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面對肖揚的怒吼，言語飛自知理虧低下頭。「真的對不起，肖揚。這種事不會再發生了。以後我盡量在外面畫完回來，或是先通知你，讓你知道我們作畫的時間。」

肖揚自己吼完後，一時也不知怎麼收場。但是聽了語飛的話，心中更不是滋味，連他自己也解釋不清，為什麼會不是滋味。
肖揚冷笑道：「你非得親身經歷，才能表現嗎？那萬一主題是死亡，難道你也要死過一遍，才能畫得出來？」
語飛聽了來氣，但忍住怒氣：「那倒不是。只要不和生死相干，不去體驗，怎知真切？」
「我就不用。」
「那敢情你是天才，我可是平凡人呢。」語飛以為肖揚『自命不凡』，心裡怪彆扭，想要趕緊結束這個話題。「你血還在流呢，快點包紮吧。」

肖揚卻不放過他。「你畫畫就是要個模特兒，對吧？」
「是。也不是。」語飛不想繼續和他討論，肖揚卻窮追不捨。
「一定要女性模特兒嗎？」肖揚目光炯炯問道。
「那倒不是。」語飛不曉得為什麼他這麼問。

「畫我吧！讓我來當你的繆思。」肖揚突然脫去上衣，坦露上身。他的手還滴著鮮血。

「你⋯⋯你幹麻？幹嘛脫衣服？」語飛被他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得退後一兩步，背貼上牆壁。
「讓你看看，我夠格當你的模特兒。」肖揚近步上前，目光如炬。
「呃⋯⋯知道了。」
「如果你畫我的話，你不用另外找模特兒，我也不用忍受其他人跑來公寓了。」
「嗯，知道了。」語飛低下頭，嘆了口氣。
「所以，你同意了？」肖揚懷抱起一絲小小希望，雖然他也不知為什麼。

「不。」語飛立刻否決，但他猶疑了一下下。
肖揚僵硬了一下，就轉身去拿包紮的東西，去包紮手上的傷口。
「對不起。」肖揚低著頭說，覺得自己做錯了。
「沒關係。原是我不對在先。」語飛笑笑，這才意識到自己只穿了條四角褲，「我先進房間換件衣服去。」

言語飛進房關上門後，忍不住揪著自己的頭髮懊惱。他想大喊發洩，卻不想引起更多混亂。肖揚剛剛對他大吼的「我受不了你！」仍在他耳裡迴盪；讓他想起才不久前，自己也對他怒吼出同樣的一句話。

不過，的確是自己的不是，沒徵得肖揚的同意，就把賽琳娜帶回來作畫。如果今天作畫順利，言語飛大可有底氣嗆回去，可他卻沒這底氣。《阿特密斯的情慾》系列，創作至今一點都不順。雖然技巧大有精進，他對於神性和人性的揣摩，一直捉摸不定。

問到底，畢竟是自己還不夠好吧。
那麼，真的要畫肖揚嗎？

言語飛搖搖頭，嘆了口氣。

＊＊＊＊＊＊＊

入秋的天還是很熱，賽琳娜當然繼續穿著小背心和牛仔褲，背著攝影機，在紐約城裡四處走，四處拍。
她喜歡透過攝影機的鏡頭看世界。相機上的那方澄澈的透鏡，像是能過濾一般，濾去假象，留下真相。賽琳娜討厭假象，所以費盡心力要找尋真相。

找尋什麼事物的真相？賽琳娜也不知道。
她只感覺自己背負著使命，扛著相機到處尋找真相。只要看見了，她就會知道是自己在找的真相。

但似乎，她還不曾找到真相。

她調整著光圈，站在中央公園的橋上，四處尋找目標。賽琳娜看見一對中年夫妻坐在樹蔭下快樂野餐，互動之中透著溫馨和快樂。
「嗯。」賽琳娜微微一笑。遠景構圖剛好完美。

她鏡頭瞄準，調整著光圈和快門，準備按下快門；手機突然響了。賽琳娜嘆了一口氣，只得先擱下相機，接起電話。

「我是賽琳娜。啊，是的是的，我還記得您。幫忙拍幕後花絮和一些特寫嗎？可以啊，正好我目前手上沒有案子。⋯⋯不過，價錢怎麼談啊？」

在手機上討價還價許久。等到掛了電話，賽琳娜再尋那對中年夫妻時，女子站起身來，似乎非常生氣，對著男人說了些什麼話後，轉身就走了。她默默拿起相機，很快調整光圈和快門，拍下照片。

