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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文仙》第11章
  

  1955年,夏。

  第一章

  容匪坐在客廳裡和自己對弈,下了十來手,自己布了個死局出來。他手裡捏著顆白玉棋子,冥思苦想之際,柳卅從外面進來了。他手裡抱著滿滿一紙袋的油條,嘴裡還嚼著半根,沖容匪指指身後。他後面站著雷符,還是那件藍衣服,還是那張不苟言笑的臉。雷符手裡似是抓著一樣東西,容匪偏過頭辨認了番,看出他拿著的是只藍燈籠,燈籠下麵綁著一顆人頭,眼底青灰,死不瞑目——正是昨晚他和柳卅掛在門前的傑作。

  容匪惦記著棋盤上的出路,只隨意地說了句:「雷先生進來坐吧。」

  雷符卻沒進來,道:「白家來要人了,這腦袋我給他們帶回去。」

  他往唐樓裡掃了一眼,目光謹慎。容匪跟著看了圈,那兩個槍手的遺體雖然處置了,可那晚打鬥留下的碎木屑和瓷磚殘骸只是草草歸在了牆邊,牆面上被房門砸出來的凹陷他也還沒找人修補。他雖不是個過度要求清潔的人,此時也覺得屋裡實在邋遢,見不得客,實在有失禮數。容匪便又請了雷符一回,這次更禮貌也更客氣了,親自過去邀他,道:「雷先生找我們有事?有事還是進來坐下說吧。」

  雷符還是沒動,柳卅倒走了進來,他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大口吃油條,吃的滿嘴滿手的油。

  雷符看看他,又看看容匪,擺了擺手,說道:「不坐了,想請二位跟我走一趟。」

  容匪連聲應下,並沒多問,摸出房門鑰匙行到屋外。雷符又去招呼柳卅,柳卅咕嘟咽下最後一口油條,將牛皮紙袋子揉成一團抓在手裡用力擦了下嘴,紙袋粗糙,將他嘴角周圍一圈都磨蹭紅了。他問道:「要去哪裡?」

  問也是白問,雷符不回答,光用眼神示意他過去。柳卅瞅瞅容匪,想從他那裡得到答案,可容匪沒在看他,正笑眯眯地和雷符聊天氣,雷符不理會,他就自己一個勁說。柳卅捏著紙袋,盯著容匪又看了會兒才起身走到他們中間。

  雷符沖兩人點了點頭,轉身往走廊尾端走。容匪留在後頭鎖門,與雷符拉開了段距離,柳卅趁機靠過去小聲問他:「你覺得是要去哪裡?」

  容匪不置可否,心想這柳卅也是個缺心眼,笨得可以,昨晚他指認白風城買兇殺父的事情傳遍了整座雲城,他的這個說法顯然和他昨天下午在百味酒樓與朱英雄的一番說辭有出入。就算朱英雄不疑心,兩個現場全都親身經歷了的雷符能不起疑嗎?

  容匪抬起頭望著雷符的背影,他明白,雷符是要帶他們去見朱英雄,為的就是柳卅和他口供不一致。

  出了唐樓,容匪和柳卅坐上了雷符的小轎車。柳卅一上車就渾身不自在,豎著肩膀,緊緊靠在車門上,握緊膝蓋,瞪大了眼睛動也不敢動,哪還像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閻羅王,分明就是個沒見過市面的活土鼈。容匪本在盤算事情,見了他這副滑稽模樣,忍不住想開他玩笑,拱拱他,說:「誒,別緊張,汽車裡面最安全,只聽說走在外面容易被汽車撞死,沒聽過人在車裡被悶死,被晃死,暈得把心肝脾肺腎都吐出來的。」

