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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文仙》第12章
  

  第二章

  到了飯館,飯菜上桌,容匪立刻就教上了。柳卅學得很快,吃到一半已經能認得「包」,「面」,「粉」了。他靠感官來區分記憶不同的字,可這一招在辨別瀨粉和米線上卻遇到了麻煩。容匪看他吃一口瀨粉,尋思片刻才再吃上第二口。他還是頭一回看到柳卅在吃飯時面露難色,食不下嚥,便打趣說:「錯點了瀨粉和米線也沒什麼關係,上桌了發現不對勁就賴下單的人好了。」

  柳卅看看他,夾起一筷子米線塞進嘴裡,又去吃了一大口瀨粉,他埋怨起容匪了:「你別騙我,這兩碗吃上去是一樣的啊。」

  他要容匪嘗嘗,容匪推說:「我吃不下,一樣就一樣吧,那更沒什麼關係了。」

  柳卅道:「一樣的東西為什麼要有兩個名字?」

  容匪道:「誰說燒鴨瀨粉和過橋米線是一樣東西?」

  柳卅頓了頓,問他:「你怎麼都不吃東西?」

  容匪笑著,柳卅又說:「連水都不喝。」

  容匪悄悄和他道:「告訴你個秘密。」

  柳卅眨眼睛,很感興趣的樣子,容匪靠過去,手遮著嘴,在他耳邊道:「我是天上來的人,不能吃下界的東西,這裡的東西都髒,我吃了,會沾上濁氣,濁氣在體內積累太多,我會死的。」

  柳卅鼻子裡出氣,沒理他,端起大碗把米線湯喝了個底朝天。容匪咂嘴:「告訴你,你又不信,就是這麼回事,你以後別再問了。」

  柳卅一抹嘴,道:「那你不吃東西,你要廚房幹嗎?」

  「以前不是就沒有嘛。」

  「那你現在要了幹嗎?」

  容匪說:「有人送了我一壺天山雪水,這個我能吃,可以泡茶喝。」

  「地上的茶葉你能喝啊?」

  「泡天山雪蓮。」

  柳卅徹底不和他說話了,篤定容匪是在騙他,就像他騙他說那條開在街上的樓梯被他施過法術一樣。

  這頓飯柳卅掏的錢買單,分別前兩人約好,往後每天下午兩點他都去朝陽街跟容匪學兩個小時字。容匪的本職清閒,出了白幫那檔子事之後,他的客源一下少了許多,這事雖是買主有愧,不過容匪怎麼也脫不了出賣上家的駡名,風波平息後,唯有幾個熟客還偶爾會來捧捧場。容匪倒不在意生意做大做小,白風城要殺他滅口,他怎麼可能忍氣吞聲,況且他也不缺錢花,他用錢的地方少,更沒有什麼奢侈的愛好,每個星期去銀行看看帳面上的數額,哪怕是物資緊俏的當口,算一算也都足夠他活到天荒地老了。

  他有一陣子十分熱衷攢錢,肖想著腰纏萬貫,滿世界揮霍。包下豪華渡輪,天天香檳魚子醬,頓河遊膩了,就去塞納河上聽香頌;尖頂的教堂,鬼佬的畫像看煩了再去美洲,馴一匹野馬,在草原上馳騁,沿著綿延不盡的山脈,踏河而過;接著還要去非洲,站在好望角上眺望東方,看太陽升起,光芒萬丈,再看紅日西落,暮色沉沉,人生有涯,天地無盡。旅途中他要住最好的酒店,光顧最美味的餐館,艙位要最豪華,車也要搭最好的,想著不能在鬼佬面前露了怯,他還學過些外文,你好,再見,謝謝,要這個,要那個,現在回憶起來還能說上幾句。

  後來有一天,他忽然放棄了環遊世界的理想,什麼香榭麗舍,楓丹白露,彭帕斯草原都對他失去了吸引力,他走去了雲城市郊,去看一片芒草。

  秋芒開花,白的輕盈,白的隆重。白如煙,似霧,像雪。風一吹,雪被白色的浪推到天邊。

  總之那時攢的錢是省了下來,存進了銀行,後來容匪繼續幹他的中間人買賣,卻再沒以前那麼拼命了,買凶雇凶都像是在打發時間。人生海海,他一個人,還有得過呢。

  容匪和柳卅約定的隔天,柳卅遲了些才出現,他像是從新舊裡一路跑過來的,汗濕了衣領和頭髮。容匪給他手帕讓他擦擦汗,柳卅看到他的手帕,忽然說:「上次拿了你一塊手帕,一直想還你,又一直忘記,明天我帶來給你吧。」

