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不快點登入,你們這些看小說都不登入就離開的。
登入可以幫助你收藏跟紀錄愛書,大叔的心血要多來支持。
不然管理員會難過。
《玄武天下》第27章
第二卷第六章三大刑使

此刻,在坐忘城人眼中,他已不再是地司殺,而是坐忘城的敵人。

地司殺縱是心有不甘,也不得不在心中承認自己犯了一個錯誤,強闖黑木堂的舉措太冒險了。

正當他心神失措之時,目光掃見東向有一人影向自己這邊飛掠而來,憑此人的身法判斷,顯而易見又是一位如戰傳說這等級別的高手,而此人顯然不會是他麾下的司殺驃騎,也不是三刑使之一。

地司殺一驚未平,又為此人的出現所驚,他心忖坐忘城竟成藏龍臥虎之地!非但殞驚天還活著,而且還有不少與殞驚天難分上下的高手。

僅殞驚天、戰傳說二人聯手,地司殺已無必勝的把握,若是再加上一人,他的處境將岌岌可危。

而他的三大刑使看樣子也無法對他加以援手了。

地司殺眼見東向閃現的人影直取自己的側後方,似乎要與戰傳說、殞驚天兩人一起形成鼎足包圍之勢,一旦真的形成合圍,那自己也許就將命亡此地……

在極短的時間內,地司殺轉念無數,並對局勢作出了準確的判斷。

他知道,是該抽身而退的時候了。

戰傳說對匆匆趕來的人最熟悉,他一眼就看出此人是石敢當,不由心頭一喜!他看出了石敢當的確是要截斷地司殺的後路,當下立即向殞驚天招呼一聲,配合石敢當兩面剿殺,欲將地司殺困死於此地。

雙方四大高手同時想到一件事,地司殺心知最緊要的關頭到了,若不能趕在對方合圍之前衝出去,恐怕命將亡於此!他暗一咬牙,向石敢當那邊疾迎過去。

戰傳說知道地司殺的可怕,見此情形,是既驚又喜。驚的是地司殺會不會對石敢當形成致命攻擊,喜的是自己對石敢當的武功頗有信心,覺得石敢當應該不會很快被地司殺擊潰,這樣一來,自己及殞驚天將及時銜尾趕至。

地司殺與石敢當飛速接近之際,突然採取了似乎很不明智的舉動:他突然放緩速度,九誅刀一沉倏揚,地上一把傷亡者的長劍被挑得向石敢當疾射而去。

雖然動作極快,一氣呵成,但終究會因此而使地司殺的身速減緩,何況,以這種方式又怎能傷得了石敢當?

戰傳說暗自奇怪。

這時,那柄劍已飛速接近石敢當,石敢當自身也未將它放在心上,眼見飛劍射至,他胸有成竹地及時斜踏一步!

石敢當自信此舉足以閃過這一擊。

孰料就在他閃避的同一時間,那把飛劍如中魔咒,突然改變方向,而且速度驟然加快,彷彿劍本身就早已料到石敢當會作出如此反應,非但未與之擦身而過,反而以更可怕的速度向石敢當心臟部位射至。

如此奇快,大出石敢當的意料之外!此時他剛處於舊力已竭、新力未生之際,飛劍來勢又如此迅猛,不由驚出了一身冷汗,情急之下,他已來不及作出更多反應,唯有以左臂直接封擋飛劍!

“嚓……”輕微的響聲中,長劍一下子自石敢當的手臂臂彎處穿過。

以這種萬不得已的方式略略緩和飛劍的來勢,同時也因劍與肉體的摩擦導致劍身的去向與原先有了細微差別,儘管這種差別是不易察覺的,但石敢當卻憑此為自己爭取了極短的一剎那時間。

雖只是極短的一剎那,卻也是生與死之間的間距。

石敢當堪堪略一側身,“噗……”的一聲,長劍在穿過他的左臂臂彎處之後,又扎入了他的右臂,並帶得他向後晃了晃。

石敢當在第一時間以左手將劍拔出!

就在他拔劍之時,地司殺已自他的身側擦身而過,“轟……”的一聲,撞入黑木堂中。

地司殺之所以選擇這一途徑,一是因為唯有這個方向戰傳說、殞驚天無法及時攔截他,二是因為他還想帶著他的三大刑使同時離開坐忘城。

但甫一進入黑木堂,地司殺心便一沉,知道要帶三大刑使離開已是不可能了,因為此時乘風宮奇營侍衛統領慎獨也已加入戰團,香小幽獨戰慎獨倒還能支撐,而右腕已斷的盛極與同樣受了傷的車向合戰貝總管,則完全是力不從心,在苦苦支撐。

地司殺有心要替三大愛將殺退強敵,無奈戰傳說、殞驚天已如不散陰魂般遙遙撲至,若不當機立斷,非但救不出香小幽三人,反倒連他自己的性命也要搭上。

地司殺心頭又恨又哀地暗自長嘆一聲,雙足剛一點地,立時又彈身沖天掠起,向黑木堂屋宇躍上,同時順聲向他的人下令:“撤出坐忘城!”

他心中自知,此令雖下,但恐怕已毫無意義了。

戰傳說、殞驚天欲繼續追殺地司殺,但未等他們隨之掠上屋宇,便聽得一連串驚人的爆裂聲驟然響起,隨即便見無數碎瓦如漫天飛蝶般自上而下激射而至,雖是漫無目標,但因為過於密集,其速又快,仍是頗具威懾力,兩人不得不以兵器格擋。

戰傳說、殞驚天同時想到這一定是地司殺借他的“地煞氣訣”修為所施展的,所以才有如此大的聲勢。

僅此一緩,待戰傳說、殞驚天沖上屋頂時,已不知地司殺的去向,目光所及之處,只見乘風宮濃煙滾滾,火光吞吐不息。

兩人相視一望,只得就此作罷。他們知道即使傳令在四向城門守護的將士封擋地司殺,也是毫無意義,城中各大好手都已齊聚乘風宮,除他們外,試問誰又擋得住地司殺的去路?

他們所猜沒錯,方才地司殺的確是憑藉“地煞氣訣”在最緊要的關頭兩次挽救了自己,一次是在射傷石敢當之時,當時他在挑飛長劍的同時,暗中借地傳出“地煞氣訣”撞在那把劍上,才使劍身不但加速,而且改向,令石敢當這樣的高手也防不勝防;另一次則是剛才在他自黑木堂中脫身離去之時。

與此同時,當地司殺匆忙下達“撤出”坐忘城的命令時,非但沒有現實意義,反而對他的三大刑使及司殺驃騎產生了明顯的消極影響。他們本尚能憑藉頑強的意志支撐一陣,乍聞地司殺之令,頓使他們感到不妙,鬥志立時大減,竟兵敗如山倒,每個人各自為陣,企圖突圍而出,但周圍的坐忘城戰士卻越聚越多,讓他們清晰地意識到已成籠中之獸。

殞驚天在黑木堂的殿屋頂上居高臨下地望著下方慘烈的廝殺,但見雙方不時有人倒在血泊中,生命在這一刻顯得那麼無足輕重,他心中不由有些不忍,遂大喝一聲:“放下武器,放棄抵抗者,坐忘城可饒其性命!”

其聲借渾厚無比的內力送出,如滾滾春雷,壓下震天廝殺聲,傳入每一個人的耳中。

但雙方已殺紅了眼,誰若先放棄抵抗,恐怕會立遭殺身之禍!有幾名司殺驃騎似乎也意識到大勢已去,聽得殞驚天的呼聲後,略一猶豫,大概是想放棄抵抗,誰知僅這麼一遲疑,立時有好幾件兵器自不同方位同時重重地擊中這幾人的身軀,將其捅成了馬蜂窩,當場斃命。

這一幕被殞驚天看了個清清楚楚,心頭不由為之劇震。

這時,他才真正意識到人的本性決定了要挑起戰爭是極為容易的,可以有一百個理由,而要平息一場紛爭,卻要為此付出百倍的努力與代價。

司殺驃騎倖存的人當中有一人嘶聲喊道:“弟兄們,別中了他的毒計!他要藉機擾亂我等的鬥志,反正我們今日已橫豎都是一死,倒不如與他們拼……啊……”話音未了,突然變成厲呼聲。

“了”字未出,一把單刀由他身後狠狠地砍入了他的後背,幾乎將其一刀劈成兩半。

單刀砍得太深,以至於刀刃卡在了骨縫中,持刀者用力拔了兩次也未拔出,不由大吼一聲,不抽反送,“咔嚓……”一聲,單刀從這名司殺驃騎的前胸穿出。

此時,二百司殺驃騎倖存者已不過只有四五十人,而每個人所面對的都是數倍於己的力量。

他們儼然如汪洋大海中的一葉孤舟,在被巨浪擊得碎裂之後,每一塊碎片再被巨浪逐一吞噬。

殞驚天心頭微嘆一聲,縱身躍入黑木堂內。

戰傳說明白殞驚天的心思,因此對其更為欽佩。

由於他擔心石敢當的傷勢,故未隨殞驚天進入黑木堂正堂內,而是掠向石敢當那邊。

此時石敢當的傷口已草草處理過,見了戰傳說,他苦笑一聲,道:“我對地司殺的'地煞氣訣'有所疏忽了。”

戰傳說見他談吐自如,知道他的確只是受了外傷,這才放心。

石敢當接著又十分疑惑地道:“方才那人,怎麼與殞城主如此相像?”

