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四人出遊,又過了近半個月,元望舒有時一忙起來,總沒日沒夜的,好幾日都不見他。
今日天濛濛亮,玉想打開門,就見一侍衛候在外頭,要找祝玥暖。
「娘娘,陛下說,上回答應您的事,今日兌現,待您用過早膳,辰時初在南門相見。」
祝玥暖聞言精神一振,歡喜答應。
「二小姐,陛下答應妳何事呀?」怎地大清早就一副快飛上天的模樣……
祝玥暖不答,笑著做了個拉疆繩的動作。
玉想這才憶起,驚呼一聲,「甚麼?妳真要去呀,那妳可得仔細著。」
「別擔心,有陛下呢!」她歡喜地一把摟住玉想。
近辰時她就出發,一到南門,元望舒已在那等她,身旁一匹紅棕色駿馬。看著他背影,祝玥暖一顆心跳得厲害,上回有玉想和曲大人同行,她倒沒這麼緊張。
「陛下,」祝玥暖輕聲喚他,「我似乎來遲了,教陛下久候。」
元望舒聞聲回眸,清朗一笑,「妳沒來遲,是朕早到。」
陛下笑起來真是很好看啊,也總是輕聲細語,如此可親,倒教她想不起從前何以有些懼他。
他翻身上馬,向祝玥暖伸出一隻手。
朝陽初露,薄霧泛著金光,籠罩著他黑髮、披肩,絲毫不遜陽光的如炬目光,讓他看來英姿煥發。
祝玥暖悄悄換口氣,搭上他的手,本以為要費些勁爬上去,豈知他輕輕一帶,就將她拉上馬。
「走了。」元望舒輕聲提醒,帶著她馳出皇城。
馬果然顛得厲害,祝玥暖挺直腰桿,仍是左搖右晃,愈力持平衡,愈倍感辛苦。知她不好意思靠著自己,元望舒悄悄收束手臂,將她圈住。感受到兩人靠近了些,祝玥暖胸口微微發熱。
「我以為陛下忙忘了。」她要說些話,好緩緩心跳。
「朕答應妳的,若是忘了,妳都可以提醒朕。君無戲言,決不賴帳。」
這番話讓她更心跳加速。她心底也許一直期待今天,卻只能被動盼著、等著他靠近。
元望舒收緊馬腹,帶她馳騁平野。清風吹拂祝玥暖明豔的俏顏,幾綹未收攏的髮絲隨風飄揚,襯著她靈動的雙眸,猶似海棠迎風盛放。
他看小丫頭完全不怕,問道:「這不是妳第一次騎馬?」
「小時我爹帶著騎過幾回,年歲漸長就再也不曾,女大避父麼。」祝玥暖說著,忽覺一種久違的喜悅在心裡化開,許多年前那些歡騰奔放的回憶,都在此刻、在元望舒懷裡鮮活起來。
爹爹帶的?元望舒竟有種鬆口氣的暢快。
來到一地勢平緩處,他將韁繩交與她,輕聲指導。祝玥暖學得用心,也或許是將門虎女的血液,她很快運用自如。元望舒雖沒收過其他徒弟,也看出她極具天份。
「下回出來,妳就可自乘一騎了,回去好好向妳玉想丫頭炫耀一番。」他在她耳畔打趣道。
祝玥暖聞言輕笑,卻也有些失落。這麼快就會了?她很喜歡跟他同乘一騎……意識到自己又開始亂想,她忽然滿臉通紅,急急拉回心神。
元望舒絲毫不察,又帶她騎了一會。
兩人來到上回休憩處。此次沒有另外二人相伴,祝玥暖獨自對著他,有些拘謹和說不清的緊張;元望舒卻是一如既往閑適自在,談笑風生。他倆聊得投契,祝玥暖也漸感鬆馳。
「妳不喝水?」
「我不渴。」
「不渴還是忘了帶?」他似笑非笑地再問。
祝玥暖尷尬一陣,老實承認:「早上一時開心,兩手空空就出來了。」
他聞言一陣好笑,將自己的水袋輕輕拋給她。
她穩穩接住,卻有些遲疑,「陛下不介意麼?」
元望舒輕輕搖頭。
她想了一會,用手握住壺嘴,隔著自個的手就口而飲,有些細細水痕自指縫滲出。
「妳是自個有毒,還是怕朕有毒?」元望舒冷不防問。
祝玥暖這會來不及噎下,全噴了出來,邊咳邊笑。他立即傾身過去輕拍她背,幫她緩緩。
不知是因為他靠近或自個方才失態,祝玥暖忽覺雙頰發熱,訥訥道:「已好多了,多謝陛下。」說著低頭將水袋遞與他。
先前同陛下獨處,她都談笑自若,如今卻笨得很,陛下洞察力異於常人的,這樣下去怕瞞不住啊……祝玥暖心下懊惱,仍擠不出半句話。
元望舒看著她側顏好一會,忽地輕笑,「朕還真猜中了。」
「猜中甚麼了?」祝玥暖大驚失色。
「妳兩手空空這回事。」他對她激動的反應不明就理,順手又拋給她自己備下的點心。
『對心臟不好。』祝玥暖暗道,盯著點心發楞,好容易緩過來,她才發現元望舒今日不同之處。
「陛下今日不看書麼?」平日陛下幾乎手不釋卷,捉緊零碎時間埋首書中,即使和周圍對答如流,也極少將目光移開書頁。此次卻連書都沒帶,這可稀奇了?
