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歌進了物化世寢殿去看那他一直心心念念的人。
　　天行劍，物化玉，是他娘親給他的仙寶。
　　因為是脫自同胎的雙生法寶，特性相同，能力都與空間有關。
　　劍可暫時割開虛空，建立通道穿越塵世，玉中蘊藏一方小塵世，可容納萬物，裡頭有個小妖國，住著不少妖族，當中還有一支妖皇指給他的衛軍。
　　隨身帶著妖軍，又可隨意穿越塵世，是他家裡人願意放任他到處亂走的資本。
　　物化世的正中心有一棵很大很大的青龍木，它遮天蓋地，根部深到抓住了整個塵世所有土壤，其周圍有幾座大小不一的宮殿，最大的那一座是少歌的寢宮。
　　三進之後，紗帳虛掩，那人就在寬大的床上靜靜地沉睡著。
　　少歌輕手輕腳，深怕驚醒夢中人，停在床前後又覺得自己做了多餘事。
　　這人當時傷得很重，命懸一線，是少歌施法使其陷入沉睡，為其療傷，隨後少歌去了孤城的宅子，陷入長久的沉思，直到今日回來才看清了這人的模樣。
　　中規中矩，算是眉清目秀。
　　其面相溫潤，卻不是柔弱，而是……
　　若這人執劍負手，立於崖頂，氣勢可以凌人。
　　也不賴嘛。
　　少歌又走神了。
　　他看著那人項間的奴印，吞了吞口水，按下那股莫名其妙的衝動。
　　怎麼烙在這麼招人的位置？
　　他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地反思著，若此人醒來，自己應該說些什麼，又不該說些什麼。
　　這種猶疑不決人皆有之，但從來結果都是費盡心思，到頭來脫口而出的又是另一回事，還不一定是什麼好話。
　　少歌好不容易才下定決心，為這人再一次上藥之後把人弄醒，卻又滿心滿念都是這人身上用了仙藥卻沒好全的傷痕，心痛不已，遲遲不曾開口。
　　一定很痛吧。
　　他望著床上的人，後者望著帳頂，靜默了不知道多久。
　　少歌才輕咳一聲，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是的，他不知道這人的名字。
　　當時他沒來得及問就被顧止善奪去意識，事情一發不可收拾。
　　隔了好久，才聽見那人沙啞著聲線答道：
　　「幽清殊。」
　　姓幽。
　　天尊的姓。
　　天下人避名諱避到連近音都不敢取用的姓。
　　九千塵世就只得一戶幽家。
　　啊，是天尊之後。
　　他把天尊後人收為爐鼎采補乾淨了。
　　少歌覺得自己完蛋了。
　　他被求生欲沖昏理智，胡言亂語道：「以後不准姓幽。」
　　「好。」
　　？？？
　　少歌以為自己所言相當狂妄，應換來一句：「放肆！」才對。
　　可是沒有。
　　「那我以後姓清。」
　　清妘長老的清。
　　沒完了是吧？
　　少歌道：「不必。」
　　不必改姓。
　　清殊被他徹底帶歪了，只見他乖巧地點點頭，道：「嗯，為奴者不配有姓。」
　　不！
　　「我不。」不是那個意思。
　　少歌煞停嘴巴。
　　深呼——吸。
　　沁哥哥曰：日久見人心。
　　冷靜啊少歌！不要解釋，解釋就是掩飾。
　　「你可有不適？」
　　不知為何，清殊臉紅了。
　　少歌陪著他一起臉紅。
　　然後他發現清殊的目光有些恍惚，不聚焦。
　　「你的眼睛怎麼了？」
　　「是先天的毛病，夜不能視，就著光就能看見了。」
　　是夜盲。
　　尋常百姓常見的毛病，但出在仙修身上就很不尋常了。
　　但是，清殊有修為在身也是不尋常事。
　　幽家背後有天尊這座龐然大物做靠山，威勢滔天，卻沒有一個族人是恃勢凌人之徒，全因幽家上下全是凡人，就連入煉氣境的苗子都不曾有過。旁人尚可以靈藥築基修行，幽家人偏偏不能。是以只要旁人不主動去招惹幽家，天尊也不會多管幽家事，這是仙界人人皆知的常識。
　　姓幽，卻夜盲，能修行。