  「不用了。」

  「我洗過了。」

  「親手洗的?」

  柳卅用力點頭:「洗的特別乾淨!」

  容匪說:「血可不好洗。」

  柳卅向他保證絕對看不出手帕沾過血,容匪受不了他的固執,就說:「隨便你吧,記得還就還,不記得就算了,當作送你了。」

  柳卅問他:「今天學什麼?」

  容匪那了本書出來給他,指著封面上的字一個個念出來:「孫,子,兵,法。」

  柳卅懵懵地抓頭髮:「學這個看功能表用的上嗎?」

  容匪笑開了,把書歸到一邊,拿出紙和筆說:「學那個太難了,今天先教你兩個字吧。」

  他站在柳卅邊上,彎下腰,在紙上寫了個柳字,又寫了個卅字,說道:「先把名字學好了。」

  柳卅坐著,看容匪寫完了,伸手去拿筆,他拿筆的姿勢像抓著把刀,寫字吃力,寫出來的字還特別難看,容匪就去糾正他。他扶著椅背,胳膊碰著柳卅的肩,手心貼著他的手背,將他的手指挑開了些,先把那支筆交到他的手掌裡,再收緊了手,好讓柳卅握住筆,這時容匪把紙上空白的地方移到筆下,輕聲念:「柳……柳樹的柳……」

  柳卅輕輕和著:「柳,柳樹……的柳。」

  柳字對柳卅來說難度太高,就算容匪手把手教他,他寫起來也非常吃力,容匪看了眼他,他大約是心急,又是滿臉的汗。容匪道:「你別太緊張,放鬆些,你跟著我,慢慢來。」

  柳卅應下,抽了幾分手裡的蠻力,將自己整只右手都交給了容匪掌握。柳卅手背上的皮膚細膩,容匪還摸到了點汗,手心裡勻到了柳卅的體溫。兩個人,十根指,皮膚包著骨頭,摸著手就仿佛摸著整個人。柳卅身上的氣味直往容匪鼻子裡鑽,不知道他是不是因為甘蔗汁喝多了,出了這麼多汗卻沒什麼汗臭,聞上去竟是清清甜甜的。寫完最後一筆的時候,柳卅激動地轉過頭看容匪,他高興地神采飛揚,連鼻尖上的汗珠都在發光。容匪鬆開了他,站直了說:「學學卅吧,這個字簡單。」

  他走到旁邊去找煙,柳卅卻沒開始寫卅,一邊念著一邊繼續寫柳:「柳,柳樹的柳。」

  他還問容匪:「那樹怎麼寫?」

  容匪湊過去看,撇著嘴角說:「柳還沒寫好呢就想學樹,一口吃不成個胖子,慢慢來吧。」

  柳卅直嘀咕:「我是吃不成胖子啊。」

  容匪推了他一把,點上香煙,站在椅子後面吞雲吐霧。他問柳卅:「最近還有人找你麻煩嗎?」

  柳卅道:「沒有了,就是老有人想請我吃飯,我吃得多,不好意思去。」

  容匪看著他黑漆漆的頭髮直笑:「笨得可以,那是來巴結你的。」

  柳卅轉頭,吃驚地說:「巴結我??」

  「你可是龍頭欽點的保鏢護衛,不巴結你巴結誰?」

  柳卅又轉了回去,繼續認真寫字,訕訕地說:「可我也沒幹什麼啊……」

  「朱英雄活著回來了就算是你幹的一件大事了,」容匪說完就唉聲歎氣,走開了道,「和你真是說不通,榆木腦袋,幹嗎和你廢這麼多話。」

  他去擺弄收音機,調了個播報新聞的頻道出來,主播正在讀前線戰報,容匪津津有味地聽著,結果沒幾句就插播了廣告,廣告之後竟然成了美食節目,介紹起紅燒獅子頭怎麼做才好吃入味。

  容匪瞄著柳卅,柳卅還在低頭學字,明顯吞了口口水。他上衣的衣領太大了,露出了凹陷下去的鎖骨,比起武館裡那些肌肉爆炸的武師,他是瘦,瘦得出奇,也不知道吃進去的那些東西都去了哪裡。

