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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色》第13章
  通靈5

  葉王回到本家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徹底調查自己的身世。幼童也有幼童的好處,麻倉家的人雖然防備自己靈視的能力,但是對於一個孩子的看管到底不會太緊。

  從他來到這世上的第一天起,葉王便感覺到自己和母親正生活在無處不在的監視之中。這種監視並無惡意,但顯然也不是善意的,而且比起他柔弱的母親,監視的重點顯然是他。葉王可以感覺到他們的內心極為空洞,明明是人類,卻仿佛人偶一般的毫無感情,沒有欲望,甚至連存在感也十分稀薄,這種針對感極強的特徵顯然是為了應付他的靈視。難道是之前那個年幼的孩童暴露了什麼嗎?他饒有興致地這樣想,那麼這些人出現在這裏的目的也就一目了然了。只是,明明是麻倉家的公主,在母親最為危急的時候,這些人以及他們背後的人,為什麼還能保持這種純然的旁觀呢?甚至不是事不關己的漠然,反而像是急於擺脫的一段恥辱。

  恥辱?小小的孩子詭異地勾起唇角,揪起眼前女人的頭髮。她正在恐懼地顫抖,雙眼都失去了焦距。汗水順著女人的臉頰流下,可是她卻僵立著無法動彈。“怪……怪物!”

  抓著她的男孩發出一陣笑聲,血色的一隻眼睛在夜色中更為鮮紅,“答對了。”他抬起腳,以一種極不合理的壓迫力踩在女人的胸膛上,“我的母親承蒙你照顧了。”

  “……什麼?”

  “裝傻是沒有用的哦,”男孩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嘴角竟然帶著惡魔般的笑意,“我查過記錄了,當年服飾我母親的幾個侍女中,除你以外通通都神秘地消失了,只有你,你不但還活得好好的,而且……”他微笑著,視線掠過她頗有姿色的臉以及奢侈的飾物,伸出手蓋上她的眼睛,“你的眼神告訴我,你在害怕,哦,現在你後悔了……來,告訴我吧,你的那些……怎麼樣也無法消去的記憶。”

  “我不知道,我什麼也不知道!”女人瘋狂地搖著頭,遠遠地傳來一個滿含輕蔑的聲音,“傻瓜!”

  而男孩卻笑起來,他滿含戾氣的眼神忽然柔和下來,放開手裏已然昏過去的女人,麻倉葉王抱起九尾,“你太過難為她了,而且你明明知道,人類這種生物,越是想要忘記的東西,就越是鮮明地留在腦海裏——浮現在我的眼前。”

  “這麼說這個女人已經沒用了。”九尾咧開嘴,以一種嬉笑中帶著寒意的嗓音道。

  “恩,我想要知道的東西,她已經通通告訴我了。”

  “所以說,那種能力真是方便。”九尾搖了搖尾巴,“雖然我不介意加餐,但是也要偶爾找好一點的貨色啊。”比起這種上了年紀的人類,倒是雞肉的味道更加鮮美。

  “的確……”葉王皺起眉頭,“還是燒掉吧。”一簇火焰出現在他的手心,片刻後地上的女人變消失不見。然而男孩的臉色卻顯得有些蒼白,他不悅地道,“果然小孩子的身體還是太弱了。”他小小地搖晃了一下,隨即便被攬入了一個人的懷抱。

  化為人形的九尾攬著他,語氣不明地道,“喂,我沒有你想得那麼嬌貴……所以,你不用……”

  “呵呵,”抓緊了九尾身上極為豔麗的一縷長髮,葉王眼神一暗,有無數看不見的東西上下浮沉。“抱我回去吧,九尾。”

  “……好。”微微一愣,九尾站起來,默然地抱著他掠過回廊、房屋。關於葉王到底看到了什麼,聽到了什麼,他從來也不會問。身份、回憶、過去,這些東西從來不都是他會關心的,比起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作為一隻尾獸,能夠讓他執著的只有現在,說他只是單純地看見眼前的東西也好,沒心沒肺不懂得爭取也好,他只知道,他會陪伴著懷中的這個人,無論什麼時候。

  夜色下,蒼白著臉的孩童閉上眼睛,嘴角微微上彎,洩露出一抹極淺的笑容來。

  所謂麻倉葉王的身世其實是一個極為狗血的故事。麻倉家血脈一向單薄,到了他母親這一代,也就只有一子一女。兄長自然是要繼承家業,而小妹也被奉為麻倉家唯一的一位公主,尊貴非常。可是母親卻犯下了在那個時代不可饒恕的錯誤。在長久的相處中,她竟然與身邊的一位武士互相傾心。在得知母親將要被嫁給一位病弱的貴族之後,這位武士企圖帶走母親,而母親雖然敬愛兄長,卻還是決定離開。就在他們為出逃做準備的時候,母親的侍女之一卻因為愛慕那位武士而告密。那位兄長果然大怒,下令捉拿兩人。武士為了掩護懷孕的母親被捉住,下落不明。麻倉家的公主獨自逃了出來,躲在事先選好的地方生下孩子。可是她卻知道,依照她那位兄長的脾氣,對於所有令家族蒙羞的人,他都不會心慈手軟,孩子的父親凶多吉少。不久,她的哥哥麻倉正明對外宣佈小妹病逝,所有知道這件事的人都被處理得無聲無息。然後,連這個臨時的住處也被發現了,麻倉正明站在她面前給了她兩條路。獨自一人艱難地生活,或者丟棄這個孩子回到麻倉家,雖然不再有奢侈的生活,但他卻可以看在親人的份上使她衣食無憂。

  母親的選擇一目了然。於是麻倉家小公主的存在徹底成為了一個禁忌,麻倉正明拂袖而去,從此對母親的處境冷眼旁觀。事情進展到這裏,所有的事情都應該有了了結,母親罔顧家族責任,選擇了自己想要的生活,那麼承擔這樣的後果也是理所當然的。麻倉正明雖然心狠手辣,但到底沒有進一步地處死母親。然而也是他,親手毀滅了母親的愛人和希望。所以母親對自己的兄長又敬又恨,既為自己類似“背叛”的行為而愧疚,又痛恨麻倉家剝奪了她一生自由。這才是她直到去世之時仍然不忘要葉王立下誓言,永遠不怨恨麻倉家的理由。葉王諷刺地勾起唇角,可是死去的人卻不知道,事情早在幾年以前就發生了變化。因為顯露出了極強的靈力,子嗣極少的麻倉家對於他這個孩子可是關注頗多的,甚至都不忌諱他靈視的能力。為了壯大麻倉家,她的那位哥哥都不惜驅逐唯一的妹妹,自然也可以迎回一位他曾經不屑之極的私生孽種,並且收為次子。

  嘴角勾起一抹淺笑,換上華貴衣飾的孩童顯得極為的俊秀可愛,葉王推開紙門,恭敬地向坐著的男人低下頭顱,“父親大人。”

  男人沒有說話,握著紙扇的手卻悄悄收緊了。面前的這個孩童,與記憶之中的那個柔弱愛笑的、總會躲在他身後的小女孩不知何時重合到了一起……可是,那個被他放在心尖的女孩卻最終背叛了他,背叛了整個麻倉家!“今後幾年就由我來教導你的陰陽術,時刻謹記你是我麻倉正明的孩子,麻倉家的孩子,永遠要立於人前,明白了嗎?”

  “是,父親大人。”男孩平靜地回答,聲音裏不起一絲波瀾。

  麻倉正明張了張口,神色間卻忽然顯露出一抹疲憊來,他轉過身,看著男孩挺直的背脊冷聲道,“……下去吧。”

  紙門關上的聲音響起,男人愣愣地坐了一會兒,忽然喃喃地吐出一個名字來,“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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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年的時間,在讓一個小小孩童成長為俊美少年的同時,也同時讓麻倉家次子的大名傳遍整個陰陽界。當然,被同時流傳的還有他靈視的能力,在深深厭惡畏懼的同時,那年僅十七的少年的靈力底線究竟在哪里,竟然沒有一人敢於估測。麻倉家永遠是立於人前的,靠窗而立的少年放下手中的竹笛,側過身來姿容慵懶地一笑,眸子裏卻帶著揮之不去的深深寒意,“歡迎回來,鏡花水月。”

  一模一樣的少年聞言露出單純喜悅的笑容,握住少年伸來的一隻手,卻只是道,“主人。”

  “恩,”葉王笑道,“父親大人說了什麼嗎?”

  “是的,”點點頭,少年有幾分急切地道,“正明大人說已經沒有什麼可以交給‘我’的了,希望‘我’拜在賀茂大人的門下,這也是向世人展示麻倉家的一個機會。”

  “恐怕最後一句話才是關鍵吧,”葉王若有所思,“要讓所有人看到麻倉家的強大麼?”唇邊的弧度變得諷刺起來,葉王安撫道,“做得好,鏡花水月,接下來就交給我吧。”

  “主人想要的東西已經找到了麼?”少年有著和他一模一樣的眉眼,神色裏卻滿是倔強。

  葉王不禁失笑,摸摸他的腦袋,“是啊,找到了,這段時間辛苦你了。”

  無言地搖了搖頭,少年微眯起眼睛,帶著滿足的微笑化為了一把漆黑的長刀。

  最近幾年,鏡花水月都是以這樣的姿態來代替他學習一些早已學會的陰陽術,而葉王則趁著這一段時間來到麻倉家的密室學習其中的禁忌之術,傳說中可以使靈魂不滅,連自己的生命都可以操縱的奧義“泰山府君之際”也是其中之一。葉王之所以可以順利轉生,靈力強大固然是原因之一,但是沒有了這樣的禁忌之術卻是萬萬不能的。現在他的目的已經達到了,那麼留在麻倉家也確實沒有了意義。葉王微眯起眼睛,望向窗外看了十年的景色,卻忽然聽到一陣急切的腳步聲,一人跪在紙門之外哀求道,“葉王大人,請去勸勸要大人吧,再這樣下去……再這樣下去他的身體會崩潰的!”

