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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庶子日常》第82章
83、置鋪

處理完吳明的事,已是深夜。

紀居昕走出茶樓,回望這條街道。

上元燈市過後,有些商鋪屋角簷下的燈籠還未轍,遠遠看去昏黃燭光點點,映著天上月色,有幾分融融暖意。

吳明有才,這份才華卻因為自身原因深深隱藏無法施展,恐怕除了他,不會有人察覺並欣賞。吳明算是條漢子,一旦做了決定,端的是果決非常,破斧沉舟,幾乎是把他當成了救命稻草。

可他並不介意。

人之緣份,很是奇妙。如他之于夏林徐三位少爺,如衛礪鋒於他,如吳明周大的出現和改變。

在什麼樣的時機相遇,就會產生什麼樣的牽絆,若換了時間地點,大約彼此只是陌生人。

他不怕牽絆,不怕身上負擔漸多,責任漸大。獨木不成林,他前世孤寂辛苦,今世身邊能有友人屬下,能在為自己成事之餘,順便為別人做些什麼,他很願意。

老師曾責過他過於心軟,難成大器,也曾贊過他心性純真,歷盡世事而不變,讓身邊人心生溫暖,覺得世間仍有可戀之處。

他苦活一世,有漫長的痛苦,有短暫的安寧,痛哭到淚水流乾,再如何高興都不會笑,死前仍然得到救贖,知道被人關心記掛是何滋味。

曾經痛苦,掙扎,對世事懷疑,心中仿佛有一隻巨獸,一度甚至失去理智,恨不得毀滅這個世界,但是……

他不想和那些人一樣。

仇是要報的,惡人就該嘗惡果,但他不能變成復仇的工具,不能和那些惡人一樣嘴臉,醜惡難看。

他想變的強大,變的堅強,變得……可以成為別人的依靠。

他是個頂天立地男人!

縱使前方路難行,仇敵堅固龐大,他也要一點點把它打倒!

他倒是想看看,自己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紀居昕輕輕吐出一口濁氣,偏頭看了眼周大,眉睫微垂,露出個淺淺笑意,“我們走吧。”

回到自己的院子,寂靜無聲,房間和離開前一樣,紀居昕便知,此行無人發現。

他打發周大回去休息,放開心神不再思考,很快進入夢鄉。

第二日一早,就聽到老太太尋來個規矩教的極好,聽聞曾在宮裡呆過的嬤嬤,教幾位姑娘學習規矩。還請了幾個女先生,琴棋書畫女紅,樣樣都教得。

說是府裡但凡十歲往上的姑娘,不掬嫡庶,都要去學習,早中午課程排的滿滿,一個月只允許休息一天。

來來往往的丫鬟嘴裡小聲討論的都是這個,個個都說姑娘們要受苦了,就連百靈,給他取午飯過來時都跟著歎了幾口氣,小大人似的說,“還是我們丫鬟好,以後嫁人好嫁,不挑理。”

畫眉走過來拎了拎她的小耳朵,“現在就想著嫁人,羞不羞!”

兩個丫鬟鬧著一邊玩去了。

紀居昕無奈地笑著,用著自己的午飯。

他其實不是好主子,沒想著給丫鬟們謀點福利,加點工錢,大約只能縱著她們玩了。

楊氏這個舉動,他想了想,認為她大概是想趁這機會掬著幾位姑娘,幾位姑娘年紀漸長,都到了會動春心的時候,鬧出個什麼醜事不好,這樣一掬,規矩好了,嫁人都好說人家,一舉兩得。

再者……她怕是要壓制李氏了。

果然,過了兩天,綠梅過來跟他說,楊氏關起門來和李氏說了半天話,之後李氏就不在大房站崗,等著每天清查當年大少爺死的結果了,而是回到雪香堂,好生相夫教子,伺候紀仁禮,教導紀瑩。

看起來……像是死了心。

至於真的死沒死心……

兩天后,紀居昕就知道了。

周大告訴他,李氏撒了大把銀子,暗地收買家中奴僕,私下悄悄在查大少爺死之前後一些事。

想是沒死心了。

很好……

紀居昕站在燦爛溫暖的陽光下,看著粉白的杏花,心情很好。

那日救下的少年終於好轉,紀居昕聽到周大送來的消息後,就與他一起,去看了那個少年。

少年被周大暫時安置在客棧房間裡,這個時節天冷,剛過完年,往來行商人不多,客棧很清靜。

紀居昕走進房間時,少年正抱膝靠在牆上,臉色蒼白,身形消瘦,雙目無神地看著窗外杏花。

“身上的傷可好了?”

紀居昕聲音很低,仍然驚到了少年。

少年身子抖了一下,轉頭一看認出了紀居昕,‘砰’地一聲跪下就磕頭,“小的謝過公子救命之恩!”