  「你從小就吃得多?」容匪不經意地問了句。

  柳卅道:「嗯,吃挺多的。」

  「平常人家可養不起。」

  「嗯,是養不起。」他說著說著就沒聲了,好像不願再提自己家的事。容匪想起來他之前讓他幫忙寄過的一份信,便詢問:「你媽怎麼樣?」

  柳卅終於開始寫卅字,他吸進一大口氣,沒送出來,聲音變了調,略像哽咽。

  「錢收到了,換到省城的大醫院了……謝謝你。」他抬起頭看容匪,「這個月我還想再寄點錢過去……」

  容匪忽地一陣無聊,既不想聽食譜也不想看柳卅了,他走到窗邊望著街上的人來人往,沉默無聲。

  柳卅問道路:「下次你能教我怎麼寫我們家的地址嗎?」

  容匪把玻璃窗戶往外推得更開了些,一絲細微的風拂過,吹著他手心裡的汗。那是他從柳卅手裡順到的汗。

  這麼許多個夏天過去了,他卻在此刻有了添置電扇的念頭。

  容匪抖落煙灰,一點碎灰落在了油亮的瓷磚上,孤僻又刺眼。抽完這支煙,容匪就叫上柳卅去對面的餅店實地練習去了。

  柳卅在朝陽街的這兩個小時被容匪勻分成上下兩個半場,前一個小時在家學習,後一個小時去各種餐館練習。不出四天,朝陽街上的餐館便被他們吃了個遍,準確地說,是被柳卅吃了個遍。

  遠在千里之外的戰爭雖然在名義上已經結束了兩年,但戰亂的影響還在悄無聲息地擴大,貨運不暢,資源匱乏,難民不斷湧入,雲城的物價居高不下。食米管制的條例頒佈後,社團掌控的黑市買賣愈加猖獗,肆無忌憚地囤積米麵,擾亂市場,社團的生意是做大了,普通人的生活卻是雪上加霜。容匪在吃喝上完全沒有要求,無法體會其中艱辛,只能看到朝陽街上的餐館小店一天比一天少,路上的乞丐一天比一天多。可雲城還是繁華熱鬧的,總有地方供應奢靡的生活,總有人一擲千金,夜夜笙歌。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柳卅從前或許對此有著深刻的認識,加入青幫後大概他也已經忘了餓的感受了,容匪每回與他去飯館吃飯,他都胡吃海塞,全然不顧忌花銷,大約是在新舊裡的收入不錯。

  柳卅不挑食,唯獨有次從一家麵館出來,小聲和容匪說:「下次不來這裡練習了。」

  容匪不解,柳卅臭著臉說:「好難吃……」

  容匪更不解了:「難吃你還吃了十碗!」

  柳卅在讀書寫字這方面進步神速,他就像塊海綿,不斷吸收形形色色的字眼。容匪教得字越來越多,也越來越雜,當天教完學完,第二天他再問柳卅,柳卅還能全部默寫出來。有次容匪誇了他幾句,柳卅特別高興,得意地翹著下巴說:「一分耕耘一分收穫,還有我又不笨。」

  他笑起來有點傻。

  後來他告訴容匪,他在武館教拳的時候,一邊教,一隻手在褲腿上不停寫新學到的字,走在馬路上就到處看,看到有新認的字就在手心裡寫個十來遍。他學起東西來確實有股傻勁。而容匪也教上癮了,柳卅能完整地看下來報紙上豆腐乾似的一篇文章後,他就讓他聽著收音機默寫。哪個團哪個師又撤出了朝鮮,哪個國家又出了什麼新的限制法令,這些柳卅都不太懂,容匪和他解釋,他也是聽得一知半解,有時寫起來磕磕絆絆。但這種新聞日漸少了,影星的八卦,鄰里的爭執倒多了起來。柳卅在聽食譜時最最認真,耳朵豎著,奮筆疾書,廣播裡說個「清」,他立馬就能接下去寫出個「蒸」來。

  這麼學了半個多月,附近一片的餐館,糕點店,賣零食的鋪子都被柳卅實地考察過了。他最喜歡兩家店,一家叫寶龍閣,招牌蝦餃皇他能一口氣吃十份,另一家叫特斯緹,賣蛋糕西點的,他愛吃裡面的檸檬起司蛋糕。

  要再往更遠的地方涉獵,下半場的那一小時就不怎麼夠用了,柳卅手裡的時間緊張,沒法擠出更多。漸漸的,他對學習的熱情蓋過了食欲,這上下半場的規矩也沒人再追究了。眼瞅著柳卅的字越寫越工整漂亮,容匪也不再手把手教他了。興許因為是別人教出來的書寫習慣吧,柳卅的字和他的人不太像,少了點淩厲和暢快,顯得謹慎內斂,秀氣倒秀氣,卻陰柔得過分。這手字練好了,容匪也沒什麼可教的了,每天指著一本書念上幾句他的任務就算完成了,剩下那些時間全都交給柳卅自己安排。偶爾他會給柳卅佈置個看書寫讀後感的作業,他呢,自己忙自己的,下棋,抽煙,泡在冰水裡打盹。秋天到了,他還是覺得太熱。