  麻倉要?他的那位兄長大人又怎麼了嗎?少年唇角帶笑,眸子裏卻滿是漠然。不緊不慢地整理好衣物,葉王跟在侍從的身後,剛剛走近一間屋子,卻聽見“乒”的一聲有什麼東西被砸的粉碎。

  “滾下去!”少年滿是怒火的嗓音傳了出來。

  習以為常地拉開紙門,葉王接住直直向他飛來的一塊硯臺,語氣恭敬卻毫不掩飾其中的譏誚,“要大人,請保重身體。”

  “……是你!”少年的動作一頓,清秀的臉上卻滿是陰鬱。他看向來人,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拳。

  葉王眯起眼睛,靜靜地打量著面前的這位名義上的兄長,麻倉正明的長子麻倉要。並不十分明亮的室內,少年握著筆坐在案邊。昂貴的宣紙襯得他的臉色更加的慘白,虛弱的身體搖搖欲墜。即使是在盛怒之中,少年的臉上也沒有一絲血色,他抬起眼來看他,漆黑的眼珠顯得極為的陰鬱。明明是一張頗為俊美的臉,卻在這樣的環境中生生帶上了幾分鬼氣。

  “你過來幹什麼。”仿佛一下子鎮定起來,麻倉要揮退了左右,挺直了背脊安靜下來,然而比起方才的怒火,此時暗沉的氣氛卻更叫人窒息。勾起一抹冷笑,少年的語氣滿是尖刺,“葉王大人不忙著接受父親的教導,跑到我這裏來也不怕耽誤了功課?恐怕到時候就是我的罪過了。”他坐在原地,沒有絲毫站起來的打算,抬頭直視的目光無禮之極,隱隱帶著幾分挑釁之意。

  葉王也不在意,這位兄長大人向來不願與他共處一室,連站在一起也是不願的。放下手中的硯臺,葉王索性席地而坐,看向案上的幾幅字。以少年現在的年紀而言,的確算得上難得的佳作了。在這一點上,葉王並不會吝嗇自己讚賞的眼光。“要大人,您的字已經足夠優秀,再增加練習時間已是不必,還是以身體為重的好。”

  “啪!”沾著墨汁的毛筆被狠狠丟在地上,激烈的聲響讓周圍的侍從不禁一抖。

  與行動截然相反,少年的語氣緩慢而平靜,“你是在諷刺我麼,麻倉葉王,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取下另一支筆,而手卻在微微顫抖,“滾開,你還想羞辱我到什麼時候。”

  “要大人……”

  “哼,”少年忽然一笑,“很不情願吧,這個稱呼?明明做什麼都比我優秀,卻還要一口一個‘大人’。啊,我忘記了,你今天應該是很高興的,馬上就要拜保憲大人為師,正式站在人前了……怎麼,還要我恭喜你麼?”

  葉王靜靜地看著他,忽然開口道,“那麼,兄長大人……”

  “住口!”少年爆發似地跳了起來,口不擇言地道,“誰讓你這樣叫的,只不過是不知道從哪里來的一個……咳咳咳咳……”他捂住嘴,揪著自己的衣領的手指隱隱發白,然而卻一直保持著唇邊的笑意,“很得意吧……”少年抬起的雙眼深黑不見底,絲絲縷縷的恨意纏繞其間,“我這副狼狽的樣子,你還看得不夠麼?”

  “……”

  “你知道麼,麻倉葉王,我最討厭的就是你的這副樣子。”少年終於止住咳嗽,挺直了背脊冷笑道,“明明什麼都不放在心上,卻好作出一副虛假的關心的樣子來。明明把我的一切都奪走了,卻還要擺出不屑一顧的姿態。明明什麼也不知道,卻要偽裝出一張通透理解的臉……你知道什麼,啊?”少年眼角上彎,從滿滿的陰霾中流露出深深的不屑,“生來就具有強大靈力的你,怎麼可能理解我這種廢物的痛苦,那種行走在刺眼目光之中的人生,你怎麼可能會明白?你知道我有多痛恨這個沒有靈力的身體麼?你知道我有多痛恨這副病歪歪的軀殼麼?我出生在這個家裏,就是一個笑話,是麻倉家的最大恥辱!”麻倉要喘著氣,揪起他的衣領,露出一個扭曲陰沉的笑容來,“所以,不要用這種眼神看著我,永遠都不要。”

  被他拎起的少年毫無反應,葉王淡淡地勾起嘴角,垂下眼簾道,“麻倉要,你發完瘋沒有?”

  “怎麼,不裝了?”少年諷刺地看著他。

  “恩,不裝了。”葉王點點頭,打開了他的手。他站直身體,理了理自己的衣領,忽然道,“你一直不願意和我站在一起的原因,難道是因為身高麼?”他用手比了比兩人之間的差距,“明明比我要大一歲的。”頓了頓,葉王勾起嘴角,帶著一絲惡意的微笑冰冷地道,“真是莫名其妙的好勝心。”

  “……既然不裝了的話,就馬上滾出去。”意外地,少年並沒有為這樣的語氣而動怒。他的神色平穩而陰鬱,就好像一隻潛伏在黑暗中的獸,咧開嘴發出無聲的笑容,“為一個廢物浪費時間,你不覺得可惜麼?”

  “恩,當然,”葉王沒有否認,他的臉上也不再帶著猶如面具一般的溫和的微笑,而是漠然地沒有一絲情緒。他一步步向自己名義上的兄長走去,以一種絕對不符合這具瘦弱身體的力道扼住了他的脖子。

  “乒!”桌案被掀翻在地,可是卻沒有一個人敢推開門。在以往的情況下,如果有人這麼做的話,一定會被任性的要大人狠狠懲罰。可是他們卻不知道,這一次的情況卻截然不同了。

  麻倉要嘶啞著嗓子,卻發不出一點聲音。他用盡全身力氣掙扎起來,卻根本沒有任何用處。從沒有任何時候,他像現在這樣痛恨著自己孱弱的身體。氧氣漸漸減少,少年的臉色也越發慘白。第一次,在他溢滿恨意的眼睛中出現了一絲驚恐。麻倉葉王,他是真的想要殺了他!這個認知讓他全身戰慄不止,更加用力地掙扎起來。然而即使是這樣,扼住他的少年臉上也沒有一絲動搖,他冰冷地俯視他,嘴角更是帶著一絲奇異的笑意,那雙深黑的眼神中,揭開了平日裏虛妄的溫柔,就只剩下了無盡的毀滅和瘋狂。這個人眼中的恨意,比他更盛。

  為什麼?他生來就擁有無數他最為嚮往的東西,並且奪走了他的地位、榮譽、尊嚴,甚至連他的父親也奪走了,這樣的人……有什麼資格去恨?

  麻倉要感到自己的力氣正在漸漸消失,神智也越來越模糊,仿佛一切都在漸漸離他而去。脖子上驚人的力道已經全然感覺不到,一絲冰冷慢慢地泛了上來。這就是死亡嗎?自己將要被這個人殺死嗎?他……不甘心!少年不自覺地咬牙,鮮血順著被咬破的唇角流淌下來,滴落在那個人的手上。

  恍惚中,脖子上的那雙手頓了一下,然後極大的壓力忽然就消失了。麻倉要茫然地怔愣了一會,然後猛地醒悟過來,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接著猛烈的咳嗽幾乎要讓他五臟移位。

  “既然對自己的身體痛恨到如此地步的話,為什麼還要掙扎?”抬起頭,那個人抱臂站在不遠處,眼中有著奇異的嘲諷,漆黑的眸子深不見底,“我沒有為廢物浪費時間的興趣。”

  “……你說什麼?”這個人,還想要羞辱他嗎?

  “明明任性地絲毫不顧及自己的身體,到最後卻掙扎著想要活下去,你不覺得,你很可笑嗎?”

  “不管是活下去的覺悟,還是去死的覺悟,你都不夠格。”少年噙著一絲冰冷的微笑,吐出殘忍的話,眼睛裏是滿滿的輕蔑,“如你所說,你的確是個廢物。”

  “閉嘴!”

  葉王冷哼了一聲,毫不在意地擦拭手上的血跡,“這明明是你自己承認的不是嗎,現在又為什麼出言否認呢?”他看著他,用一種幾乎洞悉一切的目光,“不斷地用行動來否定自己的心,你的人生就只有這種無聊的事情嗎?”

  “都叫你閉嘴了!”少年抑制不住地大叫,“你什麼也不知道,憑什麼這麼說!”

  “什麼也不知道?”面前的少年忽然彎腰笑了起來,“難道你忘記我的能力了嗎?相比起虛偽的語言,我所看到的東西才是真實吧?需要我告訴你麼,為什麼麻倉家會收養我,為什麼令你如此厭惡的我,會出現在這裏?”

  “……滾開!”

  “嘴上這樣說著,其實心裏卻還是忍不住想要知道。”葉王發出一陣歎息,語氣難辨地道,“這個世界,真是讓人厭惡……”

  不等他名義上的兄長說些什麼,少年低頭直視他的眼睛,麻倉要看見無數暗沉的東西沉澱其中,帶著數不清的陰冷血腥之意。“要君,我會出現在這裏,其實都是你的父親大人的拜託啊。作為麻倉家的家主,他選擇犧牲你而扶植我,可是作為父親,他卻只是一個想盡方法試圖保護兒子的普通人呢。‘只要我活著一天,要君就不會有事。’這是我很久以前就在他面前許下的誓言,作為交換,他會幫助我掃平障礙,讓我在麻倉家平安地生活下去。要君,你知道那個時候我才幾歲麼?”

  麻倉葉王詭異地笑了一聲,“對於那個年紀的我而言,這與其說是拜託,不如說是脅迫了,尤其是周圍還潛伏著一大批想要取走我性命的傢伙。哼,先收集我的頭髮,又取走我的血液……你知道當時我發的是什麼誓麼?我說——如果我麻倉葉王違背了誓言,就讓諸神降下詛咒,讓我身體死亡,靈魂消散,永世飄零,不入輪回!”

  “你……”麻倉要睜大眼睛。陰陽師從不隨意發誓,因為對於他們而言,語言是有力量的。他沉下臉,“這就是你屢次出現在這裏的原因?”

  “你以為呢?”葉王諷刺地看向他,“你的父親做了那麼多,甚至不惜逼迫我發下毒誓,難道不是為了你這個唯一的兒子嗎?”

