殺機!
而當戰傳說說到他親手斃殺了恨將時,單問眼中先是閃過萬分驚喜之色,擊掌叫了一聲:“好!”但這份激動只是維持了很短的時間,旋即單問的眉頭微微皺起,眼中閃過疑惑之色。他的眼神為戰傳說捕捉到了。
戰傳說聲音低緩地道:“單尉,你是否覺得有些奇怪,為什麼恨將殺害落城主之後可以在卜城千軍萬馬從容進退,但與在下決戰時反而敗亡?”
單問看了戰傳說一眼,略作沉默,道:“我的確對此有所懷疑,不過我所以懷疑不是你的武道修為能擊敗恨將。既然你能使千島盟大盟司受傷,那麼挫敗恨將也就並非不可能。我所想的是落城主的修為縱然與戰公子相比有所不及,但卻也絕對不低,而且城主的對敵經驗豐富,更是常人所無法企及,但為何在卜城的大營中,有千軍萬馬守護,結果……結果非但城主遭受不幸,兇手從容脫身,而且連兇手的真面目也未看清……”
說這番話時,他想到了更多值得懷疑的細節,其神情也因此而顯得更為痛苦、憤怒:“……還有,從城主被殺地點武備營傳來混亂聲,到有人向我禀報城主遭遇不幸的消息,中間間隔的時 極為短暫,這也不符情理……”單問的話語中充滿了自責之情,似乎是在為自己曾有的疏忽大意而自責。但在當時的情況下,突然聽說落木四的死訊,無論換了誰都會亂了分寸,心神大亂,從而有所疏忽,何況是與落木四情義很深的單問?
單問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緒,最後道:“……我所懷疑的是會不會在卜城內有人出賣了城主!”
這正是戰傳說已有的猜測,與單問一樣,他也是由恨將的武道修為作出這一判斷的。恨將的修為的確在落木四之上,但卻不可能在殺害落木四的同時走得那麼從容!
只是,這種猜測對於並非卜城中人的戰傳說是不宜說出的,由單問自己說出這一點則無礙。
戰傳說道:“單尉的懷疑不無道理。”
單問道:“戰公子也是如此想法?”
戰傳說道:“我不僅有這一推測,而且,我手中還有一物,可以證明你我的推測不是無中生有,空穴來風。”
單問目光倏閃,不由自主地勒止了坐騎。
戰傳說便也帶住了馬韁,取出在盒中發現的寫有血字的黃綢,將其遞與單問,道:“你看了便知!”
血字凝結,透過背面就可以看出,單問的神情頓時有些緊張了。這個在卜城叱吒風雲、見慣了風雲變幻的鐵腕人物在面對與落木四之死有關的秘密時,仍是無法保持平日的鎮定自若了。戰傳說甚至發現他的手在接過黃綢時,微微有些顫抖。
也許是過於緊張,以至於單問目光匆匆掃過黃綢上所寫的血字時,竟未在他腦海中留下任何印象,近在咫尺的血字也視若未睹,他不得不平定心緒,重新將那行血字看罷。
目光掃過,單問神色倏變,脫口驚呼:“怎會如此?怎會如此?!”
驚愕之情,溢於言表。
戰傳說忍不住道:“莫非這司空南山一向對落城主十分忠誠?”
單問長嘆了一口氣,方道:“的確如此,為此,城主還將一柄刀贈與他,以嘉獎其忠心。 ”
戰傳說心道:“如此說來,是有人有意要以此血字誣陷這名為司空南山的人了。當然,還有另一種可能,那就是司空南山往日的忠勇只是一種假象。 ”
這些念頭,戰傳說都不便對單問說,畢竟他不是卜城人。
單問卻猜知了他的心思,道:“你是否覺得也許司空南山往日的忠勇只是假象?”
戰傳說一怔,他不能不點頭,心頭暗暗佩服單問的洞察力。
單問苦笑一聲,道:“你有這種念頭並不奇怪,但事情真正蹊蹺不可捉摸的還不在於這一點。”
戰傳說很是意外地道:“難道還有其他疑點?”
單問很肯定地點了點頭,鄭重地道:“這血字的字跡我十分熟悉,它肯定是出自司空南山之手!”
乍聞“司空南山”四字,戰傳說心頭之吃驚實是非同小可!血字上的內容他還記得清清楚楚,寫著“殺落城主者卜城司空南山”,既然如此,寫這血字的人又怎可能是司空南山?