「今日不看。」元望舒簡短回應,似笑非笑望著她,深潭般的眸光中隱隱透出炙熱。
她歛下眸不敢迎視,卻感心跳震若擂鼓,深怕教他聽去。
春日天象多變,正說話間,陣雨紛紛落下,倆人趕緊尋找避雨處。元望舒帶她躲進一略狹長山洞,他倆抖落身上雨珠,不感掃興,反而好玩。
祝玥暖環顧周圍山景,細雨霏霏,洞口不遠處有株桃樹。山中清幽,只聞雨聲、幾句鳥語,空氣清新,樹木野花洗得鮮豔,桃花偶然飄落一兩朵。當此美景,她深吸一口氣,胸懷舒暢,加之心儀男子在身畔,更覺如身處仙境,迷醉不已。
元望舒瞧著她被雨沾溼的嬌顏,宛若清水出芙蓉,份外美麗,不覺怔了。察覺到他的目光,祝玥暖心跳加速,元望舒淺淺一笑,更讓她臉上發燙,不敢看他。眼見洞口水簾細細,她伸手接雨,試圖讓自己冷靜些。
「別玩水,春雨冷。」他大手一伸,按下她接了滿手的雨水。
冰涼手指觸到他溫暖掌心,祝玥暖臉上一紅,本欲抽手,卻反被他牢牢握住,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由他。
這慌亂的神情他見過一次,是半年前他將她拉入浴池,有別於上回的防備驚怒,此刻她只有羞怯。元望舒胸口一熱,將她攬入懷中,心中溫情無限,不願放開。
嗅著他身上溫暖明亮的不知名香氣,祝玥暖渾身綿軟,整個人暈陶陶不知身在何處,好半晌無法回神。
他捧起祝玥暖酡紅嬌顏,臉上溼涼雨水更令她感受到他掌心的熾熱,一雙晶眸波光粼粼回望他。
原本如隔雲端的美人,此刻卻是嬌柔地任他摟在懷裡,元望舒更是情難自制,欲吻上嬌豔紅唇,湊近只覺她吹氣如蘭,無限神往。
她終於回神,伸手摀上他的嘴,攔下這一吻。
原本曖昧旖旎的氣氛霎時煙消雲散,他倆就這麼僵在原地,瞪大眼瞧著對方,耳聽得洞外雨聲不絕。此舉莫說元望舒,祝玥暖也是心下暗驚。
他拉下她的手,略感慍怒,冷著臉問她:「妳做甚麼?」
「那你想做甚麼?」她反問,一臉不馴。
他想做甚麼?誰都能看出他想做甚麼,倘若這裡尚有旁人的話。
「朕想一親芳澤。」元望舒也不鬆開手,只是好整以暇地看著她。
他方才真想……祝玥暖想不到他這就大方承認了,反被他坦然的態度弄得尷尬驚慌,羞紅臉急道:「陛下不是不喜歡我的麼,豈可、豈可……」她可不是能讓人隨意輕薄的。
「朕可曾說過"不喜歡妳"?」他刻意加重後面四字。
祝玥暖愣了愣,隨即反唇道:「你說長姐是鳳凰,我就是野雀,又說這后位本不是允給我。我…我住的地方,還叫珵琰閣呢。」她愈說愈感呼吸不暢,莫名地委屈心酸,又對祝珵緋好生羨慕,聲調就有些沙啞:「我自知配不上,也不做他想,可陛下既不喜歡,就不可輕薄於我!」
此番說得字字鏗鏘,直教他瞠目結舌。
「這都猴年馬月的事,妳現在計較?」看著懷裡一臉倔強的小姑娘,元望舒頓覺荒謬。
祝玥暖掙開他,悶悶地道:「對我而言,歷歷如昨。」她轉身望著洞外,眨去眼中氤氳水氣。
這倔丫頭……元望舒沉默好一會,走到她身畔,指著那棵桃花爛漫的花樹,低語道:「朕記得初見祝珵緋,也是在深春時節。」
祝玥暖聞言一愣,她沒料到他會透露,更不確定自己想不想聽。
「當日庭園尚且草木淒清,祝珵緋舞於別院,似桃花翩飛,照得滿園堂亮。」
縱然沒有親眼一睹,祝玥暖憑藉記憶,也能想像那是怎生的瑰姿昳麗,她只覺一顆心直往下沉。
元望舒彷似不覺,仍自抒懷:「她輕歌曼舞,宛若天上謫仙,當時她唱了一首很特別的詩。」他輕歎一聲,似是無限神往,「詠花的詩大多傷春悲秋,歎紅顏易老。偏偏那一首,說的是落花迎風而上,不隨無情流水而逝;卻又輾轉徘徊、多有流連。終究不待得殘紅褪盡滿蕭索,惟願記得花開榮景任自遠颺。此詩清麗婉轉,深情不失風骨。朕觀其文,知其人,當即決定求娶。」
詩?祝玥暖心下疑惑,卻聽元望舒在耳邊低吟:「綺樹緋花紛紛亂,依依灼華忍別疏。」
她驀地一驚,這詩她很熟,這是……
「這是妳寫的。」元望舒有力的眼眸,此刻盡是流光溢彩,讓她無法移開目光。
「玉想丫頭曾提過,祝珵緋不通文墨,朕猜想這必是出自妳的手筆。」他輕輕牽起祝玥暖,「淮揚郡主美則美矣,當日真正令朕傾心的,卻是親作此詩的佳人。原來朕由始至終,喜歡的都是同一個人。」
他說得柔情大膽,一改先前若有意、似無情的曖昧態度,倒教祝玥暖措手不及。
陛下喜歡她?她不是單相思……祝玥暖心中一鬆,竟滑下兩滴清淚。
元望舒嚇了一跳,手足無措地問她:「妳…妳為何如此?」
「說不清……」祝玥暖也同樣慌張,是呀好難為情,快別哭了……愈是這樣想卻愈是無法控制落淚,一顆顆斗大的淚珠都砸在兩人交握的手上,她想抬手抹掉眼淚,反而是愈哭愈厲害。
這不是他頭一回見姑娘哭,試圖安慰倒是第一次,眼看小丫頭哭得不勝悽慘,更不知怎生是好,略一遲疑,伸手輕輕抱住她。又過了好一會,直到感覺懷中人逐漸平復,他才輕聲地試探:「好些了麼?」
祝玥暖點點頭,卻躲閃著別開臉,始終不肯看他。
「玥兒?」躲甚麼?