因為此時坐忘城的力量已佔據了絕對的上風,所以兩人對答之時,也不會有什麼危險干擾。

戰傳說見石敢當一臉驚訝之色,心中暗自好笑,道:“他本就是殞城主。”

石敢當一怔,起初還以為戰傳說在說笑,但見戰傳說一臉正經,並不像是在開玩笑,頓覺大惑不解。

戰傳說道:“其中詳情一言難盡,還是先看看貝總管那邊的情形如何吧。”

石敢當雖有滿腹疑惑,卻也知此時不宜久聊,只好按捺住疑惑之心,與戰傳說一起由正門進入黑木堂。

當他們進入黑木堂時,三大司殺刑使盛極已亡,車向、香小幽被擊敗後,各由兩名乘風宮侍衛將之牢牢制伏,再無反抗的可能。車向一臉污血,眼神中透著決不屈服的光芒,不愧為一條硬漢,連香小幽被擒後臉上也毫無懼色,目光針鋒相對地與他人的眼神正視。她的身子被兩名侍衛拉得向後微仰,使其豐滿誘人的身體曲線更是暴露無遺。

對於這樣的結局,戰傳說並不感到意外,三大刑使的敗亡只是遲早的事。

而車向、香小幽之所以是擒而未殺,很可能是殞驚天的決定。

凡見到殞驚天的坐忘城戰士無不驚得目瞪口呆,在黑木堂中的這些人中,除戰傳說、伯頌、慎獨、貝總管等知情者外,其余剛趕至的人也是如此。若不是有貝總管等人在場,他們還真不知對殞驚天的命令是否該執行。

殞驚天見了石敢當,施禮歉然道:“殞某未盡地主之誼,反而讓石宗主受牽累了。”

石敢當望著“死而復生”的殞驚天,饒是他經驗豐富,也是無法猜透其中奧秘,見殞驚天向自己問候,一生不知經歷了多少場面的他也不由感到手足無措,忙道:“不敢,不敢,殞……殞城主客氣了。”心中卻暗忖道: “看他神情、言語、容貌,的確應是殞驚天無疑,倒真是古怪蹊蹺……”

這時,外面的廝殺聲漸漸平息,先還能聽到零星的金鐵交鳴聲,很快,連這零星的撞擊聲也沒有了。外面一下子變得沉靜了不少,但這種沉靜帶給人的卻不是輕鬆,而是沉重感,因為,這是滲入了血腥與死亡的沉靜。

一場血戰,以坐忘城的勝利而告終。

但殞驚天卻並無甚麼喜悅興奮之色,他看了看車向、香小幽二人,向慎獨道:“將他們禁押,好生看守,但不得為難他們。”

言罷,也不等貝總管慎獨回答,他已向黑木堂外走去。

戰傳說等人隨即也緊接而出。

當殞驚天步出黑木堂時,外面的戰鬥已結束,走廊中、牆角下、假山後……無處不是橫七豎八躺著的屍體,有司殺驃騎,也有坐忘城戰士。

衝入乘風宮的普通坐忘城戰士沒有忘記自己的身份,他們開始準備退出乘風宮外,其中部分受傷者由同伴挽扶著走出。

而十餘名重傷後再也沒有反抗力的司殺驃騎被強迫向黑木堂跪成一排,他們的頸部被用力壓著,所以頭顱便不得不頂在地面上。

當殞驚天由黑木堂走出,站在正門前台階之上時,包括乘風宮侍衛在內的坐忘城戰士齊齊停下了自己的任何舉止,目光一下子集中在了殞驚天的身上。

這時,北尉將重山河如一陣風般自人群中閃出,他身上血跡斑斑,也不知是他自己掛了彩,還是濺上對手的鮮血,雙矛似乎因為剛才經歷了鮮血洗禮之故,寒光更甚,看樣子他似乎是要沖向黑木堂這邊。

殞驚天正在思忖該如何向坐忘城萬民解釋,見重山河也已趕至,便向貝總管吩咐道:“你與重尉一起將殘局收拾收拾;慎獨,你與我一道前去華藏樓。”

隨後又向戰傳說、石敢當道:“殞某想去祭奠二弟孤天,二位願否與我同行?”

石敢當一怔,心忖道:“二弟孤天?難道被甲察、尤無幾所殺害的不是殞驚天,而是殞驚天的二弟?但怎麼可能整個坐忘城先前都未看出破綻……”

殞驚天之所以邀戰傳說、石敢當同行,正是想藉此機會把真相告訴石敢當,而戰傳說雖已知真相,但因為他與石敢當的關係是最密切的,要將這匪夷所思的事向石敢當解釋清楚,有戰傳說在場便省事多了。

殞驚天之所以首先想到要向石敢當解釋此事,自是出於對這昔日玄流道宗宗主的尊重。先前他秘密進入南尉府闇雪樓後,讓南尉伯頌約見了戰傳說而未約見石敢當,不是因為他對石敢當有所不信任,而是因為當時他本不想過早讓太多人知悉此事,但戰傳說因為與此事有直接關係,故在受約之列。

石敢當一反平日的精明睿智,一時竟忘了該答复殞驚天,而自顧沉浸在苦思冥想之中,戰傳說忙大包大攬代他答道:“我們理當如此。”

四人便向華藏樓方向而去。

殞驚天心知很難對眾坐忘城戰士解釋明了,故他有意暫且拋開此事,讓重山河等知情者先將此間情形轉述,這樣也省去了不少麻煩。

就在殞驚天將離開黑木堂時,貝總管問了一句:“城主,被俘的司殺驃騎當如何處置?”

殞驚天不假思索地道:“將他們放了。”

貝總管一怔,但還是應道:“是。”

當天色還沒有完全黑下來的時候,關於城主殞驚天還活著的消息便傳遍了坐忘城的每一個角落,每一個人的耳中。

乍聞此訊息,坐忘城所屬無不又驚又喜。這個夜晚,坐忘城在激動與不平靜中度過。

坐忘城外五六里遠的地方,一條通往京師方向大道旁的一個小山岡上,地司殺默默地站立著,目光望著坐忘城的方向。

山岡光禿禿的,幾乎沒有任何林木,更顯出地司殺的孤獨落魄。

現在他已沒有任何危險了,連部署在坐忘城外巡遊的人馬也一樣沒能困住他。在見識了他的身手後,坐忘城戰士便知道既已讓他突圍成功,那麼再要追殺,便顯得毫無意義了。

坐忘城戰士想到了這一點,而地司殺卻也同時料知坐忘城戰士會這麼想,所以他能夠毫不擔憂地在此止步。

但,他在此駐足等待又能等到什麼?

無非是等到敗慘結局的確定。

而地司殺似乎決定要在確知結果後才肯離開。

當天邊出現血色的晚霞時,終於有一列人馬出現在地司殺的視野中。

這是一隊狼狽不堪的人馬,正是被俘後僥倖被殞驚天饒了性命的十餘名司殺驃騎,因為有殞驚天的命令,他們才能夠穿過坐忘城的道道封鎖。

這十餘人都受了傷,有的人傷得還很重,不過他們的速度卻並不太慢,畢竟置身於充滿仇視處境中的滋味並不好受。他們本已做好了被處死的心理準備,沒想到殞驚天卻那麼輕易地放過了他們。這樣一來,他們本有的視死如歸的傲氣不知為何反倒洩了大半。出了坐忘城後,在城外一連撞見了幾支巡察的坐忘城戰士,讓他們數度受到驚嚇,不過皆是虛驚一場,那些人接到傳令,並沒有與他們為難。

十餘倖存的司殺驃騎失魂落魄般跑出四五里之外,心緒這才稍稍平定。冷不丁有人無意間看見前方山岡上有一人影,不由駭了一跳,心中閃過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殞驚天之所以放過他們,不過就是與他們玩了一個貓戲老鼠的遊戲,讓他們正為死裡逃生而驚喜時,再派人在前面將他們截殺。

如此一想,頓時被嚇出一身冷汗!

很快更多的人看到了在山岡上的地司殺,在最初的草木皆兵之後,他們終於認出那是他們的主人地司殺,一顆懸起的心方才“撲通”落地。

地司殺見到這十餘名屬下,心中頗有些感慨,暗忖道:“總算沒有全軍覆滅。”

立即自山崗上掠了過來。

十餘人趕忙上前施禮道:“大人。”

地司殺微一頷首,道:“還有沒有其他人馬突圍出來?”

十餘人你看著我,我看著你,誰也沒有開口。

地司殺心道:“看樣子一定是沒有了……其實能有十餘人突圍成功,已十分不易了。”當下他又道,“你們先行一步,我為你們阻擋追兵。”

十餘名殘存的司殺驃騎知道地司殺誤會了,其中一人囁嚅著解釋道:“大人,我們並非是突圍而出的,而是……他們將我們放出城外的。”

他終是不願說出被俘的事。

不過即使他們不說,地司殺也能推測出他們定已曾被俘。

地司殺的目光自眾人臉上一一掃過,他所看到的是十幾張沮喪而惶然的面孔,他們再也不是他引以為傲的司殺驃騎了。

地司殺的心中掠過一道陰影。

眾司殺驃騎忽然感到地司殺的眼神隱有森寒之氣,心中不由得皆為之打了一個激靈。

地司殺臉上擠出了一絲笑意,緩聲道:“殞驚天待你們頗為寬宏大量啊,所謂知恩圖報,你們應當好生記著他的這份情才是。”

眾人聽得此言,神色陡然劇變,急忙道:“大人,我等只知這是殞驚天對我司殺驃騎的羞辱,對他唯有刻骨之恨!”

