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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武天下》第4章
第一卷第三章魔鬼咒念

因為,戰傳說甚至不能確定自己所見到的是不是真正意義上的人!

那人身上披著一件紫色的袍子,袍子寬大得不成比例,他的整個身軀被袍子完全籠罩了。

更為詭異的是他的頭部,他的五官臉龐以及露在衣袍外的肌膚竟是金黃色!

絕對如金子一般的黃色!

甚至還有著唯有黃金才會有的幽幽光澤!

他的五官的形狀與常人無異,但因為臉部肌肉浮腫而呆板,使之五官彷彿是生生地嵌入般。

他的臉,他的肌膚,就如同是用極為柔軟的黃金鑄成的。

甚至還有他的雙手!

一股徹骨涼意直透戰傳說心底,他的手心卻已有了冷汗滲出。

此刻他才明白為何先前此人扣住自己的手腕時,會是那麼的冰涼。

戰傳說怔怔而立,腦中一片空白。

不知什麼時候起,外面的金鐵交鳴聲停了,空氣中似乎平添了微甜的銅鏽般的氣息。

戰傳說終於吃力地吐出一句話:“怎會……如此?!”他駭然發現自己的話中卻透著幽幽冷氣!此時他感到正因曾受到對方的攻擊,其心緒才顯得略為安靜一些,因為他至少有一個可以安慰自己的理由:只有人才會武功!

那形如鬼魅般的人眼中驀然射出極為悲恨怨毒之色,他嘶啞著聲音道:“這是魔鬼的咒念!亦是永遠不可解除的咒念!!它已困擾了我整整十五年!!!”他的聲音越發詭異而沙啞。戰傳說忽然後悔了,他後悔不該強人所難。

望著對方那痛苦的眼神,他不由起了惻隱之心,試探著道:“莫非,這是一種病?”

“一種病?”那形如鬼魅般的人搖了搖頭,道,“我本是一個永遠都不會生病的人。”

戰傳說幾乎失聲笑出:世間又豈會有永遠不生病的人?

但他終是沒有笑,因為他突然想到世間既然可以有人擁有如黃金一般的肌膚,為何不可能有永不生病的人?

神秘的戈壁。

神秘的古廟。

神秘的人……

戰傳說看出那人決不是戴了黃金鑄就的面具。

那詭異莫測的人重新退回了那片陰影之中,聲音低緩地道:“我的模樣很醜,是不是?”

戰傳說心情極為複雜。他曾無數次猜測與父親相見的神秘人物的身份、模樣,卻萬萬沒有料到父親每年八月十五遠涉萬里所約見的卻是如此一個醜怪之人。

他當然不忍心如實回答對方的話。憑直覺,他感到此人心中一定有著深深的怨憤,在他那讓人難以正視的面目之後,一定隱藏著驚世駭俗的真相!

他沉默了少頃,道:“既然前輩是家父的朋友,就一定是一個值得晚輩尊重的人。至於其他的,至少在晚輩看來並不重要。”

陰影中的人似乎為他的話所觸動,久久無語。

就在這時,遠處響起了馬蹄聲。蹄聲並不十分密集,聽其聲,應是向這邊奔馳而至。

戰傳說心生疑慮,他知道來者已決不可能是不二法門的黑衣騎士了。

那麼,來者究竟又會是誰?戰傳說警惕起來。這時,陰影中的人緩聲道:“傳說,你一定很累了,先歇歇吧。”

其聲似乎有著奇異的魔力,戰傳說微微一怔之下,忽然真的感到了極度的疲倦。他努力想睜開眼睛,卻感到眼皮越來越沉……

終於,他的意識飄離了他的身體。

這是一片水草豐茂的土地,遠處峰巒起伏,在天際描出一道曲折迷人的曲線,輕鬆拂過的微風溫柔而濕潤。在這片平緩的草地與遠處的群山之間,是一個美麗的湖泊,湖水清冽,倒映著藍天。

旭日初升,東方天際還飄游著淡淡的金黃色的雲彩,一群雲雀在草地上忽起忽落。

當戰傳說睜開雙眼,所見到的這一番景緻讓他迷惑不已,他發現自己竟是仰臥在一處平緩的草地上。

望著眼前的一切,再憶起那荒涼的戈壁,神秘的古廟,恍惚間似若隔世為人。

戰傳說翻身坐起,忽然驚訝地發現自己腿上的傷口已不再疼痛。他急忙仔細察看,愕然發現右腿的傷口竟沒有任何疤痕,連少許紅印也沒有。

戰傳說怔立當場!

少頃,他忽然飛快地抬起左腳。他決不相信自己的傷口會在一夜之間恢復得如此完好!他有些懷疑自己是否記錯了,傷處是在左腿而非右腿。

但左腿赫然亦是沒有任何傷痕。

戰傳說的表情頓時凝固了。

就在這時,他發現自己的身側還有一個包裹,包裹並非以尋常布料織成。他滿懷狐疑地伸手觸摸包裹,感到觸手處極為細膩光滑,這才發現它根本不是布料所製,而是用極薄的獸皮製成。

戰傳說想不出世間何曾真有如此薄而光滑的獸皮。

但他已無暇對此細加思忖,迫不及待地拆開包裹,首先映入他眼中的是一支箭。

戰傳說相信這支箭應是射傷他的那支箭。

他心情複雜地端詳著手中的箭,這是一支燕尾箭,但其箭頭卻與尋常燕尾箭有異,此箭箭頭鋒利,卻微微下彎,形如鷹隼之喙。箭尖形狀如此,必然會影響箭矢在空中劃過的軌跡,那麼運用此箭,其力道、方向豈非極難把握?

當初拔出此箭時,他便留意到此箭的獨特之處,只是當時步步危機,未多加思索而已。

箭如此奇特,那麼要找出它的主人就決不會太難。

包裹中除了這支箭外,還有一些乾糧,以及一封信箋。

戰傳說心中一動,急忙將信箋拆閱。

只見上面寫道:

“傳說,我一直擔心的事情終於降臨,你父親未能再如期前來。雖然你天資不凡,但命運決定你也許永遠都無法成為真正的高手,所以你亦不宜再踏足這片土地。這是一片死亡之地,此次你能活著離開,已是極為幸運。自此之後,若是有朝一日你能成為'龍之劍'的真正主人,那你可再來此地見我,相信你一直想解開生母之謎,那時我定會為你解開此謎。

“只是也許此願永遠不會有實現之日,因為命運決定你幾乎決不可能成為家族內最出類拔萃者!所以,我要予你一個忠告:遠離武道,遠離武界,做一個簡簡單單的人,忘記你曾經的身份與經歷……”

信箋、包裹應該是古廟中的神秘人物所留下的。

“他怎麼知道我一直想解開生母之謎?怎會知道我難以成為'龍之劍'的真正主人?

“不錯,平時無論我怎麼努力,其武功都在族中同輩人之下,為此我曾心灰意冷,以為自己天資愚鈍。先前我的武學修為總是裹足不前,父親卻從未責備我,而常常鬱鬱不歡,借酒消愁。以父親的心高氣傲,他本應難以忍受我遠遜於族中同輩人才是。照此人所說的看來,莫非這其中另有玄奧?父親對此應是知情的,但為何從未對我提起?”

戰傳說心中疑慮重重,他站起身來,四處眺望,目光所及之處,與戈壁的景緻截然不同。

顯然,在不知不覺中,戰傳說已離開了戈壁。

古廟中的神秘人物為何要以這種方式送走他?

他在古廟中聽到的金鐵交鳴之聲由何而來?

那奔向古廟的馬蹄聲引來的又會是什麼人?

諸多詭異莫測的變故是否與“異域廢墟”有關?

戰傳說不知道這一切會不會成為永遠的不解之謎!