  他越說柳卅越緊張,一句話也不說,出了滿頭滿腦的汗。汽車駛入後海碼頭,外面吹進來點涼爽的海風時,柳卅才看上去好受了些。

  後海碼頭位於城東,因著跨海而來的鬼佬軍隊在此地登陸駐紮而熱鬧過一段日子,大約也就三五年吧,賣人賣酒的店開了許多,後來不知怎麼就鬧了鼠疫,死了許多人,燒了許多店。鬼佬也怕死,乾脆從後海撤離,留下滿地的碎酒瓶爛煙頭破衣裳。那之後,後海碼頭日漸荒涼,到了午夜時分,鬼火滿地,陰氣濃重。常有人說在這裡撞鬼,什麼樣的鬼都有,面黃肌瘦的小孩兒,赤身裸體的女人,紅頭發藍眼睛,客死他鄉的水兵,他們有時成群結隊,有時踽踽獨行,在這片灰藍色的海邊飄來蕩去。久而久之,再沒有船隻敢在這裡停泊,也沒有人敢在附近常住,鼠疫過後所剩無幾的幾幢唐樓被政府改造成了庫房,用於出租。後海碼頭早已成了不詳的代名詞,成了雲城中一個被刻意遺忘的角落。

  雷符將車在碼頭邊停好,停車場邊就是一片庫房,約莫有三層樓高,刷著鮮紅的油漆,屋頂塗成明黃。這路數容匪清楚,是用來鎮厲鬼的招。此時的後海碼頭看不到半個人影,海鷗成群掠過碼頭上空,海浪拍岸,正是殺人拋屍的最佳地點。

  這時柳卅從車上下來了,他人又神氣起來,望著碧藍的大海,問容匪:「這是海吧?」

  容匪點了點頭,柳卅眼裡閃耀著光彩,看什麼都覺得新鮮似的,他道:「我還沒見過大海……」

  他有些興奮,像個躍躍欲試的大男孩兒,要不是雷符帶著他們往庫房的方向走,他包准就要衝向海灘,撲通跳下海裡游個自在痛快了。

  雷符將容匪和柳卅領到了道路盡頭的一間庫房門口,庫房的門只開了半扇,外頭陽光大,更顯得裡面幽暗,容匪走進去些後才看清裡面已經有兩個人了。一個坐著,一個跪著。坐著的是朱英雄,他在抽雪茄煙,跪著的不是別人,正是馬面焦。柳卅看到馬面焦,脫口而出:「是你!」

  他大步上前,被朱英雄厲聲喝住:「站住!」

  柳卅愣了瞬,那馬面焦扭頭看他,他右眼成了個血窟窿,眼皮耷拉著,好似半片門簾,他人一動,這眼皮門簾就跟著搖晃兩下。

  朱英雄此時又朗聲大笑,道:「看來幾位都是熟人了。」

  馬面焦聞言,嗚呼一聲,結結巴巴說:「不熟……不熟啊朱爺!」

  他裸著上身,雙手被綁在身後,後背血肉模糊,臉上也有好幾處瘀青,兩頰凹陷,想來已經受過番酷刑折磨。

  柳卅亦道:「和他確實不熟!」

  朱英雄雙手一拍,他的笑聲還在庫房裡回蕩,他道:「白風城那小子一死,弄了個死無對證,我就想聽聽你們三人再講講事情經過。」

  容匪往朱英雄那裡看了眼,不出他所料,朱英雄要打聽的就是這件事。

  他和柳卅,再算上一個馬面焦,這是要來個三方對質。

  容匪不慌不忙,上前說道,當時找到他、與他聯絡的人是馬面焦,人人都知道馬面焦是白有道的左右手,他才誤以為是白有道要玩這出苦肉計。後來柳卅從夜來香回來,和他說見到了白風城,說他有鬼,但也沒具體和他講,而他也始終沒法相信白風城會為了龍頭的位置謀害自己的親生父親,所以那天在百味酒樓才沒將這事說出來。