「陛下您還是別瞧了,哭得難看。」她吸吸鼻子,悶聲答道。
元望舒聞言低低一笑,輕輕吻上她被淚水沾溼的美眸,祝玥暖雙目輕閉,呼吸間她似乎又嗅到那抹清冽的氣息,一顆心怦怦直跳。
有了方才拒吻,這次他不敢貿進,只輕柔吻她臉頰、唇畔。祝玥暖一向怕癢,咯咯輕笑卻不推拒。眼見懷中佳人閉眼淺笑,他心頭暖熱,又憐又愛地吻上柔唇。
他的氣息很燙,將她的麗顏染得緋紅。這一吻深深淺淺、溫柔繾綣,良久,他才眷戀不捨地鬆開她。
祝玥暖緩緩睜眼,心下又羞又喜,陛下真是很會吻人,但陛下為何這麼會吻人?
元望舒看她先是羞怯,後又蹙眉,他心下奇怪,問道:「在想甚麼?」
「陛下何以如此厲害,方才那樣很舒服的,你是不是親過許多人?」
太荒唐了這丫頭知道自己在問甚麼?元望舒頓時面紅耳赤,不可置信。
「朕親過曲慕濤。」他冷不防道。
「甚麼?」祝玥暖摀住自個的嘴,原本面泛桃花的粉頰給驚得全無血色。
「妳還真信啊。」他沒好氣道,「朕沒親過任何人,妳是第一個。」
「但…但怎會……」
看她仍是不信,元望舒搖搖頭,倨傲地道:「這世上許多事,都講究天份的。」
* * *
回程路上,祝玥暖輕輕靠著他胸口,兩人一路談笑。不過幾個時辰前,他倆尚有些尷尬試探,此刻心中盡是幸福。
「朕幫妳住所另起個名吧。」他圈著她溫言提議。
祝玥暖搖搖頭,喜悅地道:「我喜歡住在有長姐名字的地方。」她本有些介懷,但元望舒明朗的態度,讓那些心思全數煙消雲散,大方起來,又好奇問他:「陛下是何時猜出那詩出自我手?」
「那日帶妳們去放風箏,回來後想通的。」他從頭到尾捋一遍,想通的可不只這件事。
祝玥暖好笑地打趣道:「我爹也作詩的,陛下就是賭一把,未必完全肯定是我。」
「確實是賭。」元望舒沉吟道。若非十拿九穩,他也不會孤注一擲,他欠曲慕濤太多了。
說起放風箏那日,祝玥暖倒想起一事,滿心期待地轉頭詢問:「你能不能教我射箭?」當日陛下看來可英氣了,多令人羨慕。
「…弓很難張的,妳一個小姑娘,怕是拉不動。」元望舒愕然回應,她心可真大,剛學會騎馬,又急著引弓?