　　不尋常加上不尋常。
　　想必幽家多少有將希望寄託在此子身上，又不欲被旁人知道，才會不找醫修治他夜盲之症。
　　如今人被他廢了……雖說修為還能練回來，但是，還是找機會讓清妘長老看看吧。
　　少歌如此地想著，看向殿中寥寥燭火，太暗了。
　　他捏訣升起滿殿螢光，是柔和的藍光，這樣應該能看見又不刺目吧？
　　在少歌看不見的另一側，清殊悄然攥緊了被子。
　　在他遙遠的記憶中，也曾有過這一抹柔光，只不過那段過往遙遠到讓他以為再也沒有機會看見了。
　　少歌不知清殊所思所想，他自顧自地思量著自己能為清殊做些什麼，良久，又去到殿外添置了兩條靈脈。
　　靈氣充沛些，好養傷。
　　回到殿中，清殊仍然靜靜地躺在原處，少歌看著他，心下尷尬得想落荒而逃，但是他知道自己不能這樣做，否則眼前人或許就會誤會自己嫌棄他了。
　　兩個人靜靜地虛渡時光。
　　良久，少歌坐到琴前，奏一首柔和的安神樂曲，正是過去那些樂師安撫他時所奏的那首，他又在殿中待了許久，直到黎明悄然降臨，清殊沉沉睡去才走。
　　少歌的前世記憶斑駁，有完整的楊歌一生，有些許顧止善刻骨銘記的不甘，還有其他人的許多片段，大多不全，從無關聯，此時少歌卻發現這些魂魄有一個共通點，那就是他們都不曾情繫任何人。
　　是以某程度而言，清殊是『他們所有人』的初戀。
　　楊歌看過不少話本，也曾對男女情愛有過幻想，卻不是從如今這個角度去想——楊歌是女，少歌是男。
　　少女懷春，期望得到憐惜的種種幻想，與此刻都無法掛勾。
　　是以，少歌很迷茫。
　　他想將清殊拆骨吞入腹中，又想將其捧在掌心呵護。
　　他想回到予仙國的寢殿，翻看曾經看過的話本，看看書中人是如何討得美人歡心，學習如何能不著痕跡地讓那人瞧見自己的真心，可惜那座宮殿已經不復存在了。
　　回到孤城竹舍，沁劾不在屋裡。
　　少歌散出靈識感受著城中各處靈氣流轉，很快在城南找到三道氣息，都是金丹境，想必是永和宗的人來了。
　　來人不曾收斂氣息，若有尋常百姓在附近，怕是會被壓得喘不過氣來。
　　幸好孤城沒什麼人。
　　少歌拉出一面水鏡，鏡中浮現出城南的風景，恰好見到沁劾揮刀。
　　一刀下去，不帶殺意。
　　他用的是刀背，而且沒有動用靈力，只是單純的力量就將二人逼得不得不退後十來步來卸力。
　　高下立見。
　　同為金丹境，差距竟如此大。
　　這證明仙修與凡修所習功法根本無法相提並論。
　　須知道沁劾的出身不算好，他是妖族家奴，所得功法就算再好也不是最上乘，仍能與那二人有這般差距。
　　也許不只是功法之故，根基打得不夠深厚也是原因。
　　那二人接下一刀之後，並沒有離去，反倒仗著輩份，直指沁劾不尊長輩，多管閒事。
　　沁劾淡然道：「我家主子的意思是外來的金丹修士不得進入斷世海。
　　兩個月後迎仙，想必永和宗也不想在仙使面前鬧得太難看，若有何事，不如留待仙宴過後再作打算，如此一來，兩位就不必與我對上了。」
　　老的那個怒道：「狂妄自大，豎子爾耳，你說如何就如何？」
　　旁邊年輕一點那位低聲提醒他道：「你我打不過他啊。」
　　「不必著急，還請兩位傳訊厲宗主，請他來作決定吧。」
　　老人仍是想動手，卻被青年攔下，後者朝沁劾拱拱手，取出玉符忙著傳訊厲淵去了，那老頭卻是鍥而不捨地瞪著沁劾。
　　少歌被他逗笑了，這人眼睛不累嗎？
　　小狗齜牙似的。
　　他擺擺手收起水鏡，一點也不擔心厲淵會如何決定，畢竟誰都知道這附近一帶是離山願家的地盤，若然他們真的與沁劾動起手來，定會驚動離山那位，光是沁劾他們就打不過了，再來一個還得了？
　　厲淵稍微愛惜羽翼一些都不可能讓二人在這裡與沁劾硬撼。
　　再說，還有他在。
　　雨斷斷續續不知道下了多少回，終於等到旭日初升的時候，那未被驅散的濕氣依然濃重。
　　身上粘粘稠稠的難受得很，不如濕個徹底。
