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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武天下》第6章
第一卷第五章三皇邪咒

尹恬兒一躍而起,正待對戰傳說再下重手時,卻為雷大、雷二的情形所驚呆了。

只見雷二雙臂死死圈住雷大,而雷大周身肌肉暴脹,青筋暴起,雙目赤紅如火,目光猙獰至極。他的雙手緊緊扣住雷二的雙臂,顯然正在竭力掙脫,眼看雷二將支撐不住——

戰傳說咬牙急切地道:“點穴!”

一語驚醒夢中人。

尹恬兒、雷二因事發突然,而且又是針對他們平時極為緊密的人,一時竟未想到這一點!經戰傳說提醒,尹恬兒恍然頓悟,閃身而進,出指如風,間不容髮間,已連點雷大身上幾處穴道,眾人這才鬆了一口氣。

雷大這才鬆開雙臂,雷二向尹恬兒請罪道:“雷二該死,讓小姐受驚了!”

這時,外面傳來了嘈雜人聲,多半是隱鳳谷其他人聽到這邊的異響,循聲趕來。

尹恬兒未及出聲,“噗噗……”數聲輕響,雷大衣衫如被勁風吹鼓,穴道盡數被沖開,一聲怪嘯,向背向自己的雷二揮拳猛擊。

尹恬兒心中極度震愕!

雷大、雷二是她身邊的兩個僕人,對她一向忠心耿耿,不會冒犯她絲毫,孰料今日雷大竟一反常態,非但殘殺了她心愛的“花花”,更有不敬之舉。何況雷大、雷二雖然有點武功,但畢竟只是她的僕人,武功並不高明,尚遠在她之下,沒想到他竟能以自身功力沖開她所封住的穴道。

雷二見雷大形如瘋狂,不敢怠慢,揮拳便擋。

“咔嚓……”骨骼爆碎聲隨著雷二的一聲慘叫,雷二的右臂骨骼竟被擊得粉碎。他龐大的身軀更被擊得狂跌而出,“轟……”的一聲,將木壁撞了一個大大的窟窿。

雷大、雷二的武功本在伯仲之間,沒想到今日雷二竟根本無法擋住雷大一擊之力。

雷大擊退雷二後,轉而向尹恬兒悍然撲至,拳如迅雷。

就在此時,雷大身後人影閃動,一個低沉的聲音道:“雷大,你太放肆了!”

一柄長達丈許的黑色軟鞭如一抹幽靈般卷向雷大,其速快逾驚電,卻悄無聲息,備顯神出鬼沒。

雷大絲毫沒有避讓的機會,立時被軟鞭卷住!

卻見雷大立時扣住軟鞭,用力一拉!

尹恬兒無須細看,僅憑這軟鞭便知來者是二哥尹歡身邊十二鐵衛之一的令狐丘。十二鐵衛無一不是隱鳳谷一等一的好手,令狐丘在十二鐵衛中排名第五,其修為實非雷大這等普通僕從可比。

令狐丘見雷大竟敢徒手扣住自己的成名兵器“纏綿鞭”,心中甚怒,正待給雷大一點苦頭吃吃,忽覺纏綿鞭一緊,一股空前強大的力道自纏綿鞭身洶湧而至,讓人頓生無可抗拒之感,虎口劇痛如裂,再也無法把持。

令狐丘的“纏綿鞭”握手處有挽手,雖無法把持,但他的右手仍為挽手所牽繫,在一股空前強大的力道的牽引下,令狐丘如鷂鷹般被纏綿鞭帶得飛起。

雷大那一扣一帶,其力道已比平時強逾十倍。

雷大揮拳疾出,向凌空飛至的令狐丘襲去,其拳法並無精妙之處,但卻有開天闢地般的可怕聲勢。

令狐丘不及迴避,立即將自身修為提至極限,向雷大狂拳迎去。

“轟……”雙方倏然相接之下,爆發出沉悶如雷之聲,狂烈氣勁四向橫溢,剎那間充斥了周圍的每一寸空間。被雷大稱做“水舍”的整座屋子轟然坍塌,最後的餘暉頓時毫無遮攔地照在每個人的身上。

令狐丘的武功本是雷大遠不能及的,但一拼之下,令狐丘胸口如被重錘悶擊,五內逆亂,內家真力立時被完全擊得潰散,微甜的鮮血狂噴而出。他的身軀在虛空中劃出一道弧線,重重跌落。

雷大衣衫爆碎,雙足深陷木板拼成的地面下。他右手拳面已血肉模糊,甚至露出了森森白骨,看來右手已廢了。在強大氣勁壓迫下,他的口鼻溢血,神情可怖至極。

這時,戰傳說才知自己所在“水舍”的真面目。四下遠眺,皆為寬闊的湖面,方圓估摸有數百畝,湖面上是滿湖的睡蓮花,湖中築有三十餘座建築,除了朝向、顏色有異外,結構並無不同,中間為方形密檐的屋子,四周環以迴廊。最為奇特的是這些建築似船非船,似屋非屋,竟是如船一般浮在湖面上。“水舍”之間則有浮橋相連,浮橋縱橫交錯,錯綜複雜。這時,浮橋上已出現了不少人影,自不同方向朝這邊而來,離得最近的人,已在十丈之內。

在這數百畝的湖面之外,兩列山脈南北延伸,將湖拱於其中。越往北向越見狹窄,且地勢漸升,兩側高山無不是高聳入雲。戰傳說此時方知日頭雖然已漸漸消失,其實時辰並不算太晚,只是因為山峰的遮擋,日頭隱沒得格外早些罷了。

戰傳說正在思忖隱鳳谷何以要在湖面上建如此多如出一轍的“水舍”有何用意時,卻聽得雷二嘶吼道:“小姐快走,我大哥似已入邪!”

卻見雷二正不顧一切地擋在尹恬兒與雷大之間,戰傳說不由為他之忠勇而感動。

雷大的肌肉膨脹至無以復加之境,他的軀體因此而顯得畸形,皮肉下似有鼠蛇在躥動,骨骼亦在“咔咔……”作響。

雷大的目光中已沒有絲毫人性的暖意,變得瘋狂而冷酷,一聲怪笑,已以殘存的左手毫不留情地向其二弟雷二爆轟而動。

雷二悲呼一聲:“大哥……”竟不閃避——也許,他已避無可避;也許,他是希望能以親情在最後的時刻喚醒雷大的本性。其聲淒厲無比,聞者莫不動容。

雷大卻渾如未聞,動作沒有絲毫滯納,一聲爆響,正中雷二的頭顱,雷二的頭顱立時被擊得粉碎,腦漿迸濺。

“哇……”尹恬兒忍不住大聲嘔吐,雖然她見慣了生死,但自己身邊之人如此慘烈的死狀,而且是被另一個為自己熟悉的人所殺,她仍是無法接受這慘絕人寰的一幕。

雷二的屍體猶未倒下,雷大已直取他的另一個目標——尹恬兒!

就在此時,有輕柔之聲傳至:“妹妹受驚了。”

言語間顯得溫存至極,但在戰傳說聽來,卻有無可言喻的不適感,只是不知這不適感因何而起。

戰傳說未及循聲而望,驀然發現雷大突然僵立原處,以一種極為古怪的姿勢站著。一怔之下,戰傳說赫然發現雷大的眉心處竟有一朵白色的蓮花深深地嵌入,那朵蓮花尚未完全開放,完整無缺地嵌入雷大眉間,彷彿這朵白蓮本就是從雷大的雙眉之間長出的一般。

雷大的喉中發出低低的“咕咕……”聲,便見有殷紅的鮮血自他的眉間滲出,很快將白蓮染紅了大半,使之顯得詭異淒厲。

雷大終於轟然倒下,倒下時,這間已破損大半的“水舍”一陣晃動,既而歸於平靜。

戰傳說竟未察覺白蓮是如何射中雷大的!

“谷主的'真如神功'一日千里,可喜可賀!”一個低啞而媚諂的聲音在戰傳說身後響起。戰傳說這時已勉強起身,循聲回望,卻見通向自己所在的這間“水舍”的浮橋上,正有十幾人循跡而至,因為浮橋只有七尺寬,至多僅容兩人並肩而行,故十餘人中為首者已將踏足戰傳說所在的“水舍”,處於最末的人卻仍在與此毗鄰的另外一間水舍上。

戰傳說的目光落在了仍在浮橋上的一個衣飾極為華貴的男子身上。

此人身形修長,衣飾七彩,極盡奢靡;衣飾瀟灑,神態俊美,腰戴綴滿珠寶之玉帶。一柄長劍斜佩玉帶之上,劍鞘古幽。

此男子五官近乎完美無缺,肌膚之美不在妙齡女子之下。髮束金箍,雙眉斜挑入鬢,眼神顧盼風流,此時他手中正持有一朵怒放的睡蓮花,神態中竟透有嬌媚之氣,且隱含從容驕矜之色,在眾人之間極為醒目。

戰傳說只覺頭皮發麻,這才明白晏聰為何說只要見了隱鳳谷谷主尹歡,便會知曉其在武界中頗具盛名的原因。他相信那衣飾華貴奢靡者必是尹歡。

這間“水舍”殘破不堪,已無法再容更多的人,於是施施然而來的一行人自動在浮橋上駐足止步,那衣著鮮麗奢華的男子向尹恬兒道:“雷大大逆不道,我已替你將他殺了。不過,我曾告訴過你,一個女孩子家,還是少入這遺恨湖為妙,否則若是三妹你有什麼差錯,我可就無法向父親交代了。”言罷,他將手中睡蓮花湊近鼻前,輕輕一嗅,雙目微閉,似已陶醉於花香之中。

戰傳說忽然想起一事:今日既然已是八月,便是秋季了,睡蓮花本當在盛夏開放,為何湖中卻有萬花齊放?一時百思不得其解。

尹恬兒竟冷哼一聲,道:“我的僕從,我自會管教,不必勞二哥分神!”