「不試試如何知道?」祝玥暖絲毫不擔心,仍舊滿臉熱切,她一直很想學騎射的。
他記得祝王爺年輕時亦有百步穿楊的盛名……「妳爹沒教過妳?」
「爹不讓我碰這些,他從來只教哥哥。」她語氣難掩失落,「我哥也箭法極好,他曾主動說要教我,可我不願讓他教。」競川哥哥會這麼好心?怕是又作弄她,她才不上這個當。
元望舒很是好奇:「妳還有個哥哥?沒聽妳提過。」
「我儘量不想起他。」祝玥暖悶悶道。
看來跟她哥處得不是很好啊?元望舒想讓她換個心情,「好,朕教妳。」
祝玥暖又驚又喜,喃喃道:「嫁人真是太好了。」才剛說完,立即一臉認真地改口:「不對,是能嫁像陛下這般的人才好。」這句話比方才向他求藝更教他吃驚,讓他一時接不上。
看著皇城近在眼前,天邊卻再降大雨,元望舒急急策馬,歎道:「今兒日頭選得不好,犯水。」
祝玥暖呵呵輕笑,深覺這是多好的一天。
倆人策馬奔至勤政殿,渾身濕透,看小姑娘冷得發顫,他一把牽起她往浴室走去,想讓她儘快把身體暖起來。祝玥暖卻在走進浴室時忽而停步,有些侷促不安。
察覺她遲疑,元望舒轉身道:「浴池讓妳用。」
他說完欲走,祝玥暖扯住他滴著水的衣袖,「那你不是要著涼?」
「不會的。」他微笑,卻發現她抓得更緊,有些意外。
「一起下去吧,我穿著衣裳下水,好像上回那樣。」她溫言提議。
元望舒若有所思看著她,問道:「那朕需不需要同妳這般,穿戴整齊?」
她略一思忖,乾脆地道:「看陛下自個的意思吧。」
他緩緩點頭,當即開始寬衣解帶。祝玥暖見狀急轉過身,暗道:『真脫啊這就?』卻聽他輕笑一聲,略一瞥才發現他身上一件不少,暗暗鬆口氣,跟著他一前一後入了池。
祝玥暖只低著頭,悶不吭聲。元望舒等了一會,忽問道:「妳是不是又開始胡思亂想?」
被說中心事,她只覺雙頰發燙,更不敢看他,僵硬回答:「沒有,沒有。」
分明是有!他翻了個白眼,略靠近她,「那妳能不能鬆快些?」
「我如何也不能及陛下鬆快的。」她一臉尷尬,稍往後挪了挪。
沒錯過她略拉開距離的舉動,元望舒揚了揚眉,忽然笑出來,「方才朕本想同妳開個玩笑。」他搖頭續道:「可依照對妳的了解,恐怕要把妳活活嚇死,只能作罷。」
「甚麼玩笑?」她話一出口立即反悔,「算了我還是不……」知道的好。
最後四字來不及說完,元望舒一把將她攬進懷裡,她費了好大的勁才沒大叫。
水霧氤氳,看小姑娘只是瞪大眼瞧著自己,他低低一笑:「挺鎮定的,倒有些掃興。」話落立即鬆開她。
祝玥暖被逗樂,輕鬆不少,卻瞥見他胸口一道醒目疤痕,倒抽一口氣。
「妳怎麼了?」他不明就理,讓她霎白的小臉嚇一跳。
「你、你這是怎麼回事?」她悄聲道,指著那怵目驚心的疤,神色盡是擔憂。
元望舒眸色一沉,淡淡回應:「小時候貪玩,不小心傷著,差點去了性命。」
玩……祝玥暖眼角抽了幾下,有些驚怒地咬牙道:「曲大人提過你小時候很野的,你…你這也太野了?」除了玩到落水竟還有這回事……家裡人都不管的麼,玩出人命該如何是好?
元望舒聞言微微一愣,看她沉著一張小臉,登時開懷大笑。
「你還笑呀,這麼深的傷口。」當時不知有多危險。她心疼地撫上那道疤,喃喃道:「一定很痛吧。」
「已經不痛了。」他微笑,發現自己許久不痛了。
祝玥暖仍是輕撫那道疤,柔細的指尖似花瓣輕輕滑過,讓他呼吸有些沉重,垂眸問她:「妳做甚麼呢?」
甚麼做甚麼?她聞言抬頭,有些茫然地看著他。
「妳這樣是何意?」
祝玥暖見他瞪著自己的手,慌忙退開,滿面通紅地解釋:「沒怎地,你別誤會。」
這避如蛇蠍的態度又讓他有些光火。
「有件事朕一定要與妳說明白,免得妳日後跟朕獨處,都好像現下這般。」他受不了地打量她,續道:「朕喜歡妳,但仍同以往那般,不會對妳胡來的。」說起來自己都覺得荒唐,表明心意前,她似乎還親近些。
「…我再不胡思亂想,陛下莫氣。」祝玥暖略帶微笑,試探地看著他,態度明顯平常許多。
「許多事不急於一時的。」他心下無奈,含笑凝視她,「朕希望與妳是兩情相悅,倘若妳有絲毫不願,朕決不勉強。」
浸泡在蒸騰著花香與水霧的浴池中,讓她想起去年中秋剛過,她也曾待在這池子裡,浴池分明舒適寬敞,當時的她卻擔憂得全無心思享受……祝玥暖望著他柔煦的目光,覺得從裡到外都很是暖和放鬆。
她不自覺靠他近了些,輕聲說:「我初來勤政殿時,見的就是海棠花,」她凝視著他,澄澈的雙眸柔情似水,「就和陛下送我那燈籠是一樣的。」
元望舒立時明白了甚麼,喜悅又不敢相信。
「我一直仔細藏著,怕教你看了出來,因為沒想過這份心思會有實現的一日。陛下今日說的每句話,就是等到雞皮鶴髮時,我也不會忘記。」
她淺淺一笑,如明霞瀲灩。這讓他忽然有些渾身發燙,立即移開目光,調整呼吸。好一會後,他柔聲笑道:「玥兒,妳可以直稱朕的名諱。」
祝玥暖胸口一熱,不大確定地問:「陛下是說,好像曲大人那樣叫你?」
又提他?曲慕濤真是陰魂不散。元望舒失笑道:「就同他那樣叫。」
「望舒。」她低聲試著喚,深覺陛下的名字真是很好聽,心跳得厲害,轉身摟住他,輕笑出聲。
沒料到她會如此這般的,元望舒暗暗叫苦,輕輕拉開她,正色道:「妳現下又是何意?」
祝玥暖這才意識到自己又做了甚麼,摀著嘴一臉尷尬,「一時高興,也沒怎地。」
忽聞一聲霹靂,元望舒迅速摀住她雙耳,擋下這聲貫耳春雷,待雷聲消停,他才鬆開手。
祝玥暖雙眼發光地瞧著他,訥訥道:「長這麼大,還是頭一回有人幫我摀耳朵。」被保護的感覺可真好……
看他不太明白,她主動解釋:「我不怕落雷。有時雷聲從遠方滾滾而至,很好聽的。彷彿有甚麼上古神獸,穿雲渡雨而來,在附近徘徊盤踞,挺有意思。」
元望舒心下愕然,挑眉打量她,「妳還真是有別於一般姑娘。」
「爹常說我投錯了女兒身。」她摸摸鼻子,忽驚道:「壞了,想想很怕落雷,我不能久待了。」說著轉身欲爬上池子,走了兩步又停下來,有些踟躕地瞧著他。
他輕歎口氣,「朕不看妳,等妳穿戴整齊,朕差人送妳回珵琰閣。」
祝玥暖拉著他手,「我很想留下來,只是…我再找天來陪你?」
「…好。」這丫頭肯定只是字面上意思。
他搖搖頭,示意她上去,祝玥暖吻了下他的掌心,急匆匆轉身就走。元望舒依言轉過身不看她,掌心尚留溫軟感受。
他當日為何將珵琰閣修在這麼遠的地方?
