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上

　傅沖沒有想到自己看到的會是這樣一個畫面。

　他本來以為林原大概像以前一樣醉得亂七八糟，說不準又弄得一身髒兮兮的，這人乾淨慣了，弄髒自己比殺了他還難受，真要弄髒了得快點把他送回去洗洗乾淨。

　而眼前的林原看著倒還清爽，並沒有自己想像的那麼狼狽不堪，但他坐在那裡，抓著對面男人手的痛苦樣子，卻讓傅沖感覺說不出的驚訝，一下子愣住了。

　他看著林原對面的人，那是個瘦瘦高高，五官端正的英俊男子，傅沖心裡有一點.....說不出來的感覺，這是個素不相識的陌生男人，可是不知為什麼，自己卻好像又在哪裡見過，他感到有一絲莫名的困惑。

　他看起來和林原年紀相仿，只不過氣質上溫和恬淡，感覺比林原像是要小上一些。他一雙手都被林原握在手裡，目光裡帶著一絲無奈，眉宇中似乎更天生便帶著一份難以抹去的憂鬱。

　包房裡的其他人大多盯著林原和那個男人在竊竊私語，尚猛和丁家和與傅沖見過一面，電話也是尚猛打過去的，見傅沖進來，便急忙過去和他打招呼。

　尚猛看了林原和那個男人一眼，說，“大晚上還麻煩你跑一趟，我們是沒輒了小傅，你領導剛發完酒瘋，才消停下來，我們想送他回去他就是不讓送，非得讓你來接。”

　傅沖忙笑著說，“尚哥說哪去了，這不是應該的嗎，林市長最近也是太累了，一直忙著準備答辯，休息不夠，不然也不至於喝成這樣。”

　尚猛看了看林原和範丞龍還握著的手，又瞥了一眼傅沖的神色，指著範丞龍說：“今兒個是我們在北京的大學同學給你們市長慶功，正好這哥們兒剛從加拿大回來，林原當年的....鐵子...結果這酒就喝大了，哎，你是沒看見剛才他這頓作啊.....”

　尚猛正說著，沙發上的林原好像聽到了什麼，睜開了眼睛，他看到了站在面前的傅沖。

　范丞龍看到林原的眼睛裡閃出了一絲別樣的神采，那裡面是林原今天晚上從來不曾有過的神情。

　林原並沒有想到今天這場同學的飯局裡，會見到範丞龍。

　今天晚上，他想要的，只是和傅沖在一起，就他們兩個人，做他們想做的事。

　因為他特意安排留在北京的這幾天裡，有他想和傅沖一起特別度過的日子。

　當尚猛同丁家和親自開車過來，說他們這幫同學已經給他這位申報辯論會後名動京城的大市長安排了慶功宴，在北京的同學能來的都會來，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推託了。

　去酒店的路上林原給傅沖發了條資訊，尚猛向來眼神兒好使，一斜眼便看到收信人的名字是傅沖。張大夫這邊手術的事兒都是尚猛找的關係，所以他知道傅沖也在北京。他看著林原發完信息，一副神清氣爽的樣子，想了想，問道：“哥們兒，你說實話，你跟你那個小傅秘書到底有沒有事兒？”

　林原瞪了他一眼，“你丫吃撐著了是吧，你管得著嗎你。”

　“嘖，你就打啞謎吧，我才懶得管你這些風流債呢，你要和他沒事兒最好了，今晚我們可是要給你個大驚喜，介紹個大帥哥給你。”

　林原又瞪他，“你丫不是吃撐著了，你丫根本就是皮緊了。”一邊說一邊做勢抬手，尚猛急忙喊丁家和：“老丁作證，老丁你快說，今晚是不是有大帥哥！”

　丁家和拍拍林原的肩膀，“別聽他瞎扯，是這樣，今晚大龍也過來了.....”