地司殺嘿嘿一笑,道: “刻骨之恨?我相信不出十日,冥皇必將會征討坐忘城,那時你們就可向坐忘城報得這刻骨之恨。不過,在此之前,還需要你們為此付出一點代價。”

“只要能報此次挫敗之辱,我等願赴湯蹈火!”

眾人為方才地司殺的目光所驚懾,此時雖不知地司殺要他們付出的“代價”是什麼,卻也不顧一切地急於表白自己。

地司殺微微點頭,神色沉穆地道:“我們需要冥皇的憤怒以及樂土將士高昂的戰意,所以,你們必須——死!”

“啊……”眾人乍聞此言,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但九誅刀清晰而懾人的出鞘聲,明白無誤地提醒著他們,他們所聽到的是一個殘酷而不可思議的事實!

他們之中誰也沒有想到,他們沒有死在坐忘城,卻要亡於地司殺的刀下!

極度的驚愕,以及地司殺絕對凌駕於他們之上的武學修為,使十幾名受傷的司殺驃騎根本未能作出什麼反應,森寒刀氣已如一陣代表死亡的風般席捲而過,十餘人就如同被伐倒的稻草般無聲無息地倒下了,拋灑的鮮血在空中劃出一道道弧線,與無邊的血色殘陽相輝相映。

頃刻間,所有的司殺驃騎皆亡於地司殺的九誅刀下。

九誅刀還鞘!

地司殺再也沒有等待下去的必要了,他轉身沿著大道向京師方向而去。

雖然手刃十餘名司殺驃騎時地司殺沒有猶豫,但這並不等於他的心情不沉重。無論如何,親手誅殺自己的部屬決不會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但地司殺卻也堅信自己必須這麼做,十幾名司殺驃騎的力量與樂土將士的士氣相比,可以說是微不足道,地司殺絕對不願看到因為這十幾名倖存者的委靡、一蹶不振而影響樂土將士的士氣,而且,這些人既然受了殞驚天的活命之恩,就有已被殞驚天收服、策反的可能,儘管只是“可能”,但地司殺也不能不防。

何況,地司殺要將在坐忘城中發生的事上禀冥皇,他希望他的話能使冥皇毫不猶豫地決定征討坐忘城,而不希望節外生枝。要保證這一點,最好的方式莫過於冥皇只能從他一人口中了解坐忘城所發生的一切。

地司殺相信殞驚天將這十餘人放出坐忘城不是因為寬宏大量,而是藉此瓦解對方的軍將士氣。將這一點與地司殺臆想中的殞驚天“詐死”一事聯繫在一起,地司殺對殞驚天更為仇視。

坐忘城華藏樓中停放著殞驚天二弟殞孤天的靈柩,當黑木堂發生激戰時,整個乘風宮唯有華藏樓的侍衛兵力非但沒有抽調前往黑木堂,反而有所增加。

慎獨比較細心,想到殞驚天若突然出現在華藏樓,恐怕會使守護殞孤天靈柩的侍衛嚇一跳,故在快接近華藏樓時,慎獨對途經路旁的一名侍衛吩咐了幾句,那人趕忙由一條小路,抄近道趕向華藏樓,對華藏樓中的侍衛先略加解釋,以使他們先有心理準備。

但饒是如此,當殞驚天、慎獨、戰傳說、石敢當進入華藏樓時,眾侍衛仍是有些手足無措。

當殞驚天跨入華藏樓時,戰傳說發覺這血戰地司殺猶自神色若定的一代城主,此時腳步竟有些踉蹌,“手足被殺”一事對殞驚天的打擊之大可想而知。

小夭自被救醒後,就一直被軟禁限制了自由,她的情緒過於激動不穩定,當時若讓她前去華藏樓,恐怕會傷心過度而壞了身體,所以貝總管選了六名有些武學修為而又能說會道的女眷守在她的身邊,半是強制半是勸慰。奈何小夭的性格剛烈,又是城主千金,一旦清醒過來,立即哭叫著要去華藏樓,六名女子連同小夭的貼身美婢阿碧一道對小夭連說帶勸,也無濟於事,最後不得不依貝總管事先吩咐的那麼做,點了小夭的暈睡穴,這才暫時平息了此事。

但在小夭因暈睡穴被點而暈沉睡去時,幾女的心情再度變得忐忑不安,不知自己這麼做,待小夭再度醒來時,會不會生氣發怒,若是那樣,那麼方才她們的一番努力豈非前功盡棄?

她們心中暗自祈禱小夭醒後能冷靜些。

就在小夭被點了暈睡穴後不久,黑木堂那邊一場廝殺開始了。驚人的廝殺聲傳到這邊,讓守在小夭房中的七女大為不安,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會不會對小夭的紅葉軒構成威脅,向外面的侍衛一打聽,得知乘風宮雖然廝殺慘烈,但坐忘城佔據了明顯的優勢,幾女這才略略放心。

阿碧聰明伶俐,擔憂之餘,忽然想起一個人來,面帶喜色地道:“我記起一個人來了,只要請來此人,定然既可保小姐安危,又可以勸住小姐,我這便去試一試。”

言罷也不與另六女多解釋,自顧離去。她是小夭的心腹婢女,平時小夭待她如姐妹,所以雖是一婢女,卻沒有人敢小覷她,此時也只能任她自作主張,剩下的六女皆暗自揣測阿碧所說的會是什麼人。

不多一會兒,阿碧便回來了,果然領來了一人,美艷絕倫,原來是爻意。

幾女見是爻意,心中不由道:“阿碧所說的倒也不錯,爻意姑娘武功深不可測,有她在,乘風宮的情形再亂,這邊也不會出什麼事。而且她冰雪聰明,容顏絕世無雙,這樣的人物,即使是女人,也願意聽她的話的。”

奉命守護小夭的六女,其夫君都是在坐忘城有一定身份的人,自身也多是城中有數的美人,但此刻見了爻意,她們竟都不由自主地有了自慚形穢之感,而且沒有絲毫的嫉妒之意。

爻意與幾女相見之後,走到小夭仰臥的床榻前,看著合眼暈睡的小夭,但見小夭俏美而略顯稚氣的臉上猶有淚痕,如梨花帶露。爻意不由記起昨夜清晨與小夭在庭院中相遇時的情景,那時小夭與她嬉鬧說笑,心緒頗佳,備顯可愛俏皮,顯然當時她沒有料想會有變故發生。

爻意心中不由生起憐憫之心,忖道:“從未聽坐忘城的人提及城主有夫人,而且現在也沒見小夭的母親來看她,想必小夭之母多半已不在人世了,如今豈非她已是孤身一人?不知以後要受多少孤伶之苦。”

思及此處,爻意不由聯想到自己也是母親早逝,而今自身更是遭受莫名奇變,與父親相隔兩千年時光!兩千年時光已過,父親及所有的其他親人定都已隔世為人,自己的遭遇,與小夭何其相似?

爻意心中不由更為沈重。

正當她彎腰伸手欲為小夭拭去臉上殘留的淚水時,忽聞外面響起了叩門聲,一年輕而極為豐滿的女子上前將門開啟後,出現在門外的是一名侍衛,此侍衛對那女子低聲說了些什麼,那女子先是一臉不信之色,似乎還責備了那侍衛一句。此女子的夫君是乘風宮侍衛中地位比昆吾、慎獨略低的“上勇士”,所以敢責備那名侍衛。

那侍衛一邊賠著笑臉,一邊解釋,一副信誓旦旦的樣子,最後在幾女疑惑的目光中退了出去。

那上勇士的美麗嬌妻迫不及待地向幾女低聲道:“方才此人說,許多城中戰士、宮中侍衛都親眼看到城主還活著,並且城主還出手殺敗了地司殺!”

幾女“啊……”的一聲驚呼,本能地先將目光向小夭梨花帶露般的臉上望了一眼,這才七嘴八舌地向那上勇士的嬌妻相問。

爻意也是無比吃驚。

而驚愕之餘她的腦海中立時浮現出了一個念頭:“既然連小夭的父親都能'死而復生',看來,這世間還是會有奇蹟存在的。那麼,我豈不是也並非決不可能再與父親相見……?”