鎮子有四五百戶人家,很局促地窩於闢山之間。密集的屋子高低錯落,使小鎮的每一條巷子都顯得狹窄、陰暗而曲折。若是立足於遠處的山巔俯瞰小鎮,自是能一覽無遺。但當你在小巷中來回穿行時,就會感到小鎮的複雜。

在縱貫小鎮的唯一一條長街上,戰傳說便看到了“喜來客棧”的招牌,招牌下方牆角處用紅漆畫了一個醒目的箭頭,將欲投宿的客人引入一條小巷中。但直至走到小巷的盡頭,也仍未見有客棧,卻又看到了一面石牆上的箭頭,箭頭直指一條更為狹窄的巷子。

曲曲折折不知迂迴了多少次,更不知自己已在鎮子何方——戰傳說終於見到了“喜來客棧”。

客棧左側是一座古剎,殿閣雄偉,松柏參天,香火的氣息飄過了高牆。

客棧的右側亦有高牆,高牆內應是一大戶人家。與客棧毗鄰的那座樓高達三層,飛勾的簷角超出高牆,遮攔於巷子、客棧的客房上,使小巷中的光線更為暗淡,客棧更顯遮掩。

客棧前有一身形微胖、鬚髮花白的老者坐在一張寬大的藤椅上,他的身軀幾乎是深深地陷入其中。唯一自高牆、古木的縫隙間透入的一束夕陽正好照在老者的身上,使他身陷異乎尋常的光亮中,以至突兀而醒目,似乎與周邊的景緻毫無聯繫,而是獨立地存在著。

當老者的目光落在戰傳說身上時,臉上竟沒有愉悅的神情,而是有些意外地望著他。直到戰傳說踏入客棧前的幾步石階時,老者方慌忙起身,笑臉相迎道:“客官要在小店投宿?”

語氣顯得頗為疑惑。

戰傳說頷首應是,忖道:“此處既然是客棧,我來此投宿,自是天經地義,為何他卻神情古怪?”

老者一邊將戰傳說往裡邊引,一邊道:“這樣的日子,本是極少有人會在小店投宿的。”

戰傳說隨口問道:“這卻為何?”

老者道:“今日是中秋佳節,誰都想在這樣的日子裡趕回家中團聚,又有幾人願意獨自留在他鄉?”

說到這兒,他略略提高了聲音,喊道:“羅三,快準備熱水,有客!”

客棧前堂空無一人,老者的聲音在前堂嗡嗡迴響。在巷子裡看喜來客棧,因為處於古剎與另一大院高牆間而顯得格外低矮狹小,走進客棧裡卻可知客棧其實尚屬寬敞。

後面響起散漫的腳步聲,老者方轉身對戰傳說道:“小店今日只有公子一位客人,所以……”

說到這裡,他忽然打住了。

因為戰傳說竟仍站在門口處,以驚愕的目光望著老者,讓老者自感不妥。正待相問,已聽戰傳說道:“店家,你說今天是中秋節?”

老者心中恍然大悟,不由笑道:“正是,公子莫非連時日也忘了?”

戰傳說愕然怔立,半晌後,他又道:“那麼,今日就是八月十五了?”

這自是廢話。

老者哈哈乾笑二聲,臉上神色卻不好看了,口中道:“公子真是有趣得緊。”他心道:“此人雖神采不凡,但聽他言語,要么是太過迂腐,要么缺了房資裝瘋賣傻。中秋便是八月十五,這有什麼可問的?”

心生此念,老者便接著道:“小店乃小本經營,經不起什麼風浪,所以一向是客人投店後,便先收半數房資,日後離去時再一齊補足。”

言罷他便似笑非笑地望著戰傳說。

戰傳說神情茫然,雖是面對著老者,但他的目光似乎並非落在對方身上,彷彿老者的話他並未聽明白。

老者的臉色頓時變了。

這時,有一精壯的伙計自後門進了前堂,戰傳說一下子清醒過來,忙道:“理當,理當。”手伸入包裹中掏了一陣子,將抓著之物拿了出來,送與老者身前,攤開手來,赫然是一塊五兩重的金錠。

老者暗吸了一口冷氣,皺紋滿佈的臉不由自主地抽搐了兩下,立即換了一張笑臉,道:“公子財大氣粗,小店委實找兌不開……今天是個好日子,又有公子這等貴客光臨,小店便破個例,房資日後再說,日後再說。”

戰傳說並不在意老者的前倨後恭,道:“也好。”

此刻他心中忖道:“父親與千異一戰是八月十五,之後自己前往戈壁古廟又花了十數天,那麼今天至少已是八月月末,但老者為何竟說今天是八月十五?”

難道是老掌櫃年老渾噩,以至於記錯時日?

但一個會將日子記錯的人,又怎能料理客棧?戰傳說百思不得其解。

喜來客棧果然只有戰傳說一位客人,因為那塊金錠的緣故,老掌櫃與羅三都頗為殷勤。黃昏時分,羅三竟送來一些糕點,並邀戰傳說與老掌櫃一同賞月。

戰傳說腦中一片混亂,他對羅三婉言相拒後,獨自一人坐在床上,怔怔出神。因為只有他一人投店,故他入住的是客棧最好的房間,縱是如此,仍是顯得頗為簡陋。

窗外的光線越來越暗,又過了一陣子,天色竟又重新變亮,窗外呈現出一片柔和的銀色。

戰傳說忍不住走到窗前,推開窗,探出身子眺望夜空。

廣袤的夜空中,一輪皎潔的滿月高高懸起。

難道,今夜真是八月十五?

不,絕無可能!

戰傳說心中靈光一閃,暗道:“也許,今夜是九月十五吧?”

戰傳說坐立不安,心中的疑惑猶如一根尖銳的刺讓他心緒難寧。他試圖說服自己這只是一個錯誤,也許是老掌櫃記錯了節氣時日,也許是整個鎮子都弄錯了。

但這並不重要,可事實上他卻說服不了自己!時間一錯位讓他開始懷疑這是不是一個夢境。

就在此時,外面響起了腳步聲。客棧的房子是二層木製結構的,年月已久,走在樓梯上,再小心翼翼,也是聲如驚雷。

只聽得羅三那粗大的聲音在樓梯處響起:“要不要小的為公子送一壺上等佳釀?今天可是中秋佳節啊!”顯然又有客人來投宿了。

戰傳說立時屏息凝氣,靜靜聆聽。

他希望聽到投店的客人反問羅三:今天怎麼會是中秋節?

但卻聽得一個清朗的聲音冷哼一聲,道:“只怕整個鎮子也找不出一滴真正的佳釀吧?”

“呵呵……”羅三自我解嘲地笑了一聲。

那清朗的聲音又道:“你只需送來熱水即可,沒有我的吩咐,不要隨意打擾!”

此人聲音聽起來甚為年輕,卻隱然有讓人難以抗拒的威嚴。

“是……那是。”羅三道。

戰傳說悄然走至門前,遲疑了片刻,終於一咬牙,拉開了房門走向門外。他想要新投店的年輕人解開他心中的謎團,否則也許他將徹夜難眠。

他的目光故作不經意地向樓梯口那邊掃去,落在羅三身後的年輕人身上時,表情卻一下子僵硬了,周身血液似乎立時完全凝固。

他的手腳一片冰涼,腦中“嗡嗡……”亂響,一片空白,只知在下意識中死死咬著牙,方沒有失聲驚呼。

羅三提著燈籠,瞧見戰傳說臉色煞白,眼神恍惚,心中一驚,忙道:“公子怎麼了?”

戰傳說顯得很吃力地一笑,道:“……有沒有……酒?不是上等的……也無妨。沒什麼,我身體有點小毛病,喝點酒,就會好……”

言罷,也未等羅三回答,他已飛速退回房中,將門掩上,只覺心跳快得驚人,口乾舌燥。

原來戰傳說竟在羅三的身後,看到了自己!確切地說,是一個與自己容貌一模一樣的人!

無論是誰,當他看到一個與自己容貌完全一致的人時,都會極度驚愕!

戰傳說能斷定那年輕人與自己絕非僅是相像,只是那人應比自己年長三四歲。

換而言之,戰傳說感到自己所見到的就是三年後的自己!

外面的腳步聲自他門前響過,戰傳說不停地在房內來回踱步,一遍又一遍,他忖道:“世間也許有相似之人,但卻決不會有一般無二的人。”

忽地,他心中閃過一道亮光:他記起了自己從未謀面的母親,想到自己的身世至今仍是一個謎!

今日的遭遇,會不會與此有關?

