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廢院
轂轆滾轉,馬蹄點踏青石。
晏琛坐在車裡,撩起車簾一角看向外頭,心裡越來越慌。
他原以為陸桓城是在城內購置了一處別館,卻不想馬車漸行漸遠,駛出城門,平坦的石板路半途斷了,換成一條顛簸的泥濘小道。炊煙與人聲淡去,屋舍與田埂不見,沿途一片灰濛濛的野林,密如針刺,望不見盡頭。
遠處重巒復嶂,半輪赤紅的夕陽枕於山脊。山野間迴盪著鴉啼雁唳,一聲聲叫得淒厲。
車輪打轉,經一條狹路鑽入杉林,又行駛了片刻,終於停在一座不起眼的院落前。
陸桓城翻身下馬,晏琛捂腹下不得車,扶著車轅輕喚了一聲,隔一會兒再喚一聲,才等來那個久違的懷抱。他聞到熟悉的味道,心裡忽然安定了,悄悄在男人頸間啄了一口——對他來說,陸桓城的味道就是最直接的安撫,勝過世間所有寧神的熏香。
「是這兒麼?」
晏琛朝前幾步,四下張望了一番:「清淨倒是很清淨,就是……遠了點兒,出城要走很久,你來看我會不方便的。」
陸桓城沒接話,只道:「進去看看。」
晏琛猶豫了一會兒,終於又往前邁出一步。
院門未漆未磨,兩塊歪斜的木板勉強合攏,邊緣被蛀腐了,門縫寬得能塞進一根指頭。伸手一推,雨水澆銹的門軸艱澀轉動,發出卡卡的摩擦聲,總像下一秒就要垮掉。
晏琛跨進門檻,邊走邊打量,本能地發覺這院子不適合他居住。
他要什麼,偏偏就沒什麼。
庭院裡一片廢棄的菜畦,泥土乾涸,坑坑窪窪混著好些碎石,也不生植株,倒是院角長著幾叢茂盛的野草,草底苔蘚滋生。
東牆有苔蘚,西牆也有苔蘚,尋常院子本不該如此,但這座院子……哪兒都沒有日照。
頭頂十幾丈高的杉木遮天蔽日,陽光穿不透枝葉,整座院子冷颼颼的。晏琛久未附靈,體內的靈氣所剩不多,近來總覺得體虛畏寒,每天要曬一兩個時辰的太陽才暖得起來。若是長久住在這兒,只怕身體扛不住。
最奇怪的是,這院子裡沒有井。
有井才有活水,有活水才能養竹。晏琛在藕花小苑住慣了,屋外蓮池清泉,瀉一簾小瀑,捧著茶盅就有水喝。若換了這兒,還得親自出去找水,也不知最近的小溪在哪裡,路上會不會遇著豺狼虎豹。
晏琛開始退縮了——他想回去。
可院子是陸桓城親自挑的,又大老遠的親自驅車送來,總不能剛進門就拂袖而去。晏琛只好硬著頭皮繼續往裡走,打算待會兒再向陸桓城撒嬌,說不喜歡這兒。
進屋一瞧,晏琛兩道秀氣的眉頭都擰了起來,氣得只想掐陸桓城。
這哪裡像拾掇過的樣子?
桌椅蒙著厚厚一層灰,不知多少年前的油漬還留在上頭。牆角蜘蛛靜懸,蛛網裡撲滿了大大小小的飛蟲。臥房窗紙上繪著幾朵俗艷的紅牡丹,風吹雨打裡褪去了顏色,還被寒風吹破大半張, 敞開一個凋敗的大洞。
床柱悠悠搖晃,晏琛伸手敲了敲,聲音很虛,約莫是被白蟻蛀過。床上疊著一張舊褥子,散發出刺鼻的霉味。晏琛想抖開它,沒料到泛潮的棉絮比鐵墩子還要沉,腰上忽地一軟,險些撲到床上,傷著孩子。
這分明是一間人家不要的廢棄院子,還不如閬州客棧裡最便宜的下房。這種時候,陸桓城怎麼還有閒心戲弄他,故意帶他來兒消遣?
晏琛咬著手指,抱怨道:「桓城,我不喜歡這兒,又髒又冷的,怎麼住人啊……」
身後沒有回應。
他匆忙回頭,驚訝地發現陸桓城沒跟在後面。
「桓城?」
屋裡冷寂無聲,只有破窗裡不斷地灌入嘶嘶冷風。晏琛慌了,急著往外跑,剛跑到門口,他看著院門的方向,腳步猛地收住,五指一鬆,手中那塊鴛鴦喜帕輕飄飄落在了地上。
陸桓城不見了。
隔著一片荒蕪的菜畦,那兩扇腐朽的木板門……已經關上了。
晏琛扯著嗓子喊了幾聲,驚起飛鳥撲翅,杉葉脫枝,窸窣地往下掉。
屋外一片靜謐,沒有車輪碾土,沒有馬蹄疾奔,一切都安安靜靜的,山林恍若陷入了沉睡,對他默不作聲。
他急得不行,心想才分開了一小會兒,陸桓城定然還沒走,還在外頭等著他,那門定是給風吹上的,趕忙顛顛地追了出去,一把推開院門。
沒有人。
兩道新鮮的車轍,沿著來時的方向蜿蜒遠去。門外幾尺遠的地方,孤零零地擺著一隻食盒——那是留給他的晚飯。
晏琛怔住了,望向叢林深處,瘖啞地小聲喚道:「桓城。」
陸桓城。
你最寵我了,怎麼能不問我喜不喜歡,不給我一句道別,就把我丟在這兒,悄無聲息地離開?