“你起來。”紀居昕示意周大去扶他,這孩子剛好,可別磕出什麼毛病來。

“你知道我救了你?”

“那夜……”少年嘴唇緊緊抿著,像是不願想起那些事,“公子救了我,我認得……”

那夜月亮那麼圓那麼大,他以為他要死了,公子如天神一樣出現,穿著天青色的披風,站在月光之下。他用力睜開腫脹的眼,看清了公子的臉,那樣的好看,那樣的乾淨……

少年頭埋在被子裡,嗚嗚嗚地哭了起來。

紀居昕怔了一下,淺淺歎了口氣,揮退周大,自己一個人在房間裡陪著,瞧著少年哭累了,倒了杯溫溫的茶水,遞過去。

“謝……謝謝…………”少年嗓音沙啞,一口氣喝完杯中水,抬頭看著紀居昕,“謝謝……”

紀居昕這才看清少年的臉。

少年咬著唇,眼角微紅,眉梢微垂,滿面哀色。他精神並不好,五官長的極其出色,大眼睛,鼻頭有點翹,下巴微尖,臉龐精緻,很是可憐。

紀居昕想起第一次見到少年時,少年的笑臉陽光般明媚,大大的眼睛裡閃耀著神采,跟這時比簡直像兩個人。

少年大概不知道要說什麼,頭又埋進膝蓋,不出聲。

“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紀居昕看到少年動了動,又說,“第一次看到你時,我正心情不好,當時你和你父親在說話,笑容像陽光一樣燦爛。我便想,你的父親大概是世上最幸福的父親,你做為你父親的兒子,大概是世上最幸福的兒子。”

他聲音微低,略有些回味嚮往。

少年輕輕抬頭,“公子……認識我?”

“談不上認識,”紀居昕輕輕搖頭,唇角微揚,臉上帶著淺淺笑意,“偶有兩次,經過你家鋪子,無奈步履匆匆,未能進鋪子一觀,想著以後總有時間,不想再遇到你,已是……”

“你可願意讓我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本就該報于公子知曉……”少年深呼吸幾次,緩緩說起這些日子發生的事。

少年名叫蘇曉,十三歲,母早逝,他是老來子,父親已近五十,不欲續弦,兩父子相依為命。他們經營著一間紙墨鋪子,不算富裕,卻也能得溫飽,父親年紀漸長,身體偶有小恙,並無大災。

本以為歲月悠長,他與父親會這樣一直安平和樂下去,不想意外來的太快。

父親的紙墨鋪子不是什麼好地段,生意也不多興隆,這樣的地界,沒後臺也沒甚關係,不會有人故意找麻煩。偏偏有日來了個不講理的客人,非說在他們鋪子裡買到了假畫,生要他們賠償。

客人很有些錢財,也頗有些手腕,買到假畫非常生氣,就報了官。

他們父子肯定是沒賣過假畫的,無奈說乾了口水,無人願意信,父親被下了大牢,鋪子查封。

他去探監,父親挨了刑,腿斷了。

如果不想辦法救治,必死無疑。

父親讓他走,走的遠遠的不要再回來,不用管他,可那是他父親,他如何不管?

他求那客人,客人沒見他,只捎了話:敢賣假畫騙人,就該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好在今日坑騙的是他,還有些錢財打官司,讓他們能得到苦果,若是坑騙的是沒什麼銀子的書生,別人去哪裡討公道?

他解釋不通,想了很多辦法,總是不能成,父親的傷……已經等不了。

他便暗自下了決心,去館樓賣身。

說到這裡,蘇曉手握成拳,臉再次埋進膝間,聲音悶悶的,“我以為我能受得了的……只要父親能好,我做什麼都可以……可是我沒想到,我的確救了父親出來,有銀子給父親看病,父親卻……不再認我。”

“而我自己……的確受不了那樣下賤的生活……我不想……我不想……成為……那樣的人……”

他又哭了起來,“我對不起父親,也對不起買我的人,更對不起公子……我出而反爾,失了信譽……我不孝不馴,不配為人子……我沒有苦挨自己應受的折磨,跑出來連累了公子,不配為人……”

紀居昕任由他哭了一會兒,才出聲問,“那客人說的假畫……是你們賣的嗎?”

“不是!”蘇曉狂搖頭,“那畫我和父親看過,和父親賣出去的那幅一模一樣,但那的確是仿的,不是我家鋪子裡出去的!父親說個中必有緣由,不是別人故意坑我們,就是這位客人自己有仇家,被別人算計,可是我們人微言輕,官府找不出別的證據,客人又撒了銀錢,正在氣頭上……”

說到這裡蘇曉有些憤憤,“明明不是我們的錯,明明他們害我們失去了一切,父親卻要我不要記仇,說客人沒什麼錯,官府也是略有些瀆職,但也沒大錯,我們沒錢沒勢,這處倒楣,是我們該著的!這憑什麼!”