戰傳說不由一怔。

這時,身受重傷的令狐丘勉強起身,嘶啞著聲音道:“谷主……事有蹊蹺……雷大的武功比平時激增無數!”他不愧為十二鐵衛中的佼佼者,傷至如此,仍竭力把每一個字都吐得清清楚楚。

尹歡修長的眉微微一挑,旋而再沒有發出聲音。靜立良久,方自花間緩緩抬起頭來,哧哧笑道:“難道,有人嫌我隱鳳谷太過平靜了嗎?”

餘音猶在繚繞,他的身形倏然如輕雲般悠然飄起,凌空掠向尹恬兒所在的“水舍”,身形飄逸從容,勝似閑庭信步,其速卻快得驚人,瞬息間已飄然落在水舍內。

一陣香風瀰漫開來。

此刻,四周水舍、浮橋上已佈滿了不下五十人的隱鳳谷弟子,更有尹歡的十二鐵衛中數人夾雜其間。

尹歡小心翼翼地走至戰傳說這邊,似是擔心地上的血跡玷污了他的衣衫,歉然一笑道:“驚擾陳公子。”眼波流轉,似有脈脈之情。

戰傳說心道:“無怪乎尹恬兒與他似有隔閡,男人的嬌嗲實是可怕!”當下他避過尹歡的目光,道:“當是在下謝過谷主相救之恩才是。 ”

尹歡“咯咯”一笑,道:“陳公子骨骼清奇,實是奇男子,亦不辜負了尹歡的祖傳良藥。”笑聲中似別有意味,戰傳說囁嚅不知言語。

尹歡這才微躬身子,將雷大的屍體察看一番。他的神情漸漸變得凝重陰鬱,手中睡蓮花在不知不覺中被他揉捏而碎。

良久,他終於直起身來,望著天邊最後一抹餘暉,喃喃道:“他終於來了……”

他的臉上浮現出似笑非笑的奇怪表情:“妖氣噬魂,遇血即作,竟至'驅禽役獸'之境!三皇咒果然可怕!”

令狐丘變色道:“是三皇咒?!”

尹歡緩緩點頭。

這一次,連尹恬兒亦神色立變。

尹歡負手踱了幾步,忽然一笑,道:“是三皇咒又如何?世事多寂寞,我也有些厭倦這種風平浪靜了。季真,這裡的後事便交給你了;關冠子,你送小姐回疏雨樓吧。”

季真、關冠子皆為十二鐵衛之士,兩人本是追隨尹歡前後,此時仍滯留於浮橋上。季真在十二鐵衛中排名第三,個子不高,雙目時常微合,似對一切事宜皆漠不關心,粗糙的臉上有幾道醒目的劍傷,使其容貌顯得有些可怖。此人以一柄短而厚的刀做兵器,刀在鞘中,鞘外裹以黑綢。他的刀永遠橫握於左手手中,似乎隨時隨刻都已做好拔刀的準備。

顯然,他所用的是左手刀法!

關冠子在十二鐵衛中排名第八,一身青衫一塵不染,恭謹儒雅,一見之下,便會讓人心生親近之感,他的身上未見有任何兵器。

二人聽得尹歡吩咐,齊聲應“是”。卻聽尹恬兒冷冷拒絕道:“我自會回疏雨樓,無須他人相送!”頓了一頓,又道,“既然雷大因為三皇咒之故而冒犯我,我便不再怪罪於他。二哥,雷大、雷二一向忠心耿耿,當厚葬之。”

尹歡哈哈一笑,道:“三妹放心便是。”

尹恬兒道了一聲:“如此就多謝二哥了。”神情冷淡,看不出有何謝意,諸隱鳳谷弟子神情亦頗不自在。尹恬兒此刻言行,與對戰傳說大打出手時簡直判若兩人,戰傳說心中暗嘆此女子性情多變,讓人不可捉摸。

尹恬兒在轉身離去時,目光掃過地上幾片沾了鮮血的鳥羽,她那冷漠的神情亦無法掩飾內心的哀傷。戰傳說似乎看到了她的眼中還有淚光閃爍,不由微覺詫異,不明白她對自己無故痛下毒手,卻對一隻鳥兒如此情深。未等他看真切,已只能望見尹恬兒美麗的背影。遺恨湖湖面上浮橋縱橫,通至這間“水舍”的浮橋就有兩座。尹恬兒所走的浮橋並非尹歡所經過的那一座。

戰傳說突然想起一事,向尹歡問道:“尹谷主,不知與在下同來的晏聰此時在何處?”

尹歡道:“六道門的人已將趕至隱鳳谷,不二法門四大使者之靈使欲在隱鳳谷十里之外的'求名台'將晏公子與蒼封神及六道門的恩怨作個了結。晏公子為示坦誠,已先行趕往'求名台'等候六道門中人。陳公子與這場恩怨有所牽連,所以也需前往'求名台'一行。尹歡知道陳公子傷勢甚重,故向靈使求情,靈使特准陳公子可延遲十二個時辰。”

戰傳說聽罷,心中極不是滋味,忖道:“雖然晏聰說是靈使救了我的性命,但聽尹歡所言,倒好像武界中人受靈使支使差遣,是理所當然的事,實是可笑。”

但他知道自己也許是唯一可以證明晏聰無辜的人,何況蒼封神是自己所殺,既然不二法門要將此事查明,自己自是不能置身事外。

當下他道:“拜谷主回春妙手所賜,在下傷勢已無大礙,即刻可動身前往'求名台'。”

尹歡一擺手,制止道:“既然靈使特准陳公子可延遲十二個時辰,陳公子不妨明日再起程,尹歡亦當同行。陳公子的傷本應是無大礙,但我三妹來此之後,只怕就非如此了。”言罷仰首大笑。

戰傳說忖道:“看來他對自己的胞妹頗為了解,想必平時尹恬兒便刁蠻乖戾慣了,隱鳳谷中常有人吃她的苦頭。”

自隱鳳谷的遺恨湖起向北,群峰疊繞,地勢漸升,時而有危崖突兀,山谷林木茂盛。沿谷而上,一路可聞溪流“淙淙……”之聲,卻因林木阻擋,難以見其真面目,僅能聞其聲。

行約一里之外,忽響起“嘩嘩……”驚天水聲,眼前有絕崖高起二十餘丈,絕崖的南側有一寬不過三丈的瀑布。此瀑布甚為獨特,並非位處一般瀉峽而下,而是自覆石之底瀉出,猶如一漏斗,加上兩側草木掩蓋,使人難窺瀑布,直至瀑布注入下方水潭中,方見銀珠飛濺,浪花洶湧。

攀上絕崖,兩側山勢更為狹窄,但地勢卻平緩了不少,有樓閣庭院錯落其中。最前方的牌樓上高懸“隱鳳”二字,字如龍飛鳳舞。

尹恬兒並未直接返回她的閨居“疏雨樓”,而是向最北端的一間石殿行去。此石殿依絕壁而建,顯得雄偉粗獷,與穀中其他樓殿的奢麗截然相反。殿前一棵龍瓜槐粗大無比,枝節盤虯,有一主枝已被雷電劈斷,倍顯蒼勁。

石殿內竟是戒備森嚴,門戶重疊處,不時有身著黑色勁裝者閃現,見是尹恬兒方退開去。

尹恬兒曲曲折折地走了好一陣子,方在一扇厚厚的石門前駐足。

此時,她正處在一間密室中,密室中除了一側的牆上雕刻了四幅畫外,空蕩蕩的再無一物。而四幅石雕畫則是線條玄奧不可捉摸,讓人根本無法分辨石畫所繪的內容。

當尹恬兒立足於石門前時,她的身後響起一個蒼老而沙啞的聲音:“孩子,你要進去?”語氣顯得甚為緩慢,在空蕩蕩的偏殿中響著。

尹恬兒並無吃驚之色,她緩緩轉身。出現在她跟前的是一位鬚髮皆白、身子佝僂的老者,他身上所穿的過於寬大的衣袍使其本就瘦小的身子顯得更為瘦小,讓人感到不是衣袍依附於他,而是他依附於衣袍。他的臉上佈滿了皺紋,如同一粒乾癟了的棗子,誰也不知他是如何出現的。

尹恬兒道:“石爺爺,十幾天不見,你的黑髮恐怕已只剩不到十根了。”

石爺爺嘿嘿一笑,笑聲乾澀,似乎也已風乾了,笑罷他道:“洞內奇寒,切莫久留,以免有傷身體。”

尹恬兒俏皮地皺了皺鼻子,道:“以我現在的功力,就是在裡面逗留半日,也不會有事,石爺爺還把我當做小丫頭嗎?”