我不喜歡這個院子,一點兒也不喜歡。
天地暗沉,幽深的山林裡只立著晏琛一個人。落日在山肩沉沒,枝椏間最後的細碎光線也被收走。他守著院門張望了很久,院牆的輪廓變得不再清晰,消融於夜色之中。破敗的屋舍本是斑駁的淺灰,隨著時間流逝,一分一分濃成了深灰,又濃成了漆黑的影。回頭望去,徒剩一筆潦草的勾痕。
這兒不是他的家。
他要回燈火溫暖的藕花小苑裡去。
晏琛扶著院門,輕輕地低頭道:「桓城,我不依你了,我不要在這裡住,明天就搬走……搬回家裡,住我自己的小院子,才不怕那些臭道士。」
又嘟囔道:「你要是現在回來接我,我就不生你的氣。」
……你回來。
說著踮起了腳尖,固執地站在門口盼望,彷彿陸桓城已經聽見這番話了,正愧疚地駕著車馬往回趕。
等得入了夜,幾丈之外的車轍與小徑都消失在視野裡,陸桓城還是沒有回來。
晏琛失望地垮下肩膀,走過去拎食盒。食盒很沉,他拎不動,只好揭開蓋子,端起飯菜回屋裡去吃。
除了飯菜,食盒裡還有滿滿的一壺清茶。晏琛嘗了嘗,茶水不知被反覆煮開過多少回,一點兒靈氣也不剩,入口的滋味像泥漿,梗在喉嚨裡,又苦又黏,怎麼也嚥不下去,只能拿來洗手。
口中燥燥的,晏琛舔著乾枯的唇面,捂嘴咳了幾聲。
他摸著黑吃完飯,開始翻箱倒櫃找蠟燭。抽屜角落裡還剩幾根,老鼠啃壞了蠟燭邊角,火苗晃晃悠悠,比早春的柳芽還要瘦小,攏於掌心才看得見一點光芒。
晏琛把它插進燭台,和衣躺進被褥裡,藉著那一點兒可憐的幽光取暖。
被褥太涼,冰坨子似的一大團,重重濕氣鑽入骨縫,也不知究竟是被褥暖他還是他暖被褥。晏琛躺了一會兒,越睡越冷,腳趾到小腿都凍僵了,搓也搓不熱。窗紙只剩半張,擋不住林風,一陣陣地在屋裡遊走,吹得臉頰發麻。
晏琛裹緊了衣衫,蜷縮身體,最後還是沒熬住,哆嗦著從被褥裡鑽了出來,把它疊作一道矮矮的褥壩,橫在離牆一尺的位置,自己側身躺進狹縫裡,好歹讓它幫著擋一些風。
也不敢沾濕乎乎的枕頭,便把它一塊兒擱在褥壩上。
這般勉強熬到半夜,窗框猛地震動,迎面襲來一陣勁風,撲熄了床頭幽微的蠟燭。
四周霎時落入黑暗。
像被一塊純黑的緞子突然蒙了眼,看不見手指,看不見床帳,只聽得到山間忽近忽遠的狼嚎。晏琛悄悄抬起頭,想看窗外,又怕窗外會露出兩隻發亮的綠眼睛,嚇得把臉埋回了濕褥子,腳趾勾緊,密密地顫抖。
小筍也團成一個肉球兒,戰戰兢兢躲在他腹中,乖巧地一動不動。
晏琛心裡滿是無處訴說的委屈。昨晚還什麼都好好的,有暖褥,有鴛衾,陸桓城焐熱他的手腳,填滿他的身體,賜他一場銷魂酥骨的洞房花燭,還抱他香湯沐洗,唯恐遺留一絲不痛快。
今晚……卻連人都不見了。
昨晚還溫柔地承諾,說每一晚都會陪伴他,不讓他身冷,這才一天,不到十二個時辰,就把他丟到了荒郊野外,丟到了這座佃戶都不願住的破陋小院裡。
晏琛打了個噴嚏,隔著衣物撫摸肚子,悄聲道:「筍兒,我們商量個事。以後你生下來,我若抱你,你就乖乖地睡覺,姓陸的那個爹爹若來抱你,你就尿他一身,把口水吐他臉上,弄得他臭烘烘的,替爹爹報仇,好不好?」
筍兒歡騰得像一尾小魚,小拳頭隔著肚皮撞了撞晏琛的掌心,表示答應。
晏琛遲疑了一會兒,又反悔了:「還是別尿他了吧……你祖母剛過世,桓城是長子,要趕回去守鋪慰靈的。我們不能總叫他遷就,得多體諒他幾分,湊合著熬過今晚,明日他就會接我們回去了……筍兒?呃,你乖乖的,別踹,別踹了……」
他連連求饒,淌下一頸子冷汗。
筍兒不太開心,毫不留情地一腳踹在他胃上,扯得肝膽生疼。晏琛猝不及防,身體蜷成一隻熟蝦,攥著被子低低地呻吟。
一彎瘦月勾在天上,雲層裡漾開一抹水墨似的月色,映照著綿延起伏的山野。閬州北郊六里,叢林深處一座廢棄的小院裡,晏琛孤枕難眠,徹夜睡不安穩。
明天。
明天一定不住在這兒了。
他努力往避風處縮著身子,想念著陸桓城,眼裡濕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