但看單問的神情,卻是那麼的肯定,決不像是在對戰傳說說謊,事實上他也沒有對戰傳說說謊的必要!
戰傳說有些糊塗了。
如果司空南山是與劫域相勾結殺害落木四的兇手,那麼他又何必寫下這些血字?那豈非等於引火燒身,自我暴露?
如果司空南山與此事無關,那麼他就更沒有理由要這麼做了。
沉吟之中,戰傳說忽地心頭一亮,望著單問道:“會不會有這種可能:司空南山並非殺落城主的兇手,但卻是此事的知情者,因為某種緣故,他無法向外人透露這一點,但他又希望落城主被殺的真相被揭穿。所以,他想出了此策。一旦血字落到如單尉這樣欲為落城主報仇的人手中,自會有人接近司空南山以查明真相是否真如血字上所寫!這樣一來,司空南山的目的亦達到了。而這黃綢若是落在劫域人手中,因為是聲稱司空南山為凶手,劫域中人以及或許存在的與劫域勾結者斷然不會想到這是司空南山自己留下的,司空南山就不會有危險,甚至兇手還暗自慶幸找到了司空南山這一替死鬼。司空南山這一手的確十分高明。”
戰傳說的推測有理有據,合情合理,但單問仍隱隱覺得有紕漏存在,但一時又想之不出,於是索性不再細思,轉而道:“既然已有 這一線索,那單某便需立即趕回卜城了——殞城主的事,還要戰公子多加留意。”
戰傳說已看出落木四在單問心中的分量,在這種情況下,無論誰也無法改變單問立即折返卜城,由司空南山處著手查明真相的決心。
當下他點頭道:“你放心,我一定全力以赴,也多謝單尉一路上對殞城主的照顧。實不相瞞,除我與小夭、爻意二位姑娘之外,坐忘城另有一路人馬也與我們三人一同趕赴禪都,準備伺機助殞城主洗脫罪名,逃避加害的。”
單問不無感慨地道:“殞城主胸襟寬廣,沒想到其愛女也是如此。”
戰傳說知道他所指的是就在不久前雙城還面臨生死之戰,劍拔弩張,如今小夭竟也能解除芥蒂,而不是與卜城人怒目相向。
但戰傳說相信單問真正要說的不是這個。果不其然,單問接著道:“戰公子,你可知我為何斷言短時間內殞城主不會有性命之憂?”
未等戰傳說回答,他已自續道:“不二法門派出三十六名黑衣騎士,雖然看似未做任何有實質意義的事,實際上卻等於從此將冥皇推至一個騎虎難下的境地,冥皇再也不能不聲不響地將殞驚天一殺了之!而要定殞城主之罪,殞城主恰好可以提出'天審'的請求,冥皇一旦應允,就非一日兩日所能了結的,時間拖得越長,對殞城主越有利。”
單問的這一番話,自是出自真心。
戰傳說心頭暗忖:“時間拖得越長,恐怕是對不二法門越有利!”
但此言他暫時還不願對單問說,個中曲折也非一言兩語所能說清的。
他只是道:“但願如此吧。”
單問聽出戰傳說說這話時有些勉強,甚是意外,一時倒猜不透戰傳說的心思了。
何況,他也無暇細加揣度,此刻,他是恨不能插生雙翅,立時飛回卜城,由司空南山著手,將城主落木四被殺害的真相查個水落石出。
戰傳說理解單問的心情,於是他道:“我們就此別過吧,無論落城主是否是劫域人親手殺害,至少與劫域有著莫大的關係。劫域中人手段狠辣,你要多加小心。”
單問道:“多謝關照,戰公子也要多加小心,但願他日相見之時,單某已手刃了殺害落城主之真兇,而戰公子已與殞城主一道平安返回坐忘城。”
戰傳說哈哈一笑,道:“託單尉吉言!”
臨分別時,單問送給三人一匹馬代步,方依依惜別……
不過片刻間,卜城的人馬已走出老遠,單問回首來望,依舊可見戰傳說三人在目送著他們。單問不由心頭一熱,暗忖道:“戰傳說如此年紀,卻先後得罪了冥皇、千島盟,如今竟更加上了劫域!往後不知他將會承受多少劫難……”
將單問的人馬目送出視線所能及的最大範圍,戰傳說才收回目光,對小夭、爻意道:“踏入禪都,便是身不由己了,以後的事就要看造化如何!”