  輪到柳卅時,柳卅還是那句話,他覺得白風城有問題,他看到他就心虛,所以他就是主謀。

  他們兩人說話時,馬面焦張著一張嘴卻什麼都說不出來,似是找不出任何破綻來反駁,急得都尿了褲子。

  朱英雄聽了他們的話,一言不發,還是雷符問的馬面焦的話,他指著容匪,問道:「你真的找這個人替你買凶?」

  馬面焦那只完好的左眼藏在黑暗中,他用右眼的血洞沖著容匪,使勁點頭。雷符又問:「那這個柳卅,是你帶他去的夜來香?」

  馬面焦又點頭,不停給朱英雄磕頭,臉貼在地上苦苦哀求:「朱爺!青幫紅棍的玉佛信物還有那盒火柴可都是白小爺的主意啊!!我本就是他安插在白爺身邊的一顆棋子,朱爺,您行行好,我就是個跑腿的啊!您留我這條狗命,我……我為您上刀山下火海,我在所不辭!」

  青幫數千人,願意為龍頭老大拋頭顱灑熱血的大有人在,哪輪得找這個馬面焦。他也是說無可說了。

  雷符聽後,看看朱英雄,似是在等他的指令。朱英雄濃眉舒展,大手一揮,哈哈笑了兩聲,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看這個柳兄弟沒什麼問題,馬面焦就交給你處置了!」

  雷符似是還有所顧慮,上前與朱英雄耳語,那馬面焦此時還在給自己求情,痛陳自己有愧朱英雄,又道他上有老下有小,一家八口全都指望著他開鍋。柳卅聽到這裡,轉過了身,走到了進門處,沒再看他。容匪倒很享受暗處的陰涼,趁此將屋裡這四個人又好好看了幾回。雷符與朱英雄說完話,朱英雄一拍他的肩膀,道:「這事就按我說的辦!你說的我都知道了!走,柳兄弟,容兄弟,跟朱爺喝早茶去。」

  他大搖大擺走到外面,柳卅跟了上去。那雷符卻還站在庫房裡,他從身後拔出了把手槍,槍眼瞄準了馬面焦的腦袋,視線卻落在已走到陽光裡的柳卅身上。容匪笑笑,他也該走了。他和雷符行了個禮,道:「朱爺請客,哪有不去的道理,我也先告辭了。」

  雷符幽幽看向他,手指一動,砰地一聲,馬面焦腦袋開花,腦漿渣子濺了雷符一臉。他面無表情,神色嚴峻,收起了手槍。

  容匪轉過身,且不論朱英雄心裡到底是怎麼個看法,這個雷符始終沒有完全相信他和柳卅的說辭。

  再說朱英雄請客的這頓早茶,柳卅的吃相看得他目瞪口呆,掏錢買單時直說要是他三個兒子各個都像柳卅這麼能吃,他就算是去挖金山銀山那也得被吃空。飯後三人在茶樓門口分開,雷符開車來接的朱英雄,柳卅跟著容匪走。兩人並肩行到街尾時,容匪忽然對柳卅道:「往後你就是青幫的人了,自己尋個住處去吧。」

