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芊芊跌入此方塵世之後,第一個遇上的人是厲淵。
那廝假作好人,邀請藍芊芊到永和宗當門客,道是如此一來她就有了歸宿,不必顛沛流離,又能專心修行,等待返鄉的機緣。
實情卻是厲淵意圖用秘法剝奪她的雙屬靈根,轉移到他那不能修行的兒子厲承澤身上,是以用盡辦法將藍芊芊騙到永和宗去。
關起門來,方便下毒手。
其時藍芊芊初入凡塵,還不曾見識過心腸如此歹毒之人,並沒想到那麼多,結果錯信歹人,跟著厲淵走了一路,直至到步之後,幾杯酒水下肚,渾身乏力才驚覺中計,不過她的師門也不是吃素的,給她的護身之物裡就有解毒的靈丹妙藥,不過在服藥到起效之間難免被人傷到, 她又是身陷敵陣以寡敵眾,最後雖然甩掉追兵,卻已經身受重傷。
她穿越山林,沿河道逆行而上,途經戰地,在一處人去茶未涼的村子中發現了尚在襁褓中的藍釗。
將意外得來的希望放在身旁,她舖平乾草坐下來換藥,孰料傷藥已然見底,身上的傷卻沒有絲毫好轉。
那些人在兵器上抹了毒,毒性不強,剛好能讓傷口難以癒合,她身上的傷也不只有一道,這毒偏偏又是她身上的藥解不了的。
她漸覺靈力衰弱,時日無多,想著把藍釗託付給一住好人家,再找個地方獨自死去。
幸而事與願違,她還沒找到燈火就暈在半途。
其時正率領弟子回離山的林浩海,也就是願素盈的師兄兼夫君恰巧路過,見到疑似孤兒寡婦的二人,便把他們帶回山上救治,等到藍芊芊醒來之後,問清事情原委,願家仍然願意收留他們。
離山願家那時候還不是修宗,而是武門,有了藍芊芊加入之後才有修士弟子,修宗遠非凡人武門可敵,他們當時明知道此事被永和宗的人得知之後會如何,卻仍然選擇了這條路。
八竿子都打不著的離山願家與永和宗厲家的恩怨就是由此而起。
不過永和宗與離山相隔千里,等到他們得知藍芊芊就在離山時,已是半年之後的事了,其時永和宗已經抓到了別人,雖然其靈根比不上藍芊芊,但得手的難度低出不少,是以此事才不了了之。
厲淵是真的不知所謂。
兒子可以修行了,他又把心意放到願家,非要與之作對的願家脫一層皮,是以又有了納妾一事。
少歌此前所知是從提親一事開始,如今聽了前因後果之後,唯一的想法是不想摻合。
愛咋咋地吧,他只想回去物化世陪他的阿殊。
他與藍芊芊沒有半點關係,想保願家也只是看在願素生的份上,願家與永和宗之間有何恩怨,要嫁要娶,與少歌無關。
只不過願家的人不能傷不能殺,旁人要娶也不能是強娶就對了。
交代好沁劾之後,少歌把身軀甩給願素生,自己則如願入物化世陪清殊去了。
他剛出現在寢殿之中,清殊就看出他不是肉身進來。
「你神魂不穩,不應隨便化身。」
所謂化身,是用靈力凝聚出來,分出神識來控制,無疑分薄了神魂的強度。
少歌莫名其妙道:「你怎知道我神魂不穩?」
「因為……反正我就是知道。」
「你真關心我。」少歌一句接一句地讚嘆道:「你待我真好。」
清殊被他說得羞紅了臉,整個人都奉獻給你了,能不關心你,待你不好嗎?