  “可是這個備受保護的小鬼卻一味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什麼也沒有察覺。”

  少年微笑起來,為了他眼底的動搖,他似乎以他的痛苦為樂,上前一步站到了他的跟前。“因為你生下來就體弱多病,而且毫無靈力,你的父親才想到收養我這個讓他厭惡不已的怪物……只有將我推出去承擔所有人的目光,你才能平安無事地長大。現在想想看,我似乎從一開始就是被利用的角色,被迫作為盾來保護你這個毫無用處的軟弱存在。”

  “你知道我從小遭遇過多少次暗殺麼?那些看麻倉家不順眼的傢伙,甚至是分家那些不安分的蠢貨……你身邊的僕人、奶娘、車夫、老師,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忽然拔出刀來,對你刀劍相向。這樣的生活,恐怕是你這個只會躲在一邊自怨自艾的傢伙想像不到的吧?哪怕只有一次,我也可以預見你崩潰的模樣……”他眯起眼睛,輕輕地笑出聲來,“可是,現在你這個幸福的傢伙卻跑來質問我,因為一點小事就不顧身體的賭氣……麻倉要,”他一字一頓地道,“你真天真,天真到我一看見你,就情不自禁地想要毀掉。”

  麻倉要控制不住地退後了一步,冷汗濕透了後背。那個人的眼底浮現出無盡的血色,他說的話,是真的!

  “為什麼呢?我也是媽媽的孩子,也是麻倉家的血脈,本該成為我舅舅的人,為什麼要這樣對我?”葉王故作哀戚地道,語氣裏卻詭異地帶著笑意,“一邊需要我的力量而接近我,一邊又因為靈視的能力而厭惡我、遠離我,麻倉要,你說,我該不該怨恨?”

  “你……”麻倉要看著他,一貫陰鬱憤恨的眼神裏忽然流露出一絲複雜來。

  “呵呵……呵呵呵,”葉王忽然勾起嘴角,放聲大笑起來,“看,只不過是幾句話,就讓你動搖了。麻倉要,你真是天真的可以。”他的眼神冰冷下來,一把將面前的少年推倒在地,“只是這樣就心軟了?真是愚蠢。既然一開始就決定要怨恨奪走一切的我,這個時候的憐憫也太晚了,如果你的恨意還不夠的話,需要我告訴你別人是怎麼看待你這個麻倉家的長子的麼?”

  “不!我不要聽!”猛然反應過來面前少年的意圖,麻倉要恐懼地捂住耳朵。可是那些宛如魔咒般的聲音卻源源不斷地鑽入他的耳朵。

  “什麼麻倉家的長子,不過是個沒有靈力的廢物罷了。”

  “如果不是麻倉家,有誰會欣賞他的字……還說什麼精通音律,不過是麻倉家最後的一塊遮羞布罷了。”

  “是啊是啊,靈力不行的話,也只有在這方面獲取名聲了嘛。”

  “像那樣陰沉的人,怎麼可能吹奏出真正好聽的曲子呢?大家不過是在說假話罷了,蔭蔽在家族之下的無能小鬼,擺出那種臉色來給誰看!”

  “哈哈哈……”

  一個小小的身影躲在橋下,面無表情地聽著大人們的談話,蒼白的嘴唇卻在微微顫抖——那正是年幼的自己。在遙遠的記憶之中,他就是從那時候起將自己一個人關在房間裏,在不停地練習書法和吹奏中度過了一個無比孤單的童年。而唯一會來探望他的人,卻正是他最為怨恨的傢伙。

  那個時候的憤怒和絕望,又清晰地重現在心裏。對啊,怎麼能忘記那個時候的心情呢?他有多麼痛苦,就有多麼怨恨眼前的這個傢伙,是他奪走了本該屬於他的一切,在他拼了命的努力追趕的時候,又輕易地將他遠遠拋在身後。

  只有成為麻倉家的家主,只有擁有了無上的權利,才能將面前的這個傢伙,還有那些侮辱小看他的人們踩在腳底,而到了那個時候,有無靈力又有什麼關係呢?他將不再是給麻倉家蒙羞的存在,因為弱小的傢伙只能心存敬畏地向他獻媚。捂住耳朵的雙手漸漸放下,少年眼中的最後一絲光芒也消失不見,黑沉詭秘如深潭。嘴角勾起一絲扭曲的微笑,麻倉要第一次直視葉王的眼睛,發現其中的一隻隱隱發出紅色的光芒。又是新的陰陽術麼?可是他卻不再像以往一般妒恨難平了。

  “葉王,你的目的達到了。從今往後,我不會再對自己的身體亂來了,如你所說,你不再需要為一個廢物浪費時間了。”

  “哦?”饒有興致地勾起唇角,葉王道,“看來不需要我再多費唇舌了。麻倉要,你現在表情,我很喜歡。能告訴我為什麼嗎?”

  “因為沒必要。”少年扯起唇角,“即使我死去,也沒有多少人會為此而傷心,況且你有的是辦法讓我不生不死地活著,對不對?”

  “沒錯,”葉王坦然地頷首,“你不會喜歡那種方法的。”

  “哼,”麻倉要冰冷地笑起來,“居然是被你這樣的傢伙提醒了,我一直以來遺忘的事情。”少年蒼白著一張臉,虛弱無力的身體卻忽然透露出一股不祥之意,“死掉的話,可是什麼都沒有了……我怎麼能,容忍這種事!”

  安倍晴明是被一陣人群的喧鬧聲驚醒的。不知怎麼的,昨夜他又夢見了兒時遇到葉王之後的那幾年時光,然而無論他怎樣追趕,那個人的背影卻越走越遠。他沉浸在這痛苦與喜悅之中無法自拔,罕見地沒有早起。

  介於青年與少年之間的男人苦笑著披衣而起,推開門詢問經過的侍者。那人睜大了眼睛萬分驚訝地道,“晴明大人不知道麼,今天是麻倉家二少爺正式拜師的日子。”

  對了,晴明一愣,隨即想起今日正是那一天,整個賀茂家為此準備了不短的一段時間。居然會在這種日子裏險些遲到,敲了敲自己的腦袋,晴明微笑起來,心想再不振作老師可就生氣了——果然夢境什麼的,也就只是夢境而已。

  少年的臉上一片安然,從容不迫地換好了衣衫,也許只有隨身不離的一封簡信,才能見證那個總是溫和地微笑著的少年片刻的哀傷。來到中庭,一眼就看見了那個正急得團團轉的傢伙。晴明一笑,出聲喚道,“保憲。”

  “晴明!”那少年猛然轉身,立刻大叫道,“平時你不是一貫早起麼,偏偏今天這麼晚,真是太過分了!”

  “抱歉抱歉,讓你久等了。”知道少年對於今天有多麼看重,晴明誠心誠意地道歉,瞥見他臉上堪稱焦急的神色,不由得取笑道,“不過你也著急過頭了,難道小師弟還會跑掉不成?”自從那一天見過那人之後,保憲對於這一天就有一種驚人的熱切,滿滿的都是興奮的神色。晴明也不以為意,保憲只有一十六歲,維持著一些孩子心性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快點快點,要遲到了!”少年拽住他的衣袖,心神卻早就飄到了遠處的人群之中。他急切的步履已經近乎奔跑,臉上帶著不自覺的大大的笑容。此刻的少年,只能用四個字來形容:神采飛揚。晴明有些驚訝,卻仍舊是笑著問,“之前一直都忘了問,這位小師弟的姓名是?”

  “你居然現在才想到問這個?”保憲不滿地扭過頭瞪了他一眼,“真是失禮!”

  “所以現在才要偷偷問啊,原諒我吧,保憲。”確實是自己的不對,晴明雙掌合十。這兩天一直糾結于兒時的夢境,竟然連這個也忘了探問,難怪頗為維護那位師弟的保憲要生氣了。

  “需要道歉的物件不是我吧。”保憲憤憤地道,腳下的步子卻一點不亂,“聽好了,小師弟的名字是……”

  “晴明大人!”來人的呼喚打斷了保憲的話,“忠行大人在叫您。”

  保憲的話噎在嘴裏一時吐不出來,父親的名字讓他下意識地立正站好。晴明好笑地瞥了他一眼,搖搖頭道,“你先去吧,我馬上回來。”

  門廳之外,一位白衣的少年安靜地坐著,四周是詭異的寂靜。所有人下意識地遠離了他,站在靠近牆角的地方。紙門被從外推開,“葉王大人,儀式已經準備好了。”“是嗎?”少年微笑著站起身來,仿佛沒有看見那些厭惡驚懼的眼神,長長的白色袖口遮住了雙手,葉王正了正頭上的黑色烏帽,動作流暢得仿佛已經做了千百遍,從容優美得讓人移不開視線。很久沒有穿這樣正式的衣服了,竟然會感到不習慣。少年在心中暗自苦笑,推開門露出溫和的虛偽表情。“那麼,走吧。”忽然,他的表情頓住了,注視著遠處堪堪消失在拐角處的青色背影。

  【怎麼了?】感覺到了什麼,九尾用尾巴纏繞著他寬大的褲腿。

  “沒什麼,”葉王忽然一笑,眸色暗沉而漠然,“並不是需要在意的東西。”

  #####################################

  當晴明急衝衝趕到的時候,儀式已經進行到了末尾。不知道為什麼,人群中保持著一種異樣的寂靜,仿佛有一種看不見的力量,緊緊地抓住了每一個人的心神。

  雖然這種場合保持嚴肅莊重的氣氛是理所當然的,但是這樣的情況卻還是第一次。有些驚訝地斂起幾分笑容,晴明走到保憲身邊,剛要說話卻看見對方幾乎失神的表情。少年直直地注視著道路的末尾,竟連他的到來也沒有覺察。一點一點地,隨著一個人影的前進,兩邊的人群自然地後退,一切自然得仿佛本能一般。