他本想盡量將語氣放得輕鬆些,但如今他們的處境不言自明,所以他的話聽來無論如何都有些悲壯的意味。
爻意的神情卻是十分平靜,她淡淡地笑道:“眼下最關鍵的恐怕不是進入禪都後當如何如何,而是能否進入禪都。”
戰傳說猛地醒悟過來,道:“不錯,早在坐忘城的時候,冥皇就已暗派人手四下查尋我的下落,今日我卻主動送上門來了!禪都處處都是冥皇的親信心腹,只怕我一踏入禪都,一舉一動都在他們嚴密的監視之下了。”
小夭道:“若是南……南前輩在就好了,以他的易容術,定可暢通無阻。”
以她的性情,本會直呼南許許之名,在坐忘城中她是大大咧咧慣了的,誰不知“美女大龍頭”的豪氣不讓鬚眉?但這一次話到嘴邊,還是臨時改了口。
戰傳說與單問一樣,相信暫時殞驚天不會有危險,既然如此,他們也不必著急進入禪都,欲速則不達,於是他道:“不若我們暫時先在郊外尋一歇息之地,今夜且由我先獨自一人潛入禪都探聽一番,看看情形如何,有無可乘之機再作計議,如何?”
其實戰傳說自身就身懷不俗的易容之術。因自幼戰傳說劍道悟力一直不如其父戰曲之意,無奈之下,戰曲唯有多向戰傳說傳授諸如易容、醫術、星象之類。因涉及領域過多,戰傳說並未能成為其間頂尖高手,但應付一般場合還是綽綽有餘的。戰傳說之所以未向小夭、爻意二人透露這一點,是因為他的確不想讓爻意、小夭輕易進入禪都,一旦進入禪都,恐怕將步步凶險。
爻意道:“我已留意過,自禪都十里之內,未見有任何民舍村落,顯然這是為了便於守護禪都而有意為之的。無民舍村落,則進攻禪都者就會早早暴露行踪,同時也少了可以藉作依憑之物。就算我們願找一歇息之地,只怕也頗為不易!”
戰傳說回憶了片刻,記起沿途的確是如爻意所說的情形,不由很是佩服爻意的心細。
事情又有了棘手之處,戰傳說一時躊躇難決。
正當此時,忽聞馬嘶人歡,一馬隊逶迤而來,無論是騎士衣衫,還是馬車的修飾,皆甚是明艷,使古老的馳道平添了一份喜氣與熱鬧。
戰傳說三人的心情一直頗有些沉重,這時心頭之沉重竟被沖淡了不少,三人驚訝地望著這隊來歷不明的人馬。
小夭如秋水般的美眸一輪,面有得色,她低聲道:“有了。”
戰傳說、爻意的目光都投向她。
小夭背負起雙手,挺起酥胸,道:“本小姐已有一計,定可讓我們三人平安無事地進入禪都!”
戰傳說忙道:“快說。”
小夭不知想到了什麼有趣的事,還未開口自己便先“扑哧”一聲笑了,隨即強忍住笑,正色道:“戰大哥,你背過身去,不許回頭。”
戰傳說一怔,小夭已連聲催促,他只好依言轉身背向小夭、爻意二人。
只聽得身後先是“刺刺啦啦……”幾聲,隨後又聽得一陣“索索”響聲,戰傳說越發好奇,好不容易等到小夭說了聲:“可以了。”立即轉過身來,一看,頓時啞然失笑!
只見小夭的兩隻衣袖已被撕下了半截,露出了光潔晶瑩的玉臂,本是做車夫裝束的她立時平添了幾分女人的韻味。而最讓戰傳說忍受不禁的是小夭的腹部竟高高隆起,狀如身懷六甲之婦人,再看她腳下還散著一些草葉,戰傳說猜測她定是用兩隻衣衫卷裹著草葉放入衣衫內了。
戰傳說強忍住笑,道:“你這是何意?”
小夭道:“從此刻起,我便是你的女人了。待那馬隊過來,你就說我不小心動了胎氣,請他們藉一輛馬車,這樣我們三人便可以混在馬隊中進入禪都了。”
戰傳說哈哈大笑,指著小夭道:“你是我的女人?哈哈哈……我的女人竟穿這種奇裝異服……”
他自十四歲後整整四年時光是在無知無覺中度過,這使他偶爾會流露出少年人才有的性情。
小夭的臉色忽然變得有些蒼白,她冷冷地道:“我自知是不配做戰大哥的女人的,不過戰大哥大可放心,這只是權宜之策,往後我小夭自不會藉此賴著你的……”
說著說著,她眼圈一紅,竟有淚水奪眶而出。
戰傳說頓時呆住了,一時不知所措,無辜地望著爻意。
好在小夭很快便又恢復了過來,她道:“我這模樣與戰大哥的確不匹配,所以還需將你也作些改變。”
沒等戰傳說回過神來,小夭已將一把臟兮兮的泥順手抹在他的衣衫上,隨後又將他的頭髮弄亂了,再把他的臉也抹得灰撲撲的這才罷手,戰傳說心頭大叫:“你這莫不是在報復我?”