  柳卅還算明白事理,一口答應:「那好,我自己找個落腳的地方吧,昨晚謝謝你收留我。」

  這時兩人來到了十字路口,容匪有意甩開他,他看柳卅往北走,抬腳就往南去。兩人就此分開,可走了沒兩步,柳卅卻又追了上來,他攔住容匪,說道:「有件事我想不明白。」

  「說。」

  柳卅四下看看,將容匪拉到邊上的小巷裡,低著聲音問他:「你剛才在庫房,是不是說謊了?」

  「說謊?」容匪倒有些想聽聽柳卅覺得在庫房時他說的那些話裡哪句是謊話了。

  柳卅道:「你說你一開始不知道白風城是買家,你說謊了。」

  容匪掩飾著笑意,點了點頭,柳卅又道:「但是那個馬面焦怎麼和你說的謊是一個意思呢?還是他以為你不知道?」

  容匪聽完,扔下句:「你道行不夠,告訴你,你也不會明白。」便大步流星地走開了。

  這回柳卅沒再追上來,他們兩人就此作別。那天之後,容匪就聽說柳卅去了新舊裡,給炮仗當手下。

  新舊裡是個地名,青幫的地盤,武館林立。炮仗是個人名,新舊裡十二根紅棍裡的狀元,雷符的心腹。

  容匪聽到這安排便笑了,想來這個無名柳卅的結局無非兩種,一種橫死街頭,另一種好些的,便是在青幫混了幾日,被人抓到個把柄,末了讓他捲舖蓋滾回老家。不過柳卅的結局和他已經沒有任何關係,他和柳卅不過是極偶爾地坐上了同一條船,眼下白幫接連失去兩任龍頭,白風城買兇殺父奪位的事又在江湖上傳開了,白幫眾人只覺得顏面掃地,一夜間數百人退出社團,不出半個月,白幫勢必全盤瓦解。這過程雖和容匪設想中南轅北轍,結果卻出奇地一致,甚至比他想的還得來的快。對他來說,柳卅這個人已經再沒出現在他生活裡的必要了。況且先前柳卅自己也說了,他和他總是說不到一塊兒去。可不是嘛,不講一路話,不是一路人,終歸要分道揚鑣的。

  然而十多天后,新舊裡的新人柳卅卻突然出現在容匪的家門口。他沒死也還沒滾蛋,人還是那張白淨俊美的臉,身材更精壯,眉宇間添了幾分傲氣,做拳師打扮,一件白上衣,一條黑褲子,一雙黑布鞋,頭髮留長了就在腦後紮個髻。天熱,他出了一腦門的汗,幾根烏黑的髮絲貼在脖子上,手裡提著個甘蔗汁的袋子邊喝邊看容匪。

  容匪打開門做生意,來者不拒,就問他:「你是想找殺手?還是想當殺手?」

  柳卅垂下眼睛,一口氣喝完甘蔗汁,道:「來向你討個主意。」

  「那你可找錯地方了,討主意該找你們新舊裡的白紙扇。」容匪拿著把蒲扇扇風,手上一推,要關門趕客。柳卅伸手抓住了門板,容匪笑笑:「你別太使勁,我正裝修呢,你拆了我的門,我又要多項花費。」

  柳卅看著他,誠懇道:「你腦筋比我好,你告訴我這件事該怎麼辦,我想學學。」

  容匪聽出這話裡的麻煩來了,不想理會,柳卅又說:「你裝修有什麼用的上我的地方,儘管開口。」

  容匪不愛占人便宜,可送上門的現成便宜哪有不占的道理?他想了想,訕訕地從門邊走開,坐到椅子上,指著壘在牆邊的瓷磚片,說道:「既然你說了,那些瓷磚替我鋪了吧。」

  柳卅二話不說,卷起褲腿就幹起了活。他大約真是有急事相求,真是認准了容匪,容匪叫他鋪瓷磚他就鋪,叫他搬沙發他就搬,有次為了台留聲機,他頂著大太陽又是搬貨,又是換貨,將雲城跑了兩個來回,回來還是一句抱怨的話都沒有。他勤勤懇懇,任勞任怨,容匪樂得清閒自在。他迷信命理,篤定白幫那件事對他來說是個大坎,這個坎過去了,他要給自己衝衝喜,希望往後的日子會更好,更多姿多彩。修補好弄碎的地磚和牆壁後,他將家裡那些黑白水墨畫全都換成了色彩豔麗的美人海報,添了許多花哨時髦的傢俱擺設。當然了,貼海報,搬家具,安電話,裝收音機的活兒自然都落到了柳卅身上。

  這麼鼓搗了兩個多星期,柳卅還沒被累跑,這天他正給容匪砌牆,容匪心血來潮,大體裝修都弄妥後,又想在家裡添個廚房,就讓柳卅搬來磚塊做個隔間出來。柳卅汗流浹背的蹲在地上吭哧吭哧攪合水泥,容匪怯意地坐在竹躺椅上抽煙,柳卅熱的脫了上衣,他身上有幾道疤,汗珠凝固在上面,襯得傷疤發紅,他耳朵也很紅,大約是熱的。