石爺爺慈和地笑道:“我真是老糊塗了,忘了隱鳳谷的三小姐是大姑娘了。”

尹恬兒做了個鬼臉,這才以食指按在石門右側一個雞蛋大的凹陷處,只聽得低沉的轟鳴聲響起,石門緩緩開啟。

石門開啟之後,一陣徹骨冷風自裡面撲面而來,此冷風足以讓人誤以為時節已易,秋去冬至。

尹恬兒默立於門前少頃,方舉步向裡面走去。門內赫然是向下延伸的地道,地道內甚是森寒,但尹恬兒對此似乎並不在意。

下了一級石階,她身後的石門合上了,但地道中卻並未因此而變得一片昏暗。在地道兩側石壁上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顆碩大的夜明珠,發出柔和的光芒。

地道不斷地延伸,尹恬兒的腳步聲在地道中迴響著,似乎地道會一直延伸下去,沒有盡頭。

或者,盡頭處就是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越往前走,寒意越甚,到後來已如置身於冰天雪地之中。

誰會料到,在隱鳳谷中,竟有如此詭異之境?

戰傳說若是置身此地道中,再想到在隱鳳谷谷口遺恨湖中又有睡蓮怒放,只怕會心神茫然,無所適從。

走了足足有一刻鐘,地道豁然開朗,眼前出現了一個巨大的洞穴,洞穴之中赫然有無數巨大的冰柱、冰岩!夜明珠珠光在堅冰的交輝映射下顯得格外晶瑩璀璨,恍惚似若進入另一個銀色的世界,初次步入此地者,難免會目眩神迷。

尹恬兒徑自走至一座冰台前,跪伏地上,面向冰台,忽然開口道:“爹,恬兒有話要告訴爹爹。”

“恬兒,你身上為何會有血跡?”竟有一個粗獷渾厚的聲音自堅厚的冰台中傳出,與尹恬兒的聲音相呼相應。

透過厚厚的冰台,赫然可見冰台中竟有一人盤膝而坐,四周皆為厚厚的堅冰完全密封!因為冰層極厚,所以只能看見冰台中的模糊姿勢形體,卻無法看清此人的容貌身材如何。

除他之外,四周再無他人,與尹恬兒對話者,自是此人無疑,亦即尹恬兒之父。但尹恬兒之父既然是隱鳳谷谷主之父,又怎會困於這奇寒之冰台中?!

尹恬兒這才留意到自己裙裾下擺有數點血跡,便道:“遺恨湖中發生變故,恬兒身上的血跡便是那時沾上的。”當下,她將在遺恨湖發生的一切敘說了一遍,當她說到“三皇咒”時,冰台中的尹恬兒之父將她的話打斷道:“你二哥真能斷定那雷大之死是因為三皇咒之故?”

未等尹恬兒回答,他已接著道:“不錯,唯有驚怖流之三皇咒,方具憑妖戾之氣噬魂,遇血而作之能!”

“驚怖流豈非在三十年前就已銷聲匿跡?”尹恬兒的語氣並不十分肯定,雖然是跪伏於堅冰之前與難睹神容的父親交談,但她對此已習以為常。因為,自她出生之日起,其父就在這冰殿之中。此事在他人眼中或許不可思議,但對她而言,卻是再正常不過。

幼時為進入冰殿探望父親,她需得以皮衣裘帽包裹得嚴嚴實實,方能進入冰殿,而且在冰殿中所能逗留的時間亦極為短暫。

直至她八歲時,其父開始向她口授調動內息的秘訣,尹恬兒常練不懈,竟漸有禦寒之能,且與日俱增。如今,出入冰殿,對她而言,已是輕鬆自如,再也不懼刺骨之寒。

幼時,她多半是由其大哥尹縞領入冰殿,大哥尹縞比她年長十四歲,對她疼愛有加,但在她九歲那年,尹縞突然暴病而亡,而她對二哥尹歡一向不喜。至於她的生母,更是自她懂事之日起,就不曾見過,從此尹恬兒來與父親相見,多半是獨自一人前來。

尹恬兒之父嘿嘿一笑,笑聲自堅冰中傳出,顯得極為沈悶,似乎連笑聲也在這酷寒的冰殿中被凍住。

笑罷,尹恬兒之父道:“驚怖流猶如虛空之塵埃,無處不在,無處不有,卻又難分難辨,難以捉摸。驚怖流之神秘,堪與異域廢墟相提並論!武界各派多半是將驚怖流視作最可怕的殺手組織,卻不知驚怖流的可怕,遠非尋常意義上的殺人所能比擬!當年驚怖流的所作所為,引起武界公憤,更重要的是,驚怖流與異域廢墟一樣,從不願追隨不二法門!環視整個天下,能與不二法門分庭抗禮者猶如鳳毛麟角。正因為如此,驚怖流方難有立足之地,在武界中再難尋其踪跡。而異域廢墟之所以未與不二法門正面衝突,只是因為異域廢墟偏於一隅,除非有人主動滋犯,否則異域廢墟決不插手其他門派之事,不二法門方容它存在。至於驚怖流,本是踪跡神秘,從無人知曉其總壇所在。驚怖流的門徒忽聚忽散,聚則成百成千,散則如泥牛入海,銷聲匿跡。若說真 地將驚怖流滅絕,又談何容易?這一次三皇咒再現隱鳳谷,就是明證!”

“二哥總算比我見多識廣,若是換了我,只怕就無法看出雷大神情大變,功力暴增是因為驚怖流的三皇咒所致。”尹恬兒道,“但不知驚怖流此舉有何目的?我隱鳳谷又該如何應付?”

言罷,她凝視著冰台中的父親,靜候他的回答。雖然她從未與父親真正地相處,在她父女之間,有著冰冷的堅冰相隔,雖然她未曾享受到常人所能享受的父親的關愛,但她仍是深愛著父親。

冰殿內一時極靜。

柔和的珠光在寒冰的反射下,映在尹恬兒那絕世容顏上,顯得十分恬靜幽美。

隱鳳谷中人皆知三小姐尹恬兒性情古怪刁蠻,誰又會料想她竟也有如此嫻靜之時?

又有誰會知道,哪一種性情,才是她的真實?

不知為何,尹恬兒之父竟久久無言。

尹恬兒手撫那光滑而寒冷的堅冰,心中思緒湧動。恍惚間,她的腦海中浮現出幼時的一幕——

在通往冰殿的長長地道中,高大而俊朗的尹縞牽著齊他腿高的尹恬兒向冰殿走來。尹縞的五官如同岩石雕就般棱角分明,充滿了力感。他那挺拔的鼻翼與自信的眼神,使其顯得異常堅毅,尹恬兒仰首望著尹縞,感到他就是一座高高的山,可以為她遮風擋雨。

尹恬兒全身穿著厚厚的衣裳,包裹得嚴嚴實實,頭上也戴了狐皮帽,全身上下,幾乎只有一雙亮如星辰的雙眼與已凍得通紅的鼻子露在外面,她的脖子上系著圍巾,摀住了她的口。

尹恬兒將一隻手縮入衣袖中,將另一隻手放入尹縞寬大的手掌中,讓尹縞緊緊握著。尹縞就如同今日的尹恬兒一般不懼酷寒,身上只穿了一件單衣。尹恬兒感到暖意源源不絕地自尹縞手心傳到自己的小手中,這暖意甚至溫暖了她整個身子。

“冷嗎?”尹縞關切地問道,他的聲音低沉而渾厚,讓人感到這不是從嗓子裡發出,而是從胸腔內直接發出。

尹恬兒飛快地搖了搖頭。忽然似想起了什麼,又問道:“大哥,爹爹冷嗎?”

尹縞沉默了片刻,方緩緩地道:“爹爹不怕冷。”言罷,他眉宇微糾,若有所思。

“爹爹為什麼不出來,與恬兒在一起?”

“因為爹爹患了一種可怕的病,唯有將全身閉守於玄冰內方不會發作。”

“那,有什麼辦法能將爹爹的病治好?”

“爹說能治他的病的人,早已去逝。”

“難道,爹爹要永遠留在冰中嗎?”

“不,爹說隱鳳谷既是神之福地,又是魔之地獄,終有一天,神魔交戰,那時,也許就是爹重見天日之時。 ”

……

尹恬兒正自沉思,忽被其父的言語聲驚醒過來:“恬兒,你可查清水舍中受傷者真實的身份?此事至關重要,因為你初見受了傷的鳥兒時,鳥兒是與他同在一處。三皇咒其實是一種妖玄內家心法,一旦它加諸某人身上時,此人便可在極短的時間內功力倍增無數,性情變得瘋狂嗜殺,再無是非善惡之念。除了一死,根本無其他方法可以解脫,最為可怕的是三皇咒可以遇血而作,一旦被三皇咒這一妖玄心法加諸其身後再傷及他人,則後者亦會性情大變,功力暴增!為父推測,雷大並非直接為三皇咒所毒害,而是由你所飼養的鳥兒傳與他身上的。 ”

“二哥亦是如此認為。”尹恬兒道。

堅冰中傳來一聲輕嘆:“為父自建立隱鳳谷基業後,因為隱鳳谷暗藏玄機,故武界中對隱鳳谷窺視者甚多。數十年來,隱鳳谷時有異變。這一次,驚怖流竟也覬覦隱鳳谷!驚怖流要對付的決不是雷大,為父相信他們真正的目標是你!因為按常理論之,你所飼養的鳥兒回到隱鳳谷,最先必然應是回到你身邊,若是如此,一旦鳥兒身中的三皇咒發作,毫無防備的你,必會為之所傷,這才是驚怖流所要達到的真正目的!”