  柳卅看書時遇到不懂的詞就會去問他,有回容匪在浴桶裡泡著,閉目養神,柳卅拿著本書進去,看到他睡著了,沒好意思叫醒他,就坐在邊上等,等著等著他自己也睡著了。容匪醒時看到他,也沒叫他,出去換了身衣服,眼看時間已經過了五點,他去推推柳卅,柳卅驚醒過來,一問已經是五點十二分,問題也不問了,抓起外套就跑。

  柳卅自從跟著朱英雄跑了趟泰國,但凡遇到大小談判,朱英雄都喜歡帶上他。加之他那則一柄大刀怒斬白風城的傳說,還有不少人慕名去找他學拳。他的「公務」日漸繁忙,早上在武館教拳,下午和晚上跟著朱英雄東奔西走,一有空閒還要回去指點徒弟。容匪之前就看出柳卅打的是套北方長拳,有個玄乎的名字,叫迷蹤。柳卅年紀很輕,這手拳法卻十分精妙,容匪曾問過他從哪裡學的拳,提起這件事,柳卅諱莫如深,什麼都不透露,只道:「我掛名的那家拳館是教詠春的,我也教詠春。」

  容匪聽後,搖搖頭:「詠春不適合你。」

  「這有什麼適合不適合的。」

  「迷蹤要一雙毒眼,你眼睛夠毒,什麼樣的人就該打什麼樣的拳,該發揮自身所長。」

  柳卅搓了搓鼻子,看著容匪道:「那你該練花拳。」

  「我怎麼就該練花拳了?」

  「渾身上下都是騙人的花哨。」

  容匪朗聲笑:「看看,我真是沒說錯,你這雙眼睛是夠毒的。」

  柳卅似是有些生氣了,但沒發作,埋頭寫字,在白紙上寫了四個字給容匪看,畢恭畢敬說:「容老師,送你四個字,我自己學來的。」

  容匪低頭看去,紙上寫著:八面玲瓏。

  柳卅管他叫老師,他自然要擺出老師的派頭,抱起胳膊,教訓柳卅不能冒犯師長。柳卅又送了他四個字。

  心如止水。

  容匪看到,僵了一瞬,錯愕間失去了扮演任何角色的能力。今天這課他不教了,也教不下去了,手一揚,對柳卅道:「柳同學,教了這麼些日子你也該出師了。」

  柳卅看著他,他的眼睛又黑又亮,那黑和亮蓋住了所有情緒,容匪都有些看不透他了,忙說:「走,考試去。」

  容匪起身去拿傘,秋老虎反撲,陽光毒辣,不撐一把傘,他實在不願意出門。

  柳卅還坐著,問他:「走去哪裡?」

  「都說是考試了,你見過考試之前讓學生知道考題的嗎?」

  柳卅聞言,忙又來回看了幾遍攤在桌上的報紙和筆記,嘴上說道:「不能考太久,我晚上還要和朱爺去龍虎山。」

  容匪耳朵一動,等柳卅走近了,才問道:「龍虎山不是海州幫的地盤嗎?」

  柳卅似是不能透露太多,敷衍著帶過了這個問題,和容匪走到了街上。容匪並不怎麼介意,柳卅開始學會隱瞞,學會敷衍,這對他來說實在是好得不能再好的一種進步了。可沒一會兒,柳卅就對他說:「不是不想和你說,不過社團的事,你知道的越少越好。」

  這還關心起他,教起他道理來了。容匪道:「你們社團怎麼樣,我本來就沒興趣,也不用和我說。」

  柳卅問他:「我要是考得好,以後還能去你那裡嗎?」

  「考得好那就出師了,忙你自己的事情去吧。」

  柳卅摸摸口袋,掏出一把錢:「我學費還沒交齊呢。」

  容匪挑挑揀揀,從那堆硬幣裡拿走了一塊錢,往前走開,柳卅捧著硬幣追上去,著急地說:「怎麼又是一塊錢?你再拿點!」

  容匪不高興了:「我愛拿多少拿多少,你管得著嗎?」

  柳卅不懂自己哪裡惹惱他了,如今這世道,怎麼還有人嫌錢多的呢?他站在馬路上看容匪,容匪此時在一家泰餐館門前停下了腳步,轉過身朝柳卅招手,要他過去。柳卅把錢揣回兜裡,容匪的心思他猜不著,不過這次考試的題目他心裡已經有數了。柳卅趕了上去,跟在容匪後頭走進了餐館,迎面一股香噴噴的椰漿味,把柳卅肚子裡的饞蟲兜勾上來了。兩人坐下後,一個白衣的夥計送上來張功能表。