清殊的羞恥度紛紛轉化成少歌的勇氣。
只聽他緩緩問道:「我可不可以牽你的手啊?就一會兒?」
這一刻,清殊終於有了老牛吃嫩草的實感。
他主動捉起少歌的手,任由他擺弄成十指緊扣,少歌逐又拉起一面水鏡,鏡中所示乃是仙舟上的景像。
『少歌』與一名少女——願寧,正相談甚歡,沁劾默默地守在其身後,而紫醉在不遠處唱起了赤嵐民謠,其歌聲輕飄飄地傳遍了整艘仙舟。
唱的是半妖與人的戀情,放在此方塵世可謂驚世駭俗,不堪入耳。
清殊多看了願寧兩眼,少歌輕輕捏了一下他的掌心,甜膩地哄他道:「那是小素生的外甥女,你若不喜歡,我就殺了她。」
清殊沒有問小素生是誰,他只覺得少歌的病是不是又變嚴重了?
怎麼會這麼溫柔?
全然忽略了他動不動就說要殺人。
「我沒有不喜歡。」
少歌高興得把人擁入懷中,在其耳後髮間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滿腔都是阿殊的氣味,好幸福。
清殊倍覺羞恥了。
他吻上少歌的唇,而後一邊深吻,一邊推著後者的胸膛,將其推到床上,褪去自己的衣衫,又將少歌的手帶到自己身上,帶它前往該去的地方……
他寧可少歌把他按在床上往死裡弄,也不想沉浸到令人軟弱的甜蜜之中。
他總覺得如此甜蜜下去,只要哪天少歌記起一切,等待他的將會是失去所有,死無葬身之地。
意中人的邀請換著任何一個男人來面對都會一發不可收拾,但是少歌是真正的男人身女人心,他心細如髮,突如其來的幸福不僅沒能沖昏少歌的腦袋,反倒激起了他的警覺。
因為在他印象裡,清殊經歷過前些日子那些糟心事,應當是對這種事深感抗拒才對,是以眼前一切皆為反常。
不消一會,少歌就反客為主將人按在身下,按捺住被勾起的衝動,細碎地四處親吻著,卻不肯再進一步。
瞧,就連睫毛都不住顫抖,一副想躲又不敢躲的可憐模樣。
果然是怕了。
事出有因,少歌想知道原因。
去他的日久見人心。
「阿殊,我喜歡你。」
情意瞬間侵蝕全身。
清殊落淚了。
「你不喜歡的,你說過你永遠不會喜歡我。」
他努力地抓著記憶中這人所說過的一切,以防自己輕信他當下的言語。
少歌在心裡邊罵顧止善,一邊想盡言詞來哄阿殊。
「不,那都是假的,喜歡才是真。
喜歡得不得了。」
清殊卻像冰水淋頭,徹底冷靜下來,連聲線都帶上幾分冷漠,彷似沒有不信,只有抗拒。
「沒必要,就算你對我無意,我也甘願將一切都給你。
真的,沒有必要。」
少歌懵了。
完完全全的反效果。
他早就知道有些傷害不是言語就能補救,但也沒想過阿殊會如此抗拒自己的心意。
喜歡一個人,不是理所當然地會期望對方喜歡自己嗎?
他以為阿殊會,可是後者似乎更怕他表白。
他整理好清殊的衣服,摟著他給他掃背順氣。
他還在哭。
「對不起,是我混帳。」
怎麼就變成這樣呢?
當初他第一次殺人之後也曾問過自己相同的問題。
為何他非得要承受其他人所犯的過錯?明明他沒有傷害過別人。
清殊喜歡的也大概率不是顧止善,她憑什麼那樣對他?
可若是把真相都說出來,結果清殊不信,豈不顯得他在找藉口逃避責任?
最後少歌把話都憋進心裡。
懷中人的淚水還在繼續落下。
怎麼這麼能哭?