聽到這兒,尹恬兒不由凜然一驚,跪直了身子。

尹老谷主繼續道:“能設下如此周密計謀,說明驚怖流對我隱鳳谷已頗為了解!”

尹恬兒謹慎地道:“當時那年輕人傷勢很重,這是我後來才看出來的。在來冰殿之前,恬兒曾向谷中弟子問過此人身份,才知他並非我隱鳳谷的人,而是二哥救起的二位傷者之一,當時他是在水舍中養傷。二哥救了二個人的事,恬兒早在兩天前就听說過,但恬兒以為這又是……又是二哥的障眼法,假借替他人療傷,另有……另有古怪,所以見到此人時,一時倒忘了此事。”

不知為何,說到尹歡替他人療傷之事時,她竟顯得極不自在,甚是尷尬。

尹老谷主“哼”了一聲,道:“孽子!”顯得甚為氣惱,停了片刻,方接著道,“這不肖之子,他自幼便容貌俊美,喜著明鮮衣飾,沒想到如今竟愈演愈烈……”

尹恬兒極不自在,雙手撫弄著自己的衣角。

尹老谷主沉聲道:“為父已吩咐你們兄妹二人,江湖險惡,不可輕信他人。我隱鳳谷之醫術冠絕天下,既然此人你識之不得,你二哥為何要將此人留在谷中養傷?莫非眼中早已沒有為父,可以對為父之言充耳不聞?”

其聲低沉有力,到最後有若猛獅怒嚎低吼,雖是相隔堅厚寒冰,但猶可感受到難以言喻之震撼。

尹恬兒雖從未見過父親之面,而且父親待她,多是言語溫和,但她對父親仍是敬畏交加。

她感到,即使是玄寒之堅冰,以及二十餘載光陰,卻仍是無法掩蓋父親驚天撼地的氣概。

尹恬兒惶然道:“爹爹息怒,二哥這麼做應是事出有因。被救二人中一人是六道門弟子,另一人雖是無名,卻殺了蒼封神……”

語至此處,立被尹老谷主打斷:“蒼封神?六道門門主?!”

“正是,此人是在與那六道門弟子攜手對付蒼封神時,將蒼封神殺了的,但他們自己也受了傷,正好被不二法門靈使救起,送至隱鳳谷……”

“哈哈哈,哈哈哈……”尹老谷主忽然縱聲長笑,笑聲穿透冰層後,竟仍是極具震撼,整個冰殿都為之輕顫。

尹恬兒一驚之下,赫然發現十幾年來一直完整無缺的冰台,此刻竟以父親所在的部位為中心,向四周延伸出無數如閃電狀的裂隙。

這一幕對尹恬兒的心靈震撼極大,無可名狀的感覺緊緊抓住了她的心,她的臉色變得有些蒼白了。

只聽得尹老谷主道:“能殺了蒼封神,又為不二法門靈使救起的人,必定十分有趣!恬兒,你一定要設法留住此人!”

日暮西沉,秋風正緊。

“求名台”乃一天生石台,前臨一條寬闊的大河,後倚猙獰危岩。石台方圓達十餘畝,平坦如人工鑿就,堪謂天造地設、鬼斧神工。

晏聰立於“求名台”兩側,面向最後一抹血色夕陽,神情凝重。

通向“求名台”有一座石拱橋,石橋橫躍大河,可四馬並馳。此刻,橋上有四名不二法門的黑衣騎士默然肅立,不二法門的旗幟迎風飛揚,獵獵作響。

無論在何處,只要有不二法門繡有“獨語劍”的旌旗出現,任何人都會收斂輕視之心,因為它所代表的,就是最高權勢!

不二法門之喜憎,已儼然成為天下人的喜憎,沒有人能違背不二法門的旨意。

事實上,亦沒有人會違背不二法門的旨意。法門元尊明察秋毫,洞悉萬里,但凡不二法門介入的武界公案,沒有任何冤屈不公之處。

只是,不二法門並非對武界中的每一件爭奪都介入其中。武界自有武界的規律,生死血腥本就是武道存在的外在形式,消除了生死血腥,武道無異於不復存在。

便如潮漲潮落,自來有之,誰也無法消除,不二法門所做的便是讓這潮起潮落不會成為洶湧海嘯!

晏聰實應稱幸才是,但凡有不二法門過問插手的事,向無冤屈。

但,晏聰的心情依舊沉重。有關蒼封神的秘密,也許唯有他自己方知,雖然蒼封神生前曾承認自己與當年六道門四旗旗主晉連之妻晏搖紅之死有關,但此刻蒼封神已死,死無對證,僅憑晏聰、戰傳說所言,又怎能讓他人信服?無論何人,都會想到他們如此說定是為自己開脫罪責。

那麼,不二法門這次是否能如以往一樣,讓真相大白於天下,讓六道門心服口服嗎?

不二法門四大使者之靈使並未現身此地,但晏聰知道靈使必會在應該出現的時候出現。

彷若天下諸般事宜,皆在不二法門掌握之中——這,本就是武界中人共有的感覺。

心神不定間,晏聰想到靈使斃殺蒼封神時所說的話,心中稍定,同時暗忖道:“靈使如何知道蒼封神勾結外人,殘殺六道門中人?其實即使是我自己,先前也是略有猜疑而已,直到兩天前蒼封神自以為穩操勝券,親口承認方能確定這是事實。而靈使何以如此神通廣大?”

正自思忖間,東面傳來急驟的馬蹄聲,由遠而近,踏碎了黃昏的寂寥。

回首望去,只見三匹快馬如飛馳來。暮色沉沉,三騎便如同在夜色中滑翔而至,如此快疾行進,猶隱約可聞鞭擊虛空之聲偶爾響起,顯然可見騎者心急如焚。

晏聰輕吸一口氣,憑三騎來勢判斷,他相信必然是接到自己傳訊趕來的六道門中人。

他不由向石橋那邊掃了一眼,靈使尚未出現。

僅在短短的瞬息間,三匹快馬已如飛而至,馬嘶聲中,馬上騎者飄然掠下,馬兒猶自在躁亂不安地跺著步子,鐵蹄踏於石台上,發出清脆的“嗒嗒……”之聲。三匹坐騎皆在大口大口地噴著熱氣,光亮的皮毛上滲出點點汗珠。

石橋上四名不二法門武士對此視若未睹,沒有任何舉措。

晏聰快步上前相迎,雖是在暮色中,但既為同門,晏聰仍是一眼便認出三人。當他辨清三人中年齡最大的老者時,微微吃了一驚,因為此人論輩分比蒼封神仍要高,乃蒼封神的師叔景睢,亦是六道門他這一輩人中碩果僅存的一人!當年武界群豪與邪道九極神教教大戰時,六道門出力甚多,正因為如此,六道門方被世人視為名門正派,但為此六道門亦付出了極大的代價,傷亡大半。六道門與九極神數度血戰後,景睢被斬斷一腿一臂,僅能以假肢代步。他的六位師兄中有五人遇難,唯有掌門師兄文過非雖受致命重傷,卻暫保性命。其時蒼封神剛拜文過非為師,文過非在重傷將亡之前,將蒼封神託付給景睢,並把“六道歸元”傳與了他。

景睢不負文過非所託,對蒼封神勤加點撥,因眷顧師兄弟之情義,景睢待蒼封神之恩義甚至在其謫傳弟子之上。蒼封神亦不枉景睢一番心血,無論武學智謀,都為同輩的佼佼者。最終,景睢將掌門之位傳與了蒼封神,而非自己的一干弟子。

之後,因為手足有疾,行動不便,加上年歲已高,景睢便將六道門全權交與蒼封神主持,從此門內之事他極少過問。

晏聰僅是六道門普通門徒,進入六道門二年,亦只見過這位老門主三次。此次連景睢亦不辭辛勞策馬而至,晏聰心中更為忐忑不安。

與老門主景睢同來的另外兩人的身份亦不尋常,其中一人赫然是四旗主晉連,亦即當年被殺的晏搖紅之夫!晉連面容消瘦,目光沉晦,在晏聰的印像中,晉連是六道門諸旗主中最沉默寡言者。

對晉連的出現,晏聰並不驚訝,因為他向六道門傳訊時,聲明有與蒼封神有關的事要告之同門中人,讓門中委派人員與他在此“求名台”相見,並要求晉連晉旗主應在其中。同時晏聰已預先告之六道門,因為事關重大,不二法門靈使已過問此事,將與眾人一道追查諸事的是非曲直。

也許因為一則與蒼封神有關,二則提及不二法門靈使,景睢三人才毫不猶豫地趕至這邊。蒼封神讓晏聰追殺戰傳說,之後蒼封神又自己追殺晏聰,這一切六道門其他人一無所知,所以對蒼封神離開客棧後的去向,眾皆不知。六道門一度陷入混亂中,直到得到與蒼封神一道失踪的晏聰的音訊。

晏聰本是六道門的一名普通弟子,這一次卻指明要與晉連約見,顯然此事極不尋常。景睢雖是蒼封神的師叔,但對蒼封神的情義卻決不亞於自己的謫傳弟子。蒼封神失踪之後,最為焦慮不安的也許就是老門主景睢,他不顧晚輩勸阻,執意要趕赴“求名台”。

晏聰見景睢白髮蒼蒼,一臉風塵,不由心生不安,忖道:“不知得知真相後,他將會有何反應?”