戰傳說終於慢慢冷靜下來,冷靜之後,他忽然察覺一個疑點:既然自己的容貌與那年輕人酷似,為何當自己出現時,那年輕人與羅三卻並無異樣表情?這絕對有悖於常理。

難道,是自己看花了眼?其實那年輕人與自己並不相似?

“砰,砰砰……”敲門聲打斷了戰傳說的思緒,外面響起了羅三的聲音:“戰公子,你要的酒小的給你送來了。”

要酒只是戰傳說在驚慌失措時隨口所說,他略作沉默後道:“進來吧。”

羅三一手提著食盒,一手捧著一壺酒推門而入,將菜擺好酒斟上,笑道:“公子還有什麼吩咐嗎?”

戰傳說略作沉吟,道:“借問一句,此地離樂土還有多少路程?”

羅三以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勉強一笑,道:“公子真是風趣,小店所在的花鎮,已是屬於樂土了。”

戰傳說哈哈一笑,岔開話題道:“既然是在樂土,就應有地道美酒。”

羅三賠著笑道:“在這山野之地,其實並無好貨色,公子是行家里手,少年英雄,小店也不敢欺瞞。若是蒙公子青睞,在此長住十天半月,小的就是跑斷雙腿,也要覓來上等佳釀。”

戰傳說不再說話,羅三知趣地退下了。

戰傳說乃一介少年,並不嗜酒,兼且心事重重,故只是默然立於窗前。

“朋友貴姓為戰?”

身後忽然響起清朗的聲音。

戰傳說一驚,驀然回首,只見那容貌與自己一模一樣的年輕人正站在自己的門口處,目光平靜地望著他。此人一襲白衣,頗為俊美,使戰傳說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神采。

戰傳說心中不停自問:“他為何見到我時,還能如此平靜?為什麼……”

不知為何,他心頭閃過一個念頭,憑著難以言喻的直覺搖頭道:“那是店裡的伙計聽岔了,其實在下並不姓戰,而是姓陳。”戰傳說想起羅三與自己套近乎時自己曾說姓戰,但此人為何要從羅三那兒打聽這事?!

“原來如此。”那容貌與戰傳說一般無二的年輕人又問了一句,“今天是八月十五,朋友為何孤身在外?”

對方不可思議的平靜使戰傳說有所悟,亦平靜了不少,他甚至笑了一笑,道:“你豈非也是獨自在外?”

那人並不氣惱,道了聲“打擾了”,竟自退出。

待身影消失於門外後,戰傳說方如呻吟般長吁了一口氣,頓坐於床上。

一切皆如同一場不可思議的噩夢般讓人難以置信。

但戰傳說的心中卻越來越肯定在這種平靜的背後隱藏著驚濤駭浪,只是這一切暫時被詭秘的外衣掩蓋住了而已。

他坐著默默地想了一陣心思,然後悄然起身,將包裹中的箭、書簡、金銀取出,再將包裹放入被褥之下,單單抽出席子舖在一個牆角處,吹熄油燈後便和衣臥下了。

他已斷定那年輕人一定是易容成自己的模樣,至於對方為何要這麼做,卻是不得而知了……

子夜。

半夢半醒間的戰傳說忽然被異樣的感覺驚醒,他凝神靜聽,隱隱聽到西向有衣袂掠空聲。

很快,在另外三個方向,戰傳說亦聽到了異樣的響聲。

他的右手悄然取出那支箭——這是他身邊唯一可做兵器之物了。

忽聞一清朗的聲音朗聲知道:“六道門的追踪之術果然絕世無雙。諸位既然已遠道而來,又何必躲躲藏藏,難得如此月高星淡淡,實是一個大好的殺人之夜!”

赫然是與戰傳說同投宿此店的年輕人發出的聲音。

一怔之下,戰傳說忽然明白過來,一定是此人易容成他人模樣後再胡作非為,引來他人追殺。

真正見過戰傳說真面目的人少之又少,那人為何偏偏要易容成他的模樣?

若說這其中另有陰謀,但戰傳說與外人幾乎沒有任何恩怨,又何來針對他的陰謀?

無論如何,戰傳說想必此人絕非善類,因為六道門乃樂土頗負盛名的正道門派,當年在對付邪派九極神教時出力甚多。

這時,北向一個略顯尖銳的聲音高聲道:“戰傳說,今夜你已是插翅難逃!”

戰傳說大驚,一時束手無策,心道:“六道門何以知道我亦在此?他們與我又有什麼恩仇?”

忽然心態一轉,醒悟過來,明白六道門所稱的“戰傳說”,應是指那來歷蹊蹺的年輕人。由此看來,此人果然是在冒著自己之名為非作歹。

戰傳說怒焰頓生,心中忖道:“此人大概不會料到會與我相遇吧?但他在遇見我之後,仍是鎮定自如,倒是殊不容易!”

思忖間,尖銳的暗器破空聲倏然響起,懾人心魄。隨即聽得那年輕人長笑道:“諸位皆是前輩高人,為何也用暗器?”

窗櫺斷裂的“咔嚓”聲響起,立即引來一片呼喝聲。待戰傳說靠近窗戶向後院望去時,只見客棧的後院中已有五人。居中的正是那一襲白衣的年輕人,另有四人將他團團圍住,此四人身著麻衣草鞋,正是六道門弟子特有的裝束。

戰傳說拿定主意,他倒要看看那年輕人究竟如何假借他的面目為非作歹。在此之前,他雖已兩次與此人照面,但因為內心慌亂,都未對對方細加察看,這時才看清,此人佩有一柄長劍,長身玉立於後院中,頗具神韻。

六道門四人中的一人沉聲道:“刑破乃二十餘年前武界中最可怕的殺手,死於他手下的人不可計數。戰傳說,你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維護刑破,更殘殺我六道門弟子,今日我等必除去你這個禍害!”

戰傳說在客棧內將這番話聽得清清楚楚,他心中不由一震,暗道:“刑破?好熟悉的名字……是了,在荒漠中,不是有人自稱刑破嗎?不知六道門口中所謂的'刑破'與我在戈壁荒漠中所見到的刑破是否為同一人。記得先前與褐衣人偶聚而自稱'刑破'之人曾說他自己一向只殺人而不曾救過人,照此看來,他多半就是六道門中人所言之刑破。”

只是世間又豈有如此巧遇?刑破剛在戈壁中救了自己,此時卻又被易容成自己的人所救?

戰傳說百思不得其解,只聽得那年輕人不屑地冷笑一聲,道:“身為武者,誰的手上不曾沾過血腥?其實又何需多言,只要爾等能取了我的性命,日後是非曲直自是由你們分說!”略停片刻,接著道,“可惜六道門只是徒具虛名,若非本公子有意留下線索,爾等休想能追踪至此!此地已非六道門的勢力範圍,卻恰好可做你們的葬身之地!”

身形微動間,一抹幽光自他腰間閃掣而出,已有一劍在手。

戰傳說暗道:“此人劍道修為只怕遠在我之上。”心中驚愕之意更甚。

那年輕人右手上揚,與身平齊,劍尖垂直指向地面,與其身軀相距半尺,劍光如流水。

在客棧房內的戰傳說目光倏然一跳,他赫然發現此人所用的起手式竟與父親劍法的起手式一般無二!

這是巧合,還是有著說不清、理還亂的淵源?