底片上的留影中，男人錯愕地坐在野餐布上，臉上說不出的無奈和憤怒；女人的背影則透著決然。

真相？假象？誰知道呢。

賽琳娜邊自問真相或假象的辯問，邊在相機上瀏覽之前拍的一些照片。按著按著，一張照片讓她的目光佇足。

她想起那天突然興致一來，想跑去言語飛家去找他，正好碰見言語飛和肖揚兩人走出來。照片裡，言語飛如常談笑風生，但肖揚凝視語飛的眼光，令人玩味。

不說，就沒有真相？
話太多的人，說不定根本沒發現身邊的真相。

賽琳娜笑了笑，「真相也許就在平凡的時刻裡。」

＊＊＊＊＊＊＊
練舞舞蹈室裡，站著一位老師和汗流浹背的男學生們。老師用力地解說什麼，指手畫腳，似乎肢體語言加上語言永遠不夠。教室角落裡，一架老舊的直立鋼琴，坐著一位頭髮亂糟糟的男生，明顯是從音樂系跑來伴奏、賺點零錢的鋼琴主修生。

《海盜》音樂響起，肖揚擺好姿勢，一躍而出。儘管只是在舞蹈練習室，在肖揚的眼裡，就是舞台。每一次的練習，便是每一次的正式表演。
跳，飛跳，再旋跳。舞台上的「阿里」絕非生活中的阿里，該當生出天使之翼，展現美。

坐在地板上的賽琳娜，拿起相機對著肖揚連拍。估計肖揚是讓她殺掉記憶卡容量最多的舞蹈學生。因為她從他的舞蹈裡看見了真。

排練結束後，眾人滴汗喘氣或喝水時，賽琳娜又提起相機，調整光圈和焦距，對準正在喝水休息的肖揚：喀嚓。
肖揚敏感地發現賽琳娜在偷拍他，不禁皺起眉頭。一旁的賽巴斯丁笑著推了他一下：「嘿，肖，笑一個嘛。賽琳娜是被請來拍幕後花絮的，別那麼緊張。」

「不要。我不要笑。」肖揚兩眉中間的凹痕更深，看得賽巴斯丁忍不住笑出來。「哎，你就這麼討厭賽琳娜？為什麼呀？當初還是她告訴我，你現在的室友徵室友呢。對她好一點，交個朋友也好啊。」

「不要。」
「好啦好啦，我也不能強迫你。」賽巴斯丁好脾氣地說，低頭想了一下，又說：「對了，你今晚有沒有空，幫忙在餐館值個班？」
「『麥子』？」
「當然是『麥子』啊。自從你辭了以後，新來的男孩根本抵不了你呢。連以前那群富太太都少來了。今天來找你，是因為那個新來的突然有事，要趕緊補他的缺。」
「好。」
「太好啦，你趁機在那兒多吃一點吧。最近你的臉色不太好，人也瘦掉不少。」
「我沒事。等等我就收拾，跟你一起去。」

下午時份，肖揚和賽巴斯丁換上乾淨衣服，挎上背包，走出練舞中心。在外頭等候許久的賽琳娜叫住了他們。
「嗨，賽巴斯丁。嗨，肖揚。」賽琳娜炯炯有神地看著肖揚。
賽巴斯丁熱情洋溢回應賽琳娜的招呼，也發現兩人的尷尬。他向二人笑了笑，先行緩緩離開，等著肖揚之後趕上他。

肖揚仍舊一副冰山臉，「你在堵我？」
「啊，我在等你。我請你吃晚飯，怎麼樣？」賽琳娜微笑。
「我晚上要打工。」
「那改天？」
肖揚別過頭不語，邁開步伐走自己的路。賽琳娜揹著相機忙趕上他的步伐，兩人在金黃樹蔭下走著。

「你就這麼討厭我呀？」賽琳娜說。
「⋯⋯」
「那天，非常對不起。」
「有什麼好對不起的。」
「嗯，不過，我和語飛之間，不是你想的那樣喔。」
「我又沒說哪樣。」肖揚面無表情，心中卻有點點憤怒。
賽琳娜頑皮一笑。「啊，看來你想的和我猜的一樣呢。我和言語飛一點關係都沒有。Zero。我就只是他的畫畫模特兒，僅此而已。」

肖揚停下腳步，有點困惑。「那我看到的是⋯⋯」
「那完全是我一時興起，跟語飛無關。」賽琳娜立刻解釋。兩人拐過一個街區，賽巴斯丁就走在前面不遠處，推門進去「麥子」餐館。肖揚趕緊小跑幾步，扶住要關起來的門，準備進去，卻發現賽琳娜緊跟在後頭也要一起進去。

「我要打工，你跟進來做什麼？」肖揚攔住賽琳娜。
「是在這家餐館打工嗎？我等等就在這裡請你吃飯吧？」
「不用。」
「那我自己在這裡用餐。」賽琳娜一笑。
「⋯⋯隨便你。」肖揚無奈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