　林原實實在在的愣了一下，以至於丁家和後面的話都完全沒有聽到。

　上次在金山，丁家和告訴他大龍剛從國外回北京的時候，他雖然心中一動，但並沒有太多很直接的感觸。畢竟，兩個人分開已經十多年了，之間從來都沒有聯繫。不管他是身在國外還是人在北京，其實對自己來說是大同小異，兩人之間依舊是隔著千山萬水，不再交集的現實。

　而現在，分別十多年後，真的要看到他了。

　在那一刻，即便是林原自己，也並不知道在內心深處，到底想不想有這樣的一次重逢。

　畢竟，當年的自己對這段感情的處理很絕然，在畢業前夕便與大龍深談了一次，沒有拖泥帶水，迅速做了了斷。而當年的大龍也正因為這個原因，畢業後放棄了原打算留在北京的工作，遠赴加拿大。

　林原還記得在他出國時自己到機場去送他的時候，那個和他一起四年的大個子男生像個孩子一樣抓著他的手哭得泣不成聲，那一幕，他久久都不能忘記。

　在他們相處的四年裡，他一直都是大龍堅實的依靠與肩膀，這個男孩個子雖大，性格卻從小便十分內向，當知道自己有異于常人的性向後更是變得十分憂鬱和敏感。在和林原一起後，有了這個強勢的男人在生活裡存在，他才慢慢變得開朗活潑起來。

　在那四年中，林原早早便給大龍打了預防針，告訴他自己畢業後很快便會走向婚姻，包括與佟靈秀那邊的交往，都沒有瞞著他。他想讓大龍早點適應這種相處的模式，知道自己最終的選擇，並早一點去設定屬於他自己的未來。

　大龍一直以來都默認著兩人間這樣的相處方式，從來沒有異議。林原說什麼，便是什麼。

　林原以為大龍已經接受了這樣的選擇，心裡對他的愧疚減弱了不少，甚至做好了結婚後和他繼續保持私下往來的打算。沒想到最後分別的日子裡，範丞龍卻做了一個讓他大感意外的選擇。他平靜地和林原分手，平靜地就像告別一個普通的大學同學一樣。然後畢業剛半年，便選擇去加拿大留學，並且和一個加拿大在中留學生確定了戀愛關係。

　當林原接到大龍馬上出國的電話時，正在一個偏遠的鄉鎮掛職的他立刻請假回到北京。一路上，他的心很亂，很疼。當大龍在飛機場抱著他，哭得像個捨不得父親的孩子的時候，林原深深地痛恨著自己。他知道，自己選擇了世俗，選擇了權力，卻傷害了這個視自己為依靠的男孩。

　“想什麼呢？“尚猛伸手在他眼前來回晃動。

　“跟你說，你心裡有點數。大龍這次回來可能暫時不回加拿大了，他和那個老外黃了，聽說兩個人合夥的公司也被那傢夥坑了，現在可以說是人財兩空。”

　林原看著尚猛的眼睛，“你聽誰說的？”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老丁的話你總信吧。”尚猛朝丁家和一抬下巴。丁家和朝林原點點頭。林原知道他的為人，雖然也愛和自己掐，但是說話厚道，不愛臭貧，而且多年來一直和大龍保持著聯繫，便知道尚猛說的是真的。

　“人各有命，回來也不見得是壞事。”他故作平淡地說著，心裡面卻像燒開了一壺開水般不停的翻騰著。

　走進包房，一大幫同學圍過來的時候，林原一眼看見的是裡面沙發旁站著的那個男人，大龍。他正有些拘謹地看著他，大概看見他想笑一笑，嘴角動了動，卻最終沒有笑出來。

　他瘦了，臉上有了些歲月的痕跡，眼睛裡還帶著那份林原最熟悉不過的，天生的一點哀傷。這一瞬間，時間仿佛穿越回了過去，林原好像又看到學校林蔭路上，那兩個打完排球一人一瓶汽水追逐打鬧的大男生。

　青春本就值得回味，有愛的青春，更能喚醒人靈魂深處的純真和美好。

　大家自然而然地把林原和大龍塞在了一起。年齡和經歷讓這些本就知根知底的同學早就對他們之間的事處之泰然，甚至變成了中心話題。

　於是在寒暄、逗趣、臭貧、回憶、吹捧的種種過程裡，在身邊那個初戀情人帶給他有些迷茫的特殊氣氛裡，林原終於喝多了。

　“......你說，好好的中國裝不下你了是吧，跑人家地盤上遭罪去...傻不傻啊你.....”

　“...你也不想想，沒哥罩著你，就你這棉花糖似的性子，能不讓人欺負嗎.....”

