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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武天下》第17章
第一卷第十六章奇門遁甲

戰傳說等人知歌舒長空是太重視太隱笈了,所以直到此時他仍本能地不願將之交出來,不過他所說也並非僅是托詞。既然他十分珍視太隱笈,那麼在他決定隱身地下冰殿之前,必然會將太隱笈隱藏在隱鳳谷某隱密處,而不會隨身攜帶。而他自從在堅冰中脫困而出後,遭遇驚變迭起,根本沒有機會在瞞過他人的情況下取出太隱笈。所以,正如他所說,太隱笈十之八九仍在隱鳳谷中。

爻意眼中閃過一抹失望之色,她的失望是顯而易見的,因為這太隱笈極可能與她所來自的火鳳宗族有著莫大的關係。

但他仍善解人意地向歌舒長空笑了笑,輕聲道:“原來如此。”

就在這時,忽聞廟外有怒吼聲傳來。

初時怒吼聲尚不十分真切,而且像是在竭力壓抑著,但後來怒吼聲越來越響,最後連吼帶罵,間或夾雜幾聲痛呼哀叫聲,吼叫聲已是毫無顧忌了,幾至聲嘶力竭之境。

初聞怒吼聲時,戰傳說等人眾皆神色微變,卻唯獨石敢當面帶微笑,似成竹在胸,不驚不詫,其從容鎮定讓戰傳說等人皆鬆了一口氣。

到後來,只聞那吼叫怒喝聲越來越響,卻始終不見有什麼變故,眾人的心情更是完全鬆懈下來。聽廟外的人叫得聲嘶力竭,而且聽聲音不像是一人,或尖銳或沙啞,或如鬼哭神泣,或如猛獸咆哮,不由大覺奇怪。

石敢當忽然哈哈一笑,向眾人道:“大概是追踪我等的驚怖流賊子在大吃苦頭了。”

眾人又驚又喜,雖然他們成功地從隱鳳谷突圍而出,而後驚怖流的人都再未出現,但誰都明白驚怖流只是為戰傳說擊殺哀將一幕所懾,卻不會就此罷休,而極可能一直在眾人後面銜尾追踪。眾人只盼直到抵達天機峰,對方也一直不會有何舉措,除此之外,他們再也沒有任何有效之策可以應付在暗處的驚怖流屬眾了。

而此刻由石敢當的言行來看,多半他早已有所安排,而現在他的安排已收到了奇效。

於是眾人忙問石敢當個中詳情,石敢當這才說出實情。

“老夫先前外出尋藥時,見四周草木茂盛,便猜到跟踪我們的人會藉這些草木的掩護,試圖更接近我們,以探我們虛實。所以,我便預先借採藥的機會在四周布下了一個陣,此陣乃道宗三大陣法之一,頗為玄奧,能避過此陣者,實是寥寥無幾,現在我等正好可以藉機真正地擺脫他們。”

玄流三宗的奇門遁甲之術冠絕樂土武界,石敢當乃玄流三宗之道宗昔日宗主,於此亦必有不凡造詣。

眾人精神大震,石敢當率先出了破廟,其餘的人亦相繼離開。

出了殘破之廟,放眼望去,果見半里之遙的地方有四個人影在奮力揮舞著兵器,向虛空狠斬力劈,呼喝聲不絕於耳,狀如瘋狂。

歌舒長空失聲道:“難道他們都中了邪?”

乍聞此言,尹歡本是興致盎然的臉上閃過一抹陰影,而戰傳說則與石敢當對視一眼,兩人心中同時想到歌舒長空自己才是中了邪,卻在此指責他人。歌舒長空一生也算做了不少轟轟烈烈的事,沒想到如今落得如此下場,雖也算是他咎由自取,卻讓人欷歔。尹歡神色忽變,多半就是因為想到了這一點。

爻意道:“高妙的陣法可藉陣中氣場異變亂敵心志,使其心志在陣法的強大氣場中迷失本性,以至常生種種幻覺,這四人大概就是如此情形,倒不是中了邪。”

歌舒長空瞪大了雙眼,看樣子,若不是因為反駁他的人是爻意,也許他早已大發雷霆,其實爻意只是好心向他解釋。

她這一番話讓尹歡、戰傳說、青衣、石敢當無一刮目相看,心忖她一直自稱絲毫不諳武學,卻挫敗了小野西樓。而這一番話也頗有見地,倒讓人深感她的高深莫測。

歌舒長空不悅地道:“產生幻覺也大可不必手舞足蹈,老夫武功天下第一,見識自然也是天下第一,哪會有錯?”

爻意皺眉沉吟道:“那倒也奇怪……”

石敢當“呵呵”一笑道:“其實也沒什麼奇怪的,只是因為我在陣中做了點手腳,不但將他們困住了,更引來不少蟲豸毒蛇匯於陣中,大概方圓十里之內的蟲蛇終都會會聚而來。就算最終他們能自陣中脫困而出,也要大吃一番苦頭了。”

青衣脫口驚呼一聲:“啊……”

戰傳說等人愕然相望。

青衣立即出言掩飾道:“果然如此,你們看——”

他的手指向身前不遠處的一個地方,眾人循著他的指向望去,只見一叢枯草簌簌而抖,很快便見一條三尺余長的褐色毒蛇向前滑去。

難怪困於陣中的人會上躥下跳,狼狽不堪!若在平時他們碰上這些毒蛇蟲豸倒沒什麼,但如今他們被死死困於陣中,神誌漸漸狂亂、焦躁之際,毒蛇、毒蜂、蟲豸湧至,使他們更難以靜神窺破此陣玄奧之處,於是此陣的威力在無形中又增添不少。

想到驚怖流在隱鳳谷的所作所為,眾皆大感解恨。

唯有青衣心中焦躁不安,眼睜睜看著同伴被困卻無法相助。同時亦明白自己並未被尹歡等人識破,尹歡等人的行踪仍在掌握之中,若門主哀邪再派人跟踪,只怕非但難有作為,反而會增添累贅。

他決定只要一有機會,一定要將自己的念頭向門主哀邪禀報,同時將所探聽到的告之門主。

讓青衣稱幸不已的是石敢當雖以此陣困住了他的四個同門,卻並未藉此機會將之擊殺。直到三日後,他們一行人已與天機峰只剩一日路程時,青衣才忽然明白石敢當這麼做的原因。石敢當之所以不殺他們,並非不恨他們,事實上石敢當雖對歌舒長空有所微詞,但與隱鳳谷眾弟子共處近二十年,已有了感情,這次驚怖流在隱鳳谷的瘋狂殺戮早讓他憤恨不已!但他想到雖有四名追踪者被困,但卻未必是追踪者的全部,也許另有驚怖流的人未進入陣中,甚至,除驚怖流之外,還有別的力量——比如劫域在暗中留意著他們的行動。一旦出手,那麼他們這一行人的真正實力便顯露無遺,再難起到威懾作用,倒不如繼續讓對方深感他們高深莫測,不可戰勝。

三天來,青衣並非沒有借灰鷹向哀邪傳訊的機會,但他卻沒有找到讓灰鷹離開他的理由。若是無故遣飛灰鷹,豈不會讓人起疑?

青衣在等待著時機!

這日午後,一行六人進入樂土六大要塞之一的“坐忘城”。

坐忘城背倚高山,前臨大江,地勢險要。

在坐忘城對岸,有一座高高的石堡,堡壘與坐忘城之間,一座鐵索橋飛架大江南岸。鐵索橋離江面足有十五六丈高,立足鐵索橋上,但見腳下江浪翻騰,怒濤拍岸,激起雷霆之聲,聲勢著實駭人。

在鐵索橋靠近石堡這邊的橋頭一側,樹立了一座石碑,石碑上龍飛鳳舞般刻著幾行字:

“己頤希微裡,知將靜默鄰。坐忘寧有夢,跡滅示凝神! ”

石碑上長滿了苔蘚,看來已經歷了悠久的歲月磨礪。

戰傳說心忖道:“看來,這'坐忘'之名,就是由此而來了。”

正思忖間,忽聞爻意“咦”地一聲,訝然道:“這石碑上的字我竟有大半識之不得!”

戰傳說道:“無非是告之世人此城城名由何而來而已。”

爻意搖了搖頭,解釋道:“我乃火帝之女,是極少幾個能接受大史卜教誨者之一,而大史卜是最有學問的人,即使是最為鈍愚者,經過大史卜的教誨,也決不會有許多字無法識辨的。”

戰傳說也無從解釋了。

爻意黛眉深蹙,苦思冥想,一臉困惑之色,忽地“啊”了一聲,顯得恍然若失地輕聲道:“我明白了。”

戰傳說好奇地問道:“是為什麼?”

“因為石碑上所刻的字與兩千年前已大不相同。”爻意幽幽地道。

戰傳說心靈為之一震。

爻意的聲音雖然輕柔,但戰傳說卻從中聽出了她的深深憂傷。

是的,連文字都已改變,時光逝去千年之後,還有什麼是不會改變的呢?