這一番“改動”,的確讓戰傳說與小夭“般配”了不少,而這時那馬隊也近了。
小夭對戰傳說道:“戰大哥,你將我挽扶過去;爻意姐姐,你就說是我遠房表姐,與我們兩口子結伴而行的。”
爻意莞爾一笑,點了點頭。
戰傳說只好上前抓住小夭的一手讓它搭在自己的肩上,自己則將手環在小夭的腰上,挽扶著小夭。
小夭竟像真的動了胎氣無力支撐身子般軟軟地依著他,戰傳說偷眼一瞥,卻見小夭的臉上洋溢著幸福的光暈,卻又猶帶淚痕,戰傳說心頭一動,不由記起在山岩下那個火熱的吻,他忽然覺得小夭越來越難懂,有時豪爽直接得讓人一眼可以將她的心思看穿,有時卻如秋天的雲般不可捉摸。
馬隊越來越近,小夭也被戰傳說挽扶到了馳道旁,為了假戲真演,她開始低聲呻吟。當馬隊越來越近,與他們已近在咫尺時,她暗中用手捅了戰傳說一下,示意他開口,而她自己則因為“疼痛”而弓身垂首,呻吟不絕。
卻聽戰傳說以極為吃驚的語氣驚道:“是物先生?!”
小夭聽戰傳說稱呼“物先生”,暗吃一驚,一邊想既然他與馬隊中的人相識,那麼這場戲自是再也無法演下去了,一邊又暗忖這“物先生”的稱呼好不熟悉,應是何時聽過。
戰傳說則甚是尷尬,因為他與馬隊最前面的人一照面,只見那人膚色白皙,全身上下收拾得乾乾淨淨,臉上神情總是透露著隨和,赫然是劍帛人物語。
戰傳說心道:“這位物先生怎會在這兒出現?”對與小夭假做情侶一事,戰傳說因本以為將面對的是陌生人,倒沒什麼,不料卻撞見了劍帛人物語,頓讓他大覺難堪,雖然物語也未必知道他與小夭這一對是真是假。
迴避自是來不及了,戰傳說暗自叫苦的同時,不得不主動向劍帛人物語招呼,心道:“不知他這一次又在做什麼買賣?”
物語騎著一匹很溫柔的壯馬,似乎並未對戰傳說多加註意。戰傳說的一聲招呼讓他吃了一驚,趕緊挽住坐騎,翻身下馬,同時又向後面吆喝了幾聲,所用的言語戰傳說三人是一個字也聽不懂,只覺每個字都吐得極快,一發即止,讓人感到似乎是一顆顆豆子在他的舌尖直蹦,大概這就是劍帛語了。戰傳說不由又留意多看了幾眼馬隊其他人,發現有不少人都如物語一樣膚色格外白皙。看來,先前兩次戰傳說遇見物語時都只有物語一個劍帛人,而這次卻是有所不同了。
物語一番吆喝之後,整個馬隊緩緩停下了。戰傳說略略一看,發現這支馬隊恐怕足足有三百餘眾,大多數人是騎馬而行,另有五輛馬車夾雜其間,而中間的那輛漆成金銀兩色的馬車顯得格外氣派華貴,在這樣馬車的前後左右各有四名年輕男子,個個體形健碩,目光凌厲,雖看不出他們身上攜藏兵刃,但卻依舊可以感受到一股如臨大敵的肅殺氣息,一望可知在這金銀兩色相間的奇異馬車內,必有大比尋常的來歷。
若不是馬隊中有不少劍帛人,戰傳說只怕會認定自己無意撞上了禪都中極有身份者的隊伍,恐有自投羅網之嫌。
物語這才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戰傳說,流露出疑惑之色,但他的話仍透著客氣:“這位公子識得物某?”
戰傳說一怔,猛地想起自己經過小夭一番“整改”,恐怕近乎面目全非了,自己與物語只是偶遇兩次,所以物語一時未能認出。
想到此處,他忙道:“在下姓陳,與物先生曾有兩面之緣——物先生可還記得你曾說過要在坐忘城外建一茶寮?”
