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下

　傅沖一口氣從酒店跑出去好遠，才慢慢停下腳步，褲兜裡的手機一直在震動，他掏出來看了一眼，是林原，乾脆直接把電池從後面摘了下來。

　幾近午夜的京都依舊燈紅酒綠，霓虹閃爍。川流不息的車流似乎承載了這個都市里太多的欲望與寂寞，時聚時散，東奔西走，最終駛向這個城市的各個角落。

　有一絲涼意隨風襲來，讓傅沖下意識抱緊了雙臂。他感到自己的右手隱隱有些酸痛，知道是自己剛才揍林原那一拳用了全力的原因。他應該不會....再受傷、吐血吧？

　應該不會！這一拳還是沒有那一腳的力度大。他皺緊了眉毛，為自己在意他會不會受傷的念頭惱火。

　耳朵裡好像有人在不斷反復重播剛才包房裡林原說的那些話。“這是傅沖...我的傍家、小情兒....按大龍的標準找的小秘....”，傅沖一腳踢開了前面一個空的礦泉水瓶，“操！誰他媽是你小情兒了，拿誰當替代品呢！操你大爺的！”

　他惡狠狠地罵著，心裡感覺說不出的憋屈，被林原拉扯著讓一屋子男男女女像看戲一樣審視、嘲笑自己也就算了，關鍵自己長得竟然還真他媽很像那個男的，他的——前任！

　那麼，那些帶著淡淡煙草香氣的熱吻，那些尤如禁錮一般緊緊的擁抱，那些說在耳邊讓人臉紅的情話，究意是誰和誰之間的一種存在？在情濃時分，自己究意代表的是不是傅沖，還是別的誰？

　他痛苦的對著車流如潮的大街喊了兩聲，似乎這樣才能將胸口那股酸澀難當的憋悶擠壓釋放出去一些。

　也許是北京城欲望橫流的暄囂與浮躁太容易讓人迷失自己，連傅沖自己都沒有發現，他現在糾結的、鬱悶的東西本來正是他想要迅速斬斷的那份孽緣。他忘記了提醒自己，在林原究竟喜歡誰，誰又是誰的替代品這件事上，其實他本來可以不用這麼在意。畢竟，現在他一心想要做的，是要儘快重新回到自己的那方天空。那麼，又何必去計較這裡的天空下不下雨。

　夜深了，他一點也不想回酒店去。

　幾個人將林原送回了酒店。

　他似乎已經清醒了不少，一路上不停給傅沖打電話。可是又好像沒有完全醒酒，看著身邊的大龍，愣了半天，“大龍？怎麼是你？喔對，你回國了”。

　尚猛和丁家和在一邊氣得罵他真是喝渾了。

　傅沖那一拳雖然打得他疼了半天，倒還能忍。可是打他的電話一直打不通後，林原著急了，一個勁兒地讓代駕司機快點開。尚猛按著他的手說：“大哥你消停會兒成不，你現在知道惦記人家了，剛才讓人家大小夥子當這麼多人面兒下不來台你昨挺落忍呢。”

　林原沒做聲，只是繼續一遍遍撥打傅沖的電話。尚猛頭一次見被自己損他卻沒有還嘴的林原，簡直有點不太相信。

　“他不會回這裡的。”快到酒店時，林原突然扔下手裡的電話，靠在後座上，“這小子看著老實，他媽的倔著呢。”

　大龍盯著林原的眼睛看了一會兒，後者尚帶著醉態的神情中，有一份因為擔心而無法抹去的焦躁。

　“看出來倔了，連你這大市長都給揍了，還說啥了。”尚猛哼了一聲。

　“是啊，真沒看出來這麼倔，一般人忍忍也就算了，不至於真敢上去揍領導。”丁家和上回去金山時對傅沖印象不錯，覺得是一特穩重特機靈的小夥子，沒想到這小子還真在大庭廣眾面前把市長給打了。

　“哎老丁，這事要是你怎麼處理啊，這樣敢揍領導的小情兒秘書還能接著用嗎？”尚猛擠眉弄眼地問丁家和，他今天張羅的飯局，又找了大龍，又被林原逼著給傅沖打了電話，結果弄成這個場面，心裡覺得對傅沖有一些愧疚，帶著一股子彆扭，就總想損林原幾句。

　“你們倆沒完了是吧？”林原冷著臉，他酒醒了一大半，現在腦仁疼得直吸氣。

　車正好到了酒店大門口，林原順著左右車窗看了一圈，外面一個人也沒有。他看了眼身邊坐著的大龍，“不好意思了大龍，今晚哥喝多了，說錯了啥別在意啊，等有機會的，咱哥們兒再好好聚聚。”