  容匪忽然善心大發,隨口說:「說說吧,你碰到了什麼事。」

  柳卅聽了,一抹臉上的汗,忙說給他聽。原來他去了新舊裡之後,一句犯沖的話,一件越矩的事都還沒說過沒幹過,那個叫炮仗的就處處針對他。不給他好臉色看就算了還總在夜路上埋伏他,要不是他還有點本事,十條命都不夠搭進去的。

  柳卅說到一半,容匪其實已經懂了,他沒猜錯,柳卅的結局兜兜轉轉都逃不出那兩種,這個炮仗顯然心急地替他鎖定了前一種。

  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容匪看著滿屋的新鮮玩意兒,對柳卅道:「炮仗是雷符的人,他為難你,很有可能是受了雷符的指使,你還記得馬面焦吧?他的事上,雷符對你我一直都心存懷疑,我就算了,閒人一個,你不一樣了,你現在是青幫的人了……」他頓了頓又說,「不過,或許是朱英雄的命令也說不定,咳,具體我們就不追究了。我問你,你是不是還想留在青幫?」

  柳卅道:「你之前和我說青幫能讓我賺大錢,我現在有些明白了,是,我想留下來,還要留很久。」

  容匪本想隨便將他打發,可看著他壯志滿懷的樣子,竟也有些被感染了,頭腦一熱,道:「那好,你要學,起碼叫聲老師來聽聽吧。」

  柳卅下定了決心,臉上雖有些勉強,嘴巴倒很乾脆,張口就喊:「老師。」

  他給容匪行了個大禮,把容匪看得直樂,也顧不上其他許多了,給柳卅出了個坐山觀虎鬥的主意。他讓柳卅什麼都不用幹,看好戲便是了,還許諾他,不出五天,炮仗就要變成啞炮,再響不了。

  柳卅將信將疑,容匪答應他後,他密切關注他的一舉一動,容匪也不避諱,每天干了些什麼,全都告訴他知道。這第一天,他去炮仗最愛出入的花坊散佈了些流言,柳卅起先還懷疑這點流言的效力,結果第二天就出了炮仗怒砸大腳武館的事。

  這新舊裡有兩個出名的紅棍,一個是紅棍裡的狀元郎炮仗,另一個是被他壓了一頭的榜眼大腳。新舊裡上任坐館兩個月前病逝,之後每次坐館選舉,都是以炮仗和大腳得票持平收場,新舊裡坐館空懸至今。而炮仗人如其名,一點就炸,誰都知道他和大腳在新舊裡拉幫結派,前任坐館還在世時,兩人積怨已深,到了今時今日,炮仗和大腳為爭坐館的位置,更是勢如水火。一點流言一個女人就讓炮仗徹底跳腳,砸了大腳的武館。

  社團最憎同門相欺,大腳的武館被炮仗砸了個稀巴爛,大腳的表弟表哥堂兄堂叔一大串親戚連帶著都進了醫院。這天晚上容匪變了身裝扮,去大腳家裡給那堆女眷送去面白旗,幾身壽衣,聲淚俱下地痛斥炮仗惡行。隔天柳卅就聽說大腳的表嫂表姑媽小侄女天天扯著白旗子去百味酒樓門口哭喪,嚷嚷著要朱英雄主持公道。十來個女人哭起來氣吞山河,天昏地暗,堪比十個孟薑女在世。容匪借機給隸屬其他字頭的某份小報打去爆料電話,很快一個記者就以「青幫內鬥,朱英雄難鎮幫威」為題洋洋灑灑寫了一整版的故事登了報。朱英雄文化程度雖然不高,論及面子,看得比誰都緊,炮仗這事害他淪為其他字頭笑柄,他怎麼可能白白咽下這口氣?那炮仗也是個機靈人,自知這次惹禍上身,收拾了行李就要回老家,他腿腳靈便,朱英雄的消息比他更靈通,在火車站截了他的道。那天柳卅也在現場,朱英雄將炮仗從人堆裡提起來,雷符看到就給炮仗求情,朱英雄正在氣頭上,雷符勸了幾句勸得他怒火更盛,直言道:「好,你要情面,我就賣你個面子!」