第二天。

乘風宮的混亂局面已大為改觀,所有死者,無論是坐忘城的人,還是司殺驃騎,都被坐忘城戰士奉殞驚天之命,將他們分別埋在城外東、西兩個不同方位的山坡墓地中。

依坐忘城的習俗,真正的英雄,是應埋葬在險峻的山峰之巔,勇敢戰士應埋在山坡上。而有罪的叛逆者、靈魂卑微者,則只能被拋入滔滔八狼江中。

所以,當殞驚天下令將司殺驃騎的死者也埋葬在山坡上時,不少人都有些意外。

但戰傳說得知殞驚天作出這一種決定時,卻並不覺得意外。殞驚天可以為戰傳說這樣一個不屬於坐忘城的外人,而得罪地司殺,並作出了準備與冥皇決裂的決定,就足以證明他是一個真正的胸懷無比寬廣的人,在他心目中,戰死的司殺驃騎是奉命而行,他們並不知內幕如何,所以他們都是不折不扣的勇敢的戰士。

戰傳說雖然能猜出殞驚天的心思,但卻也因此更為殞驚天擔心,擔心殞驚天這樣做會使坐忘城中的部分將士滋生不滿的情緒。要知道,並不是每一個人都能理解殞驚天將敵人尊為勇士這一舉措的。

果不出戰傳說所料,就在埋葬了所有戰死者之後不久,重山河怒氣沖沖地要將已埋下的司殺驃騎的屍體重新掘出,並拋入八狼江中。

重山河對司殺驃騎之所以如此恨之入骨,是因為司殺驃騎將乘風宮點燃之事。雖然經眾人奮力撲救,大火只燒壞了乘風宮小部分建築,但重山河仍是怒焰難平。想到這座乘風宮是義父生前親自督建而成,暗含永遠歸順大冥樂土之意,如今卻被王朝地司殺的人燒毀,重山河恨不能將司殺驃騎殺個乾乾淨淨!

殞驚天下令將十餘名倖存的司殺驃騎放走,重山河已難以接受,而當他奉命在坐忘城東側安葬了坐忘城被殺戰士的同時,貝總管也奉命把司殺驃騎的人埋在城西的山坡上,等重山河回城後才得知此事,當時他便暴跳如雷,帶領自己的手下二百多人,便向城西趕去。

駐守西門的是幸九安的人馬,幸九安是四大尉將中唯一一個沒有參加乘風宮那場血戰者,他見重山河臉色鐵青地帶著二百多人直奔西門而來,心頭暗吃一驚,趕忙上前笑臉相問。他們兩人雖都是尉將,但同時重山河還是老城主重春秋之義子,重春秋生前備受坐忘城屬眾敬重,所以在四大尉將中,重山河的地位或明或暗都要壓其他三尉將半肩。

重山河總算沒有完全失去理智,幸九安既笑臉相問,他也強自放鬆了繃得緊緊的臉,簡單地答道:“讓在坐忘城中殺人放火的狗賊安葬在山坡上,戰亡的坐忘城戰士不答應,我重山河也不答應!請兄弟讓一條道,我要將他們拋入八狼江中!”

幸九安暗吃一驚,心知人是城主吩咐人埋的,重山河這麼做,分明是與城主對著幹。自殞驚天成為城主以來,兩人發生這麼明顯的衝突還是第一次,而在這種時刻發生這種事可不是什麼好事。

不過幸九安也感到將司殺驃騎死者埋葬於城西山坡上的確有些不妥,而且看重山河此時的神情,顯然是若自己不肯放行,他定會強闖!猶豫了一下,幸九安道:“重兄還是三思而後行……”

重山河見他口氣有些鬆動,便道了一聲:“多謝兄弟成全!”猛抽身下坐騎一鞭,疾衝西門而出,二百部屬緊緊相隨。

望著重山河絕塵而去的背影,幸九安神色凝重。

重山河行動迅速,當殞驚天得知此事時,一百餘具司殺驃騎的屍體已無一遺漏地被拋入了奔湧不息的八狼江中。屍體先是浮浮沉沉,但很快便被江水吞沒,直到離坐忘城很遠的下游,才又陸陸續續地漂浮到水面上。

向殞驚天禀報此事的乘風宮侍衛極為不安,連大氣也不敢喘。

此時,殞驚天仍在華藏樓中,自他昨夜進入華藏樓後,就再也沒有離開半步,一直守在二弟殞孤天的靈柩旁,一宿未曾合眼。中途小夭來過,當小夭見到父親的確還活著時,情難自禁地抱住父親痛哭一場,良久才被殞驚天勸住,而後殞驚天又將自己師門二儀門的事告訴了小夭。小夭得知被尤無幾、甲察殺害的是自己的二叔時,心中亦極不好受,心想:“以前我早已見過二叔,但我卻一直將他當做父親,二叔也一定把我當做了他的女兒……可是直到他已離開人世,我才知道自己原來還有一個與爹爹一樣可敬的二叔。”

她恭恭敬敬地向二叔殞孤天行了九叩九拜大禮後,本想留在華藏樓與父親一起陪著二叔,但殞驚天卻堅決讓她離開華藏樓。

殞驚天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為他想與二弟兩人共處而再沒有第三人的時間盡可能多一些。

除了他們自己之外,沒有人能夠真正了解二儀門弟子兄弟之間榮辱與共、同進共退的情感,從某種意義上說,二儀門兩個互為兄弟的卻各為顯堂弟子、隱堂弟子者,他們已渾如一體,兩個人以一個共同的身份存在於世人的眼中。除他們自身之外,即使是至親的親人,譬如子女,也是無法如他們自身那樣真正地理解他們之間的情感。

自戰傳說、石敢當離開華藏樓,小夭也被殞驚天責令離開後,除了偶爾殞驚天會召某人傳出一道命令之外,其餘的大半個夜晚,他都一直與二弟的亡靈默默相守。

為禀報重山河掘墳棄屍一事而來的侍衛將此事向殞驚天禀報後,便忐忑不安地等待著殞驚天的反應。

不僅僅是他,坐忘城不少人都在為此事擔心,因為此次很可能發生衝突的人非旁人,他們一個是當今城主,一個是昔日城主之義子,二者之間關係的微妙可想而知。更要緊的是在此之前,他們並沒有出現過衝突,這反而讓人有一種不可捉摸的感覺。在這“山風壓城城欲摧”的時刻,城內若有不和,恐怕十分不妙。

殞驚天聽罷那侍衛的敘說後,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只是道:“我知道了。”竟不就此事再多說什麼。

那侍衛心裡很不踏實,猶豫了一下,還是試探著道:“城主還有什麼吩咐嗎?”

殞驚天想了想,道:“通告全城,自今日午時起為二城主行七祭之禮!”

七祭之禮需歷時七天,在這七天中,逝者所有親友、僕從都只能素食,不可淋浴更衣,做到這些並不太難,最難做到的是行七祭之禮需有一人在逝者新墓旁結廬而居,日夜不離,共需居住七日,此人被稱之為“冥人”。在這七天中,此人不可進食,不可睡眠,只許偶進清水,以示與死者“同生共死”之意。七日七夜不進食本已難以堅持,更可怕的是七日七夜不能睡眠,尋常人根本無法捱過。

所以更多人選擇的是雙祭之禮,三祭之禮。行五祭之禮的人已是少之又少,而七祭之禮似乎已是只在於樂土一些可歌可泣的傳說中才有。

那侍衛乍聞殞驚天此言,不由為之一震,不過想到坐忘城有數万之眾,要找個人結廬而居度過七日,總是能找到的,故他接著又問道:“不知城主遣誰充任'冥人'?”

殞驚天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自然是本城主自己。”

“這……”那侍衛暗吃一驚,心想勸一勸,但又放棄了。他追隨殞驚天多年,看殞驚天此刻的神情,便知道自己根本勸不了他改變主意。

辰時初,坐忘城已是全城皆白,連坐忘城戰士的槍尖刀柄上都纏上白綢布。

辰時末,自乘風宮通往東門的整條大道已被仔細地清掃得一塵不染,道路兩旁立起了五十一根漆了銀漆的木柱,柱子高約二丈,在每一根柱子上都用細小的竹片架著一隻經過特殊處理的雄鷹,雄鷹雖死,卻羽毛光亮,姿態栩栩如生,雙翅略張,似乎隨時都會從柱子上振翅飛走。

對於坐忘城來說,鷹,有著極為特殊的意義。

傳說在很久以前,坐忘城還未達到今日這種規模,而只是坐忘族聚居的一個大寨子,有一次它遭受了強大敵人的瘋狂攻擊,數倍於己的敵人輪悉進攻,縱是坐忘族戰士全力廝殺,仍是難以抗禦如潮水般擁至的強敵。敵人射出的弓弩極為強猛,流矢飛鏢如亂雨般掠過虛空,又如亂雨般傾落在寨中,使坐忘族不少戰士還未能與敵人正面交鋒,就已殞亡。

眼見大勢已去,當時的坐忘族族王絕望之中,便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妻子!他不願妻子在淪陷後遭受敵人的凌辱。族王共有四子,長子、次子、三次都已陣亡,唯有出生不到三個月的四子一直由族王夫人呵護著,族王殺了妻子後,知道自己不久也將戰死,留下此四子,不知落入敵人手中後會有什麼樣的淒慘結局,於是他一狠心,正待將自己最後一個親人也殺死後再與敵人血戰時,忽聞天空中傳來振翅之聲,族王抬眼一看,只見無數雄鷹凌空撲下,如同一片烏雲突然降臨。

就在族王一怔神間,其中一隻雄鷹已飛速抓起襁褓中的四子,甫落便起,其他的雄鷹緊隨左右。

族王為這一幕驚呆了,一時不知所措。

敵人的勁弩也發現了這團由雄鷹組成的“烏雲”,當四子被那隻雄鷹抓著騰空而起時,密集箭雨頓時向空中紛紛射去。

就在此時,更驚人的一幕出現了,只見所有的雄鷹彷彿有一個共同的信念在指使著它們,以驚人的敏捷與奇快的速度在抓扣著四子的那隻雄鷹四周穿掠疾飛,奮不顧身地以自己的身軀擋住射向四子的箭矢。

而被圍在中央的那隻雄鷹則不顧一切地直沖虛空!