回到珵琰閣,玉想臉色蒼白地迎在門口。祝玥暖剛靠近她,天邊又是電光一閃,她急摀住玉想耳朵,感覺懷中人哆嗦得厲害。
「秦總管,勞煩您了,回程請留心。」她總覺得抱歉,這麼大的雨。
秦總管微笑一揖,轉身去了。祝玥暖牽起玉想,將她帶回內室。
倆姑娘躺在榻上,玉想閉著眼,迷迷糊糊地說:「我以為妳今晚會留在陛下那。」
她輕撫玉想如雲黑髮,嬌笑道:「傻丫頭,自然要回來顧著妳,陛下可不怕落雷。」
玉想聞言咯咯一笑,摟著她安心睡去。
* * *
「妳可有話想對我說?」祝玥暖闔上書,專注地看著玉想。想想這兩日不對頭,似乎總盯著自個瞧。
「確實有些不明白的事,想問問妳。」玉想說著,竟難得的紅了臉,祝玥暖靜靜等她。玉想思索一番才說:「嗯…妳可記得,咱們去看燈後,有好陣子都不見曲大人?」
「…似乎是。」祝玥暖點點頭。
「曲大人說,當時他出門替陛下辦事。」玉想臉色更紅潤,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對玉珮。
那對玉甫一拿出,瑩然生輝,透著陽光如雪晶冰璨,凝脂潤澤、通透無瑕。祝玥暖一愣,玉石珠寶她雖沒研究,自小也見過不少。這玉卻似從月光脫胎而生,完全將她見過的古玩珍寶比了下去,不可與凡間俗物相提並論。
「這是曲大人送的,就是在妳同陛下去騎馬那日,」玉想說著有些羞怯,「曲大人說,這玉恰好合了我的名字,想贈與我。若是他日,我有了意中人……可將其中一塊贈與對方。」
祝玥暖一時捋不清,接不上這話。
小姑娘接著說:「我覺著不妥,一來是私相授受,二來這玉看著就挺貴氣。」
豈止貴氣來著?祝玥暖心下愕然卻不敢說,曲大人這是?她若料得不錯,這明擺是……
玉想瞧她神色古怪地盯著玉佩好一會,又抬頭示意自個繼續說,才捺下好奇細聲道:「曲大人看我不肯收,又說了這是他此次出門偶然獲得,不費銀錢,讓我安心收下,就是個伴手禮。」
「那妳可想好另一塊玉要送誰了?」祝玥暖脫口問道,卻有些被自個的唐突嚇著。玉想更是驚得跳起來,攥著那兩塊玉的穗子,羞紅了臉支支吾吾。祝玥暖輕拍她手,幫她緩緩。
「我不是很明白曲大人的意思。」玉想訥訥道。
她自個沒發現,祝玥暖卻聽出了答案。
「妳哪兒不明白?」她看就挺明白的,曲大人此舉可厲害了。
玉想思忖一會,悵然地說:「妳不曉得,許多姑娘喜歡曲大人的……曲大人一向與人為善,對誰都親切有禮。他送我這物事,肯定也是因為我名字恰好對得上罷了。」
曲大人若聽了這話,該多委曲來著?祝玥暖原本噙著笑,聽完小丫頭這話不免心下冷汗,緩了會才對玉想說:「妳可記得,有次曲大人見了我手邊幾本醫書,貌似很喜歡?」
看玉想點點頭,祝玥暖接著道:「我當場要送他,他卻立刻拒絕了,說甚麼要透過陛下,過個明路。」這事想起還心下惴惴,她不假思索,幸虧曲慕濤腦子清楚,不然都成甚麼樣?她一臉認真凝視玉想:「妳說,這樣一個知禮有度的人,他會做出隨手餽贈、討好姑娘的事麼?」
玉想聞言,反而更難過,「若是對我有意,他何不自個留一塊,卻又讓我送旁人……」
「我或許知道。」祝玥暖懇切地說,「曲大人想讓妳作決定,比起自個的心意,他更重視妳怎麼想。」
玉想一怔,並不接話,仍是滿腹心事。
看她將信將疑,祝玥暖問道:「我能看看那玉麼?」
從玉想手中接過玉珮,祝玥暖又是一愣,尋常玉佩都須偎在手裡好半會才捂熱,此玉卻觸手生溫。她細瞧上頭雕花,赫見一細鐫紋徽,她分明在哪見過……
她將玉珮交回玉想手中,轉個身在書頁裡翻找,最後指著一本年代久遠、些微泛黃的書頁,對玉想招招手,「想想妳看,是不是和妳那玉上刻的一樣?」玉想湊上前,幾經比對,確實如出一轍。
「二小姐,這是?」
「伏羲氏圖騰。」她心下暗驚,緩口氣才道:「想想,這恐怕不是從哪個小舖順手捎來的。」
* * *
祝玥暖言出必諾,雨季過後立即出現在勤政殿。