  容匪努努下巴,對柳卅說:「你的考題。」

  他要柳卅將菜名一道道念給他聽,柳卅一拿到菜單,起先有些慌張,定了定神後,小聲地開始。餐館裡只有他們一桌客人,不點單也不議論,一個聽著一個讀功能表,兩人的舉動多少有些怪異。翻著白眼的夥計來了兩回都被容匪打發了,第三回他又來給他們擺臉色看,容匪長籲短歎,說道:「不好意思啊,我不識字,看不懂您這裡都有些什麼,讓我兄弟給我讀一讀。」

  那夥計拿他沒轍,用力嘖了兩聲走開了。柳卅大約是臉皮薄,漲紅了臉,他快速念完最後一道甜點心,對容匪說:「點菜吧。」

  他在泰國曬出來的那身黑皮早就褪了,人又白回來,臉一紅,特別明顯。

  「那你點吧。」容匪說。柳卅已經不會再問容匪怎麼不吃東西了,他一追究,容匪就問他拳是哪裡學的,到最後對話都是無疾而終。

  柳卅要了一桌子吃的,他吃起東西旁若無人,動作誇張,咀嚼的聲音很小,被泰式炒河辣到了就使勁喝水。先前對他們愛理不理的夥計也被柳卅吃喝的陣勢嚇到了,索性拿了兩紮壺水放在他們桌上讓他喝個夠。桌上的飯菜掃蕩到一半,外頭進來群客人,鬧哄哄的。容匪望了眼,這群人打扮各異,有穿西裝的,也有武師模樣的,有幾個武師腰上用一根紅繩掛著塊玉佛。容匪往柳卅那裡看,紅繩玉佛,顯然是青幫混出了頭的紅棍的打扮。柳卅正吃得熱火朝天,哪還有空看別人,他不聞不問,那群食客裡有個光頭武師倒先注意上他了。光頭對身邊眾人使了個眼色,有個一身灰西裝的年輕人哈哈笑著從人群裡朝柳卅走過來,嘴上道:「這不是小閻羅嗎?這麼巧你也來這裡吃東西?」

  他個子不高,說話時鼻音很重,有點異國腔調,皮膚黑黃。柳卅瞥瞥他,什麼也沒說,繼續埋頭吃飯。

  西裝男走近了,眼神掃過容匪,容匪笑笑,沖他舉起茶杯,道了聲好。那西裝男視若無睹,伸手猛地拍了下柳卅的肩,人還笑著,繼續道:「怎麼已經點上了?都是誰點的啊?我看看,這回沒再點些菜單上沒有的東西了吧?哈哈哈吃泰餐的地方你張口要一碗雲吞面,這種事情也就你幹得出來。」

  柳卅應了聲,抓著筷子的手收緊了。容匪和西裝男道:「原來是我這位柳兄弟的朋友,這滿桌的菜,要是各位不嫌棄,賞個薄面一塊兒吃吧?」

  西裝男按住柳卅的肩膀,沖著容匪說:「你們吃,你們吃,吃飽了才有力氣,做紅棍的,沒那一身力氣怎麼行?不過這個小閻羅,真看不出來是根紅棍,朱爺帶他去泰國,我們一起吃飯,朱爺看他吃東西就高興,我就想,怎麼樣嘛,這個人是帶出來給朱爺找樂子的嗎?」

  容匪聽了就笑,柳卅始終不搭腔,西裝男又語重心長道:「小閻羅,社團不虧待你,你吃飽了也要好好幹活,光吃不出力,那不就成了個活飯桶了嘛?」

  不遠處與他同來的那桌人都笑開了。容匪看看柳卅,他臉上沒有任何異樣,嘴裡塞得滿滿的,一手捧碗一手抓筷,抬眼盯了西裝男幾秒。西裝男臉上一僵,洋派地聳了聳肩,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他入座後,那群人還沒消停,但凡柳卅一有什麼動作,他們就爆發出串大笑。柳卅吃不下去了,放下了筷子,無聲地嚼著嘴裡的食物。容匪看他還剩了兩條烤魚,分了點魚肉夾給他。柳卅不動,容匪把筷子推給他,說:「吃啊,別浪費。」