　大龍點點頭，握了握林原伸過來的手。

　面前的這個男人好像又恢復了常態，一副淡定的神色，說著滴水不漏的話，可是大龍知道，林原現在心裡很焦躁、甚至有一絲...慌亂。也許其他人看不出什麼，但是他瞭解他，瞭解他真實的性格和情緒，那個和當年的自己在外貌上十分相像的男生，卻用和自己完全不同的內在走進了林原的生活。他想起剛才在包房裡林原和自己說的一些話，苦笑了一下。

　幾個人都下了車，林原讓前臺通知樓層服務員幫著去房間看一下，果然沒有人。

　“你們送大龍回去吧，那小子沒事兒，我心裡有數。”說完，他想了想，把傅沖的電話讓尚猛和丁家和記好，讓他倆隔一陣就打，一有消息就馬上告訴自己，他自己的電話估計傅沖現在是不想接了。

　尚猛在一邊小聲滴咕著，“口是心非的傢夥。”

　“小傅那人穩當，生氣時使使性子，但肯定不會有大閃失的。”丁家和試著撥了傅沖的電話，還是無法接通。

　“就這麼著吧，你們都先回吧，哥們兒下回一定把這次的場子補上.....哎，那小子要是有電話了.....”

　他說不下去了，那小子揍在他小腹上的地方現在還隱隱作痛，可是真正痛的地方，為什麼要比那個位置高一些.....

　傅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來到爸爸住院的醫院裡，也許，家人的溫暖是一個人脆弱時最有力的呵護和想躲藏的地方，下意識裡，就想要和溫暖靠近一點。很晚了，他不想上去打擾爸爸和姐姐，就在門診大廳的長椅上抱著臂坐著。

　剛才那股來勢洶洶的羞惱和憋悶稍稍淡去了一些，留在腦海中盤旋縈繞不斷地，是越來越讓他困惑和不安的思緒。

　他感覺自己好像有那麼一點點不對勁，這感覺和之前的那些糾結在一起，讓他...害怕。他不知道怎麼會和林原走到這樣一個境地，這男人就像是春藥一樣，不知不覺中侵蝕了自己，肉體已經沉淪了，難道還要掠奪自己的靈魂嗎？

　林原英俊冷漠的臉一點點浮現在眼前，傅沖下意識揮了揮手，想把這個該死的男人的臉在空氣中打個粉碎。

　他坐在冷冰冰的長椅上，偶爾有急匆匆的病人和醫生護士走過來，走過去。有人看見他呆怔的樣子，在他身邊看了半天，他都全然不知。

　“在這出神呢？”有人坐了過來，輕聲問了一句，好像怕嚇到他一樣。

　傅沖還是一驚，轉過身，他愣住了，是林原的....前任，范丞龍。

　做了個大手術的張大夫路過門診大廳時正好看到了傅沖，他想過去打個招呼，卻發現傅沖坐在那裡的樣子感覺很不對。那個一直穩穩當當，有條不紊的男生像是被人抽去了中樞神經一樣，整個人看起來非常的不好。他站了好一會兒，傅沖都沒有看見他。

　回休息室路上，張大夫想了想，別是傅沖家裡有了什麼突發情況吧，畢竟關係處得不錯，便給尚猛去個電話打聽一下。

　接到張大夫的電話，尚猛反應很快，扯了幾句，只說傅沖可能是和女朋友鬧彆扭了，沒什麼大事，張大夫便放心掛了電話。他剛要給林原打電話告訴他知道傅沖在哪了，一邊的大龍攔住了他。

　“你先別打，先把我送醫院去，我有話想和小傅談談，完了你再告訴林哥。”

　尚猛驚訝地看著他，大龍朝他笑笑，“沒事兒，我只是和他談談林原的事，你這表情怎麼好像是在看兩女爭夫似的。”

　“得，你們都是大爺，我親大爺！好吧，什麼破事兒就可今兒一晚上來吧”。

　大龍看著傅沖吃驚的表情，笑了笑，先告訴他張大夫給尚猛打電話的事，傅沖才反應過來他怎麼會忽然出現在這兒。

　“咱倆是有點像，不過你比我長得精神。”大龍掏出煙，向傅沖示意，傅沖搖了搖頭，不知道怎麼接他這句話。

　大龍點上煙，吸了一口，“看不出來，你手挺黑啊，真捨得啊？”

　“他欠揍！”傅沖哼了一聲，眼睛裡又帶出一點火星。

　“哈哈，這話說到我心坎裡去了，所以我得謝謝你，哈哈....”大龍邊說邊樂，傅沖看著他向來帶著抹憂傷感覺的臉，此時笑起來卻變得十分陽光，像是給這折磨人的午夜帶來一線誘人的光亮，不由得心裡忽然有那麼一點...酸酸的感覺，“真帥！怪不得那人會對他念念不忘呢...”