他卻不知清殊的淚存了多久,久到他無法想像,若不是他『胡言亂語』,撩撥了別人的心弦,清殊才不會這麼輕易落淚。
少歌忙著慰妻的同時,外頭的沁劾也在手忙腳亂。
願素生比少歌的性情更像妖,行事隨心所欲,懶理他人感受。
問題是他故去時只得六歲,這些年出來的機會也很少,沒有長大的機會,是以其行為放在身子已然長全的少歌身上,就顯得有點智力不符了。
不知怎的,也許是憋太久了,願寧竟把話題扯到了永和宗那邊去了。
「那些人那——麼壞,沁哥哥,日後要是見到了就打他們一身,好不好?」
許久沒被喊哥哥了,沁劾心裡舒服,可是這人不是少歌,是願素生。
沁劾啼笑皆非。
「若然主子希望的話。」
他忠於的主子只有少歌,願素生也聽懂了。
「回頭你幫我問問唄。」
沁劾答應了,但他大概不會問。
願寧沒聽懂,只以為二人說的是家中長輩,她來不及細想又聽到願素生問沁劾:「對了,逐朝呢?他有來嗎?」
「花四公子去了掌尊那裡。」
願素生恍然大悟道:「如今是八月?赤嵐國的花朝節,他要去天邊月那裡陪他師尊。」
「正是如此。」
願寧沒有一句聽懂的。
「少歌公子,我先去找師兄了哦。」
願素生點頭道:「好,你先忙,忙完要來找我玩喔。」
沁劾忍住了。
別用主子的模樣對女子說玩不玩這種話題啊,你可知道這樣多無禮?
願寧紅著臉跑開了。
「我也想去呢,我聽逐朝說花朝節可熱鬧了,好吃的也很多。」
沁劾忍不住了,直言道:「公子,花朝節是赤嵐的國殤之月,花神如今還躺在桃源境的冰棺裡,你這湊熱鬧的說話千萬不能讓花四公子聽見,他會傷心的。
再說,等到願家飛升仙界,主子也不必再來此方塵世了。」
「願家要飛升了?可是歌兒姐的安排?」
願素生沒心沒肺的只抓住了自己想抓的重點。
「主子沒有安排,一切還尚未可知。」
話是這樣講,但他覺得主子既然決定要去絹蝶谷,那位仙界來使選誰就由不得他自己決定了。
「公子只管放心就是。」
願素生有聽沒有懂,點點頭抬步就走。
沁劾連忙跟上。
仙舟飛在天上,雲像河水流往後走。
這是此世唯一與仙界相似的地方。
願素生卻覺得這一切都不像此世,因為他記憶中的家是海中島山上的一方庭院。
願家不窮,也不算特別富裕,院子不大,卻在小小的池塘養了三條錦鋰。
他的娘親管這叫風水魚,養著養著家裡就會變得有錢了。
他從前最喜歡坐在池塘邊看魚在水裡游來游去,如今自己去水裡游來游去就可以了。
願素生進了船艙,向守在轉角的弟子問了路,來到一扇門前,猶疑著要不要敲門。
裡頭的人是他的姐姐,願素盈。
此去仙宴,她不是修士本不應跟來,可是他們夫妻倆放心不下願寧,是以還是來了,即使是明知道去到之後要留在外面,不能進去,他們仍是來了。
見面了,該說什麼?
在他們的眼裡,願素生是個死了二十多年的死人。
他轉身離去,回到甲板去找願寧,想去看看她忙完了沒有。
守在船艙門前的弟子見他們來了又走,有些茫然且欲言又止地目送他們離去,而在二人走後,那扇願素生沒敢敲的門被人打開了。
藍芊芊從中走了出來,問弟子是否少歌來過,得到了肯定的答案,便帶著滿腔疑惑回到房中。
房中桌前坐著兩個人,一個是願素盈,另一個是林浩海。
「他今早登船時非是如此,當時他腳步沉穩無聲,氣息收斂,一看就是曾經習武,有修為在身,剛才前來卻是靈氣紊亂,步伐隨意放鬆得不似修士。」
林浩海道:「藍長老,你的意思是他後來才想到要藏拙?」
「不似,太過突兀了,倒像是無意識的。」
願素盈卻道:「他來到此世之後鮮少出門,人生路不熟,知道要有戒心總歸是件好事,不然被人賣了還傻傻地幫人數錢呢。」
「確是好事。」
藍芊芊不能同意更多,她就被人賣過。
「可憐那孩子,來時還沒束髮吧。」
可憐的少歌還不知道自己被人可憐了,他好不容易止住了清殊的淚水,就滿腦子都是不知道是否可行的慰妻方案了。
「你的傷應該都好了吧?」
清殊應了一聲。
「陪我出去走走。」
說罷,他抱著清殊飛出殿外,衝上雲霄。
許是迎合主人的心意,白天的物化世像蓋了一層薄紗,天上灑落的光永不刺目。
他們越過連綿山脈,來到一處清澈見底的天池,池畔有琴瑟,無人撥弦,卻徑自奏著柔和的曲子。
就像藏門山雅至境那些無時無刻都在合奏的樂具一樣。
「這道法術是我兒時在雅至境看到,特意去向娘親討來的。
我沒說過吧?