“茶寮?”物語有些疑惑地重複著這兩個字,沉吟片刻,忽然哈哈一笑,道,“誤會,誤會!”
小夭這時早已偷偷地看清了物語及他身後的人馬,所幸她還沒有忘記呻吟。聽對方連說誤會,她不由在心頭暗罵:“劍帛人果然精怪,定是看出我們要向他求助,想假稱是戰大哥認錯了人。”
小夭不幸而言中,物語接著道:“公子是認錯人了……”
“怎可能?”戰傳說脫口道。此時光線明亮,距離又近,眼前這劍帛人分明就是物語。戰傳說不由有了與小夭類似的猜測,他年輕氣盛,就算知道對方在迴避,反而緊追不捨:“在下決不會認錯!”
物語笑著搖了搖頭道:“的確是誤會,陳公子所見到的其實是我的同胞兄長,在下物行,與他是雙生兄弟,自幼以來便容貌一般無二,難怪陳公子會認錯人。”
戰傳說大感意外!
這時,爻意開口道:“物先生腿腳有傷,還是請上馬吧,以免不利於傷口癒合。”
那自稱“物行”的男子目光倏然一閃,有如流星乍現,一閃即逝,卻讓戰傳說心頭一震,立時斷定眼前此人的確不是物語!其眼神足以顯示出他是個果決而且充滿了智慧與毅力的人,並且有著物語所絕對沒有的逼人氣勢,儘管這種氣勢在他身上隱藏得很深很深……
物行的目光側向了爻意那邊——戰傳說忽然意識到方才物行並未對爻意多看。能在爻意絕世容顏前保持這份平靜的人絕對極少——物行又恢復了他的和氣,他笑著對爻意道:“小姐好厲害的眼光,一眼看出物某腿腳有疾。不過,這已不是新傷,而是自幼便落下的,如此一來,分辨不出我與我兄長者,倒可以藉這一點加以分辨了。多謝小姐關照。”爻意恬淡一笑,未說什麼。物行話鋒一轉,道:“既然三位是我兄長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若有什麼可以為三位效勞之處,請儘管開口。實不相瞞,物某與兄長也有許久未見,今日能自三位口中聽到有關他的消息,實是萬分高興。”
他的爽快倒讓戰傳說與小夭有些不自在,但若說出真相反而更讓彼此難堪,戰傳說只有硬著頭皮依照小夭的計謀編造謊言:“我……咳咳……內人在途中不慎動了胎氣,不便騎馬,想請物先生幫忙捎上一程。”
說完這幾句話,戰傳說已是額頭見汗,不知情者恐怕會誤以為他是在為自己“嬌妻”擔憂。
物行大為為難,他遲疑了一下,道:“不若物某留下幾個人,由他們負責在此為你們攔其他的馬車,無論花費多少,皆算在物某身上,如何?這幾輛馬車……實在無法騰出,還望見諒,實在對不住……”
他又是作揖又是賠著笑臉,倒好像他真有對不起戰傳說的地方。這份殷切,戰傳說如何招架得住?以至於對自己欺瞞了對方很是內疚。他本想藉車隊混入禪都,既然不能如願,自是不必讓物行留下人手幫忙。
戰傳說正斟酌著字句時,忽聞一柔和動聽的女子的聲音傳至耳中:“物行,你幫這位公子騰出一輛馬車吧。”
其聲雖不如爻意天籟之音般悅耳,卻更為親切,讓人一聽如沐春風,忍不住就對其產生信任感,而且她的語調平淡中透著熱情,明明是予戰傳說三人以恩惠,卻不會讓人感到有絲毫壓力,顯得那麼自然,彷彿她與戰傳說是相交甚久卻又淡如水的君子之交——平平淡淡的一句話,由此女子說出,卻別具一番魅力,這種魅力或許不顯山露水,其實更深刻,更讓人難以抗拒。
爻意一直是那麼的恬淡與超然,彷若這世間的一切都不會真正地進入她的心頭,但這一刻,她卻有所觸動了。
這種觸動,是絕世佳人對另一個與自己一樣風華絕代者的奇妙感應,正如兩個傲視眾生的絕世高人,只需相視一眼,便自有彼此相應之感。
聲音是自那輛最華貴的馬車車廂內傳出的,這使戰傳說等人不由對其充滿了極大的好奇心。