　大龍停住了笑，吸了一口煙，“其實我跟你這兒沒啥立場，我就是...怎麼說呢...”大龍抓了抓頭髮，“就像林原說的吧，你別不愛聽，我就想拿前任這個身份跟你說幾句...心裡話吧。”

　“哥，你說”。拋開其他的情緒，傅沖覺得大龍的性格是他十分喜歡的，溫和而又內斂，讓人不由自主的便會拉近距離。

　“你看今天他喝多了，拿咱倆說事兒，說什麼照著我找的你，前任現任什麼的，其實在他心裡頭，遠不是那麼回事兒。”大龍看了看傅沖，後者似乎想要解釋些什麼，想了想，還是點點頭，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這麼說吧，咱們倆除了長的有點像，別的根本不像。不說別的，就說你揍他吧，換了我是肯定下不了手，反正我也打不過他...哈哈...”

　傅沖絞了絞手指，右手還有些疼，也不知道那人會不會好一點了。

　“林哥..恩..林原這個人啊，看著又強勢又覇道，什麼事兒有他在，別人都不用操一點心，好像沒有他不行的事兒，要幫他還怕他不樂意。可是接觸久了，才知道又不全是，他也是需要人幫著撐著，靠著的....只不過，唉，我是沒那個本事...我遇事兒都是靠他靠慣了...”

　大龍又抽出一隻煙。

　“你看他人前一副大老爺們兒的橫樣兒，哎，你肯定也看出來了吧，其實有時候跟個孩子似的，得照顧他，哄他....”他忽然低下了頭，手裡的煙晃了晃，“你知道嗎，我們在一塊的時候，都是他給我煮速食麵吃...他就會這個....我更操蛋，啥也不會...”

　傅沖忽然間發現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湧了上來，林原給大龍煮速食麵的畫面鮮活無比的被自己在大腦中想像出來，那個男人笨手笨腳在鍋灶那忙活的死樣子想都想得出來，這一刹那時間裡酸酸的感覺，他簡直以為自己是在妒忌了。

　“可惜這些都是我在分開後才慢慢明白的，不過也無所謂，明白了也沒有用，因為我也做不了適合他的那個人....但是...你可以。”

　大龍做了個手勢，阻止了傅沖想要辯解的想法，“你聽我說完，我今天也是有點多了，平常我也沒那麼多話，林原的事，我更是從來沒和別人說起過。”

　“你今天揍他是他活該，他本來好多方面也夠王八蛋的，這人心陰著呢....喔...扯遠了...你今天生他氣是覺得他拿你當我的替代品了吧？換成誰都得氣夠嗆，不過還真不是那麼回事兒。你沒來之前，他跟我在那塊掏了會兒心窩子，他說他對不起我，看我現在混得不好心裡頭自責，總覺得我過得不好是他當年和我分手造成的，說白了就是愧，愧對我。其實我沒覺得這和他有多大關係。他說他現在心裡這個難受這個堵的慌，可是等一會兒那個人來了就好了，看到他我心裡就會感到平靜了，看到他那個穩當勁兒，我就會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歸屬感。”

　傅沖聽他稍稍帶著酒勁兒的說話，語速有點快，一串串的，像是過年時放的一千響的鋼鞭，在他心裡接連不斷的炸著，響著，來不及捂上耳朵，便直接鑽到了心裡。

　“哈哈！你說，要是說甜言蜜語是不是誰也說不過他？這傢夥當時說的我牙都快酸了，就想著這人我必須得見見。現在看見了，恩...你知道嗎，你確實和我不一樣，你比我堅強勇敢多了，見過你的幾個同學都說你把林原照顧得很好，所以我說做適合他的人，你可以。”

　他說了半天，煙抽了好幾隻，現在輕鬆了下來，往椅背上靠了靠。

　“哥，謝謝你，真的，讓我知道了挺多，也明白了挺多。”傅沖這句話是發自內心的，他看出大龍是真誠地向他描述著一些其實他內心深處特別想知道的東西，畢竟，這個人是林原青年時代相處最近最久的人。

　“不過.....其實我和林市長的關係...不是你們想的那樣...不...不是他們說的那種關係......我..我不喜歡男的。”傅沖感覺自己在說出最後幾個字的時候，心裡面狠狠的糾結了一下。

　大龍愣了一下，“喔，這我還真不知道....聽林原的話...我以為你們應該是...在一起了........”