元望舒才聽人通報,就見她不假他人之手,自個提著一落漆盒,歡快跨進門,滿臉期待、容光煥發地問道:「陛下可得空了?」
他真是太想她了。這沒心沒肺的丫頭,平日也不知來勤政殿轉轉,忙甚麼?湊近一瞧才發現她帶了許多樣式的小菜,正一一擺放。
「都是我自個燒的,今日沒做大菜,都是小樣。」祝玥暖一面布菜,一面認真地解釋:「于師傅試過毒的,陛下儘管放心。」
元望舒失笑搖頭,胸口一熱,從身後摟住她,低聲在她耳畔問:「妳今日可否留下?」
「是打算留下,已跟玉想說好了。」祝玥暖轉過頭,雙眼發光續道:「今兒咱倆可快活一整夜!」
元望舒聞言一愕,她這是何意?不,肯定只是字面上意思。他一陣好笑,靠著她樂不可支。
「要不陛下坐著樂吧。」瞧不出來陛下還挺沉的,祝玥暖輕輕拉開他。
「再一會,一會就好。」他埋在她肩窩笑,她身上清雅的香氣淡淡縈繞在呼吸間,元望舒心道:確實是快活,這丫頭剛來大燕還把他氣的……
倆人一面進膳一面談笑。
「妳這幾日,都奔御膳房了?」
她點點頭,又幫他挾了一筷子菜。
「那既然會路過勤政殿,怎從不進來瞧瞧?」大禹治水呢這是?
祝玥暖停下筷,不大好意思地承認:「確實也想念陛下,可又怕你忙著,會擾了你。」
他正幫她添茶,聽了這話一笑,「曲慕濤還沒進過內室,他平日愛來便來,妳倒客氣。」
祝玥暖大奇:「曲大人從未去過內室的?」
「他進內室做甚麼,」元望舒反問,「妳還道,他能同妳與妳丫頭那般,會跟朕摟著睡?」
「我也沒跟陛下摟著睡的。」她雙頰發燙地叫起來,陛下怎知她都跟玉想一道摟著睡?
夜幕低垂,祝玥暖梳洗後,本自個在榻上看書,想著等他梳洗回來,也許能下幾盤棋。忽聽元望舒喚她,一抬眼即被他拉起來。他將一襲輕暖大氅披在她身上,自己同樣身著大氅。
「咱們要出去呀?」她好奇問道。
「不算出去。」他牽著她往外走,卻沒朝殿門去,而是轉向殿內雅廳,輕推開一扇門。
祝玥暖驚呼一聲,她知道勤政殿大,但這也太離譜,裡面竟是別有洞天──雅緻迴廊繞著庭園山水,景色開闊、花影扶疏,園內荷塘倒映天邊朗朗斗星。春風拂面,清涼又幽遠的花香沁人心脾。
「是玉蘭花。」她喃喃道,讓這馥雅的香氣迷得暈陶陶。
元望舒牽著她在迴廊漫步,停在一株玉蘭樹前。月下玉蘭透著瑩白光澤,盞盞生輝。
「玉蘭花開只有十來天,」元望舒輕撫她髮間那日常配戴的玉蘭花簪子,淡淡一笑,「幸而妳今晚來此,朕還想著,或許明年才能讓妳瞧瞧。」
他這句話沒有其他意思,卻輕輕扯疼祝玥暖。
她就是想得太多,應該同曲大人那般,愛來便來,即使只和陛下說兩句、看看他也好,並不會擾了陛下。祝玥暖豁然開朗,拉著他在迴廊坐下,輕輕靠著他。
對她的忽然親近,元望舒有些訝異,側頭凝視小姑娘,看她神色鬆弛喜悅,這才輕輕擁住她。倆人在別院迴廊下,就著月光靜觀美景,偶有一兩朵玉蘭教風吹落眼前,緩緩旋轉飄下。
「要是我會一兩件樂器就好了,」祝玥暖有感而發,「當此美景,若有絲竹相伴,應分外雅緻。」
「朕會。」他喃喃接話。
「會…會甚麼?」
「琴。」
祝玥暖眼角抽動幾下,忙伸手按住。
「妳那甚麼表情?」
「不,只是略感意外。」很意外……
「這沒什麼稀奇,曲慕濤也會樂器,他笛子吹得特別好。」
說的是啊,貴冑之家的子女多半會的,是自個不爭氣罷了……「那陛下可願撫琴,讓我聽聽呢?」她重振精神問道。
「嗯…朕有五六年不曾碰過了,怕是有些生疏。」
剛說完就見她有些失望,元望舒沉吟一會,「妳在這等等。」他去而復返,手中抱了把古琴,重坐回她身畔。祝玥暖又驚又喜,聚精會神地盯著他。
元望舒試調幾個音,稍一抬眼,讓她滿臉熱切瞧得有些不自在,「妳能不能別一直盯著朕?」
「能,能。」她重新坐回他身旁,不敢再看。卻忽聞行雲流水的琴聲,婉轉悠揚,不禁怔忡望著他。相比古箏、琵琶那樣錚錚淙淙;琴聲悠遠雅正,餘音渾厚又綿密剛勁,她差點就回不了神。