  那行來的少年白衣如雪,黑髮如墨,俊美的五官還稍顯稚嫩,可見年齡並不大。然而他的嘴角卻噙著一絲涼薄的笑意,明明是不大的年紀,卻偏偏姿態從容、步履沉穩,一舉一動又帶著說不出的威儀。沒有人敢直視他的眼睛,即使是成年已久的師兄們也是如此。那些不自覺退開的舉動表明了一切,在內心深處,人們懼怕著他,也懼怕著那一雙仿佛洞悉一切的黑色眼睛。這個人,生來就是立於眾人之上的。

  不愧是麻倉家。賀茂忠行眼神複雜地看著這個即將成為自己弟子的少年,感覺到純粹龐大的靈力波動從他身上傳來,那力量醇厚又溫和,一點也不像這個年紀的少年應有的暴躁單薄。這個名為葉王的少年,他對於靈力的控制程度,只怕比他更盛。教導二字,實在是他大言不慚的蠢話了。

  晴明神情恍惚地看著那個緩緩而來的人影,幾乎要懷疑這是不是自己的另一個夢境。即使過了十年,那個人留在他心中的模樣仍是如此鮮明,以至於只要一眼,就再也移不開視線。葉王長高了,五官也逐漸脫離了兒時的柔和可愛,可是殘留在他眼底的那一份冷漠,過了十年也沒有改變分毫。少年與周圍的一切都格格不入,也正因為如此,他的身影才在這個世界裏格外的鮮明。鮮明到刻印一般留在了心底,任憑時光沖刷也無法忘懷。

  那是他一生中最辛苦、最絕望,也最恣意,最歡快的時光,那些積累了十年的情緒一瞬間溢滿了心底,幾乎要讓他落下淚來。可是他沒有,安倍晴明在很久以前就發過誓,無論如何都不再哭泣了。他像個傻瓜一般僵立在原地,用貪婪眷戀的眼光一直一直地注視著人群中的少年。他看著他一步步走上高臺,姿態恭敬地淨手、行禮,冰涼的泉水順著漆黑的長髮流淌下來,少年的表情分毫未變。然後他站起身,對所有人點了點頭,眼睛裏仍然是化不去的最深的漠然。

  儀式完成,人群不知道什麼時候散去了,然而他卻像是被定住了一般,動也不動地留在原地。保憲或者是別的什麼人,他們對他說了什麼話,而他又是怎麼回答的,記憶通通模糊不清,直到熟悉的氣息出現在身邊。

  安倍晴明緩緩地回過頭去,語氣不明地道,“我只知道你是葉王,卻不知道你姓麻倉。”

  身後的人停下腳步,神色平靜,“好久不見了,晴明。”

  少年的身體一顫,忽然間就卸下了冷漠的面具,他苦笑著,眼睛裏的一點點怨恨也如水般消融不見。只要物件是這個人,就無法做出一點傷害他的事。“只有這樣的一句話嗎?葉王,我可是找了你很久。”

  葉王靜靜地看著他,“你不問我為什麼離開麼?”

  晴明搖了搖頭,“大概可以猜到了,況且,那不過是過去的事。”他從懷中拿出那封多年以前的簡信,展開。熟悉的字體出現在眼前,短短的只有一行。晴明歎氣,“葉王,你真是一個殘酷的傢伙。”說著,他卻將那封信重新收好,放進了懷裏,抬起頭露出一個笑容來,“不管怎麼樣,葉王,我不會再讓你離開了。”看清葉王冰冷依舊的眼神以及輕輕挑起的眉,少年從容地放大笑容,堅定地道,“你不過來,我就過去。你若不留下,我就一起走!”

  十年的分離,已經足夠長,所以,絕不會有第二次。在心裏這麼說著,晴明上前一步,將那人的手緊緊地握在掌心,就像小時候曾經無數次做過的那樣。少年堅定的眸中一片澄澈,更襯得逐漸長開的容貌清俊無雙,葉王沉默著看了他一會兒,垂下了眼簾。

  “對了!”面前的少年忽然想起了什麼,有些急切慌亂地道,“頭髮,要趕緊擦幹才行!”葉王瞥了一眼自己仍在滴水的頭髮,眼神中剛剛流露出不以為然的神色,卻被晴明按住了,“這樣下去生病了怎麼辦,葉王,不要亂來!”他警告地瞪著他,一瞬間的氣勢將剛剛那個帶著些微的憂鬱卻微笑著的少年形象沖得一乾二淨。即使過了十年,有些地方,這個傢伙還是沒有變。葉王看著慌慌張張連陰陽術也不記得使用的少年,哪里還有半分深沉強勢的影子?從很久以前開始,這個傢伙就會因為他的事情而手忙腳亂。仿佛一種刻於骨髓的東西,麻倉葉王之于安倍晴明,永遠是一種深埋於心的柔軟。

  “葉王!”憤憤地回過頭來,晴明對著那個仍然站在原地的人,卻忽然失去了語言。從剛才開始就一直神色冰冷的少年,終於不再是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即使只有一點弧度,晴明還是覺得,那微微上揚的嘴角,比起任何的微笑都要動人。少年忽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寧。激烈跳動的心臟平穩下來,不安、猶豫,這樣的情緒好像從未出現在他的心裏。自從葉王離開之後,這樣的感覺還是第一次,卻熟悉到讓他不自覺地彎起唇角,緩緩地微笑起來——就仿佛,那樣空白的十年,從來都沒有出現過。

  “晴明。”

  肩膀被人拍了拍,青色衣衫的少年回過頭,微笑道,“保憲,有什麼事麼?”

  “你……好像心情很好的樣子?”帶著幾分糾結的表情看向他,對面的少年尷尬地咧嘴,喃喃道,“實在是太怪異了,一個兩個都是這樣……”從什麼時候開始,那個看似溫和實則冷淡的安倍晴明,也會露出這樣的笑容了?

  “是啊,”乾脆的回答讓保憲一下子露出驚訝的表情,晴明忍不住一笑,看著遠遠地走過來的那個身影道,“因為遇到了高興的事情。”

  “咦?”少年撓著頭,皺眉,“算了,真是搞不懂……”很快的,他的視線就被漸漸走過來的人吸引住了,露出大大的笑容,抬起手在空氣中使勁地揮舞著,“小……”

  “快看,就是他吧。”

  “就是他,麻倉家的怪物。”

  “喂,小心點,他馬上就要過來了!”

  “哼,真不知道老師為什麼要收這種人作徒弟……隨便就能讀取人心的傢伙,真是噁心!”

  “……萬一被他聽到就糟糕了,麻倉家可不是我們能得罪得起的。”

  “真是的,不要連累我們啊,快點閉嘴吧!”

  “小……師弟?”瞳孔驟然緊縮,賀茂保憲的表情僵在臉上。

  “我記得,我的年齡還要大過你吧。”仿佛絲毫沒有聽到周圍人的議論之聲,麻倉葉王在他身邊停下,淡淡地說。

  “啊?”少年呆愣著看向他。

  “那個稱呼,下次不要再叫。”皺了皺眉,葉王看了他一眼,只是上前一步,方才還圍攏的人群就散去了。少年站在那裏,面無表情的臉上忽然就流露出一股輕蔑之意來。

  保憲看著他,臉上的神色變換不停,竟是什麼也說不出來了。

  晴明微微皺眉,從身後推了推他,“保憲……”這個心無塵垢的少年,竟然也會因為這些流言而疏遠葉王麼?難道那些真誠的喜愛,也不過是一碰即碎的假像?

  “啊!”猛然醒悟過來,保憲卻忽然紅透了整張臉頰。在葉王微訝的眼神中,他伸出手來,扯住了他的衣袖,結結巴巴地道,“難道,我剛才在想什麼,你也通通聽到了?”

  “保憲!”晴明喝道,而葉王卻並沒有流露出什麼惱怒的神色。他只是轉過臉來,收回了自己的衣袖,“為什麼這麼問?”

  “因為……因為……”少年臉上的溫度高得驚人,整個人窘迫得恨不能鑽到地下去。

  晴明愣了愣,卻忽然舒了一口氣,揶揄道,“保憲,你剛才該不會在想什麼不好的事情吧?”

  “才,才沒有……”少年語無倫次地辯解,一邊用眼睛偷偷地看向沉默不語的白衣少年。這個反應,應該是不知道吧。

  “放心好了。”葉王神情冷淡地道,“我可沒有隨便窺視的興趣。如果過了十年還不能好好控制自己的能力的話,我就不會出現在這裏了。”

  “是這樣啊。”長長輸出一口氣,少年的臉上還殘留著一點紅色的痕跡,忽然意識到自己剛才的反應有多麼傷人,保憲再一次不知所措起來,“對不起,小……葉王,我不是……那個……”他越是急切,就越是說不出話來,滿滿的都是惶急。

  葉王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忽然道,“我知道。”他因為靈視不知道遭受了多少次眾人的排擠,相比起那些人,面前的這個少年眼睛裏清澈一片,哪里有半分嫌惡厭棄?不過,也就僅此而已了。他沒有興趣追究這個少年莫名的好感從何而來,使用靈視時無時不刻向他湧來的心聲太過厭煩,所以自從能夠控制的時候起他就極少動用。不知道想起了什麼,葉王的嘴角勾起一個嘲諷的弧度。他轉過身不再理會還想再說什麼的少年,寬大的袖口在空中劃過一個好看的弧度,“晴明,跟我來。”

  “好。”也不問什麼事,少年毫不猶豫地跟在他身後。注視著面前的人,純黑色的眼睛裏流露出一絲淺淺的柔和來。

  保憲愣住了。他看著那兩人一同離去的背影,竟然透著說不出的默契與熟稔,就好像熔煉進了無數的時光,自然而然地隔開了兩個世界。那一顆因為那句“我知道”而加快跳動的心,忽然就滲入了一絲怪異的冰涼來。下意識地斂下笑容,他喃喃地道,“晴明,看上去就好像早就認識了葉王一樣……”他頓了頓,又微微彎起唇角,露出一個茫然而勉強的笑容,“怎麼可能嘛。不過,感情真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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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間不緊不慢地向後推移了兩年,正如麻倉正明所期待著的那樣,葉王聲名日盛,關於他強大的力量也在整個平安京流傳開來。當然,隨之而來就是源源不斷地流言。有人敬畏,有人厭惡,有人嫉妒,但是從來沒有一個人會懷疑這個少年的強大。傳說只要那個人出現,僅憑一人一劍,便足以令萬魔共伏。

