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降生
陸桓城離開的一剎那,晏琛昏死在了雨裡。
他抱腹翻滾時,眼前早已陣陣發黑,意識卻固執地不肯散去,還醒著,還用耳朵聆聽,等著陸桓城靠近的腳步聲,等著陸桓城心疼地喚他一句「阿琛」,可最終聽到的,是脆生生的一擊抽鞭,一聲高亢嘹亮的駿馬長嘶。
於是,唯一的那束光芒熄滅了。
黑暗籠罩下來,晏琛掙扎的身體歸於平靜,沉睡在一層浮動的濁水裡。雨點密密,砸出波紋,一小圈疊著一小圈。殷紅的血隨之漾開,滲入泥土,色澤隱隱淡去。片刻,又被一股新湧的鮮血再度染紅。
半個時辰之後,晏琛猛地驚醒了過來。
心口尖銳地刺痛著,像針刺心臟,傷口微小,流不出一滴血,疼痛卻鮮明難忍,逼得人蜷身顫抖。
他喘了喘,把僅存的一點靈息聚到胸腔,護住心肉。
可是沒有用,緩不了一絲痛,彷彿這疼痛並非源於體內,而是源於別處,在他遙不可及的某一個地方,無法阻擋地發生著。
晏琛被一種前所未有的懼怕包圍了——匕首懸喉,劍指眉心,死生僅在一線間。但他無暇細想,因為甦醒後第一輪強烈的陣痛來臨了。緊窄的胯骨紋絲不動,撬不開,磕不裂,與筍兒的小腦袋卡成進退兩難的死局,激得人來回跌滾,哀鳴難止,墜入深不見底的絕望。
待這一波熬過,晏琛已是汗流浹背。
十指指隙一片滑膩,伸到眼前一看,那濕漉漉沾滿了雙手的液體,居然全是血!
他下意識地躬身去瞧肚子,雙目倏然睜大,呼吸幾乎在一瞬間停止了——渾圓的肚皮輕輕蠕動著,上頭血痕斑駁,竟數不清有多少道。每一道都在極快地蔓延著,像被百來片銳利的刀刃一齊割出血口。血滴溢出,滲透濕衣,暈開朦朧而慘烈的一大片艷紅。
晏琛緊緊盯著肚子,身體抖得越來越厲害。
不是因為疼痛。
他看見那些割痕開始彼此交織,密密麻麻,最終在腹部繪出了一張星象盤旋、天地合擁的咒符,鮮血淋漓,敷滿皮膚。
是血屏。
是夢見黑貓的那一晚,他連夜趕去竹庭,親自用陸桓城的鮮血施下的那一道血屏。
而現在,這道護屏——崩碎了。
血咒為契,護身佑命。整座陸宅裡,只有一個人傷得了他。
這一刻,晏琛全懂了。
「桓城,原來你是……真的不要我了……」
他輕聲呢喃著,如同耳語一般溫軟,唇角微微勾起,自嘲地笑了出來。他扶著腰,身子慢慢後仰,順從地躺回了大雨裡,睜著眼,一動不動地望向被樹梢遮蔽的天空,神色近乎麻木。
手掌覆在高隆的腹部,連著喚了好幾聲筍兒。
頭頂枝葉高懸,在雨裡整齊地搖顫,一陣淒風吹過,簌簌落落作響。從前晏琛做一根竹子,也總愛在夜深人靜時,與鄰近的其他竹子擦葉撞枝,發出分外好聽的窸窣聲。
從前,從前。
都是過去的舊事了,距今……已經太遠。
忽然間晏琛嗚咽一聲,手背青筋直爆,五指揪緊,胸膛猛地向上掙起,身體繃作一張拉緊的弓,整個人張口、睜目、表情駭詫地定了格。
一柄長戟直插胸口,扎穿了靈氣匯聚的心臟。