物行左手五指併攏,撫於自己額頭,雙目微合,面向那輛華貴的馬車垂首緻禮,神情極為恭敬。若戰傳說等人見多識廣,就可以知道這是劍帛人對最尊貴者所行的“晤禮”。
不過,即使不知這一點,戰傳說也知方才發話的女子地位超然,這由物行的恭敬神情即可看出。
所以,小夭的計謀已成功了大半。
物行的車隊一路暢通無阻。
當戰傳說三人透過車窗向外望去時,方知禪都比他們想像的更為繁華。
如果僅僅如此,還不至於讓三人吃驚。
更讓戰傳說三人吃驚的是自由南門進入禪都後,一路上便見沿街皆張燈結彩,一派喜氣洋洋的景象。戰傳說琢磨著,卻委實想不出今日是什麼佳節良辰,不由很是惑然。車內只有他們三人,想打聽也無處打聽,何況這事也無關緊要。
小夭為自己的計謀大功告成而欣喜異常,只覺禪都之行,不過爾爾,先前將禪都視作龍潭虎穴,實是大可不必,若不是爻意低聲提醒,她恐怕早已忘了自己是“身懷六甲”之人。
馬隊穿街過巷,不知不覺中已穿過了外城,進入內城,戰傳說對此卻渾然不知。
直到他忽然覺得外面似乎清靜了許多,再也沒有了先前那種嘈雜時,才猛地想起了什麼,暗叫不妙,趕緊掀開車簾向外望去,只見兩側各是暗紅色的高牆,一直向前延伸,高牆內古柏森然,偶有勾簷鬥角自參天古木之中顯露,車隊所經過的道上不見一個閒雜人物,馬蹄嘚嘚,車輪壓過路面沙沙作響,竟響出一種奇異的空寂。
戰傳說頓知自己此時已是置身內城了。
換而言之,不知不覺中,他們已進入了禪都的核心地帶。
在離開坐忘城之前,為了讓戰傳說三人進入禪都後不至於茫然失措,貝總管早已將禪都諸如佈局、位置之類的情況告之戰傳說,所以戰傳說能夠判斷出自己已進入內城。
內城除了紫晶宮的南廷北殿之外,其餘的皆是大冥王朝極有身份者的府第。這物行以及那神秘女子究竟是什麼來頭?以他們劍帛人的身份,何以能直入內城?
戰傳說對二女壓低聲音道:“此時我們已在內城,看來他們今夜落腳之地必是禪都權貴的府第。”
無須說得更明了,爻意、小夭也知戰傳說擔憂的是什麼。若是隨車隊一同進入某座府第,一則戰傳說就很有身份暴露的可能,二則小夭這齣戲也很難再演下去。
但此時他們被捲裹於車隊當中,要想藉機抽身退走談何容易?當然,憑戰傳說的修為,也許的確可以帶爻意、小夭二人逃離,但在不明那神秘女子的身份之前,這麼做無疑極為冒險,若引起對方的猜疑,那麼即使戰傳說三人能脫身,在禪都也更難立足了。單看那一臉和氣的物行就已絕非泛泛之輩,何況還有未露面的神秘女子?
而一旦三人逃離車隊,引起猜疑的可能性實在極大。
進也難,退亦難,戰傳說先前混入禪都的欣喜早已一掃而空。
這時,卻聽爻意低聲道:“其實他們早已看出小夭所謂的'身懷六甲'是假的,物行是個極精明厲害的人物,此事根本瞞不了他。”
戰傳說、小夭齊齊一震,皆瞪大雙眼望著爻意,雖未開口,但二人心思卻不言自明,都是不解爻意既然早已看出這一點,何以此時方才點明?而她又是如何知道物行一定已看破了小夭的偽裝?
爻意笑了笑,以同樣低的聲音道:“小夭的辦法甚佳,唯一不巧的是我們所選擇的對像不是普普通通的馬隊,無論是物行,還是那未露面的女子,都絕非泛泛之輩。因此,一旦我們攔下了車隊,我們就已別無選擇。物行既看穿假象卻不點破,若他們對我們懷有惡意,那麼即使不與他們同行,他們也同樣極可能會暗中追踪我們;若他們對我等並無惡意,那麼隨他們入禪都並無不可。故此,我才沒有早早點破這一點——事實上,當時我也根本沒有機會點明此事。我本決定進入禪都後立即與你們商議此事,但當見禪都內處處張燈結彩時,我又改變了主意。”
小夭大惑道:“禪都張燈結彩,與你我有何關係?”