一隻又一隻雄鷹淒厲嘶叫著自空中跌落,眾鷹卻決不逃散。

與此同時,隨著群鷹的飛升,能射至它們身上的箭矢也在逐漸減少。

當抓著四子的雄鷹嘶叫著完全衝出箭矢所能企及的範圍之外時,它已是孤身一鷹,同伴全都殞命於箭下。

族王目瞪口呆地看著四子與那隻雄鷹越飛越遠,直至消失。

不久,族王連同他的族人全軍覆滅,坐忘族中只有一百多名未來得及自盡的年輕女子被敵人擒住未殺,淪為敵人的淫奴。

坐忘族的敵人是十分強大的,他們在滅了坐忘族之後,所統治的已是原先五族領地的總和。因為很少有人敢全力抵抗,所以其他被征服的各族還能保存自己族人的血脈,唯有坐忘族,卻是血戰到最後一刻,四子被鷹擒走,死多生少,而且看清此事的只有坐忘族族王及少數幾個最早進入坐忘族大寨的人,所以在大多數人眼中,坐忘族已如雲煙般消散,永不復存在。

二十二年後,佔領坐忘族領地的大濁族人的眾多反抗者中,忽然多出了一個叫“乘風”的年輕人。大濁族佔領著五族的領地,凌辱著五族的女人,奴役著五族的族人,他們對此起彼伏、或明或暗的反抗早已習以為常,也毫不在乎,從來都是以大濁族將反抗者血腥鎮壓為每次反抗的最終結局。

自乘風出現之後,大濁族漸漸地感到有些坐立不安了。乘風驍勇而多智,他所率領的人初時只有百餘人,但就是這百餘人在乘風的帶領下,神出鬼沒,一次次出奇不意地襲擊大濁族,使大濁族防不勝防,人人自危。

“乘風”之名便如插上了翅膀一般很快傳遍了大濁族的所有轄地,哪怕大濁族再如何掩蓋這件事,也無濟於事。

大濁族最擔心的事最終發生了,本來是各自為陣的五族反抗者開始共同尊奉乘風,本如一盤散沙的反抗力量,因乘風的出現而聚成一體,並且不斷壯大。

大濁族人大為驚慌,他們盡遣高手,欲除去乘風,但乘風彷若有著超越常人的異常靈敏的禀賦,在大濁族布下天羅地網時,他仍能在其中游刃有餘,出其不意地發動攻擊。而大濁族遣出的高手也不斷死去,死在乘風的“風隱刀”下。

乘風成了大濁族的終結者,在乘風第一次為大濁族所注意後的第七年,大濁族覆滅在如洪流般不可逆違的反抗潮流中,以可恥的方式結束了命運進程。

直到那時,人們才知道,乘風就是坐忘族最後一代族王的四子!

乘風就是坐忘城的第一任城主,不過此時坐忘城中更多的已不是坐忘族的人,而是五族中其他四族中人……

對於這個傳說,因為年代久遠,值得深究的疑點也不少,比如鷹是最孤傲的猛禽,幾乎很少有人會看到成群的鷹。

其二,四子被鷹擒走時才出生三個月,那麼,他又怎會知道自己的身世?並在長大後矢志為父王、為族人報仇呢?

儘管有不少疑團,但作為坐忘城中人,對這一傳說卻是深信不疑的。何況,關於五族與大濁族的戰鬥,關於坐忘城神勇先祖乘風的傳說,並非僅有這一個,而是不計其數。

但有一點是確定無疑的,那便是自乘風之後,坐忘城中一直精心保存著九十九隻雄鷹的屍體,“九十九”這一數目,正好與傳說中將四子乘風救出的雄鷹的數目相同。這些雄鷹都是以藥物精心浸製過的,並由專門的鷹役看護,數百年過去了,九十九隻雄鷹仍是栩栩如生。

鷹,乃坐忘城尊奉的守護神,所以,當每一任城主去世之時,在將亡故城主送向墓地的通道上,都要請雄鷹守護,以使亡靈可以平安地到達天國。

殞孤天雖不是城主,但在殞驚天心目中,二弟殞孤天卻與自己一樣,是坐忘城的城主,二弟為坐忘城而付出的決不比自己少,包括二弟的性命!只是,因為他們兄弟二人一個是師門顯堂弟子,一個是隱堂弟子,才會有這樣的區別。

所以,殞驚天要破例為殞孤天奉上本唯有城主亡故才能享有的禮遇。

而五十一之數,則是像徵著殞孤天五十一年無畏的生命歷程……

在坐忘城為殞孤天行“七祭之禮”的第二天,戰傳說記起與晏聰的五日之約,頓覺不安,迫切想知道晏聰那邊是否已查出被自己所殺的白衣劍客的真實身份是什麼。

屈指一算,雙方約定的時間已迫在眉睫。前幾日坐忘城一直動盪不安,變故頻繁,戰傳說席捲其中,幾乎將這事忘了,而現在坐忘城顯得清靜了些,這才記起此事。

因為“白衣劍客”的真實身份是什麼關係著自己能否光明正大地以“戰傳說”自稱,加上戰傳說深感此事背後極有蹊蹺,故他急於了解真相。

戰傳說將自己的想法與爻意一商議,爻意不假思索地道:“既然如此,你便前去稷下山莊與晏聰見一面吧,這樣既不失信,也許還真能解開一個謎團。”

戰傳說有些意外,他忍不住說出了自己心中的擔憂:“坐忘城擊敗地司殺卻讓地司殺逃脫了,必有後患,而此事追根溯源,可以說是因我而起的,若是在我離開坐忘城後,坐忘城再遭劫數,我將……”

後面的話他未說出口。

爻意頷首道:“你所說的這種可能完全存在,但今日局勢,是坐忘城只能等待,而難以有什麼主動之舉,所以誰也不知下一場爭戰會在什麼時候爆發。與其在這兒等待,倒不如暫且先去做同樣迫在眉睫的事。”

頓了一頓,她輕嘆一口氣,方接著道:“其實,今日的坐忘城,急需在坐忘城以外,也有支持他們的力量。”

經她此言一提醒,戰傳說頓有所悟,暗覺爻意高瞻遠矚,比所有人都看得更遠!一旦冥皇得知不但兩大皇影武士死在了坐忘城,而且連地司殺也鎩羽而歸,就會將坐忘城這一系列舉措視作與冥皇徹底決裂的跡象,冥皇決不會就此罷休,無論是為了大冥樂土,還是為了殞驚天還活著,他都不能對坐忘城的舉動視若未睹。

以坐忘城一城之力,如何能與冥皇相抗衡?

從這一點看,坐忘城再如何將城中的力量團結一致,發揮至極限,也是無法改變最終結局的。相反,只有將目光投於坐忘城之外,為坐忘城尋找一條不必與整個大冥樂土作對的道路,或是尋機瓦解對方統一的意志,才有可能為坐忘城找到突破口!

顯然,除爻意之外,其他人都沒有想到這一點。如今,坐忘城上上下下都在默默地準備著一場血戰,他們的先祖在與大濁族近百年的爭戰中形成了英勇的性格,但今日的英勇卻更多了悲壯的氣息,似乎每個人都料定除殊死一戰外,再無其他路可走。

連戰傳說也在不知不覺中被這種悲壯氣息所感染,下意識地覺得自己既然是始作俑者,就應該負起這個責任,任何試圖想置身事外的舉止甚至是想法都是可恥的懦弱!

直到爻意此言提醒了他。

戰傳說忽然明白坐忘城今日的處境:現在,坐忘城已把自己自我封閉,猶如困獸,勇則雖勇,卻十分危險,而在遠離坐忘城之外若有坐忘城的力量與城池遙相呼應,那便等於是封閉的坐忘城延伸到外界的一隻觸角!

想到這一點,戰傳說心頭頓時釋懷,暗忖既然坐忘城缺少這樣一隻“觸角”,便由我來暫充這只“觸角”,若到了最後關頭,我再與坐忘城並肩作戰便是。

思結一旦點通,戰傳說的心思頓時變得十分活躍,他甚至想到了玄流道宗。石敢當曾是玄流道宗的宗主,借用這一層關係,也許玄流道宗就是第一個可以爭取的族派,而玄流道宗與坐忘城毗鄰,他們的背向的確十分重要。

想到玄流道宗,戰傳說記起前些日子乘風宮曾派人前往天機峰,將石敢當已至坐忘城的消息告訴於玄流道宗,按理此人應早已抵達玄流道宗所在的天機峰,返回坐忘城的時間也綽綽有餘,但到現在都未見有什麼動靜,也不知這其中又出了什麼旁枝錯節。

戰傳說既已決定暫時離開坐忘城,前去稷下山莊,便有些擔心爻意的安危。想了想,他道:“不如你也與我一道前往稷下山莊一趟,如何?”