  柳卅轉過頭看他,容匪臉上還是笑笑的樣子,柳卅被他笑得頓住了,一擦嘴,一點頭,也不要筷子了,左手抓魚頭,右手捏魚尾,拿起來就啃。

  容匪趁他吃魚的時候去前臺買了單,柳卅吃完他就招呼他走,柳卅悶頭走了出去,容匪沒他那麼著急,慢慢行到門口,走之前還和西裝男那桌打了聲招呼。他算是明白柳卅從泰國回來捏著張菜單要學字的原因了。

  這頓飯吃掉了容匪一張大鈔票,他行到餐館外時正看到柳卅從對面的包子店買了一大袋包子,往街上的乞丐碗裡人手發了兩個。包子發完,柳卅走了回來,容匪問他:「你幹嗎呢?」

  柳卅說:「你請我吃飯,我該請回你,可你又不吃東西,就當是你做了點善事吧。」

  容匪看柳卅有點濟世活佛的意思,對他道:「你心地這麼好,也別整天打打殺殺混社團了,剃了頭去廟裡敲鐘算了,反正也是跟大哥混,佛祖可是三界龍頭。」

  柳卅站在餐館外面搓鼻子,露出個懶得搭理的表情,說道:「那我先走了。」

  他指指龍虎山的方向。容匪撐開了傘,擋著太陽,點了點頭,他也沒別的事情可幹,打算回朝陽街,和柳卅恰是反方向。

  但兩人誰都沒動,還在街上站著。柳卅踢了腳地磚縫,低著頭問:「我還能學點別的什麼嗎……」

  「學點英文吧,能派上用場的。」

  「你教嗎?」他還是低著頭。

  「我不會,你找別人吧。」

  容匪的影子落在了柳卅的褲腿上,柳卅又說:「有一個護士人很好,會給我媽讀信,還會幫她回信。」

  「那挺好,以後你多寫些信回去。」容匪怕熱,拿出手帕擦汗。柳卅好似想不出什麼可說的話了,就默默地繼續想,他用頭頂對著容匪,容匪連他腦袋上有幾個旋都數出來了,他熱得受不了了,問柳卅:「你幾點要去龍虎山?」

  柳卅抬起頭,眼神灰灰的:「也不著急,晚上六點半到百味和朱爺碰頭。」

  容匪算了算:「那還有點時間。」他指著不遠處的巴士站,「我想去後海走走,你要不要一起去?」

  柳卅好一陣才反應過來,也沒回答去還是不去,跑去路邊買了兩袋甘蔗汁,提著就往巴士站走,還大聲催容匪:「你傻站著幹什麼?不是你要去後海的嗎?巴士要到站了!」

  容匪想挪揄他兩句,可柳卅跑過來拉著他就跳上了進站的巴士,一上車一坐下,剛才到了嘴邊的話竟全忘了,就只好幹坐著看柳卅喝甘蔗汁。飲料大約是甜到他心裡去了,他笑得很開心。愛吃愛喝的人就是容易滿足。

  巴士開到後海時,正是一天中陽光最刺眼的時候。此刻的後海海灘依舊難覓人跡,除了他們兩人之外,唯有個老伯提著竹簍沿著海岸線撿拾玻璃瓶。容匪下了車打起傘,沿著馬路走了陣就停下了腳步,不停擦汗。柳卅一點都不忌諱陽光,興沖沖地走他前面,兩人離得有些遠了後,他回頭找容匪,看到他在抽煙,倒回來幾步,和他站在了一起。

  「不用等我,我腿腳慢。」容匪說,「怕熱。」

  柳卅怪不好意思的,還是陪他站著。容匪問他:「下過海嗎?」

  柳卅搖了搖頭,轉頭望向大海,他不知看到了什麼新奇有趣的景色,露出個大大的笑容,似是按奈不住想奔向大海,可人卻依舊沒動。容匪見狀,往前走了幾步,柳卅這也才邁開步子,儘量收斂著激動,步子比之前小了些。他們往大海的方向走。走進沙灘裡時,柳卅脫下鞋子,把布鞋插在褲腰上,光著腳踩進暗黃色的沙土裡。太陽把沙曬得很熱,甚至有些燙,沙灘上的碎玻璃和碎石子很多,觸感並不柔軟,這些柳卅都不在意,他的步伐始終很歡快,目光始終在前方,在海上。