縱是整個蒼穹無比繁華喧鬧,對她而言,與一片空寂的荒漠又有何異?

武界的神祇時代,對樂土武界中人來說,是一個令人嚮往、令人熱血沸騰的時代,又有誰會知道,就是那個時代,為一個美麗絕倫的女子釀造了一份深深的哀傷!

望著爻意的美麗側影,戰傳說忽然感到也許不會有誰能真正地理解她的內心世界,就如同沒有人能夠真正懂得遙遠的夜空中一顆美麗而孤獨的星星一般,每個人都能看到它,卻又有誰能走進它的世界?

他很希望自己能找到安慰爻意的話語,但最終卻沒能做到。

即使對戰傳說而言,坐忘城也是足以讓他久久地陶醉其中。

因為雖然“戰傳說”三字早已傳遍了樂土武界,但事實上戰傳說對樂土仍是十分陌生。他長期居於與世無爭的桃源,只是偶爾隨父親前往大漠神秘古廟,每次都是行色匆匆,至於像“坐忘城”如此規模的城池,他更是從未經過。

至於爻意,則更是如此!她進入坐忘城後,便被城內許許多多的事物所吸引,無論是城中的衣飾,還是房舍、街巷、店鋪、習俗……都會引發她的驚嘆。

此時,戰傳說等人反而習以為常了。在爻意眼中,這一切既然與她所熟知的發生了極大變化,那她的驚愕不已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坐忘城距天機峰已只有一日行程,所以石敢當對坐忘城的情形倒知曉不少。他知道自離開隱鳳谷後的這些日子,一行人都十分勞累,便決定與眾人一道去拜訪城中的一個故交。此人在樂土武道中只能算是小有名氣,但在坐忘城中卻有些名望,與石敢當卻是交情甚厚。

一行六人中,戰傳說、歌舒長空身形偉岸雄魁,尹歡俊逸如女子,爻意更是貌如天仙,加上青衣肩上的那隻奇大灰鷹,無不是格外引人注目。不過玄流道宗與坐忘城關係交好,石敢當無須擔憂什麼。

在城中略費一番周折後,石敢當終於找到了他要找的地方,他在坐忘城城南一座頗具規模的宅院前止步了,頷首自語道:“應是此地了。”

門前八名衛士見六人駐足門外,立即警惕起來,也許是身材高大的歌舒長空太容易予人以威脅感了。

石敢當聲音平和地向眾衛士道:“故人石敢當欲拜訪伯頌,相煩幾位代為通報一聲。”

乍聞“石敢當”三字,八名衛士無不為之一震,目光“嗖”地一下全集中在石敢當身上,上下打量著眼前這位枯瘦如柴的老者,一臉難以相信的神情。這八名衛士都是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當名聲顯赫的道宗宗主石敢當忽然自樂土武界消失時,他們至多還是一個娃娃,對石敢當自然是僅知其名,未見其面。此時見石敢當形容枯槁,似乎隨時都會被強風吹折,眾衛士難免一時難以將他與昔日“道宗宗主”聯繫在一起。

略略怔神後,眾衛士反應過來,其中一人向石敢當拱手施了一禮,道:“請尊駕暫候片刻。”

言罷立即向院中飛奔而去。

不多一會兒,只聽得一陣嘈雜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傳來。少頃,一個鬚髮花白、滿臉紅光的老者出現在眾人面前。此老者身形微胖,臉骨闊大,給人一種寬厚豪爽的感覺。他的後面跟隨了十餘人,除了那些顯而易見是老者的近身侍衛之外,另有兩名年齡與戰傳說相仿的錦衣少年。其中一個容貌與老者酷似,極可能是他的兒子,而另一人更為年輕,其容貌卻更顯威武些,目光閃爍中,顯露出年輕人特有的朝氣與傲氣。

這一行人出現於正門時,幾乎所有的目光都不約而同地先落在了爻意的身上。容貌與老者酷似的年輕人目光甫落在爻意身上時,立即如被火燙般移開了,但很快又不由自主地轉向這邊,臉上竟有了局促不安之色。比此人更為年輕的錦衣少年的神情反而顯得從容些,他的身軀挺得更直了,目光熠熠發亮,顯得躊躇滿志而成竹在胸。

唯獨那鬚髮花白的老者的目光自始至終都是落在石敢當的身上,他的表情出現了短暫的凝固後,繼而如夢初醒般雙唇微顫地輕聲道:“真的是……石兄?”

聲音之輕,就像是擔心會驚嚇了什麼一般。

石敢當含笑微微頷首。

鬚髮花白的老者驚嘆一聲,以出人意料的敏捷幾步跨下數級台階,一把拉住了石敢當的手,只知“呵呵”而笑,一時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看來,他顯然就是石敢當要找的伯頌了。

伯頌的身份其實是坐忘城城主的四大尉將之南尉。坐忘城乃大冥樂土咽喉要塞,外敵一旦突破坐忘城,前面便是一馬平川,大冥都城再無依憑,只能依靠都城自身的防衛力量了,所以坐忘城城主的地位甚為重要,坐忘城城主手下之人的身份也“水漲船高”。

不過這些年來大冥樂土域內頗為安寧,於是像伯頌這樣的人便多有閒情了。

四名尉將各守坐忘城一大城門,所以責權甚重,在坐忘城內也算是頭面人物。但無論如何,也是無法與“玄流道宗宗主”相提並論的,對武道中人而言,“玄流道宗宗主”之名如雷貫耳,而坐忘城的一員尉將卻遜於前者多多了。

但看伯頌與石敢當的交情,卻甚是深厚。自進入宅院內後,二老一直把肩而行,一番長談,直至伯頌吩咐下去的宴席已部署妥當,兩人才意猶未盡地止住了話頭。

這時,戰傳說、尹歡、青衣、歌舒長空已在僕從的引領下沐浴更衣而歸。戰傳說換上了一襲合體的勝雪白衣,頓時在健碩偉岸的氣質外,更添一分灑脫,赴宴眾人皆深為他的風采而驚嘆。

與戰傳說的陽剛之氣相比,尹歡則又恢復了他的昔日神采,但見他身材修長,舉止瀟灑,神態俊美,五官近乎完美無瑕,肌膚之美不在妙齡女子之下。

眾人又免不了一番驚嘆,心忖沒想到今日席間竟同時出現一剛一柔兩種截然相反,卻各有懾人風采的男子!

兩列長桌在大殿中相對排開,台上放滿了美酒佳餚,極盡奢華和豐盛。此時已是掌燈時分,早有人在大殿四周備好了紅燭,將大殿映照得燈火輝煌。

當眾人陸續入席時,忽聞有人低聲驚呼,隨即眾人的目光齊齊投向入口處,不少人神情如痴如醉,眼神茫然。

戰傳說循著眾人的目光望去,亦是心中一顫。

出現於眾人視野中的是爻意!

有著令人魂牽夢縈的絕世風姿的爻意!

此刻她恰是初浴之後,換了一身白底黃花的長褂,她那輕盈優美、飄忽若仙的步姿襯托出了她的儀表萬千,柳眉如黛,冰肌雪膚,玉頸修長,清麗容顏儼然集天下千川萬峰之秀麗之氣,神韻奪天地之造化,無怪乎眾人看得神為之牽,魂飛天外!

但見爻意步入殿中後,秀美絕倫的眸子顧盼生輝,神情恬靜地掃過場中所有人後,落在了戰傳說身上時,她的眼神竟也為之一亮,隨後眼中出現了短暫的迷茫之色。

雖然很快她便恢復了常態,但僅這一絲細微而一閃即逝的變化,亦讓座中不少人嫉妒不已。

眾人分賓主各據一方,伯頌、石敢當坐在主、客席位的頭座,其他人依次排開。石敢當下首便是歌舒長空,隨後依次是尹歡、戰傳說。爻意在眾目睽睽之下,徑自在戰傳說身邊入座。在爻意的心中,此舉是順理成章的事,無論從哪一方面來講,戰傳說都是讓她最有親近感的人。但對旁人而言,卻難免揣度他們的關係,同時大為羨慕這小子艷福不淺。

待眾人皆入席後,立即有侍女上前斟酒布菜。隨後,伯頌高擎滿杯美酒,起身離席,走向石敢當這邊,環視眾人後一臉喜色地道:“相隔近二十年再遇故友,伯頌喜不自勝!石兄更為我引來高朋滿座,足慰平生,來!諸位與我共飲這一杯!”