  說完,拔出手槍砰砰兩聲,親自賞了炮仗兩粒槍子。

  這天,便是容匪許諾的第五天。

  聽說朱英雄還想辦了那個寫文章的記者,可惜因為字頭之間錯綜複雜關係,沒能辦成,至今慪著一口氣。

  事後柳卅和其他幾個馬仔將炮仗的屍體扔進了後海喂魚,隔天他就去了泰國,托人給容匪帶了個口信,說從泰國回來後會再去找他。

  容匪消息靈通,很快就打聽到了柳卅去泰國的緣由。這新舊裡是個武師輩出的地方,炮仗平時行事雖然魯莽衝動,論及身手反應算得上一等一的高手。炮仗和大腳徹底鬧翻前,朱英雄就在謀劃去泰國擴展生意了,他本想在新舊裡這群人裡尋個能打的帶出去防身。做紅棍的能給龍頭帶在身邊,就算輪到個身先士卒的下場,那也是榮譽一樁。朱英雄本屬意炮仗同行,炮仗一死,大腳上位,還喜滋滋地以為自己能撈到這個美差,沒想到朱英雄因那樁醜聞,看新舊裡這群人通通都不順眼,挑了個面生的柳卅,帶去了泰國。

  柳卅走後,音訊全無。容匪找了個工匠完成了廚房剩餘的工序,可完工後又覺得有些多餘,他有幾個熟客上門找他談事,看到滿屋子新奇的擺設先是一愣,又看到了個廚房,徹底傻眼,說他近來活得越來越像個人了,像個有生活的人。

  容匪倒不留戀這點活人氣,想拆了又嫌麻煩,費錢費事,便把廚房留了下來,每天早上起來專程到那裡卷一支煙,權當發揮些它廚房的功能。

  轉眼到了夏末秋初的日子,往年的這段時間,雲城總是雨水充沛,今年卻連著十來天都是晴天,一滴雨都沒下。許多人開玩笑道,雲城空氣裡的水都在前陣子被百味酒樓門前那個十個孟薑女給哭幹了。容匪在茶樓裡閑坐著,聽到這說法後,想起一個人來,仔細想想,回憶起他後背的一層薄汗。人嘛,都愛看美的景,美的人。這個人是美,賞心悅目,可惜太鋒銳,又太笨,興許已經做了肉盾,死在了泰國。不知東南亞海域哪條好口福的魚吃到他這口鮮肉。

  容匪想起柳卅在理髮店裡剪短了頭髮,洗乾淨了臉蛋,走下理髮椅時的情景了。他像柄刀,天生殺人舔血的命,還有那雙眼睛,那副派頭,都註定他活不長久。

  惦記了會兒,容匪也釋然了,從茶樓出來,往朝陽街的方向走去。

  路上他遇到個常和青幫走動的舊識,兩人站在一處抽煙,交流情報消息。容匪多嘴打聽了句:「朱英雄還沒才泰國回來?」

  那人說:「說是今天回來,怎麼,你這兒又接了個單子?」

  容匪哈哈笑,噴出口青煙。這陣煙散開,他就和這位朋友分開了。

  這天實在熱,熱得沒完沒了,已經到了九月,暑意卻毫無消減的趨勢,反倒勁頭更足,盤踞在雲城上空。多雲的雲城一片雲都沒有,雨下不來,這股熱就憋著,海上的涼風吹進這團熱空氣裡都被攪合熱了。容匪熱得有些難耐,到家後將門窗全都敞開了通風。他擺出棋盤,坐在窗邊下棋,依舊是自己和自己對著下,黑子先行,白子接後。不知不覺又生了個死局出來,白的困住黑的,黑的圍住白的。