　林原抓著大龍的手，越說越感覺心裡憋屈。

　從他聽說大龍的遭遇起，他心裡就感覺不痛快，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惱火和愧疚感。如果當年他不是和自己在一起，不是和自己分手後想逃避現實，以大龍的個性，根本不會有那個膽量和一個外國人生活在一起，並且跑到外國去。如果沒有這些，他就不會有今天這樣的結果，形單影隻，人財兩空。

　大龍看著喝得明顯多了的林原，聽他又急又恨地損著自己，卻一聲也不出，只是默默地看著他，一如當年的那個少年，眼睛裡只有仰慕，只有崇拜。

　“你看看你....你又這麼看著我....你給我打起精神來行不行啊你.....”林原已經有點暈了，頭暈，眼睛也暈，大龍在他面前都有點雙影了。

　“哥，我沒出息，你別生我氣，喝點水吧。”大龍看他頭暈目眩的樣子，心裡酸楚難當，拿過一杯白開水過來給林原。

　聽到那聲熟悉的“哥”，林原忽然感覺心裡面有一根脆弱的神經一下子被觸動了。“我沒生你的氣，我是心疼你，誰說你沒出息了，誰敢說我林原的人沒出息.....”他激動地胡亂揮著手，大龍手中的水被他碰灑了一大半。

　“是我的錯，是我把你弄成這樣的，是我太自私了.....”這是林原內心深處隱藏了十多年的一句話，這些年不管他有過多少床伴和短暫交往的男人，只有大龍在他心中還有無法忘懷的記憶。也許因為那是一個男人的初戀，承載著沒有金錢權欲的最初的美好，所以才更讓人無法忘懷。不知不覺，林原的眼睛濕了，有熱熱的東西流了下來，那是一個人愧疚與心疼，懷念與感傷交織在一起而觸動的真情，在酒精的催促下，這個外表威猛的男人在不知覺中掉下了淚水。

　“哎呀我說大龍，牛逼呀兄弟，看出你在林大市長心中的位置了吧！這昨還哭了呢。”一邊的劉明遠也喝了不少，看見林原掉眼淚像發現了新大陸一樣扯著脖子喊。

　大家都在邊上打趣，丁家和拉了劉明遠一把，“別跟著瞎說，喝你的酒去。”

　“哎老丁你這就不對了，我昨就瞎說了啊，這本來林原就是拿大龍為重嗎，你們沒看見他選的秘書，那模樣那身材，活脫是一個大龍第二！怎麼著，哥們兒我這個可沒瞎說吧，你和尚猛可都這麼說的。”劉明遠的酒勁兒也上來了，扯著脖子同丁家和嚷。上次去金山，他也是同行者。

　“劉明遠！你還真說對了，今兒晚上你他媽就這句話說對了！我就是看重大龍，那是我弟，我弟你知道嗎！我就是按我弟選的秘書，看著他我就能想起我弟來，你服氣不？”林原簡直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他現在就是想要讓大龍知道，讓別人知道，讓自己知道，其實自己是在乎他的。

　“哎我去，大情聖，服，我老服了我。哥，林哥，我叫你親哥行不，你今兒個要讓我服你，你就把你那小秘弄來，我知道他在北京呢，讓他們大傢夥也都開開眼，看看到底像不像大龍，光說不練可不算好漢哪！”劉明遠也來了興奮勁，扯著嗓子滿屋子叫喚，其他同學被他說的八卦之火熊熊燃起，一個個在旁邊緊著幫腔。

　丁家和同尚猛笑駡了劉明遠幾句，想扯開話題，林原卻被激得“砰”地推開旁邊一把椅子，猛地站起來，“我靠，你哥我還能讓你叫住了，來，你跟我一人喝三個白的，你要能喝下去，我就把人整來，誰服軟誰丫就是孫子。”

　“來就來，誰怕誰呀！”這邊的劉明遠也毫不服軟，兩個人叮咣打開一瓶白酒，倒滿三個白酒杯。

　大家看他倆都有點高了，情緒激動中，倒都有點沒法深勸了。

　兩個人你一杯我一杯，竟然把三小杯白酒都灌了下去。林原眼睛都喝紅了，聲音都有點打顫，“好小子，有你的，算你有種！電話，我電話呢！”

　尚猛拉住他，“你還真找啊，這亂七八糟的，你讓小傅過來幹嘛呀。”