赴約三人中最為年輕者年約二十六七歲,無論容貌、體形皆與蒼封神驚人神似,此人正是蒼封神唯一的兒子蒼黍。不知為何,蒼封神雖身為六道門門主,卻未親授其子蒼黍武學,而是讓蒼黍拜九歌城城主蕭九歌為師。蒼黍有其父之風,沉穩持重,內斂卻又智謀不凡,甚得九歌城城主蕭九歌器重,並將其長女許配給蒼黍。沒想到平時身在九歌城的蒼黍,今日會同景睢、晉連同赴“求名台”!

蒼黍的出現,無疑已予晏聰以更大的壓力!

晏聰上前相見,神情恭敬卻不卑謙,更無惶然不安之色。

景睢緩緩踱前幾步,他的步伐顯得僵硬而古怪,右臂蕩然無存,空蕩蕩的袖管在迎風拂動。

“丁兄弟,我父親何在?為何只有你一人在此?”蒼黍道。說話時,他的目光掃過晏聰身上幾處包紮好的傷口。

晏聰並不迴避蒼黍的目光,他略略沉默後,沉聲道:“他——已死了!”

他的聲音雖輕,卻不啻於驚雷炸響,蒼黍愕然而立!

晉連的身子微微一震!

景睢眼中精光暴閃,猶如穿破重重雲層之驚電!他顯得極為吃力地向晏聰走近兩步,一字一字地道:“此言當真?”

晏聰平靜地道:“弟子所言字字屬實!”

“是誰殺了我父親?你的武功遠不及我父親,為何你反而安然無事?”蒼黍一把揪住晏聰的衣襟,高聲喝問,他的雙目似欲噴火,狀如瘋狂。

晉連暗自皺眉,心忖一向沉穩內斂的蒼黍此刻卻是有些不夠穩重了。晏聰退後數步,道:“待不二法門靈使來後,自可知真相!”

“難道有老夫在此,你仍不能坦言一切?”景睢的言語中已隱隱含有森寒之氣。

晉連道:“丁聰,有老門主在此,你不必有顧慮。門主被殺,是六道門一等大事,怎可有絲毫懈怠拖延?你是否知道是何人毒害門主?”

晏聰緩緩點頭。

蒼黍立時逼進一步,沉聲道:“為何不將真相說出?我父親的……遺骸又在何處?”

“遺骸”二字吐得很艱難,顯然他並不願相信父親蒼封神已被殺。

未等晏聰回答,只聽得有沉厚的聲音傳來:“靈使即刻將至,蒼公子要知道真相,亦不必急在一時。”

說話者赫然是石橋上不二法門四黑衣騎士之一。

蒼黍神色一變,寒意籠罩其臉上。他的雙眼漸漸瞇起,腰間所配長劍錚然顫鳴。

氣氛頓時顯得極為緊張。

四黑衣騎士神態自若。

蒼黍神色再變,終於漸漸鬆弛下來。他甚至哈哈一笑,道:“久聞不二法門明察秋毫,今日我蒼黍與六道門三百弟子倒要見識見識!”

不二法門四黑衣騎士沉默不語。

卻聽晏聰道:“靈使未至,老門主、晉旗主、蒼公子,三位可願聽丁聰說一段舊事?”

景睢與晉連相視一眼,皆有愕然之色,心知丁聰此言必有深意,當下微微頷首。

晏聰的目光投向蒼茫夜色,緩緩地道:“世人一向皆推認'大易劍法'與'不堪七式'為最詭異奇玄的武學。'不堪七式'自是千里宮宮主公孫斷橋的絕學,而'大易劍法'卻是歸屬於本無甚麼名聲的晏家。五十年前晏家晏道幾奇蹟般自異域廢墟脫身而出後,創悟出了'大易劍法',天下震動。但晏道幾卻在不久後便無故暴亡,'大易劍法'從此被晏家視作不祥之物,家族子弟一概不許問津此劍法……”

對於這段往事,景睢身為前輩高人,自然略有所聞,他喟嘆一聲,道:“當年確有此事,實是世事禍福難測。據說晏道幾亡後,晏家從此家道敗落……”

晏聰聲音沉緩地道:“不錯,晏家本算不得豪門世家,所以除了晏道幾之外,晏家再無其他武功修為較高者。晏道幾創悟'大易劍法'後,武界為之震動,樹大招風,江湖中人爭勇好勝,晏道幾難免因'大易劍法'結下不少 仇家,只是'大易劍法'冠絕江湖,仇家懾於晏道幾劍法如神,自不會輕舉妄動……”

蒼黍冷笑一聲,道:“丁兄弟身為六道門中人,為何如此推崇他人劍法?莫非六道門根本不入你之眼?”略略一頓,接著又道,“對我父親之事,你閃爍其詞,反而大談'大易劍法',究竟是何居心?”

晏聰道:“只因門主之死,與此事有著莫大的關係!”

蒼黍一怔。

“晏道幾去逝後,晏家便猶如風中之燭,隨時都有可能因為仇家前來挑釁而遭遇滅頂之災。權衡之下,晏家終作出決定,只留小部分人在晏家祖宅看守家業,其餘家人皆在深夜連夜遷徙至異地,分作幾處隱居,只求武界淡忘晏家時再重返故居。晏家的擔憂很快成了現實,就在他們連夜遷離後不過二個月,留守在故居的二十餘人竟齊齊神秘失踪。遷徙至異地的晏道幾的二子一女自然知道這蹊蹺的事定是仇家所為,可憐晏家二子一女擔心被仇家知曉行踪,竟不敢將此事報官——何況,武界恩怨,官府即使過問,又有何用?”說到此處,晏聰似乎心神激動,停了良久,方接著道:

“禍不單行,此後十年時間內,分居三地的晏道幾二子一女中,長子與次女竟再度相繼遇害,其家人亦遭不幸!但此時的晏家在武界中已是默默無聞,加上為免除災禍,他們皆隱名易姓,他人又怎會對此事留意太多?

“唯一倖存的三子晏文在晏道幾去逝後,尚未滿周歲,隱居異地時,一直與其母形影不離。在晏文之兄姐相繼被害時,他亦年僅十四歲。晏文已成晏家唯一血脈,其母為求避禍,攜晏文退隱至東海之濱。晏母本是富貴門第出身,何嘗料到會困窘至此?所幸他們母子二人尚有一些祖傳珍物,可補家用。

“待到晏文年長,晏母便替他結了一門親事,晏文之妻產下一子一女後,晏文既喜且憂,想到多年來東奔西走亡命天涯,深感蒼涼,今後一子一女是否又將重蹈此路,不得安生呢?思忖之餘,他忽然想到當年父親在世之時,雖亦有仇家,卻不曾有任何危難降臨於晏家身上!究其原因,無非因為其父之劍法足以讓他人望而卻步。既然東奔西走亦永無寧日,何不讓自己之子習練武學,一旦有所成,也許從此便無須東躲西藏。心意一決,晏文便將其子送上求武之路。

“此後晏家倒平靜了一些日子,直到十年前晏文女兒晏搖紅在海邊救起一人後,晏家再度捲入了是非恩怨中!”

聽到此處,晉連的眼中閃過複雜之色。

晏聰看了晉連一眼,接道:“旗主是否覺得奇怪,為何我所說的事與旗主十年前的遭遇如此相似?旗主也是十年前在東海之濱被救起,將旗主救起的亦是一少女,名為搖紅,只是救起旗主的少女搖紅是姓溫,而不是姓晏,是也不是?”

晉連的臉色忽然變得慘白如紙!

六道門老門主景睢若有所思地捋著長須,神情深晦莫測。

晏聰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道:“旗主,你是否知道當年救起的女子其實不姓溫,而是姓晏?”

未等晉連回答,晏聰已接著道:“你當然不知道了。事實上六道門中知曉此事的唯有三人,一人是晏搖紅自己,另一人是在下,還有一人,則是門主蒼封神!”

他忽然直呼蒼封神之名,景睢吃驚不小,蒼黍勃然大怒道:“你怎敢直呼我父之名?!”