眾皆應和。

隨後交杯疊盞,一番豪飲!只是席間除石敢當與伯頌是多年舊交外,其餘的主客之間皆不相熟,奇怪的是伯頌似乎忘了待客之道,竟沒有將戰傳說等人向他的人引見!戰傳說對這種場面本就從未涉足,倒對此不甚在乎;尹歡看似輕浮,其實是個沉穩內斂之人,更是不會形於神;青衣的身份既然是尹歡的“十二鐵衛”之一,當然不會違逆尹歡的心意;而歌舒長空神誌不清,對此也是毫不在乎。

至於爻意,她給戰傳說的感覺有時是聰穎過人,有時卻像是不諳世事,爛漫無知,此刻她就是如此。戰傳說當然知道這極可能是因為她曾經生活的年代的習俗以及她所處的環境與現在已是大不相同的緣故。

相反,倒是身為陪客者的那些人大覺納悶,不知南尉伯頌今夜何以如此疏忽,這樣一來豈非冷落了客人?眾陪客多為伯頌的屬從,還有伯頌的長子、次子——也就是戰傳說等人最初見到的兩位錦衣年輕少年。那容貌與伯頌十分相似的是其長子伯簡子,另一人則是次子伯貢子。所以他們縱然覺得不妥,也只是隱在心中不曾表露出來。

宴席便在熱烈卻很有分寸的氣氛中進行著,眼看宴席即將平平淡淡地結束,忽見伯貢子“忽”地站直身來,高捧著一杯酒,向戰傳說走來。

戰傳說等人皆有些意外,因為方才眾人本已一一對飲。

而伯頌的屬從卻知道這一時刻遲早會到來的,他們太了解這位二公子了。

伯頌一愕,隨即似想到了什麼,立時以目光阻止二子的舉措。

但伯貢子卻假裝未見,徑直走到戰傳說席前,舉杯道:“兄弟伯貢子,不知閣下如何稱呼?”

戰傳說尚未開口,石敢當已搶先道:“賢侄,這位是我的忘年之交陳籍。”

戰傳說一怔。

伯貢子由他的神情立時感覺到石敢當所言非實,不過石敢當是他父親至交,當然不能輕易得罪,故他又做未知地道:“原來是陳兄,不知陳兄是否賞臉與我乾了這一杯?”

戰傳說毫無戒備地起身謝道:“應是我敬伯公子才是。”

伯貢子顯得十分豪爽地將滿杯之酒平伸過來,道了一聲:“請! ”

對方是主人的次子,對自己以禮相待,戰傳說唯有以禮相還,舉杯迎去。

“當……”一聲脆響,戰傳說倏覺一股內力疾湧而至,一驚之下,反應不及,雖立即以內力相抗衡,但手中的杯子卻在兩股內力相激之下, “啪……”地一聲粉碎,杯中酒水立時飛濺至戰傳說臉上、身上,情形狼狽。

伯貢子嘴角立時浮現出一抹掩飾不住的得意詭笑,口中卻一迭聲自責道:“貢子莽撞了,多有得罪,多有得罪。”言語間暗中瞥了爻意一眼。

知子莫若父,伯頌在次子起身離席時便已有所察覺,但一時尚未找到合適方式阻止自己的兒子,此事便已發生!顯然,伯貢子是有意要戰傳說難看,但事已至此,大庭廣眾之下若責罵自己的兒子,反而更為尷尬,倒不如裝聾作啞,假裝真的相信這只是伯貢子一時失手,這樣多少可為雙方挽留一點顏面。

卻見爻意竟以衣袖為戰傳說拭去臉上的酒漬,與戰傳說顯得格外親密無間。倒是戰傳說自己為之一怔,神情頓顯不安,而爻意則神情自若,彷彿她的舉止是再正常不過了。

伯貢子的表情倏然僵住了,爻意的舉止不啻於對他重擊一掌,讓他半天回不過神來。他之所以會對戰傳說施以小計,就是嫉妒爻意與戰傳說的親密,沒想到最終卻弄巧成拙,心中頓時憤慨不已。

伯頌呵斥道:“混帳東西,還在那兒丟人現眼?真是不懂禮數的小子,毛手毛腳!”

伯貢子心有不甘地道了聲:“是。”退回自己的席位。

石敢當不失時機地為伯頌找了個台階道:“年輕人就是如此。老兄弟,難道你忘了我們當年是如何一番情形?”

伯頌的神色這才略見和緩。

而伯貢子則一言不發,顯得異常沉默。

因為這一不甚愉快的小插曲,宴席很快便草草收場了。

此時雖已入夜,卻時辰尚早,還未到入寢之時。戰傳說並非愚人,當然也感覺到了伯貢子那莫名其妙的敵意,所以決定先到外面走走,以免在南尉府與伯貢子長久相對彼此尷尬。當下他向石敢當等人招呼了一聲,沒想到爻意竟要與他同去,戰傳說想不出推辭的理由,只好應允。

出了南尉府,兩人都感到有種說不出的輕鬆,雖然伯頌待客熱情,但卻還有伯貢子。

坐忘城是大冥樂土的要塞重地,所以城中的街巷格外寬敞,以便一旦有戰事,寬闊的街道可供兵馬快速通行,以贏得更多戰機。

而坐忘城的另一個特點則是沿街的房舍都不會太高大,而且門窗狹小,但鄰街的牆面卻全是堅石砌成,堅固無比。爻意隨戰傳說走了一陣,便留意到這一點,她忽然開口道:“看來,坐忘城城主實是一個極富謀略的人,即使是營建內城也是別具匠心,這種城中自然少不了遍及全城的高聳的刁斗,而沿街房舍低矮,可以保證刁斗上的人的視線不會被阻,可一覽無餘地視察到街上的情形。而沿街堅固無比的石牆又可在萬一城池淪陷時,立即可以憑藉城內復雜的地勢以及堅固的石牆為依托,就地反攻!”

戰傳說初聽時還不以為意,但聽著聽著就不由深為爻意的分析所折服,他感到爻意對他而言,越來越像是一個深不可測的謎!有時她似乎懵懵無知,連最基本的常識都不懂;有時她卻會顯示出驚人的智慧與謀略。

被爻意的話所吸引,戰傳說也不由對沿街的情形細加觀摩,不知不覺中,兩人已走出好一段路程。一路上,戰傳說感到不少路人投向他們的目光,他明白這都是因為爻意的緣故。在眾人艷羨的目光中,戰傳說本能地升騰起意氣風發之感。

正信步而行間,忽聞前方有人高呼道:“押三兩銀,押死!”

“我也押五兩銀,押死!”

“老子把這三十三兩銀並加這把刀全押上!”一個粗啞的聲音大叫道。

立時有好幾個聲音同時叫道:“押生還是押死?”

“當然是死!”那粗啞的聲音毫不猶豫地道。

戰傳說、爻意二人抬眼望去,只見前方一片空地上圍了一大群人,擠得風雨不透,每個人都將身子全力向前探去,不時響起轟然叫好聲。他們的頭頂上是一棵槐樹橫過來的樹杈,上面懸掛了好幾盞燈籠。

戰傳說道:“像是設了什麼賭局,不過只聽說有賭大賭小,賭單賭雙的,倒沒聽說過有賭生死的……”

話音未落,只聽得一個尖而亮的聲音叫道:“都是下注賭戰傳說必死無疑嗎?”

近百個人異口同聲道:“正是!”

戰傳說愕然怔立當場,與爻意麵面相覷!

戰傳說苦笑一聲,自嘲道:“世間竟會有如此巧合的事……”

他的話音剛落,那邊已有人得意地道:“美女大龍頭,那戰傳說作惡多端,是不二法門靈使指名要除去的惡人,明日便是最後期限!不二法門行事說一不二,戰傳說必死無疑!這一次,你是必輸無疑了,傻瓜才會押戰傳說能活過明天!”

立即有不少人大聲應和,間或有轟然大笑聲,場面熱鬧非凡。

戰傳說卻覺得腦中“轟”地一聲響,猛地醒悟過來——這並不純粹是一種巧合!眾人口中的“戰傳說”雖不是他本人,但卻與他有著莫大的關係。

戰傳說心中飛速閃念,倒吸了一口冷氣,沉聲道:“果然明天就是靈使定下的最後期限!”

爻意見他神色有異,便勸慰道:“反正'戰傳說'即使真的被殺,也並不是真正的你。”

戰傳說搖了搖頭,道:“一旦'戰傳說'被靈使所殺,這樣的消息傳遍樂土後,我要想澄明事實就更難了。”

這時那尖亮的聲音再度響起:“我美女大龍頭什麼時候輸過?諸位可莫高興得太早!自靈使聲稱要殺戰傳說到今天已過去了九天,既然戰傳說能逃過九天,為什麼偏偏最後一天就不能逃過?嘿嘿,老寇,我勸你別押這麼多,把娶俏媳婦的本錢也押了。”

又是一陣哄笑。

戰傳說與爻意都聽出那尖而亮的聲音的確是一個女子所發,也不知此人是如何的美麗,居然被這麼多人稱做“美女”,更不知她為何被稱做“大龍頭”。而“美女大龍頭”這樣的稱呼實在是十分新鮮古怪。

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戰傳說與爻意準備上前看個究竟。

兩人好不容易由人群中擠了進去,已是汗流浹背。戰傳說的手也不知什麼時候起緊緊地拉著爻意的手,生怕失散。

擠入人群中後,首先映入兩人眼中的是兩條長凳上架著的一塊門板,門板上放著銀錠、玉器、兵器,甚至還有一隻瘦瘦的黃貓!而這些東西下面壓著一個大大的“死”字!