明月高照,月光如水。

如水銀流瀉的月光下,一道淒迷的光弧驀然劃空而出,迅即幻化為萬點寒芒,向正前方的六道門中人席捲而去。劍法飄逸快絕,予人的心神以不可抗拒之感。

四名六道門之人論輩分僅比六道門門主蒼封神低一等。蒼封神並無嫡傳弟子,此四人皆為蒼封神師兄的弟子,分別名為賀易風、倪易齋、湯易修、騰易浪。蒼封神入門較遲,所以其大師侄賀易風竟與他年歲相仿。

首遭攻襲的是騰易浪,對方劍勢甫起,騰易浪便感到劍氣凜然,撲面而至,聲勢駭人。

沉哼一聲,騰易浪半步不移,與他朝夕相伴二十多年的短矛已如怒龍般暴射而出,毫不退縮地迎向似可摧毀一切的驚人劍勢。

招式甫出,騰易浪立時感到不妙,對方可怕的劍勢非但未被他的短矛衝潰,反而使他的短矛如陷無底深淵,所有力道、殺機頓時化作無形。

幾乎沒有任何直接的接觸,那白衣年輕人的劍已長驅直入,騰易浪的防守立時盡受掣肘,似乎任何應變之舉都已徒勞無益。

但騰易浪終是六道門第二代弟子,一驚之下,立時將自身修為提至無以復加的極限,不僅五尺短矛竟因此而呈現驚人的弧度,並在間不容髮的瞬息間掠過丈餘空間內的每一角度。

短矛威勢駭然,強大的真力直透矛桿而出,形成無形壓迫力,讓人呼吸頓滯。

但就在騰易浪的氣勢達到最強的那一刻,對方的劍已如不可捉摸地鬼魅般刺入。

一聲淒厲大吼,騰易浪胸前血花怒放,短矛沖天飛起,人已狂跌而出。

事實上他在未中招之前已於不知不覺中被對方迫退三丈之距!對此,騰易浪完全是在下意識完成的,自己並未察覺。而易容為“戰傳說”模樣的年輕人卻藉這種方式避過了另外三人第一輪攻擊,免於陷入前後夾擊的境地。

一劍擊傷騰易浪後,賀易風、倪易齋、湯易修已不分先後同時攻到,二刀一槍交織成一張絕殺之刃網,向對方席捲而至。

那年輕人的身軀便如同颶風中的一片輕羽,毫無分量之感地順勢斜斜飄起,看似未曾藉力,卻有驚人之速。長劍迴盪,劃過一道近乎完美的曲線,幾乎在同一時間與賀易風、倪易齋的刀及湯易修的槍相接實,一觸即起,憑藉妙至毫巔的手勢的變化,竟借兵刃相接之際憑空產生驚人力道,輕微至幾不可聞的金鐵交鳴聲後,那一襲白衣的年輕人已從容自三人合力圍殺之局脫身而出。

一攻一守之間,其劍法之卓絕已暴露無遺。

這一切其實僅在極短的瞬息間發生,戰傳說卻在黑暗中暗籲了一口氣。他看出與自己全無二致的年輕人的劍法起手式雖與父親的劍法相同,隨後所展露出的劍法也似曾相仿,但戰傳說卻看得分明,兩者之間唯有形似,而無神似!眼前此人的劍法固然精絕,但卻少了那種傲然天下的無上尊貴之氣。

戰傳說心中疑慮稍去,又有疑雲升起,按理親眼目睹父親與千異一戰的人,唯有不二法門四大使者與自己而已。照此看來,那眼前這年輕人的劍法與父親的劍法即使僅僅只是“形似”,亦不應出現,更何況眼前此人如此的年輕?

戰傳說思忖之間,後院中全力搏殺的雙方又攻守了數十招。

“當……”一聲驚人的金鐵交鳴聲後,倪易齋右腕一痛,手中兵器脫手。

但未等那年輕的白衣劍客擴大戰果,賀易風、湯易修已及時封擋,救下倪易齋。

白衣劍客以一敵四,竟仍略佔上風。倪易齋受傷後,雙方形勢更為強弱分明。

戰傳說大為躊躇。

一方面,他知道六道門乃正道門派,此時有難,本應助其一臂之力,但刑破在戈壁中曾救過他,而白衣劍客卻是因為刑破的緣故而與六道門結下怨仇。照此看來,自己若與六道門聯手對付白衣劍客,似乎又有悖情理。

戰傳說正猶豫間,倏聞一聲痛呼,倪易齋終是未能逃過一劫,勉力應敵的他右臂被對方一劍斬落。

白衣劍客一聲長笑,腳下斜踏,劍如微微輕風,飄掠而出,一劍之下,年歲最大的賀易風頓覺自己所有生機竟被完全封住,驚愕之下,暴退丈許。

身形未定,赫然發現湯易修手摀胸前,瞳孔放大,仰天向後緩緩倒去。

賀易風、倪易齋同時大吼一聲:“七師弟……”飛身上前察看。

白衣劍客並不急於進攻,顯得胸有成竹,他長劍遙指賀、倪二人,冷聲道:“六道門的追踪之術尚屬上佳,若論武學,卻讓人不敢恭維。今日你們追踪我戰傳說,實是太不明智!”

賀易風霍然轉身,低啞著聲音道:“倪師弟,你走吧,去告訴掌門師叔,我是死在戰傳說的手上!”

倪易齋顫聲道:“不,你我二人……一同對敵……”斷臂之傷使他臉色煞白如紙。

賀易風大吼一聲:“走,快走!”目眥欲裂。

白衣劍客哈哈一笑,道:“你們二人誰也走脫不了!”

賀易風面沉如水,刀交左手,倏然揮刀,竟是斬向自己的右臂。

寒刃過處,右臂立時出現一道長而深的血槽。

幾乎與此同時,賀易風的臉色變得一片赤紅,紅得觸目驚心,近乎詭異。

倪易齋嘶聲道:“大師兄……”聲音悲憤而絕望,驀然轉身,向後院外疾掠而去。

奇怪的是那白衣劍客竟未攔截,而是神色肅然地望著賀易風,沉聲道:“六道歸元?!”

賀易風未曾答話,他的刀重執右手,刀尖下指,右臂的鮮血自刀身流下,滴落於地。

刀,竟發出低沉的“嗡嗡……”輕鳴聲,彷若是刀的嘶吼。

賀易風眼中的光芒漸漸消失,變得一片死灰,唯有在眼神的最深處,方能窺出一點森寒的殺機。

——那是賀易風的靈魂所在。

六道門在武界中絕非無足輕重的門派,而其門中弟子較弱卻又是不爭的事實。

但六道門門主的武功卻足以躋身樂土武界絕頂高手之列。

這便是因為六道門的最高武學——六道歸元!唯有掌門人或即將接任掌門人者方可習練此絕學,而六道歸元的最高境界遠非六道門的“六道劍法”可比。

此時賀易風欲以“六道歸元”迎敵,可見他已被六道門門主蒼封神定為繼承下任門主之位的弟子。

但事實上以賀易風的修為,尚無法真正達到六道歸元之境,他心知今日之局,極可能就是全軍覆滅。權衡之下,賀易風決定以“化血催元”之術,強行將自身的潛能催運,以達到六道歸元之境。但無論是賀易風,還是倪易齋,心中都明白以這種方式對敵,最終的結局極可能是賀易風無法承受六道歸元的空前氣勁。

但白衣劍客卻並未能洞悉這一點,他只知六道門中六道歸元的可怕,故當倪易齋藉機抽身而退時,他竟未加以攔阻,而是全神戒備賀易風。

賀易風緩緩舉刀,刀至齊肩時,倏然顫鳴,刀身所沾染的鮮血驀然被無形真力激化為血霧,將刀身籠罩其中,蔚為奇觀。

白衣劍客如鷹隼般掠空而起,以瞬息千里之速閃電般迫近賀易風。

劍起!

快至虛實莫辨,似乎疾刺向賀易風咽喉的不是劍,而是一往無回的意念。

縱是在黑暗處觀戰的戰傳說亦感到如身臨其境般的壓力。

賀易風長嘯如鬼哭神泣,似已不為人類所有。

長嘯聲中,刀刃驀然破空劃出,似若憑空突起一股颶風,自下而上暴卷,聲勢駭人。

刀劍交擊之聲竟是那般沉悶,讓人頓感心神滯納,極為不適。

白衣劍客只覺一股奇大的力道透劍而至,胸口如負荷千斤重壓,手中兵器幾乎把持不住。

白衣劍客暴旋而起,劍芒貼身飛揚,形成巨大的光柱,試圖封擋對方接踵而至的攻擊。

賀易風如影隨形,沖天而起,高擎長刀,遙遙橫劈,刀法簡練至無以復加,卻偏偏有千軍辟易之勢!此刻賀易風自知無法久撐,故一味全力攻襲。

在這一刀之下,巨大的光柱頓時化作萬點銀芒,倒捲而回。

白衣劍客悶哼一聲,如輕羽般倒飄而出,長劍倏然下指,火星四濺,長劍在地上劃出一道驚心動魄的軌跡,倏而彈起,終穩定身形。

但他的肩肋處卻已綻開一片血紅色。

賀易風臉上卻毫無喜色,依舊是一片死灰。沒有任何停滯,他已身形再起,凌空揮刀縱劈!刀猶如魔鬼附體,破空之聲森然可怖,看似簡單的一刀,刀的軌跡卻撲朔迷離,不可捉摸。

白衣劍客的嘴角忽然浮現出一抹飽含冷酷殺機的笑意,笑意森寒如冰。

他竟毫不退讓地向賀易風的刀迎去!