  白衣的少年乾淨俐落地揮下一劍,面前的妖魔便哀嚎著化為一縷黑煙。四周飛濺的鮮血似乎沒有對他造成一絲一毫的影響,在這宛如煉獄般的景象中,俊美的少年站在中心,表情漠然而平靜。

  “葉王,小心!”身後傳來保憲焦急的大喊。

  葉王神色不變,反手準確地切下了怪物的腦袋。黑色的長劍上纏繞著妖嬈的花紋,在一片血污中微微散發著懾人的光芒。那是一個被污染了的人類,如果在這個時候淨化的話,應該還可以恢復清醒。可惜,此刻他無頭的身體倒在地上,大片大片黑色的汙血從身體中流淌出來,四肢還在微微抽搐。

  人群中有了片刻的寂靜。然後,低低的議論聲開始響起,“殘忍……”“無視人命。”人們不自覺地遠離了站在中間的那個少年,卻忘記了從一開始就只有這個少年深入危險,僅憑一人之力就擋下了所有的攻擊。

  “你們……”保憲一瞬間流露出憤憤之色,剛剛上前一步卻被晴明不動聲色地攔了下來。身著青衣的少年對他微微搖了搖頭,安靜地抿唇站在原地。葉王沒有回頭,身形是一貫的漠然冷酷。他輕輕抬高手臂,甩去鏡花水月上的血跡,邁開步子向更深處走去,“走。”只有短短的一個字,這些跟隨而來的陰陽師們卻沒有人敢違抗。

  少年孤身一人走在黑暗裏,沒有人能夠並肩。晴明和保憲緊緊地跟在他身後,警惕地護衛著他的身後。再然後,才是被召集而來的、來自各個家族的陰陽師們。之所以耗費了如此多的力量,是因為在幾天以前,大量的人類開始失蹤,就算被發現,也只是慘不忍睹的啃噬過後的骸骨。若是一般的妖魔的話,也許還勞煩不到如此多的術士,但是那個暗中的妖魔顯然具有一定的智慧,並不是可以隨意消滅的小妖。在調查開始之後,就連連有術士被控制的事發生,這才讓眾人重視起來。終於,天皇下令全力捉拿作亂道的妖物,並且許諾了厚重的封賞。如此名利雙收的事情,又怎麼能不讓眾人心動呢?

  幽暗的山洞深不見底,越是前進,那股混合著濃烈血腥味的惡臭就越發明顯。人們不自禁地捂鼻,嫌惡地放慢了腳步。就在這時,一聲類似野獸的吼聲從洞穴的深處傳來,直震得人們臉色發白。

  “這,這是……”一位年紀稍大的陰陽師雙腿一軟,跌坐在地上,“居然是它……”

  “是窮奇。”葉王淡淡地吐出他怎麼也無法說出口的話,直立的身體沒有半分動搖。

  “怎麼會……”

  “那可是上古凶獸啊!”

  “居然叫我們來送死,可惡,怎麼辦才好!”

  “快逃吧,不可能贏的!”更多的人蒼白了臉,歇斯底里地叫起來,更有人直接轉身後退卻被一道看不見的屏障擋了回來。

  “中計了!它是故意把我們引到這裏來的!”透明的結界阻隔了所有的退路,只能進,不能退。人們被迫聚集在一起,恐懼的氣氛一瞬間達到了頂點。

  “不該來的……絕對會死在這裏啊!”“我們會死,都會死!”有人似哭似笑,狀若瘋狂。

  葉王皺著眉看著這些被稱為“精英”的人們的醜態,到了現在,還保持著鎮定的人只有寥寥幾人而已。晴明和保憲的臉色微微發白,卻也挺直了背脊一言不發。

  刺耳的喊叫聲讓人心煩,葉王不耐地道,“閉嘴,不要自亂陣腳!”

  “無知小輩,你知道什麼!不過是年輕沒有見識過窮奇的可怕之處罷了,狂妄!”就算身體在不斷地發抖,也要維護脆弱的尊嚴麼?葉王諷刺地勾起唇角,根本沒有理會的打算,“怕了的話就留下來,”他持劍道,看到許多人松了一口氣的表情又慢慢地補充上一句,“不過,也許窮奇會首先攻擊落單的一方也說不定。”

  倒抽一口氣的聲音在洞內響起,先前那人張了張嘴,終於頹然地站起身來。沒有人反駁葉王的話,即使他只不過是個少年。雖然不願意承認,但是這個少年的傲慢並不是毫無緣由,也許,他會成為他們唯一的希望。在這種時候,年齡、資歷或者聲望什麼的,都不如實實在在的靈力好用。而據說葉王是唯一一個在對付妖物的時候,連符咒也不需使用的陰陽師。也不是沒有人質疑過這一點,然而與其說是學藝不精,不如說是至今為止遇到的妖物都太過弱小,根本沒有令他動用符咒的資格。面前的這個少年人能力的底線到底在哪里,沒有人能夠知曉,所以即使再不甘心,眾人也只有沉默著跟在他身後。

  慢慢地,有人回想起少年斬殺妖物時的姿態,長長的白色衣擺似乎一點也沒有限制少年的動作,在空氣中劃過冷厲的弧度,與潔白純淨的靈力不同的是,黑色的長劍被緊握在手中,似乎散發著無盡的血腥之意。即使是這污穢的地方唯一的純白,少年的身影卻不能讓人感到安寧,那個背影孤傲、肅殺,沒有一絲波動,然而當他轉過身來的時候,卻能發現這個人的臉上似乎帶著微微的笑意,就好像是沉浸在這鮮血和殺戮之中一樣。那一雙黑色的眼睛仿佛是有著魔性的,只要一眼,便從心底裏升起無盡的寒意來。

  也許,比起窮奇,這個少年才是更加危險的存在也說不定——近乎荒謬地,眾人心中冒出這樣的一句話來,而且無論如何也無法壓下。他們忽然打了一個冷戰,再也不敢深想下去。

  眾人在黑暗中行了一陣子,忽然葉王的唇邊帶上了一絲笑意,舉手示意身後的人們停下來,少年站定,“已經這麼接近了,還不現身麼?”無視因為這句話而驟然緊繃的氣氛,他繼續微笑著,吐出的話裏卻滿是寒意,“窮奇?”

  無人應答。松了一口氣的陰陽師們剛剛放鬆下身體,就聽見一聲長長的慘叫響起,這個聲音,赫然就在眾人身後。血液滴答著流淌在地上,不大的聲音卻只讓人毛骨悚然,有一種發自內心的恐懼。就算是陰陽師,也只是普通的人類,面對上古凶獸天生的威壓,也只能屈服於弱小生物的本能罷了。

  葉王環視周圍不由自主跪了一地的人們,唇邊的笑意更甚,然而孑然而立的聲影卻更顯得突兀。少年一身白色狩衣,悠然直視著嗜血的凶獸,眼中連一分懼怕也無。人們看著他,本該覺得欣喜和希望的景象,不知道為什麼,浮上心頭的卻只有“他果然不是人類”這一句話。

  保憲蒼白著臉,無聲地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卻只能趴跪在地上,像最低賤的蠕蟲一樣,什麼也不能做,什麼也無法守護!從來沒有像今天一樣,他如此深刻地明白了父親看著他的眼神。嚴肅的、慈愛的,但是卻與看著晴明與葉王的眼神有著微妙的不同。那是擔憂,還有,淺淺地被深深埋藏著的失望……他與晴明和葉王是不同的,即使他也足夠優秀。庸碌無為的生活遮擋了他的眼睛,在他自以為他們三人實力相近的時候,呈現在眼前的事實給了他重重的一個耳光。他與那兩人的實力相比,簡直是天差地別,那是天才與凡人的距離,是無論他怎樣追趕,也無法超越的距離!所以父親才沒有責怪他,所以他才選擇掩藏起這一份失望,可是不管怎樣粉飾,失望仍舊是失望!他掙扎著,像一條缺水的魚一樣拼了命地抬頭仰望,卻只看見那個白色的身影,以及在開始的時候踉蹌了一下,隨即便堅定地站在了他身邊的晴明。那是他從很久以前開始,就深深渴望的位置,無言地、卑微地,卻幾乎付出了一切的努力,到最後,卻贏不過天生的血脈麼?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他是大陰陽師賀茂忠行的兒子,理應具有絕佳的天資,為什麼仍舊及不上那兩個人?現在,他只能趴在這裏,像個廢物一樣地接受那兩個人的保護……就是這個原因麼,葉王的眼睛裏看著他,卻從來沒有留下痕跡,而晴明,卻是不一樣的。從很久以前他就發現了這一點,卻從來也逃避著不願承認。為什麼……他會是如此的弱小?保憲清澈的眼睛直直地盯著前方葉王的背影,在暗沉的陰影中,他一點一點地放棄了掙扎,最後僵直著身體就像一具死去的屍體。然後,他開始無聲地微笑,為什麼,你只看得見晴明?為什麼,你們要那麼強大?為什麼,要讓我明白自身的無力及弱小呢?明明只要一直逃避下去就好了,這幅快樂的表像,他已經維持不下去了啊,卻偏偏在內心自欺欺人不願意承認自身的墮落。其實,從很久以前就開始了吧。那一份難言的嫉妒一直啃噬著他的心,只有在黑夜中他才敢放下不知不覺已經成為面具的笑容,躲在被窩中瑟瑟發抖。他害怕著這個醜陋的自己,又不由自主地詛咒著自身的弱小——黑暗一點一點地染上少年清澈透亮的眼睛,在不為人知的角落,竟然散發著暈紅的光輝。

  【你祈求力量麼?】

  是的,我祈求力量。

  【那麼,交付你的一切吧,把感情、靈魂、生命通通都交給我!】

  抱歉啊,後面兩樣隨便你拿去,唯獨第一項,除了那個傢伙以外的人,誰都沒有觸碰的資格。

  【哼,將要被鬼吞噬了的你,還能做什麼呢?】

  是啊,我什麼也做不了。但是,最起碼,我可以懷抱著這份感情,和周圍的一切一起毀滅吧——和那個人,一起毀滅掉。少年在心中這樣說著,一向天真開朗的臉上竟然浮現出甜蜜嫵媚的神情。