而另一端的“生”字上卻空蕩蕩的毫無一物,在“生”與“死”字之間,一條粗紅線當中畫過,將兩邊隔開。

在這簡易“賭台”後,穩穩噹噹地坐著一個人,高蹺二郎腿,頭髮亂亂的,衣飾更是亂七八糟,雙袖高高挽起,一臉滿不在乎地笑意,嘴裡叼著一根草莖,一努嘴,草莖便顫悠顫悠,年紀大概十六七歲。

戰傳說四下看了看,轉而對身邊的爻意低聲道:“你看哪一個才是所謂的美女大龍頭?”

因為身邊除爻意外,根本沒有堪稱“美女”的女子,所以戰傳說聲音雖低,卻並未迴避與自己挨得很近的幾個人,包括與他們正面相對的一頭亂發者。

爻意剛一搖頭,便見正面對的人已將嘴裡叼著的草莖取下,指了指自己的鼻頭,道:“美女大龍頭自然就是我!”

聲音尖而亮!

戰傳說駭然一驚,身邊的爻意亦不由莞爾一笑。

周圍所有的目光全集中於他們兩人的身上,有人道:“連坐忘城大名鼎鼎的美女大龍頭也不認識,真是有眼不識泰山!”

“美女大龍頭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戰傳說難以置信地望著與自己相距不過數尺的嘴叼草莖者,乾咳一聲,正待解釋,對方已很有氣勢地將掌心向下壓了壓,大度地道:“不必多說,不知者無罪。你們也欲加入我美女大龍頭的'露天賭局',是也不是?”

戰傳說心道:“此人竟然就是美女大龍頭?我先前還道是個男人,更休說還是'美人'。”

眼見對方面對爻意這樣的絕世麗人也毫無愧色,戰傳說不由得再對之多看了幾眼,這才發現此人的確算長相清秀,雖然沒有爻意那超凡脫俗的美麗,但卻另有一種精靈之氣,尤其是她的眼神中總有一股野性與俏皮,讓人備覺其可愛,但若以“美人”冠之,戰傳說深感太過牽強。

而她的裝扮更是足以讓人嚇一大跳!

女人當中,有華麗者,有妖艷者,有清純者,有樸素者,甚至還有衣飾惡俗者,而此人卻什麼也不是,因為她根本就沒有裝扮過!

這時,爻意輕輕地拉了拉他的衣袖,戰傳說猛地醒悟過來:自己一直目不轉睛地打量對方,卻還沒有答復對方。略一思忖後,他道:“正是!不知這露天賭局是如何個賭法?”

“美女”重新將那根草莖銜入口中,對站在她身後的一個身材高大的漢子揚了揚下頜——這一動作讓戰傳說留意到她的唇與下頜之間有一個向下凹陷的優美弧度,而頸側還有一顆紅痣。

那高大如鐵塔般的漢子洪聲道:“靈使決定要殺了逆賊戰傳說,明日就是最後期限。你若是認為戰傳說能活過明日,就將賭注押在'生'字上,反之則押在'死'字上,押多賺多,押少賺少,押定離手!”

戰傳說哈哈一笑,道:“這等賭法倒十分有趣!”

“美女”看了他一眼,道:“既有興趣,何不下注?”

戰傳說、爻意二人氣質不凡,早已成了眾人矚目的核心。聽“美女”此言後,都一迭聲地催促戰傳說。

戰傳說身上並無銀兩,只有劫域哀將的那把苦悲劍,雖然他亦知此劍邪惡,但如此不凡之劍輕易棄去又未免太可惜了,所以一直帶在身邊。他想了想,取出了那把苦悲劍,向“美女”道:“姑娘,我願以這把劍押注,不過此劍對我有不同尋常的意義,所以在勝負未分之前,請姑娘切莫打開看它,亦勿將它損壞。明日過後,我會來取回這把劍!”

“美女”本是漫不經心的神情此時微微一變,眼中有了亮光,她道:“如此說來,你是有必贏的把握?”

戰傳說含笑點頭,心道:“我戰傳說豈會那麼輕易死去?不管冒充我者有著什麼樣的陰謀詭計,我都會讓它最終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

靈使追殺“戰傳說”之事一直在樂土傳得沸沸揚揚,那麼當戰傳說設法讓世人知道真相時,必然是萬眾大嘩!縱然要做到這一點決不容易,但戰傳說已決心為自己的榮譽而奮鬥不息!想到這一點,他心中不由豪情滿懷。

“美女”身後立即有人提醒道:“大龍頭,問一問他這把劍值多少銀兩?”言下之意自是要她防備一旦這把劍有了什麼差錯,戰傳說會大耍無賴,漫天要價。

戰傳說當然明白這一點,但他對此並不在意,而是淡然道:“我這把劍就算半兩銀子吧。”

此言一出,眾皆大感意外。

即使再普通的劍,也不會比半兩銀子廉價更多。

“美女”似乎對戰傳說有了興趣,她將身子坐正了,正視著他,道了一聲:“請!”

戰傳說舉起包裹著的苦悲劍,自信一笑,隨後在眾多目光的注視下,將劍輕輕地放在了“生”字上!

“轟……”

周圍立時如炸開了鍋般一片混亂,眾皆大感意外,你一言我一語議論紛紛。

“美女”的眼中亦閃過一抹異色,她緩緩地自木椅上站了起來,上上下下打量了戰傳說一番,方開口道:“你覺得靈使無法誅殺戰傳說?”

戰傳說沒有說話,因為對方的問題本就不需要他回答。

“美女”一直顯得漫不經心的臉上顯現出少有的凝重,她沉默了片刻,忽哈哈一笑道:“朋友能否告訴我為何押生而不押死呢?難道你不知道不二法門言出必行、行之必果嗎?”

戰傳說神秘一笑,道:“賭局中賭的本就是運氣,並不需要什麼理由!我若輸了,這把劍便歸你,若是我僥倖贏了,除了取回此劍之外,再得半兩銀子,至於其他的,並不重要。”

“美女”又是一怔,隨後撫掌道:“有道理,有道理。”

返回南尉府的途中,爻意終於忍不住問道:“這露天賭局荒誕古怪,你為何也要插手?”

戰傳說沉吟片刻,道:“在樂土人看來,沒有不二法門無法實現的承諾!而這種信任並非因為盲目迷信,而是源於無數的事實,連我也相信這一點。只不過我知道這一次靈使既然成功了,所殺的也是假的戰傳說而已。奇怪的是那……那美女竟敢設這樣的賭局!在常人看來,這是昭如明月的事,設局者必輸無疑!難道,她也知道被靈使追殺的並非真正的戰傳說?”

說到“美女”二字時,戰傳說不覺好笑,他繼續道:“再說若所有的 人都押在'死'這一方,太不吉利,我這麼做,也是為自己討個彩頭。”言罷,連他自己也不由笑了。

爻意道:“看樣子此人雖然年輕而且行跡古怪,但倒頗有威信,而且他人對她都頗為信服,不怕她將銀兩財物一股腦兒捲走,遠走高飛。”

戰傳說頷首認同,心中暗道:“此人也算是絕世無雙,獨一無二了。”

戰傳說與爻意離去時,那設下露天賭局的“美女”一直望著他們的背影。直到他們的背影消失於拐角處,她才緩緩地吐了一口氣,向仍圍在四周的人一拱手道:“時辰不早,就此打烊散局,兩日後再見分曉。”

言罷,她自顧負手離去。站在她身後的鐵塔般的漢子變戲法似地自門板上掏出一個布袋,將銀兩、兵器、雜物以及那隻瘦瘦的黃貓全一古腦兒裝入布袋中,再往肩上一扛,便緊隨那年輕女子而去了。看他動作如此嫻熟,做這事定非一日兩日了。

眾人這時亦一哄而散。

那年輕女子似有心思,目不斜視,徑直前行。

壯漢趕上她後,一聲不響地緊隨她身後。

走了好一陣子,壯漢終於忍不住打破沉默道:“小姐……”

“住口!忘了我的吩咐了嗎?”少女喝止了他的話。

壯漢忙道:“是,大……大龍頭,這些賭資當如何處置?”

“老規矩,全都換成碎銀,讓人散發給城內缺衣少食者。”少女看都不看壯漢一眼。

“是,不過……這一次恐怕未必能……能贏太多吧……”壯漢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似乎對這古怪少女頗為忌憚。

“你是想說恐怕我這一次會輸,是也不是?”那少女道。

“不敢!”壯漢立即道,依舊一步不離地跟在少女的身後。

“有何不敢?不瞞你說,我也感到那戰傳說十有八九會被靈使在明日前除去!不過,既然世人都這麼認為,我就偏偏要賭'戰傳說'能活過明日!即使最終我輸了,嘿嘿,難道你還怕我爹不能為我賠出這些銀兩嗎?”

壯漢賠著笑臉道:“小的豈敢這麼想?”