爻意道:“舉城張燈結彩,高懸燈籠,這種情形,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近日樂土將有諸如冥皇誕辰或皇族婚嫁迎娶之類的大典。既如此,若非萬不 已,任誰也不會在這樣的日子裡在禪都製造血腥與混亂,所以即使物行諸人對我們有所戒備,暫時也不會有所舉措的,只要我們多加小心,應該能安然無恙。 ”
戰傳說頷首道:“也只有如此了。”
馬車又奔馳了一陣,終於放緩速度,直至完全停下。
車內三人相視一眼,默默點頭。此時,言語都已多餘,一切唯有隨機應變了。
外面傳來物行的聲音:“三位請移駕至司祿府歇息如何?”
“司祿府?!”車內三人神色皆變。
從貝總管口中,戰傳說、爻意對大冥王朝多少有所了解,知道冥皇駕前有雙相八司,其中執掌財庫錢物的便是天、地二司祿,沒想到物行等人竟是直奔司祿府而來的!卻不知物行口中的“司祿府”是天司祿的府第,還是地司祿的府第。
三人已別無選擇!
戰傳說挽扶著小夭,“小心翼翼”地下了馬車,目光四下一掃,只見眾人皆已下馬,且散至兩側。而所有的車馬皆是在一個極大的院子中,三百餘人外加馬匹、車輛在這院子裡竟不顯得十分擁擠,此府佔地之廣,讓人咋舌。
驚嘆之餘,戰傳說忽然發現那輛最為華貴的馬車竟不在院中,不由暗吃一驚。
沒等他多想,物行已向他們走來。他果然腳有病疾,每當左腿落地時,他的身子都微微有些傾斜。但奇怪的是雖然如此,物行行走時卻並不會予人以不協調之感,而是再自然不過,以至於旁人幾乎要心生錯覺,以為行走本就應如物行這般。
物行未語先笑,笑容很真切:“我家小姐是天司祿大人的朋友,三位若是沒有合適的去處,可在司祿府中先歇息數日;若三位覺得有何不便,物某今夜便讓人為三位另作安置。”他與戰傳說素昧平生,如此熱情,不能不讓人感動。
照理,這是三人自司祿府脫身離去的大好機會,但不知為何,戰傳說卻沒有絲毫猶豫就放棄了這一機會,道:“如此也好……只恐怕驚憂了司祿大人。”
物行道:“無妨,我家小姐是天司祿大人的朋友,這點忙,司祿大人一定肯幫的。我已讓人去藥舖選藥,郎中也很快將至,請三位放心。”
戰傳說心中大為感慨,忖道:“就算是多年摯友,也未必照顧得如此周全細緻!”口中忙道:“她的情形已好了不少,選些藥即可,郎中就不必請了。”
物行也不堅持,道:“既然如此,我就另外吩咐人將郎中打發回去便是。”
戰傳說暗自鬆了一口氣,心道:“若是來了郎中,只要一搭脈,就一切都無所遁形了,萬幸這物行並不固執。”
這時,物行已向院中一消瘦的中年男子引見道:“陰管家,這三位是我家小姐的朋友,勞煩你一併為之安排個清靜些的住處。”
戰傳說這才留意到院中除了與物行同來的人之外,還有一些家將裝束的人,而物行所招呼的,大概就是司祿府的管家。
與物行的滿臉春風正好相反,陰管家臉色很是陰沉,雙目暗淡無光,以至於讓人很難揣測出他在想些什麼。物行的熱情引見,換來的不過只是陰管家有些不經意的微微頷首,以及漫不經心的一句話:“物先生放心。”
戰傳說反倒鬆了一口氣,暗忖幸虧陰管家不像物行這般熱心,否則兩人一同上前喧寒問暖,恐怕很快便可以讓自己大露馬腳。
……
沒想到陰管家性情陰鬱寡言,辦事卻很利索,很快戰傳說三人便已被安排得妥妥帖帖:戰傳說、小夭被安置於大院西側的一間房內,爻意則在他們隔壁。也許是考慮到小夭“身懷六甲”,陰管家還找來一個婢女讓戰傳說、小夭使喚。
戰傳說更是好奇,他知道劍帛人在樂土一向地位卑微,常受凌辱鄙視,而天司祿貴為大冥王朝雙相八司之一,地位超然,何以天司祿會結交劍帛人為友?而且由陰管家乃至司祿府其他人的態度可以看出天司祿對這些劍帛人還絲毫不會怠慢,個中原因,實是讓人難以猜透。
陰差陽錯之間三人已成了天司祿的賓客,這番經歷,實是出乎三人的預料。這等若一下子便將三人推至生死攸關的境地,迴旋緩和的餘地大大減少,雖然此時風平浪靜,但也許頃刻間便風雲突變。
過於順利反而讓戰傳說心頭有些不安,他甚至想這會不會是請君入甕之計,冥皇藉機可以在神不知鬼不覺中將他這顆眼中釘拔去。
戰傳說的思緒陷得太深,以至於小夭在他身旁坐下也未察覺,直到小夭拍了他的肩一下,方猛地回過神來。
小夭笑吟吟地望著他道:“戰大哥,你在想什麼?”