　　少歌轉身就撲進物化世寢殿中的那海洞間的靈泉裡，游了幾圈才緩過來。
　　寢殿與海洞相連，海洞入口就在清殊睡的那張大床的十步開外，只隔著一重珠簾，是以少歌下水時就把清殊吵醒了。
　　少歌上岸後問他餓不餓，他慣來辟谷，不餓，可是他想知道少歌會給他吃什麼，是以他答餓。
　　少歌哼唱著忘記從哪兒聽來的歌謠，披上鮫人們為他新織的紗袍，下山到村裡買了兩串烤肉，吃完又尋到賣粥品麵食的半妖，買了碗插筷子不倒的瘦肉粥帶回去給清殊。
　　與孤城的沉寂截然相反，物化世熱鬧非常。
　　若非隨時都可以踏入繁華，集好靜與愛熱鬧於一身的少歌絕不樂意留在孤城。
　　他將木碗擺到清殊面前的時候，開始懊惱清殊出身幽家，會否瞧不上這種低等靈獸肉熬的瘦肉粥？
　　他看著清殊小口小口地喝粥，直到見底也沒有抱怨，他又開始思疑其實是否清殊教養太好，即使不喜歡也不會出聲抱怨。
　　殊不知，清殊早就被他迷得七葷八素，喝粥的時候都是迷迷糊糊的。
　　滿腦子都是：他今天好溫柔。
　　清殊漱口之後，少歌二話不說就抱起他，把他嚇得臉色刷白，僵直身子不敢動彈。
　　覺出懷中人的反應不對，少歌輕聲道：「你好好休息，想要什麼盡管喚我，我就在水下。」
　　把人塞到被窩裡，蓋好被子，那抹奴印再一次撞入他眼底。
　　分外刺目。
　　他伸手想把奴印去掉，卻被清殊擋開了。
　　少歌解釋道：「你別怕，我只是想解除這道契約。」
　　清殊聞言卻躲避三尺，死活不讓他碰，他也只得攤著雙手，以示自己不會硬來。
　　對望之間，清殊覺得天都要塌了。
　　好不容易以為有幾許溫情，這人卻要拋棄他了。
　　耐著揪心之痛，他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可以不解嗎？」
　　少歌坦然道：「我無意讓你為奴。」
　　清殊不理。
　　「可以不解嗎？」
　　他再問一遍時已成哭腔，盈淚滿眶。
　　可憐兮兮的。
　　少歌只得服軟道：「不解就不解，你別這樣。」
　　說罷又想到，難不成爐鼎才是此人想要的位置？
　　等清殊平服下來，少歌忍不住問他：「為奴有什麼好的？你為何不願解除契約？」
　　那奴印，還要烙在那麼招人的位置。
　　他一看到，就想衝動了。
　　清殊聽見少歌以為自己喜歡為奴，更別過臉賭氣道：「我就喜歡。」
　　「哦。」
　　少歌哦完就躲進水裡去了。
　　他說他喜歡。
　　怎麼辦？
　　良久，少歌在水底拍拍胸口，幸好自己當慣主子，不過清殊想要的『使喚』，好像跟他所習慣的不太一樣啊……
　　就在他胡思亂想，試圖在混亂中運功入定把自己再一次弄到走火入魔的時候，清殊在被窩裡摸著項間印記，落寞地喃喃自語。
　　「沒了修為，我還有何值得你留戀？
　　就只剩下這個了。」
　　在那暗無天日的漫長折磨之間，惡毒的謾罵舖天蓋地襲來，而後如蛆附骨，縈繞心頭，至今不曾散去。
　　但他之所以認為自己分文不值，不是顧止善貶的，而是他自己。
　　「幸好，你不記得了。
　　不然，我做錯了那麼多，連為奴都不配。」
　　是夜，少歌做了一個很漫長的夢。
　　他見到，清殊赤腳走在淺溪上，彎腰拾著地上一點點螢光。
　　也不知道他拾了多久，也許是幾個月，也可能是幾年。
　　到了最後，他拾到了好多好多螢光，多到堆成一座小山之後，散落在周圍的仍能圍著他一圈又一圈。
　　然後，他跪在地上，哭著捧起螢光擁入懷中。
　　「對不起……」
　　一句，又一句，不停地道歉。
　　哭得撕心裂肺。
　　少歌很心痛，想上前安慰，伸出手，卻發現根本碰不著清殊。
　　他收回手，意識到自己不在那裡。
　　一顆淚石落在海床，少歌徐徐醒來，周圍漆黑一片，寢殿的光透不進水底。
　　他浮出水面，拖著長長的水漬，走到床前，看著安睡的清殊。
　　他沒有哭。
　　是夢。