“諒你也不敢!”說到這兒,她忽然似記起了什麼,道,“你說方才那人為何要與眾不同地押'戰傳說'能活過明日?”

“這……小的就不得而知了。”壯漢老老實實地回答道。

少女自言自語地道:“難道,他也是與我一樣的心思,不肯與太多的人作出相同的選擇?可這不太可能……那又會是什麼原因?難道他是'戰傳說'的朋友?抑或他只是隨意之舉,全無深意?奇怪,奇怪……”

她索性止住腳步,在原處來回踱了幾次,苦思冥想,卻終一無所獲,抬頭望瞭望天空,月已當頭。

壯漢不失時機地道:“小……大龍頭,回去吧,時辰不早了。”

少女忽然想到了什麼,嘴角浮現出一絲笑意,她道:“本來我也希望那作惡多端的'戰傳說'早一日被擒殺,那人把劍押在'生'位上時好不自信!若是他人全都贏了,唯獨他一人輸了,看他還有沒有這般自信!”

她猛地記起一事,急忙道:“對了,把那柄值半兩銀子的劍留下,不要將它折換成銀兩。畢竟最終極可能唯有他一人能收回賭本,我可不希望到時交不出此劍,美女大龍頭絕非不守信之人……”

“小姐,到了。”鐵塔般的壯漢一不留神,稱謂又說錯了。

這次,少女倒沒有責備他。

他們已來到一座極為恢弘壯觀的殿閣前,圓拱形的屋頂上高高矗立著一根高達十丈的鐵旗桿,旗桿頂端有一閃閃發亮之物,狀如怒衝雲霄的雄鷹,正是坐忘城的城徽!

這座殿閣,當然就是坐忘城城主的殿閣!

戰傳說回到南尉府後,石敢當幾人仍未就寢。戰傳說在沒有第三人的情況下,將自己在街上的一番巧遇告訴了石敢當。

石敢當捻鬚沉吟道:“連不二法門都不知'戰傳說'的真假,他人更不可能知道真相,甚至當你說出真相時,恐怕也有不少人不會相信。由此看來,這人不會是因為知道靈使要追殺的人不是真正的戰傳說,才會設下賭局。同時,由她的言行來看,似乎也不可能是為了贏取銀兩。依我之見,這只有兩種可能:一是此人生性詼諧,家資甚厚,此舉實屬戲鬧之舉;另一種可能則是,她要藉這種方式讓更多的人對靈使追殺假戰傳說一事予以關注。”

頓了頓,他又善解人意地接道:“我們是否在坐忘城多逗留一日,後天再起程?”

戰傳說明白他的意思,道:“不必了,其實也許這件事本無關緊要,我也只是一時興起,才摻雜其中,大可不必為此事耽誤了行程。”

“既然如此,我們便早些歇息吧,連日奔波,總算能睡個安穩覺。”石敢當道。

坐忘城城主所居住的殿閣名為“乘風宮”,既然是一城之主居住之地,自是戒備森嚴。五步一崗,十步一哨,更有高手在黑暗處游弋巡視。

那自稱“美女大龍頭”的少女旁若無人地徑自直入乘風宮中,一路走來非但沒有人阻攔,反而不時有人上前向她恭然施禮。少女只是隨意點頭示意,自顧抱著戰傳說押下的那把劍向乘風宮縱深處而行。

直到她走到一座相對獨立且掩於高大樹木枝葉中的樓閣時,終於有人自暗處閃身而出,立於少女一丈之外,聲音低沉地道:“小姐請止步,城主正在批閱宗卷。 ”

此人身材高頎,衣飾平常,卻收拾得乾乾淨淨,五官透出一股英氣,整體予人一種精幹利索的感覺。他的腰間佩有一柄刀,刀無鞘,顏色暗淡,與他樸素的衣飾相仿,因此顯得似乎與他整個人完全融作一體了。

少女微微一驚,這才止住,她的神情告訴對方方才她一直是在沉思之中,直到此刻才回過神來。

少女回過神來後,立即道:“我才不是去見我爹!他不讓我見他,我就謝天謝地了,免得又被他教訓……”

一邊說著,一邊已折向另一條通道。

“站住!”她的身後傳來一個威嚴而略顯蒼老的聲音。

少女非但沒有停下來,反而加快了步子,邊走邊道:“奇怪,好像有人叫我站住,大概是聽錯了……”

“小夭,你給爹站住!”聲音並未加大,卻更顯威嚴。

被稱做“小夭”的少女腳步戛然而止,轉過身之前,她悄悄地吐了吐舌頭,扮了個鬼臉。待轉過身來之後,已換做一臉無辜與茫然。

小夭賠著笑臉道:“原來真的是爹喚小夭,小夭還道是聽錯了。”

獨成一體的樓閣本是掩著的門已開啟,有一高大的人影立於門前,光線由他身後屋內射出,被他的身軀遮攔大半,頓時襯出此人的非凡風采與強者霸氣。

藉著燈光,可見此人鬚髮皆白,但看年紀卻應是在四旬至五旬之間,氣度沉穩,目光深邃。

此人正是坐忘城第一人:坐忘城城主殞驚天!

殞驚天一沉臉,道:“休得與我裝瘋賣傻,你這模樣哪裡還有半點像女孩子家?”

小夭笑道:“整個坐忘城的人,除了爹身邊的人之外,都稱為小夭為美女……”

殞驚天道:“油嘴滑舌,成何體統?”頓了頓,向她招手道:“你過來。”

小夭賠笑道:“天色不早了,爹日夜操勞,應早些休息才是。”

“你能讓爹少操心,爹就不會操勞了,過來!”殞驚天道。

小夭一步三磨蹭地向殞驚天那邊走去,邊走邊道:“爹,你不會是又要與小夭'談心'吧?其實爹的心意小夭早已領會,談得再多,也是浪費時間,小夭寧可再學爹的一套武學……”

“哐當”一聲,殞驚天連拖帶拉將小夭扯入屋內,反手將門掩上了。

小夭喪氣地一屁股坐在一張椅子上,懷抱著那把劍,耷拉著腦袋,在“露天賭局”中一呼百應、意氣風發的神情已蕩然無存。

此地是坐忘城城主殞驚天日常審批宗卷、決斷城中大小事務之所,亦是坐忘城權力樞紐所在。屋內北向橫置一張長案,案上擺滿了四大尉將呈上的宗卷,長案後面是一張酸木交椅,覆以白色虎皮。

殞驚天在這張酸木椅上穩穩落座,在他的身後牆上高懸著數十件兵器,眾多兵器呈環狀如眾星捧月般指向最中間的一件兵器——這是一桿長達一丈四尺的槍!槍身通體幽黑,唯有一點槍尖卻是銀光炫目,讓人難以正視,足見此兵器絕非尋常。

殞驚天輕咳一聲,道:“小夭,今天乘風宮內整天不見你的人影,是不是又有了什麼驚人之舉?”

小夭嘟著嘴道:“爹一定是早已讓人查清了我一天所做的所有事,卻有意試探我說不說實話。”

殞驚天一笑,並不否認道:“別忘了你的身份是城主的女兒,一言一行都應鄭重謹慎,免得讓坐忘城平添不安氣氛。不二法門靈使追殺戰傳說一事,與你這小丫頭有何關係?何必去招惹事端?昨日貝總管向爹禀告說上個月庫房有二百多兩銀子的賬目對不上號,想必又是你做仗義疏財的'大龍頭'所花費的吧?”

小夭見父親雖然神色凝重,卻並無怒意,便放下心來,轉換話題道:“若是要爹爹下注,是會賭戰傳說'生',還是戰傳說'死'? ”

殞驚天苦笑著搖了搖頭,道:“為父沒有少管教你,為何你卻比一個小子還要頑劣?為父乃一城之主,又怎能理會這等兒戲?”

小夭道: “正因為爹是一城之主,才應博聞天下之事,豈可對這樣的頭等大事也不聞不問?”

殞驚天輕哼一聲,道:“這算得了什麼大事?而且也是毫無懸念可言,你設下這種賭局,不知又要讓 賠上多少。”

“如此說來,爹也是認定明日戰傳說必死無疑?”小夭為自己在神不知鬼不覺中把話題引開而暗自得意。

“只要不是白痴,就不會把賭注押在戰傳說能活過明天!此人雖是戰曲之子,但與戰曲捍衛樂土,力戰千異的壯舉相比,卻是相去太遠。此人先是殘殺六道門的人,在不二法門靈使已揚言要將他除去之後,竟仍敢潛入九歌城,連殺數人,且傷了蕭九歌唯一的兒子蕭戒,堪稱冒天下之大不韙。單是不二法門的力量,已足以讓他無路逃遁,何況還有九歌城、六道門的勢力?他是插翅難飛啊!”

小夭道:“幾乎每個人都是如爹爹這麼想的,不過……”

她有意頓了頓,以引起父親的注意。果然,殞驚天眉頭一擰,臉現意外之色。

小夭這才接著往下說道:“……不過,卻至少有一個人不是這麼認為的,他賭戰傳說能活過明日!”