看得出爻意也不想與戰傳說分開,戰傳說與她的“威郎”酷似,使她已在下意識中將戰傳說視作她的親人,與戰傳說在一起才有踏實感,不至於時時刻刻都會想起在這世界上,自己是最孤獨的一人,所有的人對她來說都是陌生的。

聽了戰傳說的話,爻意的眼神中流露出了依依不捨。

但最終,她卻緩緩而堅決地搖了搖頭,道:“若是你我都離開坐忘城,恐怕城中有人會有怨氣,以為我們要藉機抽身而去,對自己惹下的禍端袖手不管,人心由此而渙散,對坐忘城十分不利。只要我留在此處,就不會有人有此猜測了。”

“為什麼?”戰傳說問道。

爻意俏臉微紅,心道:“這還用問為什麼嗎?”看著爻意嬌美而略帶羞澀的容顏,戰傳說心頭一顫,終於明白過來。爻意所指是坐忘城的人都已將他們視作了珠聯璧合的一對,只要有一人留在城中,另一人就決不會棄坐忘城而去。

戰傳說是忽然間由十四歲的少年躍過了四年的時光,故他對兒女之情的了解,還不如爻意,只是隨著生理的變化,也慢慢地帶動心理的微妙變化,加上他平生第一次與年輕女子相處這麼久,由他人羨慕的眼神以及爻意的動人風情,使他對異性的情感開始逐漸萌生,但與同齡人相比,卻尚有差距。

也幸虧如此,否則與爻意這樣的絕世佳人朝夕共處,而她又心有所繫,戰傳說恐將痛苦不堪。

爻意岔過話題道:“其實冥皇要進攻坐忘城,也不是一兩天就可以準備就緒的。坐忘城城固池深,又早作準備,雙方定有一番僵持,你大可不必這麼早就為我擔憂,我還要與你一同前去大漠古廟呢。”

戰傳說見她心意已決,也只好如此。

於是他與貝總管打了招呼後,便獨自一人離開了坐忘城,趕赴稷下山莊與晏聰相見了。

八狼江自坐忘城城南一側環過,繼續向東北方向奔流而去,直至在卜城城南匯入樂土最大的雪江中,在匯入雪江前,八狼江還與稷下山莊擦身而過,在稷下山莊所控制的範圍內,八狼江的水勢相對平緩,江面也更為寬闊。

被重山河及其部屬拋入江中的司殺驃騎的屍體在經歷了上游的沉浮不定後,到了稷下山莊,被水浸泡腫脹得變形,全浮出了水面。

一百多具屍體源源不斷地隨波而下,這一番情景實是讓人心驚肉跳。

稷下山莊莊主東門怒很快便得知此事,並且很快就查知所有死者皆是司殺驃騎。

聽完手下的人向他禀報了這一驚人的事實後,東門怒略顯肥胖的臉上的厚肉一連顫了幾次,並牙痛般倒吸了一大口冷氣。

“東門怒”其名顯得豪氣乾雲,讓人一听就不由想到一個滿面虯鬚、豹目環眼、腰粗膀闊、一臉傲氣的壯漢,而事實卻根本不是如此,東門怒臉白無須,平時笑容可掬,一團和氣,全身上下收拾得乾乾淨淨,十根手指上共戴了七個玉指環,言語間也是慢條斯理,讓人一見到他,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劍帛人。

在大冥樂土與極北劫域之間,本有一個狹小的劍帛國,人口稀少,最多的時候也不過三萬餘人,因為此國擅於造帛、鑄劍二術,故被稱為劍帛國。劍帛國的人性情和順,雖擅於鑄劍,但自身卻極少有習武之人,相反善於經商買賣。僅憑這一點,要在武風鼎盛的蒼穹諸國立足顯然是不夠的。

儘管劍帛國使出買賣的精明與八面玲瓏,如牆頭弱草般周旋於諸強國之間,但終是沒有能夠避免亡國的結局,劍帛國不復存在,而劍帛人則如蒲公英般飛向蒼穹諸國,落於何方,便在何方紮根,並憑藉其精於買賣的天賦悄然壯大。因為他們沒有了自己的家園,在異國他鄉總是處處受到排擠壓制,尤其是當他們擁有了龐大的家資後,便會有人以種種手段強取豪奪,迫使他們又不得不再一次遷往異地。於是就如同又一陣秋風吹過,蒲公英又必須在秋風中飛向不可預知的他鄉。

所以,在每一個劍帛人的身上,都會隨身攜帶著一株乾製後的蒲公英,而且必然是花蕾初開的蒲公英,因為那時的蒲公英無須飄飛異地他鄉。

亡國後,財富成了劍帛人深受打擊排濟的原因,而在財富被巧取豪奪之後,劍帛人要贏得略略的尊重,就必須又一次開始集斂財富,當財富再一次達到讓旁人羨慕的地步時,新的一輪巧取豪奪又將出現……如此周而往復,直到終老而死。

東門怒當然不是真正的劍帛人,劍帛人雖然有過人的聚財手段,但他們似乎也深知自己難以在一個地方長久立足,所以他們從不將自己的宅院居處構建得過於富麗華貴,反正最終大多是為他人做嫁衣裳。

而東門怒的稷下山莊卻並非如此,尤其是東門怒日常起居的笑苑內的大大小小七間建築無一不是部署得精雅華麗,頗為奢靡。

稷下山莊的勢力在樂土不算顯赫,而東門怒對這樣的局面也頗為滿意,他沒有理由不好好享受安逸。

難怪當聽說有近二百具司殺驃騎的屍體從八狼江流來,並沿經稷下山莊左近的江段時,他會如此緊張了。

“若是此事傳開,會不會有人把殺了司殺驃騎的罪名算在稷下山莊的頭上?”東門怒不安地問道。

他問的是他的五大戍士。

東門怒平時在笑苑中深居簡出,大多事宜都是由五大戍士為他處理的。

五大戍士之名分別為高辛、史佚、眉溫奴、於宋有之、齊在。

高辛人如其名,年四十一,身形高頎但略曲背,加上一張瘦長的紅臉,被另外四戍士戲稱為高醉蝦。平時高辛鬱鬱少言,所以“高醉蝦”之名,也只有其他戍士或東門怒敢這麼稱呼他。

史佚與高辛年歲相仿,但卻顯得遠比高辛老氣橫秋,偏偏他有意蓄起了長須,乍一看,顯得足足比高辛長了十歲。

眉溫奴乃一美艷寡婦,其夫君本也是東門怒手下的一名戍士,名為唐昧,比眉溫奴年長七歲,三年前,正值血氣方剛的唐昧英年早逝,病重而亡。

於宋有之年三十,容貌清秀,長於口舌,性喜調侃,“高醉蝦”之名就是出於他口中。

齊在最為年輕,比美艷寡婦眉溫奴還要小三個月,其人身形高大,五官梭角分明,也沉默少言,但與高辛的鬱鬱不語不同,他是性情憨直,不擅言談,所以平時於宋有之幾乎將調侃齊在作為人生一大樂趣,齊在也不以為忤,一笑以對。

東門怒問的是他的五大戍士,其實最主要的是問於宋有之,因為於宋有之是五戍士中最富智謀之人。

於宋有之從容不迫地一笑,道:“決不會有人將此事與我稷下山莊聯繫在一起,莊主不必擔心。”

東門怒不解地道:“你何以如此肯定?”

於宋有之道:“因為即使稷下山莊有加害司殺驃騎之心,也無力同時擊殺近兩百名司殺驃騎。”

東門怒聽罷,哈哈大笑,連連頷首道:“不錯,有理,我倒忘了這一點。”

眾戍士心道:“無力做到這一點正說明稷下山莊實力不濟,莊主卻如此開懷,倒讓人哭笑不得。”

東門怒既不將此事放在心上,臉色便和緩了不少,他看了五戍士一眼,道:“這幾日周遭還有什麼異常沒有?”

五戍士依次搖了搖頭,道:“托莊主的福,一切如常。”在他們的印像中,莊主東門怒最愛聽的四個字,就是“一切如常”了。

果然,滿意的笑容自東門怒的臉上洋溢開了,隨即他舒舒服服地打了個哈欠。

看這情形,東門怒接下來要說的一定是“今日有些勞累,需回笑苑暫作休憩”,五戍士知道笑苑中有東門怒四位美夫人,回到笑苑,其實未必能得休憩。

齊在忽然有些不合時宜地道:“屬下有一事忘了禀報莊主。”

東門怒的笑容僵硬了些,“哦”了一聲,示意齊在說下去。

“兩眼泉的幾個獵戶昨天前來山莊,他們說今年恐怕不能準時將獸皮送來,請莊主准許他們延緩一些時日。”

東門怒有些不悅地道:“為什麼?”

“據這幾個獵戶說,他們每年的獸皮都由一個叫'南伯'的老者為他們鞣製,而兩天前他們突然發現此老已不知去向。”齊在禀道。

“突然不知去向?”