　　少歌鬆了口氣。
　　聽到水珠落下的聲響，他連忙弄乾自己。
　　他出去買了幾斤醬牛肉回來，又從酒窖取來幾呈對靈力恢復頗為有效的仙酒，回到寢殿中靜靜地等著清殊醒來。
　　他等了許久，清殊還不醒，覺得無聊又怕把玩樂具會吵著清殊，便取了張黃紙，執筆練符。
　　畫好一張，端起細看。
　　他滿意地笑開。
　　寫字的天賦在許耀鴻身上，這世上沒有人比少歌更擅長畫符了。
　　放下符紙，他換了一張宣紙，開始練習寫自己的名字。
　　少歌。
　　少爺的少，歌謠的歌。
　　『少』字是觀其字形與歌字配起來順眼才取的，『歌』字則是他前世用過的名字。
　　妖皇和他父王打從一開始就知道他有上一世的記憶，在他出生後就沒有給他取名字，只讓下人們喚他小主子，等到他牙牙學語才親自來問他叫什麼名字。
　　此事有些怪，哪有父母不為孩子取名字，卻去問孩子想叫什麼名字的？
　　可他好端端的一個人，死後被人投入魂蠱，吞了不知道多少道魂魄之後才發現自己轉生成了海人魚，得知原來人身魚尾的妖族有兩支，鮫人只得半人高，還世代奉海人魚為主……當時少歌需要吸收的訊息量太多，根本沒有機會多想。
　　說回取名字這件事，他當時記恨予仙國皇帝，不願承楊姓，但他前世是啞巴，又是女子，識字不多，於是在自己貧乏的字庫中，隨便找了個與歌字搭起來順眼，筆劃又不多的字來代替楊字，以致後來聽見旁人唸他的名字怎麼唸怎麼彆扭，他才又將多少的少，『糾正』成少爺的少。
　　依然是不順口。
　　好在圍繞他身邊的不是長輩就是奴僕，前者喚他歌兒，後者喚他主子，這就沒那麼彆扭了。
　　寫好自己的名字，他又寫上清殊的名字。
　　這宣紙變得比符紙更像符咒了。
　　末了，看看清殊，還在睡。
　　他把裝著醬牛肉和酒呈的籃子放在桌上，去了孤城竹舍問沁劾仙宴一事如何安排。
　　沁劾卻問他：「主子想與藍長老他們一同前去嗎？」
　　沁劾沒有別的意思，但是少歌理解成：要不放願素生出來與願家人相處一路？
　　這個提議好像不錯，如此他就可以化身凝實，進物化世去陪清殊，身軀則由願素生控制著前往絹蝶谷。
　　一石二鳥。
　　少歌點頭應了，沁劾便前去離山問藍長老是否願意同行。
　　多一名大修同行，便多一分安全。
　　藍長老欣然答應。
　　其實願家人和藍長老都只在幾年前少歌剛住進來時見過他一次，後來他不曾現身人前。
　　他愛熱鬧，閒來無事之時，若不是隨便找個塵世逛夜市，就是在物化世裡走馬看花，鮮少真的待在孤城。
　　他也喜歡安靜，畫畫彈琴的時候都會找個安靜的地兒才開始，他只是特別討厭孤城那種死寂的靜。
　　又扯遠了。
　　願家人只見過少歌一次，是以不知道少歌修為如何，更不知道其為人如何，理應分不出他和願素生有何分別。
　　幾日之後，眾人才登上仙舟，那個差點就嫁給厲淵的少女就來安慰少歌。
　　只聽她柔聲道：「此去絹蝶谷，若然沁公子順利中選，少公子就能回家了。」
　　中選？
　　回家？
　　少歌的魂魄還沒換人，少歌本歌聞言懵然望向眼前少女，良久，又望向少女的師尊藍長老藍芊芊。
　　怎麼回事？
　　藍芊芊道：「少公子放心，以沁劾的天賦，定能中選。」
　　沁劾的天賦？
　　二十五歲的金丹，確實是天縱之才。
　　沁劾見自家主子呆呆的，傳音解釋道：「我等當初來此世是自稱不慎跌入異世之人，這次仙界來使要挑選苗子，她們以為我想參加選拔，拜入仙界宗門，以圖返回家鄉的機緣。」
　　少歌隨便答了一句：「哦，這種事急不來，還是隨緣吧。
　　對了，我不姓少，諸位只管喚我少歌就好。」
　　妖族無姓，除非有意混入人族之中，才會特意去編個姓氏。
　　沁劾又悄然傳音道：「說起來，藍長老才是真正跌入異世之人。
　　藍釗曾言，他師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