  無聲的,少年眼中的最後一絲光芒也消失不見。

  葉王猛然回過頭,空氣中飄蕩的邪氣卻一瞬間消失不見,仿佛之前的只是他的錯覺一般,只有越來越濃的血腥氣充斥著整個空間。難道是哪個陰陽師選擇了讓鬼吞噬心靈麼?為了活下去,獻出什麼也無所謂,在面對窮奇的情況下,有這種貪生怕死的陰陽師倒也不奇怪。不,能夠把自身獻給鬼,也算是勇敢的膽小鬼了。不在意地回過頭不再關注,葉王將心中一瞬的異樣壓在心底,很快,緩緩步出的巨獸吸引了他全部的目光。

  那是一頭白身黑紋的巨虎,黑色的翅膀在這山洞中只展開了一半,細長的眼睛半睜半閉,居高臨下地俯視他們,傲慢中透著漫不經心的懶散,卻帶著令人無法直視的威嚴。它的口中仍然銜著之前的那個倒楣的陰陽師,戲弄般地沒有吞吃下腹,反而搖晃著流淌出更多的鮮血。

  看見這種景象,人們的臉色越發慘白,而葉王卻讚賞般地眯起了眼睛,“引誘、陷阱、驚嚇、威懾,真是完美的方案。”它誘使著他們,一步步踏入它的陷阱二不自知。就連步步緊逼的結界已經從身後消失的人類,都是他用來驚嚇獵物的手段。它是在削弱他們放抗的信心,崩潰他們的意志。從效果上來看,這只聰明的窮奇做得很不錯。就算不回頭,他也可以想到身後人們絕望恐懼的神態。明明可以一擊致命的,卻偏偏要用這種手段來戲耍,貓捉老鼠一般,在最後品嘗到獵物絕美的恐懼滋味,葉王一笑,“怎麼說呢,真是惡劣啊。”

  “人類,你很不錯。”窮奇看著他,竟然開始說話,聲音也不是人們想像中的粗野,而是低沉醇厚、傲慢中帶著一絲優雅,它微微睜開黑色的眼睛裏精光四射,“而且,也很美味。”

  鏡花水月微微顫抖起來,發出清脆的鳴聲。白衣的少年微微一笑,低下頭安撫手中的長劍,眼神中少見地流露出一絲溫柔。“有多少年了呢,竟然可以再次聽到這樣的話,”少年橫劍而立,臉上泛起奇怪的笑意,“所以說,野獸就是野獸。”

  “低賤的人類,你以為你在和誰說話?”對方果然低吼出聲,聲音裏染上怒氣。

  “漫長的歲月已經讓你自大到如此地步了麼?本來還有所期待的。”微微搖了搖頭,少年的聲音裏流露出一種深深的渴望,作為螞蟻王時候的感受還殘存在身體內部沒有散去,深深地烙印在靈魂裏——他天生站在一切的頂端,註定只能與鮮血殺戮為伍,“這個世界,果然很無趣……”無趣到,他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叫囂著想要鮮血,想要敵人的哀號!刀鋒也好,自身的利爪也好,那種利器深入肉裏的奇特感覺竟然會讓他覺得懷念……果然,從很早以前開始,他就已經面目全非了,那個普通的純潔的少女,早就不在了,哪里都找不到了!他只是一個怪物,一個從內心深處就深深渴望著毀滅的非人存在啊!

  “晴明,退後。”少年淡淡地說,卻帶著無法拒絕的威勢。晴明愣愣地看著那個忽然之間顯得無比陌生的少年,眼神擔憂卻又隱忍。他垂下眼簾,依言退後,緊握的雙手中卻有鮮血溢出。

  人們眼睜睜地看著那個總是帶著漠然神情的少年舉起了手中的長刀,深深的瘋狂氣息一瞬間籠罩了所有人,而且越來越強烈。葉王抬起頭來,唇邊仍然帶著那樣奇異的微笑,卻只顯露出深深的寒意。他一步步地走上前,氣勢也越來越強,終於連晴明也無法站立地跪倒在一邊。“窮奇,你知道為什麼我作為陰陽師,卻從來不使用符咒麼?”

  白虎戒備地看著他,從喉嚨深處溢出低吼。

  少年卻微微地笑了,這笑容越來越大,不祥如同從煉獄之中走出的惡魔一般。“那是因為,符咒什麼的,實在是太無趣了。只要一擊,所有的一切就通通化為了灰燼。這樣的話,是滿足不了我的啊。你的話應該很瞭解才對,比起輕巧地用使用符咒,還是鮮血的感覺才更讓人愉悅吧?”

  “惡……惡魔……”有人不自覺地喃喃出聲。

  “是啊,”葉王竟然附和地點點頭,“我早就,不是人類了嘛。”他看向窮奇,展露出從未出現在人前的妖異笑容。那個眼神竟讓窮奇感到異樣的熟悉。然後它明白了——那是它自己的眼神,也是狩獵者看向獵物的眼神。

  窮奇低吼著退後了幾步,眼神已經由一開始的囂張戲弄轉為了認真的模樣。

  黑色的長刀被少年握在手中,不斷地微微震動著。“是麼,連你也開始興奮了麼?”葉王微笑著低下頭,眼神柔和,“鏡花水月,你也和我是一樣的,渴望著仇敵的鮮血啊。”刀身的震動更為明顯,甚至發出清冽的鳴聲,仿佛在和它的主人交流一般。而實際上也確實如此,葉王微微偏著頭側耳傾聽,隨即露出清淺的笑容,然而這樣的笑容在這滿是血色的環境中,卻只能讓人感到無盡的寒意從身體最深處緩緩升起。

  搖搖頭,葉王仿佛自言自語般地道,“對付這樣的傢伙,是不需要用到始解的,況且,這不正是你最喜愛的方式麼?”雖然是幻術系的斬魄刀,卻是一把不折不扣的凶刀呢。

  刀身的震動停止了,少年緩緩抬眸,平日裏純黑色的眸子變為了某種結晶體般的模樣,仿佛有無盡的光華流轉其中。而被這雙眼睛盯著的窮奇卻並不覺得美麗,自從出生以來,這樣戰慄的感覺,它還是第一次遇到。僅僅是這種簡單的氣勢,就讓它全身的肌肉不由自主地發僵。少年甚至沒有動。他看著它,唇邊帶著怪異的喜悅,“窮奇啊,你能夠帶給我多少樂趣呢?”窮奇一愣,眼前的人影就驟然消失不見,接著就是身上傳來的劇痛。

  充滿痛苦的吼聲充滿了整個洞穴。

  “不行啊,這樣慢吞吞的反應,是無法讓我盡興的。”少年抽出帶血的長刀,帶著惡魔般的笑意從斷口處拉住翅膀的一端,然後驟然發力!“嗷——————!!!!”肌肉和骨骼生生被撕裂,這巨大的痛苦讓窮奇眼睛發紅,猛然扭頭用尖利的牙齒咬向少年的脖頸。

  堅硬的牙齒和刀身碰撞在一起,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不夠啊,還遠遠不夠……”少年的手上拎著一隻斷裂的黑色巨翅,語氣怪異地說,仿佛在隱忍著什麼一般。他轉過頭來看向那一雙充滿了仇恨與痛苦的獸瞳,“可是只有這樣,你才不會逃跑……你是無法逃離我身邊的,在死亡以前。”

  “人類,我要吃了你!”起初優雅的男聲再也維持不了窮奇的風度,它沙啞著嗓子,劇痛使得它的眼前一陣陣發黑,口中聚集起毀滅的光球。

  少年不避不讓,手中的長刀卻再一次刺了下去,這一次的位置是肚腹。飛濺而出的鮮血染紅了少年黑色的長髮,其中的一縷垂落下來,貼在頰邊與蒼白的皮膚互相映襯,竟是說不出的妖嬈豔麗。殘忍地一點一點轉動刀把,葉王道,“你到底還在堅持什麼呢?對於這樣必敗的局面,投降不正是活下來的唯一希望嗎?”

  “嘿,”窮奇怒極反笑,“你會同意我投降嗎?”

  “呵呵,”少年靜靜的一笑,手上的動作卻又劇烈幾分,“當然……不會!”

  “嗷嗷嗷——”慘叫聲再一次回蕩在山洞中,少年有些無趣地撇下眼睛,看著巨獸口中仍未放棄的微弱光芒,道,“這種程度的力量,對我是沒有用的,我以為你是知道的。”這樣說著,葉王緩緩地抽回手中的長刀,骨肉與利器摩擦的怪異聲響讓人汗毛直立。淋漓的鮮血順著長刀一滴滴落在地上,形成一片血色的水窪。

  “凶獸的血液……也沒有什麼不同啊。”葉王垂下眼簾,語氣平淡地說著,“紅色的,和人類一樣,難道是味道不同麼?”他用手指沾上一點鮮血送入口中,然後遺憾地搖搖頭道,“可惜,我從來品嘗不出差別呢。”因為,失去味覺的時間已經久到讓他習以為常了,時間過得越久,連痛苦的感覺都會緩緩消退。看,他現在已經可以毫不在意地承認這個事實了,心中也絲毫不起波瀾。不知道是應該慶倖還是悲哀,他的眼神停留在更多的不斷溢出的血液之上,罕見地泛起一絲茫然。然而他唯一知道的是,如果連痛苦也可以像這樣輕易地忘記的話,那麼還有什麼是不能夠忘記的呢?快樂的事情也好,幸福的事情也好,通通都是可以輕易忘記的東西。因為,它們從未真正屬於他。

  “呵呵呵呵……”少年低低地笑出聲來,繼續用殘忍的語氣道,“被你吃掉的那些人,是不是也是這樣發出絕望的叫聲呢,真是……美妙啊……”

  “混蛋!你這樣的怪物……也算是人類嗎?”窮奇忍著劇痛,用說話來轉移痛苦,卻不再叫喊了。就算再怎麼狼狽,它也仍有生為凶獸的尊嚴,怎麼能在一個人類面前示弱。它忽然虛弱地微笑起來,“我們因為食欲而屠戮人類,而你呢?連同類也可以斬殺的你,卻連殺戮的理由也找不到吧……只不過是這樣可悲的存在罷了,居然也想要殺死我!”少年的動作一頓。就是現在!窮奇放聲大笑,竭盡全力地仰起了頭——“死吧!”美麗的金色光芒盡皆綻放。

  “我不是說過了嗎,這樣的力量對我……什麼?”從窮奇口中吐出的光束並不是朝著少年而來,而是繞過了他,直直地指向身後的人群。沒有人能夠動彈,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毀滅來臨。

  看清那道光束的方向,晴明的瞳孔驟然一縮,大聲地喊出一個名字,“保憲!”保憲他,還在那裏啊!