東門怒把自己深埋在虎皮交椅中的身子挺直了些,自言自語般將齊在的話重複了一遍。

東門怒似乎不願在他的勢力範圍內出現“突然”二字,他所希望的是“一切如常”,所以他的眉頭擰了起來,沉吟片刻,對齊在道:“你去查一查此人為何會突然離去。”

齊在恭然應是。

東門怒又補充了一句:“今日便去。”

齊在再一次應是。

在高辛等人看來,莊主此舉未免小題大做,過於小心翼翼。就算“兩眼泉”不把獸皮送來也無關大局,何況他們只是要延續一些時日而已。

當然,眾人也沒有必要勸止東門怒這一決定。

東門怒環視眾人一眼,說了一句眾人再熟悉不過的話:“我需暫且回笑苑歇息一陣子,莊中大小事宜,你們多操心些。”

隨後便在兩個少年僕從的陪同下,離開議事堂,向笑苑而去。

五戍士中除齊在需前往“兩眼泉”查探外,其他四人便也各自散開了。稷下山莊的日子一直就是在這種平淡中度過,也幸虧東門怒喜歡捕風捉影,格外小心翼翼,似乎唯恐出什麼差錯,否則五戍士的日子將會過得更為乏味。

東門怒不疾不徐地向笑苑走去,兩個少年在他一前一後。

笑苑很美,哪怕是在秋日,它也幽美依舊,讓人一旦步入其中,心神就會不由自主地放鬆下來。

但這一次東門怒進入笑苑後,他非但沒有心神放鬆,反而一下子變得高度緊張。立時止住不緊不慢的腳步,身板挺得筆直,如同一柄即將出鞘的刀,本是游離不定、昏昏如夢如睡的雙眼倏然變得格外精亮,驟然收縮的瞳孔亮如刀之寒刃。

沒有其他任何更多的舉動,但剎那間東門怒竟像是徹底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跟隨在他身後的那名少年固然因東門怒的止步而止住身形,連走在東門怒身前的少年也突然感到某種異常,儘管他既沒有聽到異響,此時也沒有看到東門怒的異常反應,但此少年仍是條件反射般站定,並轉過身來,向他的主人望去。

東門怒的目光由左側丈許遠的地方迅速收回,轉而投向正前方,越過那少年的頭頂,望著遠方不可知的地方,緩聲道:“你們先到三夫人那邊等著,我想一個人在苑中走走,記住,不要告訴三夫人我已回到笑苑。”

兩少年對莊主此舉雖然頗感意外,但仍是恭順地依言離去。

少年人好奇的天性使其中一名少年在離去前忍不住向方才東門怒的目光曾停留過的地方看了一眼——那兒有一棵朱槿,上面停著一隻淡黃色的蝴蝶,僅此而已,絲毫看不出有什麼異常的地方。

兩少年滿腹疑慮地走了。

走出一段距離後,曾留意到那棵朱槿以及朱槿上停著的那隻蝴蝶的少年心頭忽然一動,猛地似想起了什麼,不由低低地“啊”了一聲。

他的同伴一驚,惑然道:“什麼事?”

“……沒什麼。”他若無其事地道。他沒有說出實話,事實上他之所以突然驚呼,是因為他無意中想到任何一種蝴蝶在靜止時都是併攏雙翅豎起的,但方才他所見到的停在朱槿上的那只蝴蝶卻顯然是平展開雙翅!

他是一個細心的人,否則也不會被東門怒留在身邊,不過這一次卻是因為東門怒的異常舉止才使他會對一隻蝴蝶也如此留意。

轉彎之際,他忍不住藉機向東門怒方才站立的地方掃了一眼,卻發現東門怒已不知去向,就像一顆被蒸發了的水珠般轉眼就不見了踪影。

那少年幾乎再次失聲驚呼。

他心中有一股十分強烈的衝動,誘惑著他折身返回原處,去看看那隻淡黃色的蝴蝶是否也消失不見了。

但最終他還是按捺住了這股衝動,繼續隨著他的同伴一起向東門怒第三個夫人所居住的地方走去。

只是,他的心緒已註定難以平靜。

與此同時,就在那少年滿腹疑慮的時候,東門怒已在出人意料的最短時間內奇蹟般地出現在稷下峰的半腰上。

稷下山莊是依著稷下峰而建的,東門怒常在手下人面前自詡精通風水之術,並說稷下山莊的莊門設在“震門”,而稷下峰在坎位,坎位為火,震門為木,火克木為凶,故令人將稷下山莊後隨山勢而建的圍牆再加厚了一倍,又自稷下峰掘土百擔,肩挑車推倒入八狼江中,說是此舉可克稷下峰火氣。

這一番折騰後,東門怒仍不放心,還嚴令稷下山莊的人不得隨意攀越稷下峰,以免使稷下峰火氣外洩。

眾人早已習慣了東門怒苟安龜縮的脾性,對此倒也不以為意,只需依言而行便是。稷下峰荒蕪一片,也無人願涉足其中。

東門怒的身影藉著參天古木及山石的掩護,沿著陡峭的稷下峰飛速向上攀越,身形起落之間,快捷絕倫。

此時,休說有茂密的樹林遮擋,就算在稷下山莊有人湊巧撞見東門怒一閃而過的身影,也會以為只是自己的幻覺。

東門怒正以驚人的身法掠走之際,倏然在一塊山岩上一點足,顯得有些肥胖的身軀藉著這一點之力忽然止住了快不可言的去勢,整個身軀凌空側旋,其飛旋的速度竟出人意料的緩慢,彷彿東門怒只是一隻紙糊成的風箏,正被一陣風捲得飛起,其身法既精絕又奇妙。

地上淤積著的落葉此時突然飛捲著升起,胡亂地飛舞,落葉在東門怒身側飛旋的速度比東門怒自身飛旋的速度還快,而它們顯然是被東門怒攪起之氣旋所帶動的。一快一慢,各得其反,對比之下,委實奇怪。

東門怒穩穩落定。

“沙沙沙……”葉子沙沙而落。

東門怒立足的地方前面二尺遠便是一棵需幾人合抱的槐樹,這棵槐樹在整個稷下峰都十分醒目,整棵樹的樹冠足足覆蓋了二三畝的範圍,稷下山莊五戍士中的於宋有之將此槐樹戲稱為稷下峰的突起“喉結”。而從位置上看,若將整府稷下峰比作人的上半身,這棵槐樹正好處於喉節位置。

東門怒站定後,自懷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物,攤在手心。

赫然是一隻淡黃色的蝴蝶,雙翅展開,約有半個巴掌大小,一動不動地趴在東門怒的掌心處。

若是細觀,便可看出此蝶竟非真蝶,而是精心以黃絹製成,只是無論是雙翅還是色彩、頭、足、須都是那麼的栩栩如生,足可以假亂真。

東門怒將手中的絹蝶攏起,忽然在槐樹旁半跪下,垂首恭聲道:“東門怒參見主人!”

周圍靜寂無聲。

東門怒姿勢卻沒有絲毫改變,依舊靜靜地等候著。

終於,竟真的有“沙沙……”的腳步聲在不遠處響起,向東門怒這邊而來,越走越近,直至在東門怒身前停下。

“起來吧,你來得很及時,沒有辜負我對你的期望。”一個如暗含金屬質地般的聲音響起。

“謝主人。”東門怒謝過之後,方站起身,這才正視他的主人。

出現在他面前的是兩個人,一個形容怪異,手足長得異乎尋常;而另一個年輕男子的五官則近乎完美無缺。

此人正是尹歡。

尹歡隨著那模樣怪異的人在崇山峻嶺中穿行了漫長的距離,最後在稷下峰駐足,但那人並未進入稷下山莊,而是讓尹歡先留在稷下峰,自己獨自下山。在很短的時間內,他便返回了,不久東門怒匆匆而至。

在趕赴稷下峰的途中,那容貌怪異者告訴尹歡,即使他今後傳授其武學,尹歡也不必視他為師,因為與其說他們之間有師徒關係,倒不如說是雙方各有所需。

對於這種說法,尹歡當然沒有理由拒絕。不過此事由對方提出,倒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藉機問既不以師徒相稱,那麼當如何稱呼?他對對方的來歷身份充滿了疑惑,但無論怎麼說,此人對他也是有救命之恩,尹歡不便冒昧直問,只求能在對方的言談中尋出蛛絲馬跡。

對於尹歡此問,那怪人道:“我比你年長,你只需以'羽老'稱呼即可。”

尹歡口中應是,心裡卻有些失望。“羽老”這樣的稱謂太過平常,根本無法藉此推測出什麼。

同時尹歡心中暗自奇怪,此羽老既聲稱若自己不依順從他的心意,將難免一死,而且看得出這決非戲言,但一旦自己順從他之後,此人對自己卻又頗為和善。

尹歡在隱鳳谷中就已聽說過稷下山莊莊主東門怒之名,而且還知道有好事者喜歡將東門怒與他相提並論,稱他們兩人乃樂土各族派中最貪圖安逸、不思進取的當家人,不過兩人彼此間從未謀面。今日尹歡見識了東門怒的身法修為,知道東門怒與自己一樣,平時的貪圖安逸全是假象。

而他稱羽老為“主人”,即顯示出羽老有非比尋常的來歷,也可以看出羽老的確有驚世修為,否則怎能駕馭東門怒這樣的人物?