晏聰一聲冷笑,自顧道:“晉旗主當年依門主吩咐前去與雄霸海上的聖水教交涉一事,孰料中途卻遭遇來歷不明的高手伏擊,重傷暈死,正好被晏搖紅遇見救起,正因為此事,方有晉旗主娶晏搖紅為妻之事,是也不是?”

晉連神情恍惚,對晏聰所言竟恍若未聞。

“晉旗主恐怕不知當年襲擊你的神秘高手,卻是六道門門主的安排!”

說話者竟不是晏聰!

此聲渾厚,聽似從容道來,卻有發聾振饋之效。

眾皆一驚,連晏聰亦神色微變。循聲望去,卻見河面上不知何時已有船隻逆流而上,未見艄公,只有一人立於船頭,竹笠低垂,青衣飄揚,雖僅是負手而立,超凡氣度卻顯露無遺。

待過了石橋,船隻悄無聲息地滑出數丈,竟自行穩穩停於河中,任憑水擁浪逐而沉穩異常。

景睢乃六道門昔日門主,自有卓絕修為,見多識廣,目睹此情景,仍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氣。

但見以那船隻為中心四周的水浪蕩開了一個一個大大小小的漣漪,在湧動的河水中仍清晰可辨,彷若無數盛開的鮮花,讓人嘆為觀止。

晉連雖深為船上青衣人的氣度風範所折服,但仍高聲道:“閣下何人?為何中傷我六道門門主?”

事實上,無論是晉連、蒼黍,還是景睢、晏聰,皆已猜知此人的身份。

果然,只聽得那青衣人道:“老夫便是不二法門元尊麾下四使之靈使!”

蒼黍身軀劇震!

不二法門所言從無偏差,不二法門所定決計,從無人能更改,這是武界共知之事。靈使在不二法門中地位尊崇,沒想到他竟直言蒼封神是襲擊晉連的主謀人!此說法委實讓人無法置信。

晉連道:“門主對在下恩重如山,又怎會襲擊在下?請靈使明察!”

此言甚為客氣。

靈使喟嘆一聲,緩緩搖首,道:“晉旗主不妨先聽完丁聰所言。”

晉連與蒼黍相視一眼,方無奈地道:“也好。”

晏聰道:“六道門門主蒼封神襲擊晉旗主使晉旗主暈死之後,有意將晉旗主置於晏文父女平時經常經過的途中,從而使晏搖紅順理成章地救下了晉旗主。晉旗主傷愈返回六道門後,將此事告之門主,蒼封神便藉機親自前往晏文家中道謝。六道門乃世所公認的正道門派,與晏家又向無瓜葛,晏文雖然一向對武界中人有所戒備,但對蒼封神卻並無提防之心……”

晏聰左一個“蒼封神”,右一個“六道門門主”,似乎已不再將自己視作是六道門弟子,對蒼封神更是甚為不敬,景睢心中極為惱怒,蒼黍更是怒火中燒,一直強自按捺。聽到這兒,卻再也無法忍耐,只覺一股熱血疾湧而上,沉喝一聲:“丁聰,你目無尊長,辱沒我父,太過放肆!”

“鏘……”之聲清越驚神,蒼黍赫然已拔劍在手。

但未等他有所舉動,右臂倏然一麻,幾乎無法把持手中之劍,耳邊傳來法門靈使之聲:“蒼公子少安毋躁!”

聲音平和卻自在有威嚴,蒼黍又驚又怒!他明白方才定是靈使遙遙出手,於鬼神不知之際給予自己警告,而自己根本不知靈使是如何出手的!

他心中掠過陣陣涼意,躊躇片刻後,終冷哼一聲,還劍入鞘,臉色鐵青。

景睢心中暗嘆一聲,隱隱感到有些不安,他向靈使道:“蒼封神身為六道門門主,包括老朽在內,所有六道門中人自是對他的安危十分牽掛,驚聞他遇害,我等意欲知道殺害他的兇手是何人,於情於理,皆是理所當然!想必靈使對此事亦有所知,若不吝賜教,老朽不勝感激。”

靈使字字清晰地道: “蒼封神欲殺丁小兄弟及另一個年輕人陳籍時,被陳籍重創,最後死於本使手下!”

此言一出,天地一片死寂。

唯有“嘩嘩……”水聲在不間歇地衝擊著眾人的聽覺,衝擊著眾人的靈魂。

晏聰亦深為此言所震撼,雖然蒼封神最後的確亡於靈使手中,但即使靈使不出手,蒼封神也已性命難保,沒想到靈使竟不顧可能與六道門結下血仇,將此事大部分攬於自己身上。

心神激蕩之際,晏聰倏聞景睢厲聲長笑,笑聲破開重重夜幕,傳出極遠!笑聲倏止,景睢嘶聲道:“靈使好氣魄,想必是自忖即使以六道門所有弟子之力,也無法奈靈使何了!”言語間,景睢鬚髮微顫,右臂空蕩蕩的袖管舞動更疾,顯然悲憤至無以復加。

“景兄言重了!其時若景兄身處彼時彼刻,亦會殺了蒼封神!”靈使平靜地道。

蒼黍厲吼道:“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厲喝聲中,他整個人已如怒箭般標射而出,身形凌空之時,揚劍出鞘,遙遙直取靈使而去。

靈使一聲輕嘆。

嘆息聲中,船頭水面突然“啪……”的一聲脆響,一道水鏈標射而起,以神鬼莫測之速破空而出,迎向蒼黍。

蒼黍之劍甫一出鞘,倏覺一股奇大的力道向手中之劍悍然衝擊而至,劍身頓時猶如注入了強大的生命力,無可把持。

蒼黍連人帶劍順勢倒飄,試圖化去那可怕的衝擊力。

但讓蒼黍驚駭欲絕的是縱然如此,他的劍所承受的壓力,竟沒有絲毫減輕,反而順勢而進,對他形成更大的壓迫力。

剎那間,蒼黍的凌厲一擊竟被不可思議地瓦解。

蒼黍落地之時,只覺心中真氣逆亂,極為不適,一時間竟不能有任何舉措,無形氣勢久久揮之不去,使蒼黍幾乎無法站立,一口熱血亦欲噴湧而出。

所幸此時景睢已將左手扶於他的肩上,沉聲道:“黍兒不可沖動!”看似安撫蒼黍,其實卻是在暗中以真力助蒼黍化去靈使的真力,蒼黍胸口之不適這才消退。

此刻,他才發覺自己赫然是立於原先所立的地方,彷彿方才他並無任何移動。

蒼黍頓覺冷汗涔涔,心中銳氣大減。

此時他才明白,縱然他的武學劍法在武界年輕一輩高手已是出類拔萃,但與靈使卻有天壤之別。

景睢將方才一幕看得清清楚楚,靈使僅憑一注水鏈射於蒼黍的劍上,便如同一隻有千鈞之力的無形之手強力下壓。景睢心知以水鏈凌空射斷他人兵器已極為不易,更遑論如靈使這般將一抹水位的威力發揮至毫巔之境。

靈使沉聲道:“本使知道若無足夠證據,六道門決不會相信本使所言!但有一人所言,諸位必會相信!”

言罷,他已向岸邊漂來,若有無形繩索牽引,那船隱隱靠岸後,靈使竟向著他身後的船艙道:“今日你可以讓真相大白天下了!”

“唉……”一聲嘆息,自船艙中傳出,聲音幽緩,竟是一女子的聲音。

晏聰諸人皆為之一震。

淡淡月色下,一女子出現在船艙外,隨即舉步上岸,向“求名台”緩緩走來,邊走邊道:“景師祖、蒼兄弟別來無恙。晉連,你不會料到二年後的今天,你我還會見面吧?”

聲音幽緩而低訴。

景睢、蒼黍卻如聞驚雷,晉連更是神色劇變。

因為,他們赫然發現這竟是晉連之妻的聲音!

對於她的聲音,他們都熟悉至極!

但,她豈非早在二年前就已被害?

極度的驚愕之下,三人定神凝望,但見月色下的女子年約三旬,清麗楚楚,雖未能看得十分清晰,卻仍能感覺到她的憂傷與幽怨。

景睢等三人無一不認定向這邊走來之人的確是本應於二年前就已死去的晉連之妻!

“晉連,搖紅無論如何也不明白,你為何要加害於我?竟親手把劍刺向你的妻兒!”那女子越走越近。

突如其來的變故使晏聰目瞪口呆。

晉連嘶聲道:“你究竟是什麼人?為何假冒我亡妻?”

不知為何,他的聲音竟有些顫抖。

“咯咯咯……咯咯咯……”那女子忽然仰天淒聲而笑,笑聲中隱有無限悲恨,讓人不忍多聽。

笑聲漸止,那女子冷聲道:“你還有何臉面稱我為妻?二年前,因為蒼封神答應會設法將本是傳給賀易風的掌門之位傳與你,你便依他吩咐,在離開六道門後,又暗中返回,在深夜以蒙面人的身份出現於我房中,挾制我兒,要我說出'大易劍法'的劍訣在何處。我擔心我兒性命,便將隱藏'大易劍法'的地方說出,你正待離去時,卻無意中被小師弟蔡列撞見,他攔截之時,你蒙巾失落於地,從而真面目暴露無遺!為殺人滅口,你竟趁蔡列驚愕失神之際將他殺了!這時年僅兩歲的橋兒大哭,你喪心病狂,竟將自己的親生之子橋兒也一併殺了,最後向我刺了一劍,見我倒地之後,你這才逃走!誰知天網恢恢,疏而不漏,你卻不知那一劍並未能取我性命,我之所以暈死過去,更多的是因為太過悲恨!”