　“幹嘛？伺候我唄！他不知道他是幹嘛的嗎？那是我小秘，哥們兒你知道小秘是幹什麼的不？嘿嘿....我告訴你啊.....”林原三杯下去後，舌頭明顯又大了一截。

　尚猛急忙把他往大龍那邊一推，“大龍你勸勸他吧，這傢夥還真發上酒瘋了，我整不了啦。”

　林原好不容易從桌子上找到手機，手軟眼暈，半天沒打開皮套。

　“哥，別找了，你喝多了，讓尚猛送你回去吧。”大龍扶著他坐在沙發上。

　“不行，不行！誰都別他媽攔我。今兒個我得讓劉明遠心服口服地叫我一聲哥，我告訴你們誰都別跟這兒廢話，我找我秘書我他媽樂意.....今天傅沖不來我就不走了.....”

　“你來了，過來！”林原對傅沖勾勾手指，眼睛裡帶著一絲挑逗的意味。

　他抓著大龍的手躺在沙發上，像是睡著了，又好像清醒著。身邊的人嘰嘰喳喳的閒聊著，聽著像一堆冬天的麻雀。隱約中，他聽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那聲音帶著一點金山那邊的口音，淡淡的，聽起來親切又自然。

　傅沖皺了皺眉，他不知道之前這裡的狀態，聽尚猛的意思林原肯定是喝大了，看他這個樣子，只能硬著頭皮走過去。

　包房裡所有人都在看著他，一瞬間，房間裡變得安靜下來。

　林原站起身來，左手還抓著大龍的手，大龍也只好跟著他站起來。林原一把抓過傅沖的手，往自己身前一拉，兩個人撞了一下，傅沖急忙站穩了。

　“跟大家介紹一下啊，傅沖，我的秘書，我的傍家兒，小情兒，怎麼樣，夠帥吧。”

　傅沖有那麼一瞬間感覺自己像是突然掉進了一個黑洞，沒錯，就是宇宙中最神秘的那種黑洞。可以把光、把時間、把世上萬物都吸進去，然後變得死一般寂靜無聲的地方。

　因為那一瞬間，他感覺自己整個人好像都不存在了，周圍的人，林原的聲音，都不存在了。他在說什麼？傍家兒，小情兒？他知道在北京話裡這都是情人的意思，情人？傅沖感覺自己渾身的血全都在刹那之間沖到了頭頂，他好像看到包房裡的男男女女都在竊竊私語，都在指手畫腳，都在掩嘴而笑。

　他想甩開林原的手，可林原卻把他抓得更緊。他眼睛裡像要噴出火來，林原的眼睛卻像是要流出春水一樣，紅紅的，色迷迷的。他像拳擊比賽的裁判一樣，一手抓著一個運動員，讓大家看誰是最後的勝利者。

　“傅沖，這是大龍，我.....前任，你叫......對，你得叫前輩吧。”林原往前拉了大龍一下，好像在給自己的現任小情兒介紹從前的老情人一樣。

　傅沖猛地甩開他的手，渾身上下都在哆嗦。大龍皺著眉，掙不開林原，只好任他抓著。

　“大傢夥兒不都想知道我是不是按大龍的標準找的小秘嗎？現在前任現任都在這塊兒了，你們自己看像不像。”

　在那短短一秒鐘的時間裡，泥土下的種子可能會發出新芽，密林中的春筍可能會破土而出，一隻小雞或許正琢破蛋殼，而傅沖，忽然間明白了剛才自己見到大龍時那份莫名的困惑。對，林原給出了自己一個標準答案：自己很像他的前任男友，所以自己才會感覺對一個陌生人有著奇怪的熟悉，因為每天自己都會在鏡子中看到與他相似的自己。

　在那短短的一秒種，他把全身的力氣都使到了自己的拳頭裡，對著林原的小腹狠狠地砸下去。

　“林原！你別欺人太甚了！”

　一屋子的人都愣住了，看著林原捂著小腹一下子摔倒在地上，幾個女同學後知後覺地尖叫起來。

　林原好像忽然間清醒了，他顧不上鑽心的疼痛，對著正跑出房間的傅沖喊著：“傅沖，你回來！我......”

　那人已經轉眼間便消失在他的視線之中，他惱火地把拳頭狠狠地砸到地面上。

　好疼啊，胃疼，手疼.....

　那麼心呢？為什麼....感覺不到疼..

　因為.......心...忽然間像空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