刀劍悍然接實,勁氣四溢。

白衣劍客一聲長笑,如被無形繩索牽引一般倒掠。

“鏘啷……”聲中,他已還劍入鞘,灑脫至極。

戰傳說大為疑惑。

卻見賀易風僵立當場,眼神極度驚愕,似乎他正遭遇了一件完全出乎他意料之事。

他以扭曲而古怪的聲音道:“……難道,你是……”

白衣劍客面無表情地道:“可惜,你知道得太遲了!”

賀易風張了張口,卻未能出聲,“噹啷……”一聲,他的刀已脫手墜地。與此同時,他的臉部面色突然褪盡,變得極為蒼白。

“噗……”他的腹部突然有血箭標射而出,化為漫天血霧,情景駭人至極。

賀易風如朽木般轟然倒下。

戰傳說目瞪口呆,他分明看到雙方全力一搏時,應是勢均力敵,賀易風並未被對方的劍所傷。

但此刻賀易風卻不可思議地倒下了,就此斃命。

戰傳說忽然想到賀易風在生命的最後時刻所說的那句話,莫非,在生命消亡之時,他已察覺到異乎尋常之處?甚至,他已明白了對方的身份?

但這一切已隨著賀易風的死亡而成了不解之謎。

那白衣劍客長長吁了一口氣,抬頭望瞭望星空,隨即徑直離開客棧而去。

他竟走得那麼從容,似乎並未在意六道門會因仇恨而對他窮追不捨,未曾想到蒼封神的武學修為遠非賀易風等人可比。

戰傳說立於窗前,忽然感到了一種涼意,他抬頭望瞭望天空,月色銀白,使天空顯得那麼遙遠而縹緲虛無。

良久,客棧中才有響動,顯然客棧裡的掌櫃、伙計已因方才的血腥一幕深深驚悸,此刻方才緩過氣來。

也許,在他們眼中,這只是一場江湖尋常仇殺,唯有戰傳說才知道這絕非一般的恩怨仇殺,在它的背後,必然有著驚人的秘密,而且極可能與他有著密切關聯的秘密。

就在他即將轉身之時,忽然目光一跳,似乎看到倒在地上的騰易浪動了動,待他再細看之時,卻再無動靜。

戰傳說心中飛速轉念,思忖著該不該去看個究竟,當他想到六道門極可能是查清此事真相的唯一線索時,立時拿定了主意。

但他並未顯露出武功底子從窗口躍下,而是走至後院。到了後院,戰傳說故作驚慌失措地道:“掌櫃,掌櫃……出人命了!”

客棧底層剛亮起的唯一一盞燈倏然滅了。戰傳說暗自好笑,他知道定是客棧老掌櫃怕招惹禍端,裝聾作啞。

當戰傳說走向騰易浪時,他的腳下踏著黏濕的血跡,感覺極為不適,空氣中瀰漫著微甜的血腥氣息。

行至騰易浪身旁,戰傳說蹲下身來,探了探他的鼻息,心中一喜一驚:他果然尚有鼻息,只是極為微弱。

人命關天,戰傳說再也顧不上掩飾形跡,他迅即出手封住了騰易浪胸前傷口周圍的幾處穴道,再將自身的真力輸入對方體內。過了一陣子,只聽得騰易浪低低呻吟了一聲,長長地籲了一口氣。

戰傳說猛然記起一事,心中“咯噔……”一聲,急忙伸手在地上摸了一把,立時沾了滿手的血污,然後將之在臉上一抹,這才鬆了一口氣。原來他擔心騰易浪醒過來見到他時,會把他當做兇手。

騰易浪終於緩緩睜開了眼睛,當他看到戰傳說時,眼中流露出驚愕之色,似張口慾言。戰傳說急忙道:“你失血太多,不宜多言。”

這是戰傳說第一次救人,他的心怦怦亂跳,喉頭亦有些發澀。定了定神,他拿定主意,高聲喊道:“掌櫃的,此人已醒轉,快去鎮上尋些金瘡藥,事後少不了好好酬謝你們!若是見死不救,日後你們可脫不了干係!”

卻無人回應,客棧靜寂得彷彿死去了一般。

戰傳說又重複了一遍,這才見方才滅了燈的房內又重新亮起了燈光。一陣咳嗽聲後,老掌櫃的聲音傳出:“出什麼事了?咳咳……小店乃小本經營,一向規規矩矩的……羅三,羅三,羅三,去看看後院出了什麼事……”

似乎方才他真的對後院的事一無所知,戰傳說只覺又好氣又好笑。

也許是因為戰傳說的金錠起了作用,半個時辰後,羅三便從鎮子的藥店中購來了金瘡藥。

無須戰傳說吩咐,老掌櫃和羅三將騰易浪安置在戰傳說的房中後,即自行退出了,他們自知應盡可能迴避江湖糾葛。

戰傳說並不能確知六道門與那白衣劍客之間孰是孰非,掩上門後,他細細思慮,仍無法理清頭緒。

到了後半夜,戰傳說漸感疲倦,正矇矓欲睡之際,忽聞輕響聲,驚醒一看,卻見騰易浪似乎要掙扎著支撐坐起。戰傳說忙勸阻道:“你傷得極重,且莫妄動。”

騰易浪重新躺下,聲音低弱地道:“是你……救了我?”

戰傳說含糊地道:“在下只是投宿此地的人而已。”

騰易浪道:“你……封了我幾處穴道,並……並非尋常客人。”

戰傳說一怔,隨即道:“可惜我的修為實在有限,除了救人,只怕再無他用。”

騰易浪關切地道:“我的三位……師兄呢?”

戰傳說沉默了片刻,如實道:“除一人重傷脫身外,其餘的都……被殺了。 ”說完這些,他頗有些不安,只恐騰易浪心神激動再度暈厥。

出乎他意料的是騰易浪竟久久不語。

屋內很暗,只有窗口透入的少許月光。藉著月光,戰傳說留意到騰易浪牙關緊咬,五官扭曲,顯然是竭力強忍心中的悲痛。

半晌,騰易浪方嘶聲道:“戰傳說!若是有朝一日你落入六道門手中,我騰易浪定……將食你的肉、寢你的皮!”

乍聞自己的名字,戰傳說不由為之一震,縱然他已知道騰易浪所指並非自己,但仍是難免有下意識的震愕。當他回過神來再看時,心中“騰……”地升起一股怒焰,想到自己因為那神秘的白衣劍客之故而背負臭罵,不由惱怒不已。

定了定神,他試探著道:“戰傳說此名,倒是耳生得很。”

“是嗎?哼哼,那麼戰曲之名,你……咳咳……不會未聽說過吧?”騰易浪道,言語竟似有不滿之意。

戰傳說忙道:“這個自然,他與千島盟高手千異一戰舉世皆知!”

騰易浪道:“四年前戰曲與千異一戰後,武界中人對戰曲自是敬重得很……”說到這兒,他忽然聽到戰傳說“啊……”的一聲驚呼,若非是在夜裡,他還可看到戰傳說一臉驚愕萬分之狀。

騰易浪喘息了一陣,方道:“……又有何不妥?”

戰傳說結結巴巴地道:“你說……說戰曲與千異一戰,是……是在四年前?”

騰易浪道:“正是,難道連此事你也有所懷疑……懷疑嗎?”

戰傳說再也無法安然端坐床前,他猛然站起身來,來回踱了幾步,卻不知意欲何為,腦中一片混亂。口中道:“……啊……不是,我只是想問一問是否正好是四年——是了,今天是八月十五,恰好是整整四年……如此說來,今天便是在四年後了,而並非在數日之後……”

他一口氣說了這麼多,卻雜亂無章,如同他混亂不堪的思緒。

騰易浪所說的話對他來說不啻於一記晴天霹靂!