  “轟!!!”轟鳴聲震耳欲聾,上古凶獸竭盡全力的一擊不可謂不強大,直接被擊中的後果可想而知。“哈哈哈哈!”窮奇大笑著,口中卻不斷地溢出了鮮血,“永遠地活在懊悔中吧,可恨的人類,想要保護的人死在自己的面前,這份痛苦,我要你永遠記住!”它轉過頭來,看著追趕不及的晴明不可置信的樣子,輕蔑地道,“沒用的,在我的攻擊下,什麼都不會剩下……你們的那個同伴,他死定了!哈哈……咳咳……哈哈……”

  煙霧漸漸散去,一點一點地露出滿地焦黑的屍骸,那是隨行的陰陽師們的屍體。晴明的臉色一下子蒼白起來,“保憲……”

  “活該!哈哈……咳咳,”窮奇得意地大笑,對咳出的血沫視而不見,“不能夠殺死那個人類的話,那麼使他懊悔也是不錯的,愚蠢的人類,你們要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

  “原來如此……”煙霧散盡,兩個交疊的人影終於出現在眼前,其中之一,赫然便是葉王。輕鬆地將另一個少年抱在懷裏,他一步步接近睜大了眼睛的窮奇,“到最後,你還是騙了我呢……不愧是上古凶獸,智慧這種東西並不是沒有。那麼準備好了麼,欺騙我要付出的代價?”

  “你……什麼時候?”

  葉王哼笑了一聲,眼神卻是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懷裏的少年在一瞬間僵直了身體,隨即便很快地恢復了柔軟。眼中的流光一閃而逝,保憲抬起頭來,露出滿滿的驚慌表情,又在看到他的時候放鬆下來,如同往常一般笑起來,“哈哈,原來是小師弟救了我呀。”他沒有動,不動聲色地偎近了幾分,“我要……怎麼報答你才好呢?”他小聲說,語氣帶著怪異的低沉。沒有任何人看到少年眼底激烈絕望的情緒,保憲一動不動地被葉王抱在懷裏,仿佛失去了所有掙扎的力氣。“太晚了……真的,太晚了。”他在心裏說,哪怕只是早一天也好,如果葉王對他表現出一點在意,他就絕不會將自己的心獻給鬼,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一切成空。命運是在嘲笑他的愚蠢嗎?不過已經來不及了,他踏上的是一條無法回頭的道路,註定要將所有人一同拖下地獄!

  悄悄地彎起唇角,保憲露出一個與往常截然不同的笑容來,執著而慘烈。然後,手臂上的濡濕感讓他低下頭——鮮紅的血液濕透了白色的衣衫,然後再滲透到他的身體上來。那樣的液體漸漸地在他的胸口擴散開了,帶著不可思議的溫熱感覺,而保憲卻只覺得寒冷……即使是入了魔,即使都不能算作完全的人類,可是憤怒的感覺卻依然衝破了他的胸膛,幾乎要摧毀他所有的理智。它竟然傷了他!該死的窮奇,它竟然傷了他!滿身的靈力開始暴走,少年拿出懷中滿是血液的符咒,看向窮奇的表情宛如惡鬼一般,泛紅的眼睛裏隱隱透出不祥的邪氣。可是一隻手卻在此時攔住了他。

  “葉王!”他大喊道。而少年卻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轉身將他放在一邊,“那是我的獵物。”好像感覺不到正在不斷流失的血液,葉王唇邊的笑意仍然沒有消退。明明是極為平淡的一句話,卻仿佛有無盡的血腥蘊含其中。轟然而起的火焰讓所有人側目,甚至是沒有預兆的,窮奇的周圍就變成了一片火海。那火焰的顏色極深極重,如同蘊含了所有的罪孽一般,殘酷地燃燒著。窮奇慘叫著,也曾試圖撲滅身上的火焰,然而這一切不過是讓火焰燒得更加旺盛罷了。自從得到了創世之後,火蓮就開始進階,在一定範圍之內可以隨意地產生火焰,擺脫了原本只能短程攻擊的桎梏。可是這樣未免就少了許多“樂趣”,葉王在心裏道,微笑著看著窮奇的叫聲越來越微弱,然後連屍骸也沒有留下。雖然是用詭計,但是可以傷到他,在這個世界已經算是強了。

  毫不在意身上仍在流淌的血液,只是對被濡濕的衣衫皺了皺眉。葉王轉過身來,對目露震驚之色的晴明和保憲道,“走吧。”說罷,他看也不看滿地的陰陽師的屍骸一眼,率先邁開了步伐。剩下的兩人對視一眼,默然地掩去了眼中複雜的神色。晴明抿唇注視著那人堅定的沒有一絲軟弱的背脊,忽然上前幾步,拉住了他的衣袖。“不會說出去的……”他小聲說,將未竟的言語掩蓋在黑暗中,連同所有的不安、茫然一起。

  剛才的那個葉王,那個瘋狂殘忍的少年,是他從來沒有見到過的,另一個葉王。可是即使是被掩藏起來的這個葉王,也依然是葉王本人,什麼都沒有改變。少年漸漸舒展開緊皺的雙眉,上前幾步與那人並肩走在一起,唇邊的笑意一如往常溫柔且沉穩。保憲立在原地,看著那兩人相連在一起的背影,黑暗掩藏了他面無表情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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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切,只不過是一隻窮奇,居然也會受傷,我可不記得有這樣無能的主人。”淡淡的月色照亮了那個坐在窗邊的人,九尾慢慢地走過來,不滿地跳上他的膝。

  “恩,稍微……有點大意了。”那人轉過頭來,語氣溫和地道。長長的黑髮披散下來,柔順地搭在瘦削的肩上。男人只著一件白色的單衣,因為上藥的緣故已經褪去了一半,露出了猙獰的傷口。然而這樣的景象卻並不顯得可怖,少年身形頎長,卻並不顯得瘦弱。敞開的衣襟完整地露出了線條優美的鎖骨,條理分明的肌肉與骨骼,若隱若現的腰線以及沒有一絲瑕疵的皮膚。

  月光照在這個仿佛被天眷顧的少年身上,原本顯得有些蒼白的皮膚就好像在發光一般。葉王淡淡地微笑著,任由九尾打量著自己,沒有絲毫閃躲的意思,反而就這樣將它與往常一樣擁入懷裏。第一次沒有衣服的隔絕,這樣的感覺讓九尾有些陌生,卻也有些莫名地悸動。不由地,它抬起頭來,伸出濡濕的舌舔抵手臂上的那一條長長的傷口。些微的刺痛讓葉王微皺起眉,不過他很快地微笑起來,看著逐漸癒合的傷口道,“原來堂堂九尾還有吸血鬼的血統麼?”

  “……不要把我和那些低等的傢伙混在一起!”抬起頭瞪了他一眼,九尾眼神微閃,跳下來繞到他的背後,一條更加猙獰的傷口自上而下盤旋在少年的背脊之上,讓九尾不快地眯起了眼睛。看了看,以它現在的高度,是絕對夠不著那麼長的傷口的,而且那個傢伙只是微笑卻沒有半分幫忙的意思。

  居然在看它的笑話,也不想一下它這麼努力是為了誰啊!九尾憤憤地呲牙,忽然就變成了一頭紅發的少年。長長的火紅色衣袍蓋住了少年的全身,只露出了一張與其說是俊美,不如說是妖媚的臉。細長的眼睛裏是一對金色的瞳仁,上挑的眼角仿佛帶著無盡風情。九尾其實很不喜歡這幅女人似的模樣,可是葉王說,只要是狐狸化身,大抵都是這個樣子,這是種族的天性,連他也是無法改變的。

  哼,說不定他只是想要捉弄他而已。九尾懷疑地想,然後上前幾步,跪在了葉王的身後。伸出手按住欲起身的葉王,看到他微訝的眼神不由得暗自得意,九尾緩緩地貼上那人的背脊,然後和狐形的時候一樣,伸出了舌。血腥的味道傳入口中,少年眯起了眼睛——果然這個高度,才是最合適的。

  有著一頭火紅發色的少年跪在地上,一手放在那人肩上,一手攬住了他的手臂,兩人胸膛背脊相貼,四肢糾纏在一起,連淡淡的影子也融作了一處。九尾仰著臉,伸出小舌自下而上慢慢舔舐著,明明是如此淫靡的景象,神色卻偏偏認真嚴肅,宛如童稚一般。此時此刻,這嗜人無數的凶獸,竟然露出如此天真乾淨的樣子,頓時讓轉過頭來的葉王哭笑不得。可是一直以來緊繃的肌肉也放鬆下來,“九尾,你……”他剛想說話,卻被九尾不耐地按住了嘴,“安靜!”一副你別打擾的模樣。九尾的四肢修長,放在他唇上的手白皙柔美,隱約帶著清淺的香氣,一點也想像不出這竟是之前的利爪。他仰起頭來看他,眸中閃動著眸中不明的光芒,星星點點,配上他天真不帶曖昧的妖媚臉龐,竟是讓月光也失色了。葉王眼神一暗,在這一瞬忽然就明白了為什麼歷史上會有“從此君王不早朝”的旖旎,如果是眼前這個少年的話,確實有這個資本。

  葉王淡淡地一笑,按下九尾企圖剝去他剩下半邊衣服的手,轉過身來將仍不安分的少年圈入懷裏。少年身形並不十分高大,此刻半跪著被他圈入懷裏也只是到他的肩頭,葉王的四肢包裹著他的,契合得過分。九尾掙扎地動了動,抬起頭皺眉看他的臉,葉王也滿含深意地看向他。不知道想到了什麼,一絲淺淺的粉色浮上少年秀美的臉頰,他移開眼神,氣惱道,“幹什麼攔著我?”