殞驚天“哦”了一聲,愕然道:“竟有此事? ”

小夭不由有些得意。

殞驚天沉吟片刻,忽而笑道:“也許此人只是尋個開心而已,反正你的露天賭局也是猶如兒戲。”

小夭心道:“爹說得也許不錯,但那人說他的劍只值半兩銀子,而僅值半兩銀子的劍豈非等同於廢鐵?不過我若說實話,爹一定更瞧不起我的露天賭局,我便把這把劍說得名貴一點。”

想到這兒,她有意壓低了聲音,道:“恐怕不會這麼簡單,此人押的賭注是一把劍,我將他的劍折價為三千兩銀子……”

殞驚天眉頭一挑,沉聲道:“三千兩銀子?”

小夭只有硬著頭皮繼續往下說道:“不錯,這可是一柄不同凡響的劍,折算三千兩銀子決不過分!”

越往後說,她越感到自己實是不該把話說得這麼大,若說三十兩銀子,也許父親就不再過問,但說成三千兩銀子,父親一定會擔心自己上當受騙,要查看自己手中這把劍,那豈不是立即會露出了馬腳?

果然,殞驚天神色凝重地道:“讓為父看看,究竟是什麼劍能值三千兩銀子!”

“這……”小夭呆住了,怔了怔神,她忙站起身來道, “女兒答應此人在輸贏未定之前,既不看此劍,也不將它損壞。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就算此劍值三千兩銀子,但與爹的'神虛槍'相比,也是不值一哂,就不必看了吧……”

殞驚天的目光已落在她手中那柄用布捲裹著的劍上,將手一伸,不容拒絕地道:“拿來!”

小夭恨不能自掌一個嘴巴,無奈之下,她只有苦笑道:“這劍模樣乍一看,頗為尋常,必須是行家方能看出它其中的神韻所在。”

殞驚天瞪了她一眼,道:“難道說你的眼力還強過為父不成?”

小夭啞口無言,唯有把劍遞上。

殞驚天將劍放在長案上,緩緩展開。

劍,終於出現在父女二人面前!

只看了一眼,兩人便同時到吸了一口冷氣,神色齊變!

但見此劍通體泛著不同尋常的幽幽黑芒,在幽黑的深處,赫然有十三顆骷髏形的暗印清晰可見,一股邪氣籠罩著劍身,讓人頓生一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

殞驚天喃喃自語般低聲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我道為何忽然心神不寧……”

小夭見父親神色極為古怪,竟顯得有些蒼白,心中隱隱感到不妙,但她仍強提勇氣,道:“此劍……該……該值三千兩銀子吧?”

殞驚天以異樣的眼神看了她一眼,聲音低沉地道:“也許,它值三萬兩黃金;也許,它值無數條性命!”

小夭從未見過父親有如此不安的神色,不由暗感忐忑,而父親最後那句話更使她心頭一震,一時說不出話來。

屋內出現讓人呼吸不暢的沉寂!

半晌,小夭方輕聲打破沉寂道:“莫非,爹知道此劍有非比尋常的來歷?”

殞驚天並未回答她所問的,反而問道:“小夭,你知不知道將此劍交與你的人現在在什麼地方?”

小夭搖頭道:“小夭沒有向他打聽這一點。”

殞驚天顯得有些焦躁地道:“那麼你應記得此人體貌有什麼特徵吧?”

小夭回憶著不久前的情形,邊想邊道:“此人年約十八歲左右,身材高大,很是……英武。”她搔了搔頭,接道:“對了,與他在一起的年輕女子異常美麗,整個坐忘城也決不會有比她更美的女人!”

殞驚天相信小夭這次一定沒有說謊,她應已知道此事非同小可,而且,要讓一個年輕女子承認另一個女人的美貌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小夭也不例外。她之所以能做到這一點,定是因為那女子的美貌確實已無可挑剔,不可否認!

而這一點,顯然是一條極好的線索。

殞驚天鄭重其事地將“苦悲劍”重新以布包裹得嚴嚴實實,這才轉向小夭道:“從現在起,你不得向任何人透露關於這把劍的事,無論此人是誰!更不得離開乘風宮半步,為父會派人對你嚴加保護,若有違抗,爹決不輕饒!至於這劍,暫時放在為父這兒。”

他一字一字地道: “你,可記住了?”

小夭由父親殞驚天的目光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她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殞驚天這才重新緩緩落座。

他的身軀在酸木椅中挺得筆直,如同他那桿懸於身後牆上的“神虛槍”。他的目光又投注在那已包於布中的苦悲劍上,眼中閃動著深不可測的光芒!

小夭連大氣也不敢出,父親並未責備她,反而使她更清楚此事非同小可。

足足過了一刻鐘,殞驚天才移開眼神,輕輕擊了兩掌。

很快,方才曾阻攔小夭的人便推門而入了,向殞驚天施禮道:“城主有何吩咐?”

殞驚天道:“自此刻起,你選幾個人時刻守在小姐附近,不得讓她踏出乘風宮半步!還有,我要靜休,任何人不得入內驚擾,違者格殺勿論!”

領命者是殞驚天最得力的心腹昆吾,對殞驚天忠心耿耿。領命後,他肅然應“是”,隨後對小夭道:“小姐是否即刻回房休息?”

小夭破天荒地在知道自己要被嚴加看管的情況下沒有百般拖延,而是向父親施禮道:“小夭告退了,爹不要過於操勞。”

殞驚天身了微微一震,勉強展露出一個笑容,點了點頭。

夜色越來越深。

夜色籠罩著整個坐忘城,賦予了這座城池以無邊無際的沉重感。

那高懸於夜空中的星月不知什麼時候已消隱不見,整個蒼穹顯現出一種凝重無比的深灰色,灰色濃得化不開。

唯有虛空的中央有一處亮光,雖然只是淡淡的亮光,但在周圍無邊無際的深灰色的相襯下,卻是顯得格外引人注目,彷彿那就是一個有著魔力的由光線組成的陷阱,讓每個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投到它的身上。

坐忘城的燈火越來越稀少,整座城與濃濃的夜色融作一體。

四周的山巒起伏不定,在天與地之間勾勒出抽象而富有玄機的曲線。山巒沉默,唯有繞過坐忘城的江水在一刻不停地奔流,江水奔騰的聲音低沉而有力,如同一個巨人壓抑著的怒吼。

乘風宮上空的城徽如劍一般,直刺向無限蒼穹!那怒衝雲霄的雄鷹正好與虛空中唯一明亮處遙相呼應,讓人不由萌生一種錯覺,錯誤地感到是如劍般高聳的城徽刺破沉沉夜幕!

秋風嗚咽,穿梭在街巷屋舍之間。

此刻已是秋末,秋風刺骨。

坐忘城出奇的寂靜,城中每個人都隱隱感到莫名的不安,感到有異常的氣息在夜色中瀰漫開來,且越來越濃。

每個人都預感今夜定然會有異乎尋常的事情發生!

但——

這一夜,坐忘城卻一直在出奇的靜寂中度過。

時間一點一點地流逝,在黎明前最黑暗的那段時間過去後,天邊開始泛現了魚肚白,坐忘城的輪廓也漸漸地顯現出來了。

不少一夜難眠者這時終於鬆了一口氣,睡意頓生。

“呼……”“呼……”

尖銳的傳警哨聲竟在這時候驀然將寧靜切割得支離破碎。

此起彼伏,相呼相應的傳警聲頓時在極短時間內將坐忘城提前由夢中完全驚醒!

這是一個驚愕不安的清晨!

訓練有素的四城戍將立即難分先後地將剛剛開啟的城門緊閉,且以重兵部署於各主要街口。

一時間,坐忘城殺氣騰騰,陰雲密布。

緊接著,密如暴風驟雨般的馬蹄聲響起,如風一般穿掠於坐忘城的大街之間!那馬蹄聲就如同敲擊於每個人的心坎上一般!

只聽得馬上騎士振聲高呼:“城主大小姐昨夜被擄,坐忘城即刻封城搜查逆賊!城內人不得隨意走動,不可出城,違者殺無赦!”

呼聲不啻於陣陣驚雷,驚得城中所有人目瞪口呆!

城主的女兒竟然被擄?!

連續幾天的奔波使戰傳說等人十分疲憊,所以在伯頌南尉府中留宿的這一夜,他們都睡的格外沉。

直到尖銳刺耳的警哨聲驀然響起,才將他們一下子驚醒過來。

隨即,便聽到了那飛馳來去的馬蹄聲,以及重複了一次又一次的城主的命令。

戰傳說一下子自睡夢中清醒過來,翻身坐起,第一個反應就是想到也許今日不能按原計劃動身前往天機峰了。

雖然外面一片肅殺的緊張,但事不關己,戰傳說仍是按部就班地穿裝好全身,再以南尉僕從備好的溫水洗漱後,這才推門而出。

門外長廊上已站了好幾個人,其中包括歌舒長空、爻意、石敢當、青衣、尹歡等人,以及南尉府的人。戰傳說一見石敢當便道:“石前輩,恐怕今日難以成行了,也不知是什麼人為何要擄走城主的女兒?”