“後來客人還與你們為難沒有?”

“這倒是沒有,父親受了刑下了獄,鋪子被封了,他就沒追究了,所以我把父親贖出來才那般容易。”

紀居昕凝眉思索片刻,“那夜打你的那些人……是什麼人,你可知道?”

蘇曉臉一白,“他們……不是臨清人。”

“我……起了那等骯髒念頭,真在臨清做起小……很丟人,我便小心打聽外地的買賣路子。他們自己說是京城來的,專門特色模樣好的……我去了也是被關起來學東西,並沒有……他們說十六就會啟程回京,要帶我一起,可是我十五就由公子救下了……”

紀居昕點了點頭,怪不得他讓吳明搜索消息找不出人來,原來……是外地人。

這樣也好,應該不會有什麼遺留問題。

“你說……你父親腿斷了?”

“受了刑……已經請大夫用了藥,大夫說,將養下去,或許會好,或許不會好,用的藥材都不普通,需要銀子……”

“你父親不認你了?”

“父親……把我趕了出來……”周曉捂著臉,“我做出那等事,就知父親不會原諒……”

房間一時又被哭聲縈繞。

“蘇曉。”紀居昕食指敲了敲桌子,“我救你出來,不是讓你自暴自棄的。”

等蘇曉抬起頭,他盯著蘇曉的眼睛,緩緩說,“人呢,都會犯錯誤,犯了錯就一條道走到黑,或者懊悔不前的,都是蠢人。老話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你年紀尚小,一時沒想對犯錯沒關係,只消記住這個教訓,以後做任何事,當三思而後行。”

“從今往後,你要謹言慎行,用心用腦,時刻提醒自己,不要妄下結論,不要自作主張,不要再犯錯!現在,我給你這個機會,這個改過的機會,你看著我的眼睛,告訴我,你能不能做到!”

紀居昕眉眼冷肅,目光灼灼。

蘇曉目光慢慢的變的堅定,“我能!我能做到!”

紀居昕唇角輕揚,聲音安撫,“你父親對你失望,其實也是催促,催促你從泥潭裡爬出來。現在,你去見你父親,說你不會再繼續,你已經離開那裡,改過自新重新開始,你父親一定會原諒你。”

“是……嗎?”蘇曉緊咬著下唇,眼睛閃著渴盼的光。

“你試試便知。”紀居昕微笑看他,“你去見你父親,把這些天經歷了什麼,詳詳細細地講與他聽,再說出你的決定,他一定不會再怪你。只是要記得,你身上的傷還沒好全,隨時應注意,動作不要太大。”

“我真的……可以去見父親?”蘇曉嘴唇抖著,眼淚洶湧。

“真是,男孩子怎麼可以這麼愛哭?”紀居昕掏出懷裡方帕遞給他,“你同你父親說完經歷,還可以加上一句話,如果他願意我,我欲請他做掌櫃。”

“公子……”蘇曉動作頓住。

“我用銀子在那些人手裡買了你,銀貨兩訖,你已是我的人,對吧。”紀居昕沖他眨眨眼睛。

蘇曉臉色微紅,大力磕頭,“公子救了我,我蘇曉這輩子,生是公子的人,死是公子的鬼!父親說我蘇家別的沒有,骨氣要有,信譽要用!做過的事要認,說出的話必須做到!”

“好了,”紀居昕故意歎氣,“我又不養閒人,說不得要給你找點事做了,你父親的病,也要銀子不是?”

“公子……”蘇曉激動地看著紀居昕,眼淚不要錢的似的往外流,“公子真是好人……我長這麼大就沒見過嗚嗚嗚……我一定好好為公子做事……死了都行嗚嗚嗚……”

“你真是……”

紀居昕還沒見過這麼能哭的少年,無奈又等了一會兒,把周大喊進來,指給蘇曉認識,“他叫周大,會送你回家,三日後會再去你家一趟,屆時你將與你父親商量後的結果告知於他,我們再說後事。”

蘇曉被紀居昕哄的信心堅定,腳步凝重地回家見父親去了,直到和父親說完經歷,兩父子抱頭痛哭一陣後,被父親問到才想起來,沒問過公子姓名!

最近經歷的起伏是他十三年人生裡從未有過的,給了他太多的刺激和打擊,公子是這些事件裡唯一的溫暖亮色,救了他鼓勵他,給他建立自信,重新開始燦爛人生,說公子是他的再生父母也不為過!

可是他竟然忘記問父母的姓名!