一曲方罷,祝玥暖驚喜地讚道:「分明奏得很好呀,陛下真是深藏不露。」
「可見妳確實不通音律,朕錯了好幾個音,妳方才沒聽出來?」他笑著睞她一眼。
祝玥暖搖搖頭,仍是一臉崇拜,「確實好聽。」
元望舒淺淺一笑,忽道:「家裡人應該都很疼妳吧?」
「爹和長姐待我不錯。」可唯有一人不好說……「或許是他們待我太好,從前我特別不會想。爹給我和長姐的資源一樣,我卻偏是逃課,他們不責怪,我還沾沾自喜。」她輕嘆口氣,抬眸看著滿樹玉蘭花,悶悶地說:「如今不學無術,可後悔了。」
「朕從不覺妳不學無術。」他溫聲接話。
祝玥暖有些吃驚,元望舒一雙黑眸深邃地凝視她,「琴棋書畫四藝,妳棋已下得不錯,書畫更是一流。莫說詩詞意境開闊,就是那手字,若非親眼見妳所繪,單看筆力和氣勢,萬料不到出自一小姑娘手筆。」元望舒靠著背,含笑望著她,「人各有志,未必照著兄姐父母就是好出路,若人人都一樣,那還有甚麼意思?」
祝玥暖搭不上話,她從未這樣想過。她確實是看著兄姐的背影長大,長姐這般柔婉慧質她學不來,競川哥哥打小總被人誇文武雙全,她更是搆不著邊;自己的手筆若放在爹的任何一幅墨寶旁,都是活生生的鞭笞跟玩笑……她一直都有些遺憾的,可是今晚過後不會了,她會找到自己的出路。
小姑娘清亮的水眸盈滿光彩與希望,含笑輕輕點頭,還滿臉喜色地拉過他手,在溫暖的掌心輕啄一口,這讓他很意外,不自禁跟著笑起來。
「還想再聽麼?」元望舒低醇的嗓音帶著笑意,她聞言雙眼發光,不住點頭。他再次彈奏,琴音卻和方才激越奔放大不相同,極其溫柔,繞得祝玥暖耳輪酥麻,陶醉地輕靠著他閉上眼。
她雖不通音律,可陛下的琴聲好像他呀,有深情卻不款款,幽迴縈繞幾番,才驀然發覺深陷其中,無法自拔。她輕歎口氣,幸福又有些揪心,希望時光永遠停在此刻。
但覺她安靜的異常,他轉頭一看,才發現她竟靠著自己睡著了。他輕笑一聲,瞥著那把古琴獨自出神。約莫六年了,他以為自己此生再不碰這把琴,今夜卻被小丫頭輕易說動。
這曾是他母親的琴,千金難求。
六歲那年,他看父親在書房細心擦拭這把琴,好奇地想去抓琴弦,父親一把按住他玩得髒兮兮的爪子,噙著笑用帕子把他的手抹乾淨,讓他坐在膝上,一邊低語一邊帶著他的手去認識那些琴弦。
每逢他下手重些,壓得那弦痛呼,父親也會跟著攥緊眉心,這副心疼樣在當時的他看來很有趣,愈發故意地粗魯,不時去看父親反應。
幾次以後父親終於鬆口,無奈地問他:『望舒啊,這琴是特意給你母親尋來的,世間只餘這一把了,你就不能仔細些麼?』
這把琴後來放在寄暢園母親的寢居內,父親總說母親琴藝出眾,可他一次也沒聽過母親彈奏那把琴。某一年中秋飲宴後,母親帶著醉意,將琴往地上砸,哐地一聲伴著琴弦嗡鳴,父親珍而重之的琴就這樣生生斷成兩半。
那年他九歲?十歲?他唯一記得的是父親眼裡的痛惜與疲憊。
當時他太小了,天真的以為父親捨不得的是琴,是以在秦諒把他帶下去之前,他奔過去將那把斷琴抱在懷裡,急匆匆去往千機樓,在那把琴修好前都不肯離開。
他想著,只要修好琴,父親就會開心了,可當他將修復完好的琴放在父親桌上,父親只是淡淡一笑,溫和地說:『你拿去吧,別讓母親看見了。』
祝玥暖稍稍挪動,尋了個舒服的姿勢接著睡,他從往事裡回神,輕撫她月色下瑩瑩麗容,凝視著她的眸色轉深,流轉著情意。
春寒料峭,晚風襲人,元望舒抱起她,想離開這透風長廊。
「陛下?」祝玥暖悠悠醒轉,有些慌亂地輕聲喊他。
「沒事,妳接著睡。」他一笑,月色下的俊顏盡是溫柔。
她臉上一紅,清醒不少,這…這哪睡得著?四下張望一番,逮著自個下來走的機會,輕聲問他:「望舒,你那琴落下了,我幫你拿可好?」
「妳叫朕甚麼?」他含笑問。
她登時一愣,不太明白地回答:「是你說可以……」
元望舒忽然輕輕吻上她,又在她回神前鬆開,祝玥暖雙腳落了地,可感覺還飄著。