石敢當道:“待我去問一問伯頌老兄弟。”

旁側幾個南尉府的人道:“南尉將軍一定早已去督查南城門了。”

石敢當恍然道:“不錯,他是南尉將軍,城中出了這等大事,他豈能置之事外?”

正說話間,長廊所正對著的花園中有幾人匆匆而來,為首的兩人是伯頌長子伯簡子、次子伯貢子。

二子匆匆趕到這邊,先向石敢當施禮問安,隨後向尹歡、戰傳說等人一一招呼問候。

伯貢子昨夜與戰傳說有些不快,但這時他卻像是根本沒有發生過此事般並未迴避戰傳說,從這一點可看出此子並非只知蠻撞。

未待石敢當相問,伯簡子已道:“家父已去督查防務了,昨夜城主之女被擄,全城封閉,要搜查逆賊。石伯父與諸位只好先在南尉府中,等待此事平息後再行趕路。”

爻意奇道:“城主的女兒為何會被擄走?是否因為她……長得十分美麗?”

伯貢子見是爻意發問,微微一笑,道:“並非在下在背後惡語傷人,城主的女兒無論如何也算不得美女!容貌尋常倒是其次,更兼她性情古怪,衣著隨便,自稱什麼'美女大龍頭',常有驚人之舉……擄走她的人,一定是另有緣故,決不會是看中了她的姿色。何況,若只是尋常花賊,如何能闖入城主的乘風宮,在神不知鬼不覺中將她帶走? ”

面對爻意,他已有些忘乎所以,不惜直言在坐忘城中地位尊崇無比的城主女兒的缺點。伯簡子見狀不由暗暗皺了皺眉,不過他亦知自己這個弟弟所說的大多也是事實,當下也沒有多說什麼。

石敢當、尹歡、青衣聽完這一番話倒沒什麼,而戰傳說與爻意卻是大吃一驚,失聲道:“城主的女兒是一個……自稱'美女大龍頭'的人?”

伯貢子誤會了他們的意思,笑道:“正是,此大小姐的言行舉止不可以常理論之。”

戰傳說與爻意相視一眼,心中吃驚無比。戰傳說暗忖道:“沒想到那言行古怪的少女竟然是城主的女兒!難怪眾人對她十分信任,不會擔心她捲走了賭資逃之夭夭。不過,以她城主女兒的身份,倒也絲毫沒有高人一等的感覺。”

伯貢子道:“雖是全城搜查,不過諸位在南尉府中應不會有事。”

話音剛落,忽聞外面有人高聲呼道:“城主駕臨!”

眾人面面相覷。

“城主萬安!”

“城主萬安!”

一迭聲的問安聲由遠而近傳來,顯然是坐忘城城主徑自進入南尉府。

少頃,一隊人馬出現於眾人面前,走在最前面的赫然是坐忘城城主殞驚天與南尉將伯頌!

此時,伯頌已身著戰甲,顯得威武凜然,高手氣息若隱若現,與昨夜簡直判若兩人。

而殞驚天更是神色凝重,目光如炬,眼神深處有一團驚人的烈焰在熊熊燃燒,讓人心生難以正視之感。

在他們身後是二十餘名乘風宮精銳人馬,亦是面無表情。

身為一城之主,女兒卻在自己的勢力範圍內失踪,無怪乎殞驚天會如此憤怒!

縱是如此,此刻他仍是強捺怒焰,對伯頌道:“伯頌,我率先領人在四大尉將府中搜查,並非信不過你們,而是希望藉此告訴全城,本城主決不允許有任何人以任何理由迴避搜查!”

伯頌道:“屬下明白城主之意,更決不會有什麼想法。請城主放心,小姐平時豪爽開朗,甚是俠義,吉人自有天相,不會有事的。只要逆賊未出坐忘城,必將束手就擒!”

殞驚天微微頷首,輕嘆一聲,道:“但願如此。”

言罷,他向後揮了揮手,身後的人馬立即分作幾組,開始在南尉府搜查。

而殞驚天則在伯頌相陪下,向戰傳說等人這邊走來。伯簡子、伯貢子兄弟二人,以及南尉府的幾人趕緊上前拜見城主殞驚天。

殞驚天的目光卻掃向了戰傳說等人這邊。

當他的目光落在戰傳說和爻意身上時,眼中驀然閃過一抹奇異的光芒,卻一閃即逝,決不容捕捉。

以他的修為,立即看出這六人當中,有好幾個都是絕世高手!

他的臉上自然地顯露出驚訝神色,向伯頌道:“沒想到南尉府中竟有如此眾多的高人。”

石敢當向殞驚天遙遙一拱手,道:“老朽道宗石敢當,幸會城主了。”

殞驚天心頭一震,心中駭然忖道:“竟然是昔日道宗宗主!”二十年前,殞驚天年方三旬,尚不是坐忘城城主,故雖然天機峰與坐忘城相去不遠,而且彼此關係還算融洽,但當年殞驚天卻並未有緣得見當時已是樂土有數幾大絕世高手之一的石敢當,甚至可以說在昔日殞驚天的眼中,石敢當已是一位備受尊崇的前輩高手。後來,他也聽說石敢當忽然銷聲匿蹟之事,故此刻乍聞此言,他也不由心頭一震,當下向石敢當還禮道:“原來是石老宗主,二十年了,沒想到石老宗主的宗師風範不減當年,能與石老宗主在此邂逅,實是殞驚天之幸。”

這一番話,殞驚天沒有半點作偽,而是由衷之言。

隨後他又看了看戰傳說諸人,道:“這幾位是……”

石敢當道:“是老朽的朋友。”

正好這時他的隨從已將南尉府搜查了一遍——事實上在眾人看來,搜查四大尉將的府宅,的確只是一種形式。殞驚天在坐忘城威望如日中天,四大尉將對他無不是忠心耿耿,絕無二心,又怎會與劫擄城主女兒的事有牽連?所以奉命搜查者也只是草草了事,而對於這一點,顯然已得到了殞驚天默許。由此也可見城主殞驚天與他的部屬之間的默契。

當下殞驚天向石敢當告辭後,便離開了南尉府。離去時讓伯頌留了下來,說是自己無暇抽身陪石宗主,要伯頌代之。

殞驚天離去之後,伯頌長長嘆息一聲,神情憂鬱,似在為殞驚天擔憂。

果不出戰傳說所料,坐忘城整日封城,直到夜幕再度悄然降臨,仍是未查出蛛絲馬跡。

晚宴中,伯頌道:“看來,劫走城主愛女的人定已在封城前就已逃出坐忘城了。城主也必會想到這一點,所以明日他一定會重開城門。”晚宴中他一直少語寡言,氣氛有些沉悶。

伯簡子忽然道:“奇怪的是竟未聽說劫擄城主女兒的人留下什麼字據書簡向城主勒索什麼,這於情於理頗有些離譜。此人若是坐忘城的仇家,那麼既然他可以擄走城主女兒,自然就能傷害她,這豈不比將她帶出去更容易?而若是報仇,這種方式顯然更為解恨;若是為了……劫色,更不可能,因為小姐本身的武功就頗為不錯,加上她實是算不上絕世姿色,所以應沒有人會冒這個風險,而在尋常美貌女子身上得手的機會當然比如此做大得多。由此看來,小姐暫時應該不會有什麼危險。另外,劫走小姐之人的用意恐怕是超出常人所能想像的。”

伯頌虎著臉沉聲道:“這兒有你這麼多長輩,哪有你胡言亂語的份兒?”

其實,伯頌亦覺得其子伯簡子這一番話言之有理,不過他又怎能讓自己之子在大庭廣眾之下對此事評頭論足?對城主而言,這畢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何況小姐小夭還是一個年方二八的少女,語言間更不能有唐突之處。

而戰傳說此刻所想的卻是:到了今夜子時,靈使“十日之約”的期限就要到了,不知冒充我的人是否真的會在子夜前被殺?

坐忘城城主的大小姐小夭的確還活著。

非但活著,而且全身上下沒有受到一絲傷害。

雖未受傷害,但她也決不好受。此時她的穴道被制,並被反剪雙臂縛在了一張固定的床上,也許並不是床,但至少是可以躺臥之物。雙眼也被一塊厚厚的黑布包裹得嚴嚴實實。

自從被劫持之後,她就一直在罵,可惜她已封了啞穴,根本罵不出聲,只能以她所能想出的所有狠毒的言語將劫持她的人罵上千萬次。

但後來她漸漸地累了——她驚訝地發現,就算只是在心中罵他人一連罵上整整一天,竟也會累。

讓她不得不平靜下來的還有劫擄了她的人將她捆住之後,就離去了,再也沒有出現過。小夭目不能視物,只能憑聽覺判斷出自己是身在一個十分靜寂的空間裡。而一個空間若能在整整一天都十分靜寂,那麼多半是一間暗室或地下室。

原來,昆吾奉城主殞驚天之命選了六名乘風宮精銳佈置於小夭所居處四周後不久,小夭就忍不住要試著躲過他們的看護逃出去。其實,她並沒有必要要逃出去的理由,但她的性格決定了她一旦被人困住,就會想方設法逃出去。

換而言之,如果殞驚天不派人將她看護的十分嚴密,她反而不會有如此強烈的要逃出去的願望。

不甘心被監視的性格已深入她的靈魂,她的骨髓,就如同她生命中的野草,即使斬去了,也隨時會重新萌發。

但她的行動沒有成功!

