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血屏
夜半三更,黑狸躍上粉牆,繞著竹庭無聲行走。
是夜山雨欲來,低沉的密雲遮去了月光,庭內處處晦暗,襯得一根微亮的青竹格外顯眼。往前走去幾步,藏於其後的幼筍映入眼簾。它貼著父親,幽光通透,像一支直立而修長的笛。
「原來是只竹妖,縮在這等犄角旮旯,害我一陣好找。」
黑狸從牆頭輕巧撲下,落地時,已化為了一道人影。
他生著一雙幽綠的瞳眸,玄衣曳地,露出赤裸的腳背。走至青竹跟前一尺處,衣袖下十指突然伸張,刺出十根鋒利的尖爪,如同一把折扇打開,每一根扇骨都是見血封喉的匕首。
一道雪刃疾閃而過,竹枝被劃出平整的切痕,連枝帶葉,跌墜在地。
「疼嗎?」他勾唇一笑,「還沒疼醒吧?」
他是一隻世間罕有的善心狸貓,不顧月黑風高,專程來為這一根青竹修剪枝葉。窸窣間長枝飛揚,半空中落下一陣青葉雨,密密地覆蓋在泥土上。
瘦枝不留,彎枝不留,帶葉的不留,不帶葉的更不留。
但凡看不順眼的,通通不留。
不過須臾光景,漂亮的青竹就被剪成了一根光禿禿的竹竿。殘枝堆積在竹根處,用力踩一腳,發出響亮的斷裂聲。
「兩百一十九道切口,血把床單都浸透了吧?可惜,陸桓城救不了你。」
他以利爪為筆,點、橫、折、勾,在竹壁上刻出了一個「玄」字,慢條斯理地道:「你記住,我單名一個玄字,是專程來送你這根小竹子上路的……送你魂飛魄散,早入黃泉!」
五指撫過竹竿,猛然深深插入。
竹壁被尖爪穿透之處,五道豎狀裂紋赫然顯現,迅速向兩邊伸展。隨著手指撐開,裂紋以極快的速度蔓延過一段又一段竹節,抵達根系時只聽「辟啪」兩聲,竹身輕晃,瞬間裂成了五條粗細不一的竹篾,朝不同的方向跌落。
殺一根竹子太簡單,呼吸之間得手,幾乎談不上什麼享受。
還不如一隻老鼠,一隻鳥。
阿玄拾起一根竹篾,先是愜意地笑了一會兒,又不免露出遺憾的表情:「你在陸桓城懷裡痛得打滾的樣子,我卻看不到,著實是無聊了些。」
好在還剩一棵幼筍可以消遣。
他蹲下身子,握住了那棵嬌嫩的小筍,指甲撬入籜殼,逆刮魚鱗似的將之一片片撕下。筍肉從分節處接連掀出,潰爛淋漓,彷彿被粗糲的刀刃鋸過。指甲再用力一掐筍身,立刻留下一道極深的掐痕,裡頭湧出幾股筍汁,順著筍壁淌入了泥土。
比起青竹,這孩子顯然更不經玩。
黑狸徹底失了興致,懶散地道:「你都已經死了,不如帶著孩子一塊兒上路吧,也省得路上寂寞。」
話音剛落,十根利爪已經刺穿了筍身,猛地向上拔起。根須被拉成繃緊的弦,一半扯斷,一半殘留,帶著七零八落的碎土懸在筍底。
「啊!」
晏琛全身冷汗地從夢中驚醒,大口大口喘著粗氣。他的臉頰上掛著淚,眼前不斷閃過利爪、尖齒、死竹、爛筍,還有一雙盛滿屠戮之意的綠瞳。
腹部躁動不已,筍兒焦灼地扭著小身子,怎麼也不願安靜。
他反覆告訴自己別怕,這只是一場夢,是下午的畏懼太強烈,才織作一場駭人的噩夢來驚嚇他。可是……太真切了,狸妖週身的邪氣近在咫尺,一寸一寸朝他逼近,霧氣似地裹住了身體。
不,不單單是夢。
這是一次警告,警告他此刻的陸宅裡,那只狸妖正在四處遊蕩,翻找著一草一木,企圖搜出他的原身。
晏琛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他忽然意識到狸妖下午為什麼不殺他了——它在等夜晚降臨,等陸宅變作一潭漆黑的死水,才能揪出水底某一縷發光的水草。
夜幕中的竹身,永遠泛著一團朦朧的幽芒,呈現玉雕的模樣,這是晏琛掩蓋不了的痕跡。
從前他不怕,是以為府中沒有其他妖物,那一抹靈光,凡人是看不見的。
但妖能看見!