“難道,父親與千異那一戰真的是在四年前發生的?”

“難道,自己在戈壁古廟中昏迷後醒來時,就是在四年之後?”

這一切是多麼的不可思議,令人難以置信。

但若非如此,又怎能解釋今日又是八月十五中秋節?這本是讓戰傳說無法明白的事。

原來在戈壁中他度過的時間不是數日,亦非數月,而是整整四年!

這一切,孰真孰假?

倏地,戰傳說想起一事:“難道掌櫃、羅三以及那容貌與自己完全相同的人見我之後,並無異常神情,是因為四年時光過去,自己的容貌已改變了許多?所以,他人同時見到自己與白衣劍客時,才不會驚詫?”

戰傳說對今日離龍靈關一戰已整整四年一事本頗為懷疑,但念及這一點,卻有些相信了。唯有如此,方可解釋羅三及那自稱“戰傳說”的年輕人見到他時的平靜。

騰易浪在命懸一線時被救醒,身子虛弱至極,他強支著說了這麼多話後,終支持不住,再度昏迷過去。

戰傳說獨自一人在房中來回踱步,一遍又一遍。

終於,他站定了,長長地吸了一口氣,旋即摸索著將屋內的油燈點燃,端著油燈慢慢地走至一塊已有些破損的銅鏡前,用衣袖小心擦去臉上的血跡。

燈火搖曳,明滅不定。

雖然戰傳說心中已有所準備,但當他抹盡臉部血跡,看清鏡中的人後,身子仍是不由一震,燈油頓時傾灑於手上,油燈也滅了。

他所看到的鏡中人的容貌,與他原先的容貌果然已截然不同,即使是真的已有四年時光流逝,亦決不會有如此徹底的變化!

直到此時,他才察覺到自己的身軀已高大了許多,原有的少年稚氣,此刻在他身上已蕩然無存。

他的鼻子更為俊挺,原先的清冷之意淡了,卻隱隱顯露出倜儻灑脫,變化最大的是他的眼神,不再是原先的靜如止水,而是隱隱有一絲熱切在其中湧動。正是因為這些陌生的眼神,最讓戰傳說對自己的變化難以置信,若非親見,他絕難相信人的眼神亦可以改變。

離開神秘的古廟之後,他見到了容貌與自己完全相同的人,隨後卻發現自己與從前已截然不同,如此匪夷所思的變故接踵發生在戰傳說的身上,使他恍如置身夢中。

他堅信即使真的已是四載光陰流逝,自己的容貌亦不會有如此大的變化,故他斷定一定有人在他迷暈不知時為他易了容,而為其易容者自應是古廟中的神秘人物。

戰傳說在黑暗中用手在臉部仔細摸索,他要看看究竟是什麼樣高明的易容術可以如此不顯山露水。

搜索一陣子後,戰傳說的心忽然漸漸提起——他竟無法找到自己臉上的任何易容過的痕跡,憑著手感,他清晰地感覺到自己手指所觸碰的就是真實的肌膚。

這甚至比發現自己容貌已有改變更讓戰傳說吃驚!因為容貌突然改變,尚有可推測的可能,但發覺自己容貌雖已改變,卻無任何經過他人易容後的痕跡,則已無法作任何推測了。

戰傳說之父戰曲的劍道修為驚世駭俗,但戰傳說的武學進展一直不盡如人意,無論是戰曲還是戰傳說,皆有些心高氣傲,他們都無法接受平庸,於是在如術數、陰陽五行、土木、易容術、步法、醫術、琴棋書畫等諸多方面,戰曲都盡可能向其子多加傳授,戰傳說亦不負其厚望,苦加鑽研。他那極佳的異賦未能為他帶來絕世武學,卻使他幾可謂通曉百術。對易容之術,戰傳說亦有不俗造詣,他相信世間絕無高明至連他都無法窺破的易容術。

太多的震愕迷茫後,戰傳說反而變得異乎尋常地冷靜了。

也就在此刻,他心中忽然升起一種強烈的被愚弄了的感覺。

愚弄他的人就是古廟中的神秘人物!

若今日真的與龍靈關一戰已相距四年,那麼自己便是在古廟中昏迷後,不知不覺昏睡了四年,儘管這令人有些難以置信。四年時光,在人的一生中也不能算短暫,那神秘人物憑什麼擅自剝奪了他四年的生命?在那四年中,他一直在無聲無息、無知無覺之中,與死亡又有何異?

更何況神秘人物更在他毫無知覺之時,徹底地改變了他的容貌。對戰傳說而言,似乎是一覺醒來,才發現自己已踏入另一個陌生的時間、空間。

也許,從某種意義上說,雖然戰傳說依然安然無恙地活著,但已被迫成了另一個與原先的戰傳說迥異的人。

也許,除了靈魂尚存外,其他的一切都已完全改變。

他開始慶幸自己救下了六道門的人,如此一來,至少也許會有可助他解開一連串蹊蹺古怪之事的線索。這一次,戰傳說已一心一意地要挽救騰易浪的性命。

北向,離這小鎮三十里遠的地方,本有一個與此鎮規模相仿的鎮子,但如今不知因何這個鎮子已蕩然無存,只有鎮中的一棵需數人環抱的古樟仍巍然聳立,粗大的樹幹上留下了千奇百怪的疤痕。

此刻,在古樟下正有兩個人影相對而立,面向南而立的是一青衣人,他與古樟挨得極近,似乎已與古樟融為一體。另一人是一襲白衫,在銀色的月光下,赫然可見他的肩肋處有一片醒目的赤紅色。

夜空大地萬籟俱寂!

青衣人的聲音低沉傳出:“術衣,有幾個六道門中人追踪而至?”

“四人。”被稱做“術衣”者聲音清朗。

“你將他們全殺了?”青衣人道。

“沒有,按規矩,我有意讓其中一人脫身而去。”術衣道。

“下一個目標,該是九歌城了。”青衣人道。

“我明白。”術衣道。頓了一頓,他接著又道:“對了,在那客棧中,我還遇見一個年歲與我相仿的人,我已看出他身懷武學,但武功卻應不十分高明。此人衣飾尋常,可我發現他所攜帶的包裹卻沉甸異常,極可能是貴重之物,其神色顯得有些慌張,也許是因為他包裹中的財物來歷蹊蹺。”

“哦,你有沒有將他一併殺了?”

“沒有,因為我要以這人見證今夜客棧中所發生的一切。”術衣道。

“很……好。”青衣人緩緩地道。

清晨,當騰易浪甦醒了過來時,戰傳說已能坦然以對了。

但他萬萬沒有料到騰易浪醒後的第一件事竟是向羅三要了一大壺酒。

戰傳說大為氣惱,心中忖道:“我好不容易將你從死亡邊緣救回,你卻如此不自重!”

騰易浪臉色黝黑,前額高且寬,此刻他的嘴唇因失血過多而乾裂出血口子。

騰易浪吃力地捧著酒壺,就將酒往嘴中倒,只喝了一口,立即嗆出。劇烈的咳嗽牽動了傷口,使他痛苦不堪,臉上立時滲出了豆大的汗珠。

大口喘息了一陣子後,騰易浪又捧起酒猛喝一氣,他的手在顫抖,酒便有一半灑在了他的身上。

戰傳說一把奪過酒壺,不無譏諷地道:“原來你竟是酒中豪傑!”

騰易浪吃力地喘息著,那情景讓人感到也許他隨時都有可能會突然窒息。半晌過後,他的呼吸方平緩過來,聲音低啞地道:“你可知二年前我是……滴酒不沾的?”

戰傳說一怔,他的確未曾料想到此事,看騰易浪如此舉止,誰都會認定他是在酒中泡了幾十年的酒鬼。

“二年前,我六道門中發生了一件當時震驚樂土的事,想必你亦聽說過吧?”