說到這兒,她的聲音變得更為尖銳:“晉連,你好歹毒,竟 連自己妻兒也能下此毒手!”

她忽“哧……”的一聲拉開自己的衣襟,厲聲接道:“你睜眼看明白了,這就是你在我胸口所刺的那一劍! ”

晉連循聲望去,赫然看到她的胸前鮮血噴湧,已將衣衫染紅大半。

晉連腳下一軟,幾乎跪倒。

只聽森冷的聲音清晰無比地傳入他耳中:“橋兒才剛滿兩歲,你竟將他一劍刺死,可憐橋兒臨死時還望著你喊著爹爹……”

“撲通!”

晉連突然跪倒在地,顫聲道:“我只殺了蔡列,橋兒之死與我無關……”

月色下,他的臉色呈青白之色,臉上淚如泉出,身子似若怕冷般顫抖不已。

“唉……”只聽得景睢悲愴一嘆,道,“老朽久聞靈使之'破靈訣'能使真假虛實互易,察人心靈猶如洞燭,今日一見,老朽嘆服。可笑我六道門出此逆徒,猶自不知!”

“哧……”石橋上有四支碩大的火把同時亮起,將“求名台”的情景照得清清楚楚。

石橋上,除了高擎火把的四名不二法門黑衣武士外,尚還有一輛馬車,馬車旁立著兩人,卻是戰傳說與尹歡。

聽得“破靈訣”三字,晉連激靈靈地打了個冷戰,心中猛然清醒過來,赫然發現眼前女子遠比亡妻年輕,而且容貌亦不相同!那女子衣襟撕開處,另有內衫,根本沒有方才所見到的淋漓鮮血。

晉連如墜冰窖!

他已明白方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不二法門四大使者之靈使的武功已臻化境,其絕學“破靈訣”更是玄奧至極。

靈使憑藉其強大的內力真元,對他人意志形成空前強大的壓迫力,為“破靈訣”之氣機所牽引。在其言語的誘導下,對方心靈之中便會幻現靈使在不知不覺中暗示存在之物,且逼真至極。

晉連便是在“破靈訣”之下幻象重生,誤以為真是被自己親手殺死的妻子重生,失魂落魄之下將自己的罪惡暴露無遺。

事實上,受“破靈訣”牽制的不僅是晉連一人,景睢、蒼黍、晏聰在此女子初出現時,所“看”到的女子,皆是晏搖紅!因為他們都已在“破靈訣”浩然氣場的籠罩下,而且他們三人皆認識晏搖紅。

也正因為他們三人有如此反應,才使晉連更不易察覺到自己已為“破靈訣”所控制。

戰傳說、尹歡便是這時同乘一車到達的,但此刻景睢、晏聰、蒼黍心神皆沉浸於幻像中,沒有人察覺到戰傳說二人的出現。

直到後來那年輕女子說晉連殺了自己的妻、子及師弟蔡列,並撕開自己的衣襟,晏聰三人方猛然醒悟過來。他們三人皆不知有此事,便不易為“破靈訣”所牽制,眼前幻象頓消。

所以,當晉連被年輕女子胸前鮮血所驚懾時,他們三人卻並未“看到”這一幕。

但三人亦已看出晉連神情古怪,甚為蹊蹺,三人皆未出言提醒,直到晉連自己承認殺了蔡列、晏搖紅。

晉連猛然醒悟後,立知大勢已去。

極度絕望之下,他驀然反向掠起。

身形甫起,已有兩道冷風同時襲至。

景睢、晏聰同時出手攔截。

晉連早已心神大亂,而景睢是他師祖,他如何能脫身?只覺腹部一痛,頹然墜地。

未等他再有動作,已有無形氣勁凌空射至,晉連雙膝一麻,跪倒在地,再也無法起身。

出手者是靈使。

蒼黍神色陰晴不定。

景睢鬚髮皆顫,目眥欲裂,痛心疾首地道:“逆徒,速將所有罪孽一一說明,我可讓你痛快了結!”

晉連面如死灰,良久方道:“我一時糊塗鑄成終身悔恨,其實也已是生不如死!這兩年來,每天夜裡,只要一閉眼,我就會想到橋兒在臨死前呼我爹爹的情景,夜夜都會從噩夢中驚醒!我本以為'大易劍法'對晏家已無太多用處,既然以此劍法可換來六道門掌門人之位,那麼我依門主之計而行,又有何不可?沒想到,最後卻連累了三條性命……”

蒼黍將他的話冷冷打斷:“你口口聲聲說受我父親指使,但我父親的'六道歸元'神功名聲赫然,又何必為一套劍法費心勞思? ”

晉連道:“時至今日,我又何必再說假話?一切皆如丁聰所言,當年我被晏搖紅救起,的確是門主的安排,不過我亦是在二年前那場變故之後,才想到的。門主假借向晏家致謝之機,常去晏家,漸漸與晏文結下交情。後來門主提議要收晏搖紅為徒,晏文也同意了。在六道門中,搖紅與騰易浪情投意合乃眾人共知之事,但門主卻有意讓她與我成親,師命難違,搖紅從命了。成親之後,我與她相處並不和睦,這其中就有騰易浪的緣故。現在我才明白,這本就是門主要達到的效果,唯有我們夫婦不和,我才有可能依他之計而行,否則若是換了騰易浪,恐怕決不會聽從門主之言……”

聽到此處,老門主景睢只覺胸中憂悶難抒,怒火中燒。當年為對付九極神教,六道門傷亡慘重,他歷盡千辛萬苦,方使六道門中興,孰料自己一向信任有加的蒼封神,竟會做出此等事來。

心神激蕩之下,老門主老淚縱橫。

蒼黍神情陰鬱至極,他冷笑一聲道:“那麼,戰傳說親口承認殺了你妻兒及蔡列的人是他自己,此事又當如何解釋?”

“此人是與我一同做下此事的人,我按門主吩咐與他在離六道門三里外的地方會合時,他已是蒙了面。後來,他挾制著橋兒向外退時,遇到了蔡列,我心知一旦讓同門知道此事,無論是門主還是其他人都會殺了我,門主殺我為滅口,他人殺我為除逆!加上蔡列與賀易風一樣,與我有隙,我便一狠心殺了他。這時,那人將橋兒扔與我說:你的兒子交給你吧。我趕忙接住,但觸手處卻一片溫熱,他……他竟在橋兒腹部刺了一刀……”

老門主景睢只覺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幾乎倒下。

勉強站住後,他咬牙切齒地道:“不殺你,難洩我……心頭之恨!”

晉連古怪一笑,驀然拔劍,反手便將劍深深地刺入了自己的軀體中。

眾人目瞪口呆!

晉連吃力地道:“殺……殺我這種人,會髒了師……師祖的手,我本無傷害妻兒之心,以為……以為依計而行,不動刀劍,便可……成功。事……實上,卻傷了三條……性命,而門……主也並未在搖紅所說的地方……找到……劍訣。”

說完輕輕地搖了搖頭,接著道:“可笑……可憐,門主與戰傳說本是相互勾結的,六道門即使追踪之術……舉世無雙,也不可能……追殺成功。如今賀……賀易風死了,門主……死了,我……也該死了,可恨戰傳說卻……卻還活著!”

他的身子一陣抽搐後,終於無力地向前仆倒。

晏聰望著晉連的屍體,緩聲道:“不知你在九泉之下,可有顏面見我姐姐?”

景睢的聲音顯得異常蒼老,曾經經歷那麼多風風雨雨,卻都沒有此次對這位老門主打擊更大!他長嘆道:“如此說來,你真實的姓名應是晏聰而非丁聰,你以丁聰之名進入六道門的目的,其實是為了查明你姐姐被殺的真相?”

老門主說這番話時,並無責備的語氣。

晏聰恭恭敬敬地道:“正是。”

老門主景睢道:“老朽曾聽說令尊晏文幼子在五歲時便遭了不測,現在看來,想必是令尊為避災禍有意布下的假象。 ”

晏聰緩聲道:“不錯,家父在我五歲時便將我秘密送出拜師學藝,同時假意傳言我遭了不測,家父甚至為我立了一座空墳,所以晏家所在的溫村皆以為我已不在人世,由此亦瞞過了對我晏家的諸多仇家。二年前,就在我姐姐遭遇不幸的同時,有武界人物在武陵晏家祖居出沒,因此顯然可知我姐姐之死,與'大易劍法'有關。因為晏家早已約定,若是有人被脅迫說出'大易劍法'劍訣的下落,就說是在武陵故居地下埋藏著。同時在武陵故居附近有晏家的老家人看守,一旦發現有武界中人在故居出現,便及時向其他晏家人傳訊,早作防備。想必晉連、蒼封神曾前往我晏家故居找尋劍訣。”

景睢心中極不是滋味,晉連、蒼封神的所作所為,可謂是六道門的奇恥大辱!

