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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窗竹》第13章
第十三章 筍兒

晏琛是守護陸家的青竹,自然一同經歷了興衰變遷。

當年四房的兩個兒子來霸佔書房,把陸桓城的東西全部扔出去,泡在大雨裡澆了一整夜,書卷淋作污泥,墨錠化開溶入草隙,他立在西窗邊,每一幕都是親眼看著的。

那時他真的害怕,怕陸桓城撐不住,回頭去走了舊路。

陸家在書卷裡躺了三百年,躺成一具墨守成規的腐屍,陸桓城意圖另闢蹊徑,便是拖著這一具沉沉的腐屍,去走一條與父輩截然不同的荊棘路。這條路有多險阻,晏琛不是不知道。

他跟了陸桓城許多年,最懂他的性子。這樣的人若是違逆天性,被迫入仕,哪怕天資足夠聰穎,當真走通了仕途,這一世也不能從心忘憂,瀟灑而活。

筆墨紙硯,四書五經,本就不在陸桓城的寰宇之內。

他不願看到陸桓城屈就。

幸而陸桓城沒妥協,也沒服軟,照舊冷靜自若地翻他的賬本,枕他的算珠,雷打不動做他的絲綢與木料生意。日積月累若干年,終至局勢扭轉。

他還那麼年輕,才二十五歲。

二十五,而已。

晏琛的愛慕源於一場懵懂的初見,萌芽之後,卻在旭日般的景仰裡生長。他望著這個男人前行的身影,背脊和肩膀都那麼牢靠,很想枕一枕,很想吻一吻,想讓陸桓城屬於自己,從此以後,做他的脊樑,也做他的盔甲。

現在,陸桓城真的成了他的人,可陸家這副沉重的擔子還扛在陸桓城的肩頭,不能放下。

好在……陸家快要添丁了。

這一座人煙寥寥、寂寞無聲的老宅,將要迎來一個漂亮的小娃娃。

晏琛靠在牆邊,低頭撫摸著隆起的肚子,神色難掩歡喜。他想催筍兒快些呱呱墜地,抱入陸桓城臂彎之中,把從前失去的血脈親緣補償給他,也給久未逢喜的陸家掃一掃晦氣。

最好是一個小女兒,玲瓏可愛,幾分神似早夭的寧寧。

晏琛的身體正值十七八歲年華,是一片肥腴沃土,陸桓城二十五歲,也正年輕力壯,往後他們只要想生,不愁不能為陸家多添幾個孩子。他是竹,想來不會什麼有難產而亡的危險,若實在生不下來,教陸桓城把筍籜剝乾淨了,催著孩子娩出便是。

頂多會痛一些。

可是沒關係,他不怕痛的。

竹庭裡,依傍翠竹而生的小筍已長到了丈餘高,頂芽青綠,從筍籜裡抽出一大截,依稀顯露出幾分幼竹風貌。剛回到陸宅時,筍兒竄得最快,三五日便蹦高一節,晏琛的腰帶也跟著鬆弛一寸。剛改制好的衣物,往往沒穿幾次就已嫌緊,只好頻繁交由裁縫加寬,才蓋得住圓隆的腹部。

晏琛起初不解筍兒為何生得飛快,後來才想起陸宅乃是筍兒落根之處,靈氣純粹,供養最為充沛。從前孩子離原身太遠,生長緩慢,如今離得近了,自然要長快一些。

只是,之前在江州小竹林偷吃的那一頓,筍兒似乎忘了算進去。

這孩子……超重太多了。

晏琛站在書房牆邊,挺著肚子,頗為無奈地望著他的小幼竹。

剪枝、拔草這些活兒,他已經做不動了。上回修剪枝葉時,他努力往上踮高腳尖,結果重心一偏,差點拿剪子戳穿了竹莖。至於拔草,那得蹲下身子才行,他如今彎腰去摸,連草尖都碰不到。