  本打算靜靜心,入了死局後,越下越焦灼不安,容匪啞然失笑。這當口,有人從外面進來了。

  他帶進來陣更熱的風,容匪抬眼看了看。來者高高瘦瘦,棱角分明,好看得有些咄咄逼人。他手裡提著兩個布袋子,身上也穿了件布衣服,米白色,短袖,看上去質地柔軟。原來他沒喂了泰國的魚,離開數月後,曬黑了一圈,又回到了朝陽街。

  看來這個柳卅八字夠硬,好幾次以為他要死局收場,他卻又都活了過來。命夠大的。

  柳卅走進來後又自己退了出去,站在進門的地方看看裡面,又瞅瞅門牌。容匪笑了,推開把紙扇,說道:「新裝修新氣象,你沒走錯。」

  柳卅還是立在原處,默默打量唐樓。唐樓裡的牆壁是綠的,地磚也還是綠的,佈置上那些五顏六色的海報,擺上那些洋派的家電後,一整間屋子都顯得花花綠綠,熱鬧非凡。

  容匪問他:「你是想找殺手?還是想當殺手?」

  兩個問題拋出,柳卅卻說:「不是這屋子變新了奇怪,原來是你奇怪。」

  久別重逢,一上來就要探討人性問題,容匪有些吃不消,注意又回到了棋盤上,閑閑問他:「你度假回來了?」

  柳卅道:「不是去度假,是陪朱爺去泰國辦事。」

  「泰國怎麼樣?」

  「好熱。「

  容匪輕聲笑了,心念一動,雙眼倏然發亮,往黑子堆裡落下了一顆白棋,欣然道:「你倒是個福星,本來以為死透了,沒想到還能救活。」

  棋局活了,他也沒了下棋的興致。柳卅又往裡面看了看,沒找到和容匪下棋的人。容匪見他東張西望的,就示意他往臥室找找。柳卅提著袋子往前走了兩步,伸長了脖子,望得更起勁。容匪覺得他好笑,伸手將棋盤上的黑白子全掃進了盒子裡,拿著紙扇悄悄走到柳卅身後,冷不丁用傘柄敲他一下。柳卅轉過身,看看他,又看看棋盤,失聲道:「你……你怎麼悔棋?」

  柳卅忙要去臥室拉那個被容匪洗乾淨了所有棋子的倒楣蛋出來,他雄赳赳氣昂昂,煞有介事地進去,沒一會兒就苦著臉出來了。容匪樂開了,心情轉好,指著浴室說:「記錯了,人在那兒呢。」

  柳卅哪還會信他,大步靠近,把手裡的兩袋東西塞給他:「從泰國帶回來的,給你的。」

  他說完又馬上補充:「謝禮。」

  容匪眼珠一轉,不用多想就明白了柳卅是要謝他什麼,但這會兒對著柳卅,他卻裝起了傻,犯起了糊塗:「謝我?我給你幫了什麼忙,你要謝我?」

  柳卅一著急張嘴要說什麼,卻又哽住。

  容匪知道,他是來謝他炮仗那單事的。他看著柳卅,加深的膚色讓柳卅看上去更為堅毅,他臉上表情又不多,眉眼愈發霸道邪氣,真出落成了個兇神惡煞的社團打手。容匪不太喜歡這類形象,他偏愛柔軟些的氣質,就和人愛貓愛狗愛小動物的心態類似,放到柳卅身上,那就是他在露怯和茫然時顯露出的特質。容匪遂說:「哦,我知道了,你說的是炮仗那件事吧。那件事也沒什麼好謝的,唉,可憐大腳那幾個表親被打得體無完膚,還有那個記者,也是無辜被牽連……」