尹歡對羽老興致更濃!

東門怒見了尹歡後,略顯意外,不過他倒未能將眼前的尹歡與隱鳳谷谷主聯繫起來。

羽老望著東門怒,以其獨特的聲音道:“養兵千日,用在一時。這些年來,你將稷下山莊打點得還不錯吧?”

“禀主人,東門怒一直不敢有所懈怠,稷下山莊的勢力所及範圍內,一切都在屬下的把握之中,稍有風吹草動,都可以在最短的時間內作出反應。”

不知為何,東門怒對尹歡顯得併無戒備。

羽老“嗯”了一聲,從其表情上看不出他對東門怒的回答是否滿意。

羽老輕輕地吸了一口氣,以凝重的語氣輕聲道:“縱是雪江亦會渾濁,靈族永世忠誠不渝……東門怒,你是否相信這一點?”

東門怒恭敬而簡略地道:“東門怒堅信不疑!”

雪江即是樂土最寬大的一條江,也是樂土最清澈的一條江。雪江終年清澈,即使是在洪水期,各支流的渾水沖入雪江後,也會很快清澈。雪江江底佈滿了平整而光滑的乳白色的岩石,透過江水,整條江都顯現出銀色光澤,“雪江”之名,就是由此而來。

在樂土人心目中,雪江是一條永遠潔淨清澈的江,世人常以“雪江渾濁”來表達決不可能發生的事情。

聽完羽老這一番話,尹歡暗暗驚詫,心忖不知羽老口中所謂的“靈族”是指什麼。樂土疆域廣闊,千百年來,各族各部忽戰忽和,部族的數目因為時而有部族被吞併,時而又有部族分化,所以變化不定,但在相對的某段時間內,卻並不是不可知的。尹歡就知道今日樂土大大小小共有十九族,但在這十九族中,卻根本沒有靈族,就算上溯數百年,也是如此。

所以,尹歡更不知靈族為誰“忠誠不渝”,但由羽老的神色語氣來看,此事應非比尋常。

而羽老把自己認為至關重要的事在尹歡面前毫不掩飾地透露出來,說明他有絕對的自信能控制尹歡,尹歡若是出爾反爾,恐怕會引來殺身禍端。

聽完東門怒的話,羽老點了點頭,緊接著又搖了搖頭,道:“靈族中的無畏者當然能做到這一點,但靈族當中,也有良莠不齊,比如術商此賊,便背叛靈族,投效不二法門,從此使靈族人處境更為艱辛。”

他的眼中閃著駭人的光芒,看得出他對所謂的“術商”充滿了刻骨之恨!

而最讓尹歡吃驚的莫過於羽老說“術商”投效的竟是不二法門!

難道,來歷神秘的靈族竟是以不二法門為敵?

不二法門僅修持弟子就有九千之眾,其勢力之盛,實非言語所能形容,除了三十年前驚怖流曾公然與不二法門作對外,再沒有其他族派繼驚怖流後塵。三十年前,驚怖流為自己的舉動付出了慘重的代價,最後只能棲身於亂葬崗偷生至今日。何況今日的不二法門力量已比三十年前更為強大,各族派對不二法門亦無一句怨言,何以偏偏靈族對不二法門似乎十分不滿?

而羽老所說的術商又是什麼人?

就在尹歡心中閃過這一疑問時,羽老像是猜中了他的心思一般轉而向他問道:“你是否想知道術商是什麼人?”

尹歡很巧妙地答了一句:“他應在不二法門中有頗高的地位。”

他這麼回答,其實並未直接回答羽老所問,但同時卻又暗示著他的確在思索著這一問題。

至於為何作出術商在不二法門中地位不低的判斷,當然是依據羽老對此人十分忌恨這一點推斷的,若只是法門中一個普通修持弟子,又怎能對他人構成多少威脅?

羽老臉上擠出了一個古怪而勉強的笑容,他緩緩地道:“你說得不錯,他在不二法門中的地位不低,他就是所謂的不二法門四大法使中的靈使。 ”

尹歡怔怔地望著羽老,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這一次,他是真正的驚愕欲絕了!

齊在對莊主東門怒之令向來是不折不扣地執行,在東門怒吩咐他前去“兩眼泉”這個不起眼的地方查清“南伯”為什麼會突然不知去向後,齊在立即遵令而行,儘管他心中對東門怒此舉有些不以為然。

他當然不會料到“南伯”的真實身份是當年名聲赫赫的“藥瘋子”南許許。

“兩眼泉”的獵戶每年都要向稷下山莊送上獸皮,所以認得五戍士中最年輕的齊在。當齊在出現在“兩眼泉”時,他們立即猜到了齊在的來意,向稷下山莊請求延長時日呈送獸皮本就讓眾獵戶心中不安,此時一見齊在出現,忙自告奮勇地把齊在領向南許許曾住過的木屋。

眾獵戶這麼做自是急於向齊在證明他們並沒有說謊。

此時,正是午後,午後的陽光碎碎地灑滿了一地,小村落裡的幾隻獵犬偶爾會突然竄出,但迅即又以同樣快捷的速度折回原處,它們都是訓練有素的,決不隨意吠叫。

齊在站在南許許的屋外,輕叩木門。

他身後的獵戶道:“我們已進去一次了……門是虛掩著的。”

齊在點了點頭,示意聽到了,卻再度叩擊著木門,並加大了力道,直到確信屋內的確無人回應時,他才雙手推門。

門果然是虛掩著的,應聲而開了。

一股硫黃的氣息撲面而至。

對此齊在倒沒感到什麼意外:既然此人常為這些獵戶鞣製獸皮,當然免不了有一屋硫黃的氣味。

齊在跨入屋內後,就站在門前有意無意地擋著身後獵戶,使之無法入內。他只是奉命來此地看個究竟,而一個鞣製獸皮的老者的離去又能藏有什麼驚人的秘密?所以齊在不想顯露出一副興師動眾之勢。

那幾個獵人倒也知趣,很快便各自在找個藉口退走了。

當閒雜人都已退去時,齊在的目光已經將屋內的情形掃視了一遍,感覺中此屋並無甚麼異常之處,屋內的桌椅物甚有點亂,一個獨居的老者的屋內擺設較為零亂是再正常不過了。唯一有些醒目的只有那張寬大得有些離譜的椅子,但這又有說明什麼?

齊在在屋子裡仔細地查看了一番,仍一無所獲。

最後,他的注意力停留在屋子後側的那扇門上,略加思索,他毅然上前,拉住門上的一個拉環,用力一拉,門一下子被拉開了。

一股難以分辨的氣味與一股涼颼颼的風一起向齊在撲面而來。

緊接著,“砰……”的一聲,前面不遠處有一物墜落地上,並且還在地上滾動了一段距離,聽聲音應是木桶竹罐之類的物甚。由於門後的光線比外屋暗得多,齊在的目光一時還難以適應這種改變,故什麼也看不清。過了片刻,齊在的眼睛這才適應過來,他已看出門後是一條狹長的通道,通道兩側是木壁,光線暗淡,想要看得更遠些已是不可能。

縱是如此,齊在仍是察覺到了不尋常的地方:此屋並不大,除去外間外,按理後屋決不應出現這麼狹長的通道。

除非此通道其實已不屬於屋子的一部分,而是延伸到木屋後面的山腹之中。

儘管這事本身並不能說明什麼,卻足以引起齊在的更大興趣,他決定要進去看個究竟。為了方便行事,他取出了石火與火絨。

“咔嚓,咔嚓……”

石火與火鐮的敲擊聲有節奏地響著,並順利地引著了火絨。

通道也為之一亮。

齊在正待藉機打量通道內的更多情形時,忽聽得“砰……”的一聲,身前兩丈多遠的地方突然爆現出一團巨大的光球,灼灼火焰一下子將通道截斷,齊在視線所及的不是再是暈暗,而是讓人難以正視的炫目火光。

火光以驚人的速度膨脹、蔓延,通道兩側的木壁立時著火,火勢更猛。

齊在心中之驚愕難以言喻,只是猶豫了片刻,火勢便已強到迫使他不得不向後退避。

此時,齊在已斷定莊主東門怒此次讓他來查個究竟,並不是捕風捉影,就算是巧合,也是歪打正著。顯然,在齊在推門而入時,聽到的物甚墜落聲,是屋子的主人早已準備好的某種藥物傾倒的聲音。藥物與木門相連在一起,只要一推門,這種可以引燃大火的藥物就會傾倒,而且屋子的主人還算準了推門而入的人必然會藉用燭火等照明探路,當火源出現時,藥物如水汽般蒸騰開,便會被火源引燃。

一切部署得天衣無縫!

若是沒有人對此屋的主人生疑,就不會進屋仔細查找,也便不會發現屋後的通道,那麼此屋就會與尋常屋子一樣靜靜地存在著;若是有人對此起疑,那麼就會進屋查找,從而引發一場大火,大火可將此屋燒成灰燼,什麼線索也不會留下。

齊在心知他已遇到了一位高人。
鍵盤左右鍵 ← → 可以切換章節
章節問題回報:
翻譯有問題
章節內容不符
章節內容空白
章節內容殘缺
上下章節連動錯誤
小說很久沒更新了
章節顯示『本章節內容更新中』
其他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