  海面寬廣,幾片雲從天邊飄來,擋住了半個太陽。海水由藍轉綠,海天交接處灰濛濛的,看上去十分平靜,近一些的地方卻很喧鬧。白色的泡沫在泛灰的海浪上滾了一圈鑲邊,拍到岸上後又迅速被後面的浪頭拖入腹中,後浪追著前浪,一波接著一波,一浪吃著一浪。柳卅站到了淺淺的海水裡,一陣浪頭過來,拍著他的小腿,濺起朵朵水花。容匪站在他身後不遠處,他身上的煙味被海風吹開,半陰的天氣讓他松了口氣,將傘收了起來,拿在手裡。

  柳卅彎下腰,他想抓一把拍到他腿上的浪花,海浪過來,他准准地握住一朵浪花,浪頭退下,他抓了滿手的水。柳卅張開手哈哈笑,他沒有失落,反而很開心,在褲子上擦了擦,便笑著迎上另一波海浪了。他喊了容匪一聲,容匪道:「我怕水,就不過去了。」

  柳卅道:「你怕水還要來後海走走?」

  他笑著,不像在挖苦、嘲笑,只是覺得很高興。容匪對他打了個手勢,柳卅也沒再強求,一個人在海灘上跑來跑去,玩得起勁。容匪慢慢悠悠地跟著他走,腥味撲鼻的風聞久了他有些不舒服,用手帕掩著口鼻走遠了些。柳卅一轉身,看到他落在了很遠的地方,忙踩著水跑過去。

  容匪覺得他此舉實在可笑,便問他:「你幹嗎?還擔心我走丟了?」

  柳卅才要回答,看到容匪手裡的手帕,走到他面前,濕漉漉的腳掌踩在乾燥的沙地上,在口袋裡摸索了陣,掏出了一塊灰色的方巾。

  容匪看到這塊方巾,呼吸一頓,歎息了聲,眼神放遠了。他沉默著,仿佛在大海面前,所有對話,所有語言都沒有存在的必要。一個海浪過來,什麼故事箴言都會被擊碎。

  柳卅說:「馬面焦的事我弄清楚了,你替他安置了家人。我想來想去,你應該是在我殺了白風城的那天晚上去給馬面焦裡送的錢,包在這塊方巾裡面。所以那晚你見到他了嗎?你們提前統一了說法嗎?」

  容匪問他:「你哪裡找來的這塊方巾?」

  柳卅道:「我去了他家裡……他家人已經回老家了,屋裡很亂,我找到這塊方巾,聞上去像是你的。」

   「鼻子這麼靈,下輩子投胎當狗算了。」容匪笑了,也不瞞著柳卅了,「你想知道那就告訴你吧,那天晚上我是去了馬面焦家裡,只是他已經被帶走,我留了點錢在房門口,畢竟禍不及子女。」

   「那他……」

  容匪要往回走,說:「我是有口皆碑的中間人,好信譽,他都知道的。他信任我嘛。保住我就等於保住了他的家人。」

  柳卅看著他,聲音輕了下去,好像他接下來要說的話自己不想承認,又必須承認。他道:「你人其實很好……比很多人都好……」

  他說的中肯溫和,容匪贊同地點了點頭,好像這句誇張用在他身上是天經地義的:「我人好不用你說,我早就知道了。」

  柳卅皺起眉,似是他沒見過行容匪這麼沒皮沒臉的人,可他眼裡卻有些笑意,這讓他的樣子看上去很怪。他道:「我在泰國被人笑話了……」

  容匪讓他打住:「恭維的話我就收下了,其他的事我不想聽也不愛聽,你別得寸進尺。」他又說,「青幫我帶你加入了,飯讓你吃飽了,你來討主意,我給了。你要學字,我也教了,現在你學完了,該幹什麼就去幹什麼,想幹什麼就去幹什麼,別再來找我了。」

  柳卅站在沙灘上,海水蔓過了他的腳踝,涼涼的。

  容匪又是一聲歎息,一陣抱怨:「馬面焦的事你都能發現,恐怕雷符也已經知道了,希望他別來找我麻煩。」

  柳卅忙說:「我沒有告訴任何人!我……」

  他欲言又止,吞吞吐吐。柳卅突然變得這麼不乾脆,容匪不太習慣,卻又謝天謝地。柳卅一開口就是麻煩,容匪算是怕了他了,重申道:「以後別再來找我了。」

  他頭也不回地走開了。

  太陽徹底被雲層遮蔽,強勁的海風把容匪渾身的熱都吹散了,他冷靜下來。他想他找到了入秋之後他依舊總覺得熱的受不了的原因了。那是他頭腦發熱答應柳卅給他出主意的延續,這點沖上腦門的熱度從夏天持續到了秋天,熱得他犯暈,連明哲保身都顧不上了,替柳卅解決了炮仗不說還糊裡糊塗地給他當了老師。容匪不覺得後海熱得討厭了,他十分慶倖他來了後海,吹了海風。海風裡的味道他雖然不喜歡,可他誠心感謝它給他帶來了遲到了足足三個多月的冷靜。