晏琛托著高聳的肚子,一臉愁雲慘淡。

他是第一次生筍,也是第一次以人身懷胎,尋常足月的肚子該有多大,他並不清楚。可他感覺得到,自己的身體已經瀕臨極限,孩子若再大一些,他就撐不住了。

臟腑飽受壓迫,腰脊酸楚難忍。每晚入睡時,身子都疲累得彷彿跋涉了千里。分明沾枕即眠,卻又睡不安穩,總被頻繁的胎動鬧醒,連翻個身……也得依仗陸桓城幫忙。

照這樣的趨勢發展下去,莫說七月,只怕連五月也熬不到。

晏琛輕輕搖頭,不禁暗自感慨世事無常。兩個月前,他蜷起身子才能摸到一點腹部的隆起,兩個月後,竟已到了臨產的邊緣。

他遙遙地望著筍兒,孩子很安靜,腹內腹外都乖巧,沒有一點作動跡象,大約未來幾日不會急著出世,才鬆了一口氣,沿著長廊緩步踱回藕花小苑去。

庭院裡,一根細繩左右拉開,整整齊齊晾著一排小衣裳和小鞋襪。棉布質地柔軟,色澤粉嫩,被太陽烤得暖烘烘、香噴噴。

這些是給筍兒準備的衣物,本該六月才拿出來晾曬。晏琛心知躲不過早產,便提前到了四月,免得到時候害小筍兒沒衣服穿。

他抱著竹籃子,把衣裳一件一件摘下,拎回屋裡親自鋪平、疊齊,收納進櫥櫃裡。

又打開另一側櫥櫃,取出一隻撥浪鼓,手指撫過鼓身漆花,溫柔地搖晃了一會兒,讓筍兒聽見聲音,在腹內愜意地動了動,才笑著擺回去。

臥房的牆壁掛著幾幅字畫,每一幅都是竹,每竿竹都生筍。

最初搬入新居時,陸桓城曾問他喜歡什麼掛畫,山川雨雪,或者梅蘭竹菊。晏琛說要竹,於是隔天就看到一排卷軸並列著擺在桌上,總共九幅,都是頂好的墨竹。他選了幾幅掛起,將剩餘的留在案邊,白天閒暇時一張張臨摹。

畫裡儘是斜枝密葉、筆直竹莖,晏琛嫌不完整,便只用半張紙臨摹,另外半張補足了根須和土壤,再在翠竹腳邊添一棵短胖的小矮筍。

他獻寶似地把習作捧給陸桓城看,陸桓城第一次看到畫竹帶筍的人,笑了他半天。

晏琛噘嘴不樂,第二天無心臨摹,把牆上所有的畫卷都摘下來,逐幅添上小筍,再重新掛回去。陸桓城夜晚進屋,看到一排竹子都生了筍,忍俊不禁,抱著他又笑了半天,笑得滾到床上,被晏琛揪著領子拽下來,毫不留情扔出門去。

拾掇完筍兒的衣裳,腰後又積起了連綿不斷的尖銳酸意。

晏琛笨拙地爬回床上,和衣躺下,將陸桓城的那只枕頭墊於腰後,抱著被褥睡了一場午覺。醒來時,窗外紅霞西落,一片炊煙暮色,離陸桓城歸家的時辰近了。晏琛想去小苑門口迎接他,便扶著床柱慢慢起身。

剛坐起來,腹部隱有墜漲之感,胯骨一陣陣撐得鈍疼。

晏琛不曾經歷過這種不適,連忙按住腹底揉搓。等了好一會兒,鈍痛仍未緩解,他疑惑不已,小心翼翼地挪下了床。

站起來邁出幾步,才發現小腹的形狀起了變化,孩子的位置比從前降低許多,似乎是入了盆。晏琛胯骨狹窄,被筍兒的小腦袋強行撐開縫隙,站得極不舒服。

他輕微喘了幾口氣,慢慢地坐回床榻,心裡不由一陣發慌。

太快了。

才六個月。

六個月單薄的人息,用江州那晚汲取的竹息填填補補,他的筍兒勉強攢夠了凝胎的力氣,當真就攥緊兩隻小拳頭,打算挑一個好日子出世了。

它來得急匆匆,亂哄哄,像夏日裡一場驟降的陣雨,乍見電閃雷鳴,泥土已被洪流沖刷。

這座府邸,甚至還不曾準備好迎接它。

陸夫人不知道,陸桓康不知道,府裡的下人也不知道。沒進過祠堂,沒拜過先祖,要生它的人連個名分也沒討到。晏琛不禁埋怨自己魯莽,萬一真把陸家長孫生在了倉促與混亂之中,將來筍兒名不正言不順的,怕是要受委屈。

筍兒的親祖父雖然不在了,畢竟親祖母還在。按照禮制,該先讓祖母知曉,得了認可,請大夫前來仔細瞧過,再找一個穩婆候在府裡。諸事準備妥當,才好順風順水地出生。

這麼一樁一樁地算下來,留給他的時間著實不多了。

晏琛是依附陸桓城的一根葂絲,在府裡說不上話。筍兒認祖歸宗的事情,到底得由陸桓城親自操辦。至於晏琛自己,也存了幾分撒嬌的意思,想讓陸桓城暫時擱下手邊的事務,起碼在他生產時能及時趕回,陪他熬過最脆弱的那段時候。

這是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再謹慎,再小心,都是不為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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