晏聰接著道:“我祖父當年創悟'大易劍法'後,的確曾將劍訣刻於晏家密室的石壁上,但九式劍法卻只刻了六式劍訣,尚缺三式,即使習成,也並無大用。所以兩年前我決定設法進入六道門查明我姐姐的真實死因時,將那六式劍訣也毀去了。也許,它真是不祥之物,我祖父、姐姐是因它而死,我雙親亦因我姐姐不幸遇害後過於悲傷,鬱鬱而終!家仇深重,不能不報,晏聰在六道門中曾深受同門眷顧,將永銘於心,但今日之事發生後,我將再難與同門共事,亦不能報答景老前輩對我之教誨,請景老前輩代六道門同道受我一禮!”

言罷,晏聰竟自跪倒於地,恭恭敬敬地向景睢施了大禮,觀者無不動容。

景睢攔阻不止,心中思緒萬千,忙將他扶起道:“其實本是我六道門愧對晏家,老朽豈敢受此大禮?”說完長嘆一聲,接道,“六道門亦無顏挽留你了,老朽唯有一言,但凡有老朽在世一日,六道門就決不會與你有一日為難。”

這時,那年輕女子已回到船上,靈使道:“至此一切皆已真相大白,蒼封神身為六道門門主,卻勾結他人,殘害門人,窺視晏家劍法,死有餘辜。晉連之死,亦是罪有應得。晏聰為家人報仇,雖然有欺瞞之舉,卻並不悖於情理。依我法門元尊所列武界'不二公法'……”

略略一頓之時,景睢、晏聰、蒼黍、尹歡無不恭然肅立,“法門元尊”四字對武界中人而言,便是無上尊嚴,僅憑這四字,就足以讓眾人心生敬仰之意!而靈使從容不迫之間,已使如此棘手懸案昭然洞揭,足以讓人深深為之折服,何況是不二法門四大使者共事的法門元尊?

靈使掃了眾人一眼後,接著道:“……蒼封神與晏家恩怨就此了結,蒼封神後人不得向晏家滋事尋仇,晏聰亦不必再入六道門。元尊聖明,洞察萬機,委派本使處理此事,本使依元尊佈置,終使此事有了一個了結,蒼封神亦是亡於本使之手,更是亡於天道——不知諸位對此事可有異議?”

眾皆無語,由此足見不二法門在武界中的威望如日中天。

蒼黍與晏聰相視一眼,表情皆有些複雜。蒼黍是蒼封神唯一後人,晏聰更是晏家唯一倖存者,靈使方才所言,其實便是針對他們二人。

靈使對身側的年輕女子道:“此事已了,我們便回去向元尊復命吧……”

話音未落,忽然一人道:“靈使前輩請暫且留步。”

晏聰一怔,他已聽出說話者竟是戰傳說。

戰傳說本以為晏聰的處境必定十分不妙,所以在聽罷尹歡的話後,他立即決定趕至“求名台”,至少可以為晏聰做個佐證。尹歡勸阻不了,也許是擔心戰傳說的傷勢,便與之同赴“求名台”。沒想到當他們匆匆趕至時,卻見靈使已將此事從容解決。

靈使所顯露的驚世武學修為、絕世智謀以及他從容若定的氣度,皆讓戰傳說深深為之震撼,沒想到如此曠世人物提及法門元尊時,竟是恭敬得近乎頂禮膜拜,不由大為驚訝!他與晏聰、蒼黍等久聞法門元尊通神修為的同輩人並不相同,晏聰絲毫不以靈使對法門元尊的仰戴為忤,而戰傳說卻頗為詫異。

他忖道:“雖然此事處理得穩妥合理,但此事與法門的元尊又有什麼關係?”

想到這一點,他忍不住脫口請靈使留步。

靈使的視線遮於竹笠之後,無法看出他此時的表情。只聽他以平靜的聲音道:“小兄弟,你是欲問本使戰傳說的事該當如何處置,是也不是?”

戰傳說一怔,他所問的,正是有關假冒自己的白衣劍客的事,沒想到靈使竟能一語點破,此事實是戰傳說心中揮之不去的鬱結。

當下他以實相告道:“正是。”

景睢對戰傳說、尹歡的出現本有些蹊蹺,此時聽他插問此事,更是暗自揣度他們的來歷。

靈使哈哈一笑,道:“十日之內,不二法門必使此人授首!”言語間氣勢干雲,其絕對的自信讓別人無法對他所言產生絲毫懷疑。

晏聰、景睢皆面露喜色。

戰傳說卻微微一震。

雖然那白衣劍客假借他之名為害江湖,使他不得不以假名“陳籍”示人,但若即刻取了那人的性命,戰傳說亦難以接受。他欲查出此人的真正用意所在,並將此事揭示天下!

否則,他將永遠難以以自己真實的身份在樂土立足。

一旦那年輕的白衣劍客被殺,此事豈非成了一個永遠的不解之謎?

雖然有如此擔憂,但戰傳說卻苦於根本無法將心中所想說出口。

靈使打了一個手勢,石橋上四名不二法門的黑衣武士心領神會,飄然掠上那艘船。船隻在眾人的目光中順流漂下,船上的火把照得水面上出現道道舞動的金蛇。

自始至終,靈使皆未認出與晏聰一道被救起的人就是當年龍城龍靈關一役出現的少年,是真正的戰傳說,亦未告訴眾人重創蒼封神的人就是他。

對於這一切,戰傳說不知是喜是憂。

船隻越行越遠,“求名台”漸漸地重新陷於朦朧月色中。

不知為何,眾人良久無言。

還是晏聰首先打破了沉默,他對景睢道:“景老前輩,在下有一事要提醒你。據我所知,蒼封神已將六道歸元武學傳與了戰傳說,賀旗主就是亡於六道歸元武學之下。蒼封神亦是因為在下看出這一點,才要設法除去我的。在下擔心此人再以六道歸元之武學傷及無辜,使他人對六道門起疑,請景老前輩對此要多加留意。”

景睢見晏聰不計前嫌,仍對六道門事務善意提醒,心中頗為愧疚,長嘆一聲道:“老朽代六道門多謝……晏公子了。”

蒼黍心中只覺鬱悶至極,父親終是父親,即使有百般不足之處,這也是不變的事實。但殺父之人卻是不二法門的靈使,絕無向其尋仇的可能!甚至連近在咫尺的晏聰,他也無法尋仇洩恨。

他咬咬牙,道:“我父親葬於何處?”

問此話時,他並未正視晏聰。

晏聰並未動怒,而是平靜地道:“由此向西北方向前行十里左右,有一座廢棄的山神廟,便可在此山神廟後的空地上尋到。”

對於此事,戰傳說並不知曉,想必蒼封神下葬時他已暈死過去。當時晏聰受傷亦極重,多半是不二法門的黑衣武士所為。

蒼黍冷哼一聲,轉向景睢道:“師叔公,我離開九歌城已多日,需得儘早返回,容我先行一步,拜祭過先父後便回九歌城!”

景睢輕嘆一聲,道:“人死萬事休,你父有負天下,卻終對你有養育之恩——你去吧。”

蒼黍深施一禮後,翻身上馬,疾馳離去。

景睢心中無限蒼涼,喟嘆一聲,竟棄坐騎不用,孤身離去。腳步踉蹌,空蕩蕩的袖管在風中拂舞,倍覺滄桑。

無人約束的兩匹馬在不安地踏著蹄子,發出雜亂無章的聲音。

尹歡一直未出一言,此時清咳一聲,打破沉默,對晏聰道:“晏兄弟,陳兄弟,你們的傷都沒有痊癒,請隨我返回隱鳳谷吧。”

晏聰道:“多謝尹谷主,只是我師父早已吩咐,一旦查明殺我姐姐的真兇,復仇之後,便需立即去見他。師命不可違,請尹谷主見諒。”

尹歡略一轉念,道:“既然如此,我亦不多加挽留了。”說到這兒,他自懷中掏出一個小瓷瓶,向晏聰走去,邊走邊道,“隱鳳谷的醫術在樂土也薄有名聲,此藥請晏兄弟隨身攜帶,內服外敷皆可,對傷處頗有益處。”

晏聰將瓷瓶接過,道:“尹谷主盛恩,晏聰必銘記於心!”

尹歡哈哈一笑,道:“尹某相信陳兄弟與晏兄弟日後必是非凡人物,能結識二位,實是尹某之幸,區區小事,何足掛齒?”

晏聰向戰傳說、尹歡揖手作別,亦徑自離去了。

待到晏聰的身形完全消失之後,尹歡在晉連身側來回踱了幾步,忽然喚了一聲:“可憐,可憐……”隨後便返回石橋上。

戰傳說忍不住道:“尹谷主所謂的'可憐'是指什麼?”

尹歡一笑,道:“生時是糊塗人,死後是糊塗鬼,豈不可憐?”他伸手把住戰傳說之臂,接道,“此事已了,不必再多加理會,陳兄弟只管好好養傷。”

戰傳說聞得尹歡身上有陣陣香風,後背頓時冷汗涔涔,陣陣發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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