  他想起柳卅送給他的四個字,心如止水,這四個字柳卅送錯了,他境界不夠,根本配不上這個詞。他還要努力。

  容匪回到月臺等返程的巴士,柳卅也很快過來了,他試圖和容匪說話,容匪置若罔聞,試了幾次全都無果後,柳卅也不再嘗試了,閉緊嘴巴,低下頭清理腳底的沙子。半個多小時過去,他們沒能等到巴士,卻等到了場大雨。容匪手裡有傘,雨才落下兩滴,他便撐開了傘,好整以暇地繼續等車。秋雨氣魄驚人,片刻間便形成瓢潑之勢。容匪從傘下瞄了眼柳卅,柳卅拿著兩隻布鞋擋在腦袋上,光腳站在雨裡,臉上又急又苦惱。他東張西望,似是在找避雨的地方,看了一圈,就是沒往容匪這裡看,也沒能找到半片屋簷。豆大的雨珠打在他身上臉上,很快他全身都淋濕了,衣服和頭髮貼在臉上,胳膊上佈滿了雨珠,他腳上還沒穿鞋,看上去格外狼狽。他眼裡也進了水,那雙看上去總是過於鋒利的眼睛此時有些睜不開了。

  容匪沒出聲,雨珠劈劈啪啪打在他的傘面上,他靜靜地聽雨,靜靜地看著柳卅。

  巴士在二十多分鐘後才出現,容匪和柳卅上了車,容匪坐到了車尾,柳卅尷尬地在車裡站著。他的衣服不停往下滴水,手裡的鞋子濕透了,想穿也沒法穿了。

  巴士開進朝陽街,容匪站起來往後門走,他往柳卅站著的地方掃了眼,恰巧柳卅也正在看他,大雨將他淋成了個落湯雞,卻沒能澆滅他身上的哪怕一絲銳氣。他只是看上去落迫,卻一點都不可憐。他缺乏讓人憐愛的氣質。哪怕在餐館裡被人取笑,他也未曾流露過一點卑微,未曾向別人討要過一點同情。他不會,就去學,不懂,就問,不明白的事就要自己去搞明白。這點勁頭實在固執得可恨。他仿佛生來就不知道軟弱,容匪甚至能想像,他就算被人捅了好幾刀,站都站不直了,他那身傲骨也絕不會屈折。

  可此刻容匪卻從他眼裡看出些柔軟來了,大約是因為他滿身的水,水汽沾濕了他的黑眸子,稀釋了那些霸道強悍。容匪握緊了扶手,巴士到站了,後門打開,雨被風吹了進來。源自海面的寒意竟一路追蹤到了這輛巴士裡。

  容匪走過去拉了拉柳卅,撇過頭,沒去看他,說道:「走吧,去我家裡換身衣服。」

  柳卅眨眨眼睛,擦了把臉,跟著他走了。

  兩人回到朝陽街,柳卅去浴室裡用熱水擦身,容匪翻箱倒櫃找出來兩件合身的衣服給他。那是身上下一套的校服,白色短袖襯衣配黑色褲子。襯衣胸口繡著「明湖大學」的字樣。

  柳卅穿上後,容匪還給他拿來一雙皮鞋,和這身校服十分合稱。

  雨還在下,時間不早了,柳卅還要趕去百味酒樓,他走到門口,對容匪說:「那我走了。」

  容匪想了想,把傘給了他,還道:「記得要還,我就這麼一把傘。」

  柳卅笑了,拿起傘就跑了。他從前面的樓梯下去,撐開了傘站在街上沖容匪使勁揮手,傘是把油紙傘,傘面很大,傘骨朱紅,這點紅映在他臉上襯得他的笑容格外生動。容匪動了動下巴,柳卅這才笑著走開。容匪關上門,又走到窗前張望,他還能看到柳卅撐著傘在人群裡穿梭的背影。他走得遠了,容匪就只能看到一條條的紅,和那紅色下面的一點白和一抹黑,頗有幾分似曾相識的趣味。

  容匪點了根煙,他仿佛聽到有人在他耳邊傳來聲哀歎,他往周遭看了一圈,又仔細辨識了番,那聲哀歎似是從他自己心底發出的。或許有一天,他的心沒有了,他就能真正如止水,既無淙動,也無暗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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