戰傳說含糊不清地“嗯”了一聲。

“當時我掌門師叔與幾位師兄皆因事外出,門中只留有我及女眷還有一些後輩。沒想到就在掌門師叔諸人離開的第二個晚上,我四師兄之妻及其子突然被殺,同時還有我一個未滿二十的小師弟亦遇難!”

騰易浪說到這兒,他的眼中流露出極度痛苦之色,聲音更為低啞:“六道門的人懷疑是我所為,因為我四師兄之妻本是我同門師妹,當年我與四師兄皆鍾情於她。為此我與四師兄一向不和,並有幾次爭執。雖然誰也沒有將……心中對我的懷疑說出,但我卻能感覺到。而我,卻難以申辯,因為不知為何,那一夜我很早就入睡了,而且之後發生了廝殺我竟一直未醒來…… ”

戰傳說眉頭微微一跳。

“……若說四師兄一家被殺時我正在沉睡中,又有誰會相信?無怪乎同門中人會對我起疑心了。只是因為沒有證據,他們才未把話挑明。從那時起,我便開始學會了喝酒,因為……咳咳……因為同門中人每個人都對我冷眼相視,除了酒,一切……都是冷的……”

戰傳說有些同情騰易浪了,他打斷了對方的話,道:“最終這一切真相大白了,對不對?”

“不錯,我一直在追查真相,所幸蒼天有眼,終讓我查出真正的兇手就是戰傳說!他亦親口承認了此案,我六道門自半年前開始便一直追殺此人,但……終未能如願!”

戰傳說皺了皺眉,道:“但既然他能將此事隱瞞了一年多,為何卻要在半年前說出真相?若是他一直對此矢口否認,那豈非永遠也不會有人知道此事與他有關?難道,這其中會另有蹊蹺之處?”

騰易浪道:“此事的確透著古怪,但若非這是事實,又有誰會愚蠢到把如此禍端主動引至自己身上? ”

戰傳說幾乎脫口而出:“因為他並非真正的戰傳說!”但終還是忍住了。

傍晚時分,客棧店內響起嘈雜人聲,少頃,便有腳步聲在木梯上響起。

一直閉目似睡似醒的騰易浪忽然睜開眼來,低聲道:“是掌門師叔來了。”

戰傳說心中一動,道:“你如何能斷言?”

騰易浪道: “本門掌門左腿有疾,故腳步聲與眾不同,只要是本門弟子,皆能分辨得出!”

戰傳說留意細聽,果然有一人的腳步聲輕一聲,重一聲;急一聲,緩一聲。

羅三推門而入後,便退至一側了,門外立著七八人,皆是麻衣草鞋,裝束並無不同,顯然皆為六道門中人。縱是如此,戰傳說仍是一眼便認出居中留有清須者定是六道門門主蒼封神,此人並不高大,但渾身上下卻透著唯有絕世高手才有的卓絕氣勢,讓人難以正視。

他的眉骨甚高,這使得其目光似乎總是微微低垂,偶爾目光閃動之際,便如陽光突然穿透層層烏雲,奪人心魄。

當他出現於門外時,臉上並無任何表情,倒是他身後有三人同時撲至騰易浪的床前,其中一人右臂蕩然無存,另外兩人則比如今的戰傳說還年輕。

那斷臂之人正是自“喜來客棧”脫身離去的倪易齋,顯而易見,是他引來了同門中人。

倪易齋悲喜交加地道:“五師弟,你還活著?你還活著!”

騰易浪微微點頭,面向那眉骨高聳之人道:“師叔,易浪無能,讓戰傳說走脫了,自己卻苟活下來……”

那人果然是六道門門主蒼封神!

蒼封神目光微抬,略略打量了戰傳說一眼後,道:“想必是這位少俠救了蒼某師侄?”

戰傳說第一次被他人稱做“少俠”,頗不習慣,忙道:“只是舉手之勞而已。”

這時,騰易浪悲愴地道:“師叔,大師兄、二師兄皆是被戰傳說那小子殺害的,戰傳說在六道門已欠下五條人命了,我……我……”由於太過激動,他竟難以成語。

蒼封神聲音低緩地道:“你太累了,關於戰傳說的事,師叔會放在心上的。”說著,他已走近騰易浪,握住了他的手,輕聲道,“你安心休息養傷,戰傳說死有餘辜,六道門不會輕易放過他的!”

騰易浪低低地似乎又說了些什麼,卻已無法聽清,少頃,他竟就此沉沉睡去。

蒼封神這才放開他的手。

六道門眾弟子神情中皆有憤恨之色。

戰傳說忽然感到極不是滋味,因為他本是真正的戰傳說。

就在這時,有一六道門年輕弟子快步而入,對蒼封神附耳以細如蚊蚋的聲音低聲耳語了一番。

蒼封神眼中精芒倏閃即逝,淡淡地道:“這只怕是戰傳說的障眼法。他們二人慘遭毒手,門中弟子聞訊無不悲慟,唯有讓他們早日入土為安,方可略慰六道門三百弟子之心!”

那年輕弟子欲言又止。

雖然蒼封神力邀戰傳說前往六道門以答謝其對騰易浪的救命之恩,但戰傳說卻婉言拒絕了。

在花鎮打聽了龍靈關的方向後,他便離開花鎮向東北方向而行。

此時,他已知道如今距父親與千島盟刀客千異一戰確實已有四年,除非整個花鎮的人都在對他說謊。

天下之大,卻似乎並無戰傳說可去之處。既然如此,他便決定前去龍靈關,至少,那兒曾留下他父親的足跡,還有一柄與他的家族有著莫大關係的“龍之劍”。

一路上,戰傳說無意中聽到有人提及龍靈關一戰以及“龍之劍”,每個人提及千異挑戰樂土高手時,都說是在四年前。如此看來,戰傳說在戈壁古廟中昏迷後有四年時光悄然而過已是不爭的事實。

而提及龍之劍的人越多,說明戰傳說越來越接近龍靈關。

想到四年時光在不知不覺中灰飛煙滅,化為烏有,戰傳說心中之感慨可想而知。正因為如此,他愈發急於見到龍之劍,也許他感到唯有見到了龍之劍,才能使他因時間的斷層而漂泊無定的心沉靜下來,所以他步履匆匆,少有停歇。

第三天黃昏。

因為急著趕路,戰傳說已一日未曾停歇。當他見到前方山腳下有一面自樹林間挑出的幌子,寫著“茶”字,迎風飄揚時,頓時感到口乾舌燥。未作遲疑,戰傳說加快了步子,向那茶舖走去。

茶舖是設在一小片柏樹林中,有三棵並排的柏樹被斬斷上半部分,砍去枝丫,便成了茶舖一側的三根支柱。舖內除了在灶間忙碌的茶博士及一名伙計外,只有一個客人,正背向戰傳說這邊而坐,腰桿挺得筆直,如同一桿標槍。

戰傳說飛步走入茶舖,目光無意中掃過那茶客時,先是一怔,隨即臉上有了甚為奇怪的表情。

那茶客似乎也察覺到戰傳說注視他的目光,緩緩地轉過身來,望著戰傳說微微一笑,清俊爾雅。戰傳說失聲道:“是你……沒想到這麼快便與你重逢了。”

那茶客赫然是六道門一年輕弟子,此人曾向六道門門主蒼封神低聲細語,故戰傳說對此人有些印象。六道門弟子衣著獨特,戰傳說從背影便能看出對方是六道門的人。

孰料那人卻道:“在下丁聰,其實此次你我並非偶逢,丁某是有意在此等候你。”

戰傳說大惑不解,怔怔地望著丁聰,一時難以明白其中玄機。

立足於此山崗上,可將遠處茶舖四周的情景一覽無遺。

戰傳說與丁聰相隔丈許,並立於山崗之巔。沉默了良久,戰傳說忍不住開口道:“不知丁……丁兄為何要在此等我?”他本欲稱對方為“丁大哥”,忽然間記起四年時光流逝,今日自己已十八歲了,丁聰未必比自己年長,當下及時改口。

丁聰的目光投向遙遠不可知的地方,半晌方才長吁了一口氣,收回目光,直視著戰傳說,道:“我是為殺你而來的。”

戰傳說的表情頓時凝固。但丁聰神色平靜,眼中更無絲毫殺機,戰傳說暗籲了一口氣,道:“丁兄說笑了。”

丁聰緩緩搖頭,道:“這並非戲言,我是奉門主之命前來殺你的。”

戰傳說心中劇震,脫口道:“怎會如此?”