昆吾不愧是殞驚天十分倚重的一員心腹干將,他佈置的人手十分巧妙,雖然不過六人,卻已將她看護得十分嚴密,根本沒有任何可乘之機。

小夭試了幾次,最後都沒有成功,只好作罷。

沒想到就在她放棄這一念頭時,卻有人神不知鬼不覺地制伏了外面的六人——也許是殺了,因為小夭沒有聽到任何異響聲。當她聽到房門“吱呀”一聲開啟時,正待回頭,忽地有一股冷風襲至,她竟沒能及時避開,頓時暈眩過去。

當她醒過來之時,就是現在這種情形了。

小夭心中一遍遍地思索,卻沒能找出自己在什麼時候結下過如此厲害的仇家,那麼,對方十有八九是父親的仇人了。

想到父親,剛平靜了一些的小夭又一下子緊張起來,激靈靈地打了一個寒戰:“這惡賊會怎樣對付爹?爹的武功高強,這惡賊當然不是爹的對手,但他一定會用我要挾爹,爹為了救我,無論什麼條件都是會答應的,那……那豈不是十分危險?哎呀,不好!爹有危險……”

她的頸部忽然一涼,最後一句話竟不是在她心中大喊,而是真真切切地喊出聲了——“不好!爹有危險……”

有人解了她的啞穴!

叫聲“嗡嗡”迴響,果然很可能是在一個暗室中。

小夭一怔,迅即回過神來,閃念道:“好可怕的修為,此人接近時我根本沒有察覺!”

她卻忘了被困縛一天,已又餓又累,加上心亂如麻,所以辨別力早已下降不少。

略一怔神後,小夭立即高聲喊道:“用這種手段算什麼英雄?快放開本小姐,否則我爹一怒之下,將踏平你這賊窩,將你碎屍萬段!”

“呵呵呵,你以為大聲叫喊就可以引起外人注意嗎?就算你喊破了嗓子,也不會有人聽見。”一個十分奇特、如金屬般鏗鏘的聲音響起。

小夭見自己的想法被對方識破,不由大感洩氣,口氣轉軟道:“只要你放我回坐忘城,我爹一定不會怪罪於你。否則,傾坐忘城之力量,天下間有幾人可以匹敵?本小姐一言九鼎,舉世皆知!”

“該放你的時候我自會放你,休得囉唆。你爹雖然厲害,但卻未必能奈我何。”那奇異的聲音道。

小夭心念一轉,冷笑道:“我明白了,你一定是愧對我們父女二人,否則不會不敢讓我見到你的真面目,可笑!可笑!你竟連我這樣的弱女子也不敢面對,又怎配與我爹相提並論?實是滑天下之大稽……”

那人似乎笑了一聲,道:“你這模樣也自稱弱女子?今天就算你口吐蓮花,也是枉然,還是聽天由命吧。這是你的晚飯,半炷香後,你的穴道即可自動解開,那時你就自己掙脫繩索。至於吃不吃飯,隨你自便。”

小夭吸了吸鼻子,果然聞到了飯菜的香味。她已一天沒有進食,香味頓時將她的食慾勾引,不由咽了一口口水,心道:“此人倒還有一點人性……”

香味撲鼻的飯菜就在不遠處,可自己的穴道還有半炷香的時間才能自動解開,想到這一點,小夭更覺飢腸轆轆,迫不及待,她不由又用力地吸了吸飄過來的香味。

忽地,她的心中猛地一震,呆住了。

這時,由腳步聲可以聽出那人正在離去。

小夭怔神少頃,嘴角處忽然浮現出一抹笑意,隨即便聽她大聲道:“等等!我已知道你是誰了。”

腳步聲停住了。

少頃,那奇異的聲音道:“你又要耍什麼花樣?”

小夭咯咯一笑,一字一字地道:

“你——是——爹——爹!”

隨即便是久久的沉默。

小夭的笑意卻越來越自信。

“唉……”一聲嘆息,滋味百般的一聲嘆息。

腳步聲又響起,不過卻不再是向室外走去,而是向小夭這邊走來。

小夭眼前的黑布被解開了。

最初的黑暗與不適之後,一個高大的身影在小夭的眼前越來越清晰。

鬚髮皆白,氣度沉穩。

正是坐忘城城主殞驚天!

殞驚天深邃的眼神中滿是慈愛之色。

小夭熱淚奪眶而出,悲喜交加地喚了一聲:“爹……”再也說不出話來。

縱然她不知道爹為什麼要這麼做,但她相信爹這麼做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他們父女之間並未因此而出現隔閡,反而更增血脈深深相連、不可割離之感。

此處果然是一間暗室。

殞驚天已為小夭拍開了穴道。在父親的目光下,小夭享用了她這一生中最為奇特的晚餐。

又有誰會想到擁兵數万的坐忘城城主與他的女兒會在如此奇特的環境中相聚?此時,坐忘城仍是四門緊閉,殞驚天麾下人馬奉殞驚天之命仍在不厭其煩地繼續搜查全城。

殞驚天終於打破了沉默:“你是如何知道真相的?”

小夭皺了皺鼻子,道:“聞出來的。”

殞驚天有些意外地“哦”了一聲。

“小夭由爹送來的飯菜的香味聞出全是小夭平時最喜歡吃的,酸中帶辣,就算劫持我的人不會斷我食物,但也不可能如此湊巧送來的全是最合我胃口的食物,除非……他就是最疼我的爹!”

說到這兒,她俏皮一笑,把最後一挾菜塞入口中,腮幫撐得鼓鼓的,然後含糊不清地接道:“還有……你說'你這模樣也自稱弱女子'這句話,雖然聲音不同,但語氣卻是我十分熟悉的。還有,如果不是我十分熟悉的人,就不用擔心只說幾句話就會被我記住聲音,還有……嗯,還有就是憑直覺了……”

殞驚天神情複雜地望著她,道:“小夭,爹這麼做,你不記恨爹嗎?”

小夭搖頭笑道:“才不!”

忽而又神秘地低聲問道:“但小夭卻實在不明白爹為什麼要這麼做。”

殞驚天猶豫了片刻,終於像是下了很大決心般道:“好吧,爹就把其中原因告訴你。爹之所以要這麼 ,是為了有一個在全城進行全面搜查的理由。”

小夭惑然道:“爹乃一城之主,若要搜查,只需一個命令即可,誰也不會反抗,又何須這麼做?”

殞驚天搖頭道:“不行,爹之所以搜查全城,目的是為了找一個人,而尋找此人的原因,爹卻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包括四大尉將,也包括你。誰也不會想到劫擄你的是我自己,而城主的女兒失踪,要搜查全城,誰也沒有理由反對,更不會想到其中另有緣故。沒想到最終卻被你這丫頭識破了。”

小夭得意地道:“爹以後不會再小看我了吧?難怪乘風宮防衛森嚴,竟會出這麼大的意外,原來出手的是城主大人!真是防不勝防!”

她眸子一轉,忽想起了什麼,低聲道:“對了,小夭想起來了,爹要找的人,是不是——將那把劍押在戰傳說'生'字上的年輕人?”

殞驚天身軀一震。

最後他苦笑一聲,嘆道:“看來,爹一直以來真的是低估你了。不錯,爹要找的正是此人。”

小夭臉上輕鬆的笑容漸漸地消失了,直到這時,她才清楚地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腦海中迅速閃過父親在見到那邪氣逼人的劍時極為凝重的神色。

“不錯,爹是一城之主,若非萬不得已,他決不會有這驚人之舉,更不會隨意驚動全城!而由爹不願讓所有心腹部屬知道真相這一點來看,爹必然面臨著外人難以想像之事,而此事亦必然包涵著驚人的秘密!”

思及這一點,小夭不由深為父親擔憂,她試探著道:“難道此人真的有非比尋常的來歷? ”

殞驚天自小夭躺臥著的石床上站了起來,負手在室內緩緩踱了幾步,終長吁了一口氣,自言自語般以極低的聲音道:“也許,爹會殺了他!”

聲音雖輕,小夭卻如聞驚雷,目瞪口呆。

更讓她吃驚的是,在父親的眼中,她只看到迷茫,而沒有絲毫仇恨與殺氣。

“既然如此,爹為什麼要殺他?”

小夭瞬息間轉念無數,卻未能找到答案。

莫非,正因為此事太出人意料,所以,殞驚天才不願驚動任何人,包括他的愛女小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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