  葉王搖了搖頭,九尾作為尾獸活了不知道幾載,可是作為人類,說他是個無知孩童也不過分。堪堪作了幾年人類,又懂得什麼呢?想到這裏,少年的神色越發柔和,他伸出手臂環住他,如同往常一樣輕輕地撫摸他的背脊,看到九尾微微地眯起眼睛,一絲惱意早就被愜意取代。於是他微微地笑起來,笑聲清越悠長,在深夜裏傳出很遠很遠,罕見地帶上了幾分真心的愉悅。“九尾,人和尾獸,是不一樣的。”他慢慢地說,方才稍稍有些不穩的氣息也平復下來,帶著幾分未散的笑意,他看進那一雙滿含疑惑的金色眼眸,道,“不管怎麼說,我也是一個正常的男人呢……”看到九尾仍然睜大眼睛看著他,葉王苦惱地微微皺眉,卻也明白這種事情不說清楚這只笨狐狸是永遠不會明白的。“這麼說好了,”葉王好整以暇地理了理快要掉落的衣襟,“九尾你剛才的動作放在人類裏,與求愛無異。”轟地一聲,葉王好像看到了一隻燒熟了的狐狸,他輕輕一笑,促狹地問,“九尾,你要向我求愛嗎?”

  “你你你說什麼?!”九尾大叫一聲,糾纏在一起的四肢卻讓他一頭栽倒在葉王不著寸縷的胸膛上,毛茸茸的一顆腦袋就在自己的胸膛上磨蹭著,葉王的眼神更加幽暗,低沉的嗓音也帶上了幾分喑啞,重複道,“我說,你要……向我求愛嗎?”仿佛被這樣的嗓音所蠱惑,九尾愣愣地抬起頭,魅惑的臉上染上幾分迷茫,他看進葉王沒有一絲光亮的黑色眸子,著魔一般地道,“是像……那個叫做西索的人類一樣麼?”

  “原來很清楚嘛,”低低地笑起來,葉王抬起少年光滑小巧的下巴,戲謔地道,“怎麼,要試試嗎?”

  “要……怎麼做?”九尾不自覺地貼近他,直到兩人呼吸相聞,原本垂下的手臂也摟住了葉王的脖頸。看清少年此時的神態,金色的眼睛裏流淌著的迷蒙,葉王一愣,原本戲謔的心思也四散開來。正躊躇間,少年青澀的唇已然壓了下來,柔軟的唇瓣貼合在一起,混合著清淺的香氣,竟是說不出的旖旎溫柔。九尾一邊小心翼翼地輕吻,金色的眼睛卻大睜著執拗地看著他,不敢稍越雷池。葉王忽然就想起那個在火影中天不怕地不怕囂張萬分的任性尾獸來,心下驟然一歎,三分憐惜,七分疼寵,一齊湧上心頭。不再猶豫,葉王半是引導半是掠奪地描繪那線條,再深入……面前的那雙眼睛已經漫上了層層水汽,卻仍沒有閉合。無奈地一笑,微張著唇柔聲道,“閉上眼睛……我教你。”

  “恩……”少年更加地貼緊他,纖長的睫毛微微顫抖著,無聲地動人心魄。遠處,朝陽徐徐升起,淺淺的金色光芒灑落在兩人的身上,溫暖一如往昔。葉王鬆開臉色緋紅外加氣息不穩的九尾,輕輕地用指腹抹去他嘴角的銀絲,換來少年湛然一笑。“滿足了?”

  “怎麼可能?”九尾呲牙,卻只露出兩個可愛的犬齒,“你等著,本大爺才不是那些笨蛋。”

  “好,”葉王莞爾一笑,柔聲道,“我等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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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風清淺,陣陣涼風散去了白日裏的暑氣,只剩下偶爾的幾聲短促蟬鳴,給這安靜的黃昏增添幾絲活力。三名少年並排坐在廊上,只著一件松垮的單衣,赤著足將頭髮輕輕一束,只是如此,其中的一位少年仍然汗流浹背,苦不堪言。

  此人當然是保憲,只見他使勁用手扇著熱風,一邊鼓著臉看向另外兩名安靜恬然的少年,看到他們沒有一絲汗跡的薄薄衣衫,語含不滿地道,“為什麼只有我一人熱成這個樣子,你們兩個都是怪物不成?”

  那坐在中間的少年瞥了他一眼,並未答話,倒是坐在他身旁的少年“噗”的一聲輕笑了出來,將手中的摺扇一點手心,莞爾道,“那是保憲你心不靜的緣故吧,像你這樣沒有一刻安閒,自然會熱。”

  “切,晴明你這個傢伙,站著說話不腰疼,你看小師弟就沒說一句話。”保憲臉色更臭,索性撇過了臉去。

  晴明哭笑不得,一時之間也沒有說話,忽然他神色一轉,露出了一點狡黠的意味來。他不慌不忙地從懷中取出一張人形的白紙,“你看,這是什麼?”

  “什麼……晴明你該不會?”保憲轉過頭來,一開始的迷茫很快便被驚訝所取代,忙不迭地湊近,“我想了好久還是不得要領,居然就被你搶先一步了麼?”

  “是啊是啊,”晴明點著頭,笑眯眯地道,“怎樣,要不要試一試?”

  “快點快點,還等什麼啊,”瞬間忘記了剛才的彆扭,保憲手腳並用,連散落下來的頭髮也顧不得,滿滿的都是興奮的神色。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少年的位置離葉王極近,頑皮的發絲落在兩人的肩上,微癢的感覺讓葉王也轉過頭去。夏日裏的衣衫只是薄薄的一片,又因炎熱敞開了些許,少年們都露出了精緻的鎖骨。只要細看的話,還能看見葉王手臂上一道淺淺的紅色傷痕。少年的神色一暗,眼波流轉間晦暗一片,又隨即被滿滿的笑意遮掩過去。他催促著晴明,又似無意一般半趴在了葉王身上。

  晴明淡淡一笑,覺得這次歸來,保憲似乎比起以前越發頑皮愛鬧了些,那生死一瞬的驚惶瞬間就被忘得乾乾淨淨,倒讓他白白擔心了一場。他一笑,掩去了眼中的幾許捉弄,施施然發動靈力。一位宮裝少女微笑著婷婷而立,眉目如畫,大大的眼睛輕靈宛然。少女向眾人輕聲行禮,蓮步輕移就直直向保憲行去。

  保憲目瞪口呆地看著少女在他身後跪坐下來,拿出一把圓扇為他扇起風來。“晴晴晴明,這就是你的式神?”他結結巴巴地道,臉上還帶著不自在的紅潮。

  “是啊,保憲喚她蜜蟲便可,如果喜歡的話就送與你如何?”帶著戲謔的笑容,晴明道,“你不是厭煩這天氣炎熱麼,眼下有了蜜蟲就方便多啦。”

  “咦?可哥可是……”所謂的式神,不應該是木偶一般的靈體麼?哪有如眼前少女一般的柔美靈活?他剛想說話,便不小心碰倒了身後的少女柔荑,頓時慌得跳了起來。砰地一聲煙霧散去,原地哪里還有人在,只留下晴明控制不住的大笑聲。

  “你捉弄我!”保憲猛地躍起,紅著臉怒道。

  “哪里哪里,我看保憲你酷熱難耐,不是特意來幫你了嗎?”晴明笑眯了眼,偏偏說出的話讓人一句也反駁不得。

  “……”保憲詞窮,只好委委屈屈地轉過身來對葉王道,“小師弟,晴明是故意戲耍我的,對不對?”

  葉王淺淺地一笑,卻並不作答。

  保憲也不惱,一屁股坐下來道,“說起來晴明你的式神怎麼和普通的不太一樣,真是嚇了我一跳……唉,我現在可是連老頭子佈置下來的任務都沒完成呢,到時候他問我要式神,我從哪里找來一個騙他?”

  晴明一聽,斂起了幾分笑意問,“怎麼,還是沒有頭緒嗎?”

  “哼,你以為所有人都和你們兩人一樣麼?”保憲氣鼓鼓地道,“在我們這個年紀,能夠召喚出普通式神的便已經寥寥,老頭子事事都以你們為標準,可是苦了我這個庸才了。”

  聽出少年話中的自嘲意味,晴明一時之間不知道如何作答,但不過片刻便聽見保憲一如既往爽朗的笑聲,“算了算了,本來天氣就熱,想到我們家老頭子頭就更加痛啦。說起來,晴明你這個特別的式神是怎麼召喚出來的,我可是好奇死了。”

  “這個你可就要去問葉王了,”晴明看著少年撓頭的樣子灑然一笑,“剛才的那個美人,我只能讓她出現那麼一會兒,即使你不碰她,她也是要回去的。”

  “啊,還說不是戲弄我!”保憲一副你終於說出來了的表情,炸毛的樣子讓一旁葉王的表情也柔和了些許。“晴明並不能讓式神出現的時間太長,不過這都是因為練習還不夠的原因。”他說,一邊站起身來,保憲跟著站起,睜大眼睛湊近他問,“那種特殊的式神,難道是葉王你教晴明的?”

  “你想學的話,自然也可以教你。”少年微微一笑,從懷中取出兩張人形白紙,緩步走到庭院中央。不知道為什麼,保憲的態度總讓他覺得有些不自然,那一雙眸子太過清澈,只是誠實地映出周圍的一切,除此以外,再無他物。這樣想著,葉王靜靜地垂下眼簾。

  雖然只是身著裏衣,當少年斂起笑容之時,卻自有一股威嚴氣度。第一次見他如此的兩位少年不由屏息,在這逐漸低沉的夜色裏,面前的少年隨意地攏著長髮,卻偏有絕世風華,令人神為之奪。保憲發出輕輕地歎息聲,只看見葉王肅容垂手,靜靜地吐出兩個名字來,“紅蓮、霄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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