這意味著,他所夢見的一切慘烈而血腥的景象,都會在未知的某個時刻成真。也許是一個時辰之後,也許是一刻鐘之後,也許……那只狸妖已經拐進了竹庭,正在慢吞吞地打磨利爪。
晏琛的面色登時變得慘白,一把摀住了嘴唇,不讓驚恐的尖叫從指縫中漏出。
要冷靜,要冷靜。
還來得及,他還有自救的辦法——給陸桓城下一道夢屏,取出他的鮮血,趕去竹庭,做一道牢靠的血屏。
晏琛太害怕,手指劇烈發顫,反覆試了十多次才搭出一個搖搖欲墜的夢境,勉強將陸桓城罩住。又從櫥櫃裡拿來一把匕首,小心割破陸桓城的指尖,用力擠壓,把鮮血一滴一滴灌入了袖珍的小瓷瓶。
每一滴的間隔,都冗長得不可思議。
彷彿是一根寒冬臘月不肯融化的冰稜,熬過了整個漫長的冬天,才在稜尖上凝出一滴水。
在等待的過程中,晏琛漸漸感到手臂開始疼痛,鋒利的刀刃在皮膚上割出血口,一道一道,密密麻麻地堆疊。他顫得厲害,慌忙低頭叼開衣袖去看——手臂毫髮無傷,既沒有傷口,也沒有流血,可疼痛分毫不減。
他終於明白過來,這是臆想的疼痛,如同掙脫不掉的夢魘。
臆痛在加劇,最後蔓延到了肩膀和整片後背。阿玄在夢裡割了他足足兩百一十九刀,每一刀都真切地劃在身上,真切地引發疼痛。
等終於積滿小半瓶血的時候,晏琛已經疼得近乎虛脫。
但他沒有時間休息。
他用青紫的嘴唇吮去了陸桓城指尖殘餘的血珠,把那只發冷的手放回被褥,擦淨匕首,藏進櫥櫃,然後捧著救命的小瓷瓶奔出了藕花小苑。
晏琛急匆匆趕到竹庭時,裡面空無一人。
他微微鬆了口氣,卻一秒也不敢耽擱,扶著竹身跪到地上,打開木塞,手指蘸取少許血液,在四周的泥土裡印出了一圈護障的輪廓。
這圈輪廓很寬廣,不但罩住了筍兒,還罩住了他頭頂的每一片葉子。
根基既成,方可落障。
染血的指尖在空中劃過,細碎血珠漂浮於眼前,勾勒出一張星象盤旋、天地合擁的護符。晏琛將這護符平鋪於血印之上,覆住泥土表面,緩緩注入自身靈氣,便見薄薄的一頁護符迅速充盈膨脹,聚成一座清光流淌、紋路繁瑣的靈障,把青竹和小筍安穩地罩在了裡頭。
這一座靈障,耗去了晏琛近乎八成的靈氣。
卻不知到底管不管用。
晏琛伸手抹去汗水,疲累地輕喘,腹部隱約有幾分灼燒感。他解開衣裳,露出圓潤的肚皮,就見一道相同的咒符被血線繪在了皮膚上,往腹內一絲絲融入,色澤慢慢轉淡。
有些疼,不過忍得住。
晏琛捧著肚子,認真打量著那道咒符,身後忽然傳來「啪嗒」一記響動。
很輕,像是碎瓦落地之聲。
他卻被驚得渾身發寒,猛然回頭去看——短牆上露出了一雙幽綠的眼眸,正陰森森地盯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