他被拋入無窮無盡的黑暗和靜謐之中,時間靜止,光線吞噬,唯有劇痛長存。身體是一團顫悠悠跳動的軟肉,盤繞著細密的血管和經絡。堅硬的戟尖將它狠狠戳爛,血肉四下飛濺,化作一灘稀爛的漿糊。
靈息從肉體生生剝離的極痛直刺頭顱,貫穿了三百年漫長的光陰。
三百年,十萬天,每一天只承其微末,也痛苦得生不如死。
陸宅,竹庭裡,一根青竹轟然傾倒。
竹鞭帶根,一下扯出半截,餘下半截深扎泥土之中,兩邊拉扯,利落地「辟啪」崩斷,只留尺長的小段,堪堪繫在竹身底部。旁邊株細瘦的幼竹也不得倖免,隨著竹鞭一同拽出土去,歪在青竹身邊,卻仍然血脈相依。
遠郊,山野小院中,晏琛的身體驟然癱軟,後背和腰脊重重砸回地面,腰腹處的肌骨一塊一塊從關節鬆脫,亂作一盤散沙。骨骼表面裂紋滋生,一寸寸蔓延,緊跟著脆響連綿,長骨、短骨紛紛碎裂,化為粉末,消融在了血液裡。
晏琛的身體越來越軟。
胸腔慢慢癟塌,壓得兩葉薄肺透不過氣。軀幹被抽空了骨頭,徒剩一副鬆軟皮囊,軟撲撲地貼在地上。雨水毫不留情地砸向皮膚,少了肋骨作撐,連內裡的臟腑也被砸痛。
肚子依然突兀地膨隆著,卻不再有規律發作的節奏。
曾經讓晏琛失聲尖叫的強烈宮縮不見了,間隔許久,腹部才敷衍著半軟不硬地收縮一次。痛感微弱得可憐,下腹已經感受不到一點推擠的力道。
晏琛陷入了深深的絕望,哽咽哭道:「筍兒,對不起,我生不動……筍兒,對不起……」
靈氣正在一縷一縷地悄然散去,浮於水面的竹葉越積越多。這具身體變得衰弱而殘破,再也使不出一點力氣。晏琛甚至不知道,胸腔裡阻滯的呼吸還能維持多久。
恰恰就在這個時候,筍兒突然動了。
腹內每一次若有似無的收縮,都推著它撐開甬道,慢吞吞地往下滑去,不一會兒順暢地滑到了穴口處,露出一小團捲曲的毛髮。晏琛難以置信,伸手按了按腹底,那兒腰胯塌陷,皮膚裹著血與肉,觸感異樣柔軟。
竟然……也沒有了骨頭。
都碎了。
下身是一隻扯松的皮袋子,兜著筍兒小小的身軀,只要再耗一點點力氣就能娩出。
晏琛看到希望,破敗的身軀忽然充滿了力氣。
他用手肘支起上半身,長長地吸入一口氣,當微弱的陣痛來臨,便咬緊牙關,五指摳入泥土,拚命地屏息用力。他的身體在顫抖,紅慘慘的肚子因為用力而鼓得更脹,熱膩的鮮血從割痕裡一灘一灘溢出,沿著腰側淌落。
雙腿間血流如注,晏琛能看見,可他並不在乎。這具回天乏術的破爛身體,他早已丟棄不要了,他在乎的只有筍兒,一個健健康康、能哭能笑的筍兒。
圓潤的小腦袋頂出了小半個,黑糊糊的,前額觸到冰冷的泥水,猛地往回一縮,不願再出來了。
「好孩子,別怕,別怕……」
晏琛急促地喘著氣,掌心輕柔地安撫腹部鼓勵它:「外頭一點兒也不冷,有爹爹在呢,爹爹會抱著你,不讓你受寒……筍兒乖,別怕,出來吧……快出來吧……」
又一次陣痛來的時候,晏琛仰起脖子,咬破嘴唇,嘶吼與叫喊死死堵在嗓子裡,逼出壓抑的低吟。穴口在漫長的苦痛中逐漸撐到極致,忽然間腰身一輕,洶湧的血水噴濺而出,一個蜷著身子的小嬰兒落入了他兩腿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