看她的神態,非但輕鬆,甚至可謂欣喜,似乎此刻他們不是身處司祿府,而是在坐忘城乘風宮。
看來,自知道父親殞驚天暫時決不會有性命之憂後,她已寬心不少,而且她對戰傳說很有信心,似乎只要戰傳說願意,自可立即將她的父親救出。
戰傳說道:“我在想爻意姑娘所說很可能是真的,否則物行怎會輕易答應讓找來的郎中退回?”
小夭不知想起了什麼,笑得有些詭秘,她道:“既然你也如此想,為何方才不趁機讓物行為我們另覓住處?至少可以不在這戒備森嚴的司祿府中。”
戰傳說道:“我……”卻不知該如何措辭,促使他作出這決定的原因有很多,其中有爻意的那一番話對他的影響,甚至還有對那神秘女子的好奇心……但這一切又如何向小夭說清?
小夭“咯咯”一笑道:“戰大哥,你有沒有想到身在司祿府,你就必須處處做出是我夫君的樣子,包括……與我共處一室?”
戰傳說幾乎自床榻上一蹦而起——此屋只有一張椅子,但因為是擺在窗下,戰傳說留了個心眼,擔心在窗下說話不便,為外人所竊聽,故唯有坐在床榻上——小夭忽出此言,實是既香艷又刺激,她之所以如此大膽直接,倒並非生性輕浮,而是一則對戰傳說早已傾心,芳心暗許;二則正因為她尚是未經人事的少女,所以才不知她這番話對於男人而言具有怎樣的挑逗與暗示。
所幸戰傳說也是對男女歡愛懵然未知之人,所以除了大驚之外,倒無更多反應,換作已知悉個中滋味的年輕男子,只怕已把持不住,會立時引來一場風雨……
“陳夫人的藥已送來了。”
戰傳說正拘束不安之際,忽聞此聲,竟自駭了一跳,定了定神,方知是屋外奉命照應侍候他們的婢女。
他忙向小夭使了個眼色,小夭即乖乖地在床上躺下,手摀腹部,高一聲低一聲地呻吟起來。
戰傳說這才將門打開,將那婢女讓入屋內,一時滿室藥香。
那婢女很是乖巧,道:“夫人,煎好的藥要趁熱喝,是否讓小桐為夫人餵藥?”
小夭吃力地搖了搖頭,戰傳說以為她會讓這叫做“小桐”的婢女退出去,以減少暴露真相的可能,沒想到小夭竟低聲道:“藥我夫君自會餵我……你給他幫忙即可……”
戰傳說大驚失色!小夭根本沒有病,若貿然將藥服下,會否真的弄出病來還未為可知,何況身處司祿府,這藥更不能隨便服用!他本想將婢女支走後把藥潑了,沒想到小夭卻像是根本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他忙趁背向小桐的機會向小夭遞個眼色,小夭明明已看在眼裡,卻視如未見,而是有氣無力地道:“將我……扶起來吧……”
戰傳說又氣又急又是納悶,在小桐的目光下,他已無法拒絕小夭的話,只好以臂彎將小夭的上半身扶起,讓她半倚半靠在他的身上,小桐適時將藥缽遞過來。
戰傳說暗嘆一聲,接過瓷勺,輕輕地在藥缽中舀了半勺藥,又湊到嘴邊,像是怕燙著小夭般吹了幾口,半勺藥又讓他吹得灑了一半。而戰傳說心中則是恨不得一口氣就將這半勺藥吹得一滴不剩。
再如何細緻,最終戰傳說還是需得將藥湊到小夭唇邊,小夭如點漆般的眸子泛著亮亮的光,動情地望著戰傳說,臉上浮現出幸福的紅暈,戰傳說則已額頭見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