「去吧。」他微一抬手。祝玥暖這才如夢初醒,頂著熱辣辣的小臉,轉身奔向地上的琴。
是不是教人佔了便宜方才?這念頭她自個都覺得好笑。
倆人躺在榻上,內室僅剩月色朦朧。
「我幫陛下按會頭吧。」她在他身側溫言提議,上回陛下睡得可好了。
「妳不累啊?」
「不累。」
「那方才為何打盹?」
祝玥暖一時語塞。她確實累了,清早就去御膳房報到,還精神奕奕嚇了于師傅一跳。
他認得這表情,笑著擁住她,低柔的嗓音輕聲道:「朕今晚會睡得很好,妳也放心睡吧。」
祝玥暖時常和玉想摟著睡,跟他卻是頭一回,只覺陌生又熟悉。陛下身上為何總有這幽微溫暖的香氣,薰香?沉香?她來不及弄清楚,偎在他懷裡濛濛睡去。
* * *
祝玥暖牽著玉想踏進琳瑯坊。
「秦大娘。」倆姑娘欣喜喚道。
秦穎一見是她倆,歡快迎上,柔聲道:「娘娘今日得空來此?」
每日都空著呢……祝玥暖對自個的遊手好閒感到難為情,「想勞煩您件事。」她有些不好意思。
「娘娘太客氣了,必當效勞。」秦穎溫言道。
秦穎這親切熱心的態度跟御膳房的于卯珍形成鮮明對比,于卯珍回回見了祝玥暖,那都是縮著瞳孔,邊陪笑邊往後退的,彷彿小姑娘會把他生吞活剝了似的,嘴上說樂意見到她,可行跡完全不是一回事。
祝玥暖跟玉想本來也沒察覺,是有次剛離開御膳房就遇上大雨,兩人轉回去,正巧看到于師傅舉著勺子在訓徒,一聽之下不得了,竟是在罵那小徒兒沒給他通風報信,害他走避不及云云。
她當下真是吃驚又難過,原來于師傅這般討厭她的?剛要偕玉想冒著雨離開,卻被其他剛進門的師傅逮住,高聲跟她問好,弄得場面極是尷尬。
她只得牽著玉想走回廚房,還沒開口呢,于師傅倒先一步說了:『娘娘,俺方才不是那意思咧,俺是…那個那個,跟妳倆玩捉迷藏,這廚房多大,玩起來特有意思,俺那小孫子,比娘娘小幾歲,可喜歡玩這個的,俺看平時妳四處找,那米筐呀、菜簍呀、柴房大灶,都瞞不過妳,看妳玩得特上手,就猜妳肯定也好這一口,這個這個,今兒卻沒玩成,覺得可惜了才罵的他咧,妳別多心、別多心啊?』
祝玥暖差點就信了,如果沒瞧見那小徒兒偷笑的話。
她很過意不去,玉想是嫌棄過她做菜難吃,可原來難吃到這地步,還把人家堂堂掌杓師傅嚇得避之唯恐不及?是以當時她悄悄跟于師傅說了:『師傅,徒兒做菜是缺乏天分,連嚐味道都做得不好,老是耽誤您做事,我會用心學,您老人家別嫌我笨吧?』她是真心想把這門技藝學好,雖然她打出生還沒碰過這麼困難的行活。
于師傅當時呆了呆,連忙笑著說:『俺不覺得娘娘笨,誰一生下來就會燒菜啦?妳慢慢學,沒事,多做幾回就熟了麼……』他說著冷不防往小徒兒屁股搧了下,啪地一聲清脆響亮,嚇了倆姑娘一跳,『這崽子從前還差點把俺廚房給燒嘍,娘娘一點不笨,不笨啊。』
祝玥暖想著前些日子在廚房的情景,仍是不免難為情,想不到今日自個竟上琳瑯坊叨擾了,但願這回別把秦大娘也給嚇著,畢竟于師傅一開始聽她要拜師,也曾興高采烈的……
「我想學件樂器。」她絞著小手,細聲說。
「可特別喜歡甚麼?」秦穎溫聲問她。
「不要洞簫,有時聽著太淒婉了。」她立刻答。
秦穎不禁莞爾,淺笑著提議:「娘娘生性活潑,要不學瑟吧?」
「瑟?大燕有瑟的?」周越早失傳了。看秦穎點頭,她好奇問:「那瑟生得甚麼模樣?」
「和箏有些相似,一共五十弦。」
「五十?」祝玥暖瞠大眼後退一步。
「娘娘別慌,弦數雖多,反倒好駕馭,不難。」秦穎讓小姑娘的反應逗樂,抿了抿唇,鼓勵她:「老身記得陛下是撫琴的,之所以推薦瑟,也是因為它適合為琴伴奏。若娘娘學成了,豈不是能與陛下琴瑟和鳴?」
祝玥暖握住秦穎雙手,滿臉熱切道:「妳、妳說話可太好聽了,我就學這個!」
一瞥眼,瞧玉想似乎也很有興趣,祝玥暖又轉頭,有些羞怯地問秦穎:「可有甚麼樂器是適合與笛子合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