蘇曉一時懊悔難挨,又哭了起來……

好在雨後是天晴,恢復後的蘇曉還是那個陽光燦爛好少年!

紀居昕再見他時差點愣住,這個眉眼彎彎笑容陽光的少年真是那個愛哭鬼?

好在他的父親蘇修是個靠譜的。

身體不好,腿腳不利索,一見著他,還是讓蘇曉扶著跪了下去,“小的多謝公子救我父子二人!自此以往,小的父子便是公子的人,但有吩咐,赴湯蹈火,再所不惜!”

紀居昕重活一世,心思細膩,眼睛還算好使,別人說話是真心還是假意,直覺就能辨出一二,這父子倆真心誠意如何能看不出來?

他讓周大扶了他們起來,赴湯蹈火就算了,還是乖乖幹老本行,給他賺錢吧。

他聽了蘇修的敘述,與蘇曉一般無二,只多了些細節。

混和吳明的消息,他斷定安全。

之後,他留下些銀錢,讓蘇修蘇曉休養身體,從周大打聽的鋪子裡選了一家,置了下來。

二月初,南街便多了間紙墨鋪子。

鋪子裝修大方簡雅,和別的紙墨鋪子一樣,賣筆墨紙硯和字畫。

字擺出來幾幅,多是臨清介面上的名人所書,少有前朝古跡,不算特別值錢,畫卻極是特別。

這鋪子雖不算大,牆壁卻是不窄的,三面牆壁,只有一面牆上掛了字,另外兩面,掛了兩幅巨大的畫作!

水墨山石,怪石嶙峋,鷹擊長空,氣勢如虹,端的是奪人眼球!

兩幅畫,一幅潑墨,一幅工筆,都是巨幅,一樣占一面牆,畫者都是一個!

石屏先生!

這石屏先生什麼來路,以前從未耳聞!

貿然出現便技驚四座,令進來客人無不讚歎!這等畫技筆法,實在難以語言述之!便是不懂畫的人,一眼看上去也差點失了心神,可知其畫中意境幽深!

更怪的是,這兩幅畫,坐在輪椅上的掌櫃說,是東家友人所畫,掛於此處,不求財,不求利,只求知己。兩幅畫並不標價出售,若有人喜歡,可自己作一幅畫,留在鋪子裡,若是石屏先生喜歡,便將牆上畫作無償贈于作者,同時作者的畫,石屏先生也會留作收藏,以後可做知己,以畫會友。

若是……沒被石屏先生看上,那這幅畫作,作者不可收回,便要留在鋪子裡出售,給鋪子個進項。

所以,若是沒有信心,還是不要畫為好。

有人喊不公,掌櫃笑眯眯道,規矩便是如此,鋪子沒有強買強賣,若是覺得虧,大可照前言,不要留下畫作。

你若非要生事,行,縣衙離這不遠,咱們可以去那裡說個公道。

牆上畫作技法勾人,意境深遠,只要是癡於此道的,沒幾個不想交流。威逼利誘皆不成,上門的客人只有乖乖的照著規矩來,留下畫作。

一日一日,鋪子裡客人越來越多,掌櫃不得不辟出一小塊空間留給客人揮毫潑墨,當然,紙筆茶錢是要付的。

只是……石屏先生能看上的,實在是少之又少,一年過去,僅有一幅入了石屏先生的眼,拿走牆上一幅畫作,掌櫃的又換了一幅掛上。

仍然是山石,仍然是水墨畫,然這次與之前那幅相比,氣勢更加淩利!

只要進了店子,眼睛就會被畫作吸引,只要看一眼,就仿佛置身於山間,俯視千山萬水,看峻峰斜陽!

更想要了!!

換了畫作的畫者還來不及得意,立即紅了眼睛撲上案桌當場畫了一幅,末了搖頭,“我不如石屏先生多矣。”不過一年,畫技竟進益這般多!別人如何跟得上!真真讓人羡慕!

這間蘇記紙墨鋪子,從不起眼的開始,到慢慢引人注意,再到日進鬥金,名揚天下,竟不到兩年!

紀居昕在置辦這個鋪子的時候,銀錢有些不湊手,之前托夏飛博賣畫的五百兩已然花的乾淨,不得已,他把年節從夏林徐三家收到的禮,還有楊氏送他的東西,變賣一些出去,才添了窟窿。他並不知道,這間鋪子積累錢財名聲的速度,遠大於他的想像。

這間鋪子不能讓紀家知道,告知朋友卻是必須的。他私下跟夏飛博林風泉一一講過,一來知道他們必會為他保密,二來有什麼問題,他還靠著這些人幫忙解決。

別的不說,在臨清建的圈子,護著這個鋪子不出事,是夠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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