但憑直覺他又感到對方並非虛妄之言,不由多看了丁聰幾眼。忽然間,他發現丁聰看似平靜中的眼神,竟隱藏著無數的痛苦、徬徨、矛盾、困惑……只是這一切都隱藏在眸子的最深處。

丁聰道:“賀易風乃我六道門四旗旗主之一,論武功、品行皆令門中弟子敬服,我發現賀旗主的致命傷口並非劍傷,而戰傳說所用的兵器是劍,這其中必有蹊蹺之處。我仔細察看了賀旗主的傷口,發現傷口外的衣衫完好無損,而傷口里外皆有如被烈火熾燒!若由此推測,殺了賀旗主的真正兇手,極可能並非戰傳說。但我對門主提及此事時,他卻並未深究,初時我不明白一向極富智謀的門主這次為何如此大意,直到他暗中吩咐我將你殺之時,我才明白也許他早已留意到賀旗主傷口的異樣,但為了某種原因,他並不想讓他人察覺,更不能讓外人知曉此事!”

戰傳說輕嘆一聲,道:“丁兄是覺得殺害賀旗主的兇手另有其人?”

丁聰點頭道:“眾所周知,戰傳說所用的兵器是劍,所擅長的亦是劍法。雖然最初是戰傳說與賀旗主等人相戰,但這僅僅是憑倪副 主在脫身離去前所看到的情景。在此之後發生了什麼事,誰也不知。”

戰傳說道:“並非如此。我親眼目睹自始至終,並未有他人介入其中。”

丁聰緊接著戰傳說的話道:“我相信你所說的話。照此看來,剩下的可能便是戰傳說除了世所共知的劍法外,還另有一種更可怕的武學。他正是利用這種武學殺了賀旗主,而我家門主其實能從賀旗主的傷口看出端倪,但因為某種原因,他卻願把它掩蓋下來。”

說完望了戰傳說一眼,眼中有了無奈之色,接著道:“換而言之,我家門主已從武功看出兇手戰傳說與某一門派或某人有著非同一般的聯繫,他卻假意懷疑你是除戰傳說外另一兇手,要我伺機將你殺了!”

戰傳說忽然笑了。

笑罷方道:“為什麼你不依貴門主之言而行,反而將一切對我和盤托出?難道你對貴門主有所疑慮,對我反倒深信不疑?”

丁聰毫不猶豫地道:“道理很簡單,我家門主真正要除去的人其實是我。”

戰傳說頗有些意外地看了丁聰一眼。

丁聰神情顯得有些激動了,他道:“因為門主的掩蓋,所以在此之前,極可能唯有我與他二人知道賀旗主傷口的蹊蹺疑點。門主對我終有些不放心,於是他便有意讓我設法狙殺你。事實上,他定是看出你的武功在我之上,最終只會反而被你所殺,藉此他便可以解除心頭之患,隨後六道門便可以藉我被你所殺之由,將你除去,那麼門主從此便可高枕無憂!”

戰傳說心中之震驚難以言喻。

讓他震驚的並非丁聰所推測的可能存在的計謀,而是丁聰身為六道門弟子,何以會對自己的門主有疑心?

丁聰像是看出了他的心思,道:“當我將賀旗主傷口處的異常告之門主時,我並未想到太多,直到門主對此事的態度異乎尋常時,我才對此細加思忖。即使在六道門中,我的武功亦是泛泛之輩,見識亦甚少,所以並不知賀旗主異常的傷口預示著什麼。於是我尋機向門中另一位旗主詢問,他並不知我問的事與賀旗主有關,因為知曉賀旗主傷口異常的只有我與門主兩人。於是他便如實告訴我,普天之下,唯有六道門的'六道歸元'達到第二層境界,方會造成如此傷口!”

戰傳說極度驚愕,以至於久久不能言語。

丁聰緩聲接道:“樂土幫派林立,武學繁雜,所以除了六道歸元之修為外,未必就沒有其他武學會形成與賀旗主相類似的傷口。但既然身為門主,在得知這一情況後,按理應設法查個水落石出才是,但他的所作所為,卻恰恰與此相反,這才是最大的可疑之處!”

戰傳說忽然感到即使丁聰的武功真的如他自己所說的那樣,在六道門內也只屬泛泛之輩,但至少他的智謀卻絕對非比尋常。

如果說蒼封神真的要藉自己之手除去丁聰,那麼促使蒼封神這麼做的原因,多半就是因為忌憚丁聰的智謀。

但如此有心計的丁聰,又怎麼會蠢至將自己對賀易風之死的疑點,一五一十地告訴蒼封神?難道真是如他所說是因為事先並未想到此事或許會與門主蒼封神有關?

以丁聰的身份,有如此想法倒也在情理之中,畢竟他只是六道門中的普通弟子,而蒼封神卻是名震武界的六道門門主。

正當戰傳說思緒聯翩之際,丁聰接著道:“六道歸元武學,唯有門主或即將接任門主之位的人方能習練。如我這般非門主嫡傳弟子者,絕無可能有此機會。故對六道歸元並不了解,只知它是本門至高武學,玄奧莫測。賀旗主已被定為門主之位的繼承人,如果他的死真的與門主有關,那麼門主既然連賀旗主這等身份的人也可下手,何況是我?”

戰傳說雖然亦覺此事疑雲重重,卻並不苟同丁聰之言,他道:“世間又豈會有處心積慮對付自己部屬的人?”

他的腦海中閃過“喜來客棧”中發生的一幕幕,想到了賀易風最後被殺時與白衣劍客的對話。此時憶起,不難發現當時賀易風亦已察覺到某種異常,只是他未能有機會將之說出而已。

丁聰略顯急切地道:“賀旗主被殺時,你是客棧中唯一一個武道中人,而我顯然是六道門中唯一一個知道賀旗主傷口異常之人。所以,你我的處境都很不妙。”

戰傳說不無譏嘲地道:“難道丁兄是希望在下與你一道先發製人,對付貴派門主?”

丁聰一臉凝重地道:“其實這一切僅止於直覺與推測,而且合你我之力,亦是處於下風。要使我們擺脫即將面臨的危機,唯有一計!”

戰傳說淡然一笑。

丁聰並不在意他的不屑,而是繼續道:“那便是向不二法門求助。只要有不二法門出面,就一定能查明真相,而且你我決不會受到威脅!”

他的眼中有光芒在閃動——那是期望的光芒!

當他提及不二法門時,原有的絕望彷彿忽然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踪,似乎“不二法門”四字具有神奇的魔力,可在瞬間予他以無窮勇氣。

戰傳說懷著異常的心情看著丁聰,他再一次深切地感受到了不二法門在世人眼中的無上尊嚴。

未等他開口說什麼,在他們的身後忽然傳來了腳步聲。

腳步聲一重一輕,一急一緩,有著某種獨特的節奏。

戰傳說與丁聰同時神色劇變。

戰傳說的後背一陣陣發涼。

他知道這獨特的腳步聲是屬於誰的。

丁聰的臉色一點一點地變得蒼白,他與戰傳說的身軀都顯得有些僵硬。

一輕一重、一急一緩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戰傳說和丁聰終於很艱難地轉過身來,站定。

六七丈外,蒼封神正以他獨特的步伐慢慢走近,身著麻衣草鞋,目光沉靜得讓人感到絲絲寒意。

六道門的追踪術獨步武界,丁聰能準確追踪戰傳說,那麼蒼封神能準確追踪至此處並不奇怪。儘管為了安全,丁聰有意選擇了這遠離大道,而且可以鳥瞰四周的山崗上,但蒼封神仍是在他絲毫未察覺的情況下接近他們了。

誰都明白,蒼封神在此時此地出現,意味著什麼。

顯然,丁聰的推測與預感並沒有錯,只是他不曾料到蒼封神比他所想像的更為縝密,也更為可怕。

此時,戰傳說、丁聰同時發覺天色已在不知不覺中暗淡了不少,三十丈之外的景緻,就已模糊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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