　“哥，你已經好多年沒有見過他了吧，從大學生走到市長這個位置，你想也能想得到他得有多大變化。你剛才不是說他挺王八蛋的嗎，我也不拿你當外人了哥，他...反正他現在更他媽王八蛋就是了....我和他的關係，真的不是你們想像的那樣的。”

　是嗎？話說出口，傅沖卻並沒有輕鬆的感覺，自己和他之間，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關係，或許現在讓自己說，自己也根本說不清楚吧。

　“小傅，你們倆之間可能確實有很多外人不知道的事兒，不過，我覺得，別人的想像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跟著自己的感覺走就是了。如果不喜歡就不要勉強，但是如果真的喜歡了，我希望你別像我當年那樣沒有自我就行了。”

　大龍說著站了起來，“別看你比我小，我挺佩服你的，你看林原抓著咱們倆的時候，我掙不脫他的手，所以我這人是掌控不了自己的命運的，只能聽命於他。但你就能掙脫他，反抗他，所以你的命運在你自己手上。”

　說完他拍了拍傅沖的肩膀，笑了笑，“我走了，尚猛一會兒能給林原打電話，你在這兒等他吧...北京這麼大，別讓想找的人太為難..”

　範丞龍走了，傅沖默默地坐在長椅上，回味著他留給自己的那些話。

　子夜的大廳裡人聲漸息，偶爾有一些急匆匆跑來掛急診的病人。傅沖盯著自己面前的空地，直到一雙修長的男人的腿出現在那裡，佔據他的視線。

　他抬起頭，仰視著那個男人。還是那張帥氣的臉，只是頭髮有些亂，胡渣冒了出來，眼睛血紅血紅的，像兩團燃燒的火...

　一雙有力的大手抓著他的兩隻手將他拉了起來，直接生硬地扣在了懷裡，兩條臂膀死死地箍在後腰上，箍得太緊了，以至於傅沖吸了一口長氣。帶著濃濃酒氣的呼吸和鼻息緊緊貼在耳垂上，讓他渾身顫慄...

　“對不起...對不起..”大概是喝的大多，林原的聲音像是被酒泡過了一樣，聽得傅沖半邊身子一下子酥麻起來，這一刻，他想到了範丞龍和他說的那些話，這個男人，真的會因為自己在身邊而平靜，而有歸屬感嗎？還是像他說的那樣，說起甜言蜜語來，沒有人比得上。

　“我不就是在和大家獻寶嗎，跟小孩得了好東西一樣，想得瑟給別人看，你就這麼狠心打我.......還當著那麼多人的面....這輩子我爸都只打過我一次....傅沖....你打我兩次了....還都打得那麼狠.......我的胃現在還疼呢.....你還管不管我了....”

　傅沖感覺他有如耳語般的聲音像是小螞蟻鑽進花心兒一樣爬進自己的耳朵，癢癢的，那個從來都是讓人仰視，高高在上的男人俯在自己的肩頭，有一句沒一句的輕聲咕囔著，像是情人間的綿綿絮語，又像是個不大點的小男孩兒在跟大人撒嬌，他感覺到自己努力想變得堅硬的心房在慢慢...變軟...這該死的甜言蜜語...這該死的王八蛋男人....

　“這幾天我特意不回金山，是因為明天是我的生日....想和你在北京單獨過....你知道嗎.....

　林原只知道自己終於找到了他。

　看著那個男生像一座俊美的雕像般靜靜地端坐在四周無人的長椅上，神情平靜中帶著堅毅，像在思考著什麼找不出答案的問題。

　依舊還被酒精麻醉的思維讓他根本不去想太多，那一刻，他只想把他抱在懷中，溫暖他，也想讓他同樣堅實的胸膛去溫暖也需要慰藉的自己，哪怕那擁抱只有一秒鐘，下一秒就換來他兇狠的反抗，他也要走上去，抱住他...

　他幾乎都不知道自己在傅沖耳邊說著些什麼，既不想解釋，也不想表白，只知道有些平時或許不知道如何說出口的話，在不自覺中任性地向他低低傾訴著。

　慢慢地，他感覺到對方的手臂輕輕抬起來，慢慢地，抱住了同樣渴望擁抱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