  他傷春悲秋起來,將柳卅拿來的小玩意兒一件件從布袋子裡掏出來擺到桌上。柳卅聽他說著說著,似是被那些悲慘的結局感染,也不怎麼好受了,低下了頭。

  容匪偷眼看他,覺得他這番模樣有趣極了,連那身曬成了蜜色的皮膚也充滿了趣味,變得討人喜歡了。他又說:「不過混社團就是這樣,本來賺的就是不義之財,賺的是別人的血,別人的汗。」

  柳卅摸著桌面,聲音略顯古怪地說:「我知道。」

  容匪看他的低落看滿意了,就安慰他說:「如今這世道,對自己有義便是最大的義了,哪還顧得上別人。」

  柳卅道:「我沒想到炮仗會死……」

  「那他死了,你痛快嗎?」

  柳卅抬起了頭:「起先痛快了陣,後來就不怎麼痛快了。」

  「為什麼不痛快?」

  「人命金貴。」

  「他要是不死,往後你還是沒好日子過,說不定死的就是你,你的命就不金貴?」

  柳卅不假思索地說:「我沒那麼容易死。」

  「練過金鐘罩還是鐵布衫?」

  柳卅抓耳撓腮,答不上來,容匪道:「那也還要小心槍火,子彈不長眼。」

  柳卅默默點頭,這時才問:「你剛才在和自己下棋?」

  「這你也想學?」

  柳卅看著他:「你教嗎?」

  容匪笑了,自己坐下,示意柳卅也坐下,把從袋子裡挑出來的六隻木頭碗推到他面前,說:「我用不上,還給你吧,你用得上。」

  柳卅看了眼他,有些緊張,拿起一隻木碗在手裡摩挲,帶著幾分試探,問道:「讀書認字……你教嗎……」

  授了一計之後他還真把自己當成老師了,學棋,認字一股腦兒都來了,往後還不知道要學什麼呢。

  容匪沒有開班教學,培育三合會精英的宏偉志向,敷衍地問了句:「你學這些想幹嗎?」

  他心裡已編好了幾套說辭,無論柳卅回答他是因為想往高處爬還是想長點文化,他都能將他打發。只見柳卅將那六隻木碗一個個疊了起來,從褲兜裡摸出個紙團放到桌上,小聲說:「我想看看餐廳裡都有些什麼吃的……」

  這個回答顯然不在容匪的盤算裡,他愕然數秒,有些哭笑不得地將那團紙拿過來展開了看。這張發黃的長方形紙片是一張菜單,上頭的菜色充滿東南亞風味,紙有些濕潤,似是被柳卅的手汗濡濕的。

  原以為他有多大的野心,多高遠的志向,鬧了半天還是為了口腹之欲。容匪憋著笑,板起臉孔問柳卅:「奇了怪了,我為什麼要教你?」

  柳卅把容匪從布袋子裡掏出來的東西歸到一處,聚攏了推向他,態度誠懇地說:「學費!」

  容匪瞪眼了:「你怎麼回事,這到底是謝禮還是學費?」

  「謝禮啊,提前謝你教我讀書認字的禮。」

  「謝的不是炮仗那件事嗎?」

  「我沒說是謝那件事啊……」

  容匪噎到沒詞,他原以為柳卅隻懂舞刀弄棍,打打殺殺,連一個炮仗都搞不定,沒想到他還有點鬼機靈,在這兒設了個套等著他呢。

  柳卅看容匪半天不答應,又摸出十塊散錢攤在桌上,說可以分期付款。也不知道他從哪裡學來的這個詞,容匪看看他,仔細,深入地看了看。柳卅不躲也不閃,兩人對視片刻,容匪勾起嘴角,從那堆散錢裡取走了一塊錢,甩手徑直往外走。柳卅忙問他要去哪裡,容匪把那張菜單扔回給他,說道:「你要學看這個,那還得實地練習,去吃飯。」

  聽到吃飯,柳卅趕緊跟上,此刻他正也有些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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