我娘是雅至境魔屠長老,翟紅舞。」
娘是真仙,爹是妖王。
他是仙妖混血的半妖。
物化世收留的弱小妖族裡,也大多是半妖。
「我是半妖,你會看不起我嗎?」
妖族都討厭半妖,旁的妖看到半妖都會帶上些異樣目光,是以他從不敢向別人提起。
不可一世的少歌也一樣會自卑。
在他的記憶之中,清殊對他一無所知,是以他總覺得,若果把人人趨之若鶩的外在拋開,讓清殊看到了他藏起來的不堪,這人便會棄他而去。
「不會。」
他孩子氣地追問道:「你會不要我嗎?」
清殊反問:「你呢?」
話音剛落,他就想撕爛自己的嘴。
因為一定會的,等少歌記起一切,一定會恨死他。
少歌卻道:「不會。」
所有的一切都在提醒清殊自己有多罪無可恕,少歌卻沉浸在自己的初戀當中,他帶清殊去每一處自己佈置的地方,諸如他閒時用劍雕刻的壁畫,他用來收藏曲譜的寶庫,他給半妖們修建的城池,而後又介紹了幾個妖友……
入黑之後,他們在沙灘上赤足散步,海浪沖刷著泛著柔和藍光的夜光藻,一如少歌曾為清殊施法升起的那一抹霞光。
清殊心中的陰霾讓所有美好都染上痛苦。
他很想問少歌。
「你願意原諒我嗎?」
因為他始終開不了口。
少歌不知道他錯得有多離譜。
錯到他只敢咽下愧疚,將一切美好的都奉到少歌面前,不求寬恕,只求這個人今後不再痛苦。
他曾帶給少歌滅頂的悲痛,如今受害之人卻在笑著討好他。
回到宮中,侍女們有序地進來上菜,少歌嚐了一口,便知這些都是啞爺所做,親手投餵到清殊吃飽喝足之後,少歌拉出水鏡,見到沁劾又在訓斥願素生的不是。
「男女授授不親,公子不應與願姑娘走得那麼近。」
願素生皺眉道:「不走近,我怎麼看清她手中刺繡?」
「又不是非要看清不可。」
「可是她叫我看啊。
沁哥哥,你那裡還有糕點吧?」
見到外間無異狀,少歌抹去水鏡,彎身湊近清殊耳邊,小聲地問道:「我可以跟你一起睡嗎?」
清殊含糊地嗯了一聲,得到允許的少歌歡快地鑽進被窩,膽大妄為地摟著他的腰,整個人貼上去,枕在他耳邊,放鬆起來試著入眠。
耳邊的呼息連綿平穩,抱枕清殊今晚不用睡了。
沁劾佇立船首,迎著撲面夜風,神識悄然散開,監察四下。
他不認為上次那番話能震攝永和宗,以厲淵過往的做法,此次想必是不會讓願家出現在仙使面前,給他們告狀的機會,是以此行定有埋伏,即使來的不是永和宗人,也會有其他人。
沁劾想做的只是掃平前路,不讓任何人打擾主子。
很快,他就發現少歌佈置在四周的影妖數量多得能嚇死人,沁劾敢說若有人膽敢在前路埋伏,其下場必定是被無聲無色地被影妖從此世上抹去。
沁劾根本沒有動手的機會,不過他還是守了一夜,直到守在艙門外的弟子換班才回房休息,然而就在他轉身抬步之時,瞄到屋簷上有隻紫壽帶鳥正看著自己。
他不動聲色地離去,只傳音道:「紫姑娘,別走太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