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初照乘上端慶王府派來的馬車,與賀友之一道前去完全陌生的府邸。
他頭皮還有些刺痛,單大人幫他梳的髮式也好看,就是手法很急很粗魯,拉拉扯扯,他還以為頭皮會被掀了去。又看坐在對面的賀友之不搭理自己,乾脆在他耳邊拍一下手,打趣道:「哥哥,昨日咱倆還得故作不認識,今兒倒是同車出遊。」
賀友之這才回神,低聲道:「你還笑得出來?單大人讓你去……」色誘兩字太低俗,他說不出口,「你一會千萬當心,要是有不對勁別逞能,總有辦法的。」
江初照搔搔頭,「我是挺擔心,要是向青棠瞧不上我呢,我該怎麼跟單大人交代?沒準他會把我們趕出王府。」
「他很好色,要趕也是趕我。」賀友之說起端慶王,難掩鄙夷神色,「將軍跟單大人從前與他有過節,其中一個原因就是如此。」這倆人跟向青棠算"舊識",露不得臉,他也是昨天才聽單大人說的。他不大放心地確認:「你記得單大人特別交代的?」
「記得,讓端慶王毫髮無傷麼。」江初照應聲回答。
一踏入端慶王府,倆人險些花了眼,樓臺亭閣、雕樑畫棟,好不俗麗。
江初照小時候,除了自個的家,也是見過幾回大宅子,就沒看過這麼輝煌繁複的設計,好像不能留下任何一處空白,這品味讓他不敢恭維……
更讓他不舒服的還是沿路那些侍衛的眼神,他可是著裝整齊的走在迴廊,可那些侍衛盯著自己的目光很詭異,好像把他扒光了看似的,邪氣猥瑣,還不時竊竊私語。
江初照的直覺還是很準確,他們並不知道端慶王府的規矩──但凡惹怒向青棠的姑娘們,一概被趕出去,卻不是出王府,而是扔給侍衛們聽憑處置。那些不肯欺負姑娘的侍衛,有的自行求去、有的則是被逼走,最終留下的都是虎豹豺狼之輩。
這些年來端慶王府埋葬花魂無數,姑娘們只進不出。
「草民賀知,與舍妹賀綿綿,拜見端慶王。」賀友之與江初照一同拜倒在廳門前。
賀綿綿三字是江初照替自己取的,單大人本來要叫他嫣然,他不肯,都穿成這樣了還叫嫣然,不如一刀宰了他。在他的堅持下,拜帖的名字才改成賀綿綿。
向青棠在第一眼瞧見江初照就沒移開眼。
少女身著水藍色衣裙,容色出眾卻透著難以討好的清冷。女人他見多了,剛進王府的第一眼他就能判斷是甚麼貨,要麼怕得發抖,要麼諂媚勾引,這般毫無情緒的倒是第一個。他來了興致。
他憊懶一笑,斜倚在主位座榻上,淡聲道:「賜座。」
賀友之與江初照被領到末座,與那些同向青棠交好的權貴富商同席,倆兄妹貼得極近,哥哥還抓著妹妹的衣袖,入了席也不鬆開。向青棠瞧在眼裡,冷嗤一聲,看這樣子應該多少聽到風聲,把他當成吃人的魔頭了?
卻見那賀綿綿抬眸看來,倆人四目相接,相較賀知的警惕,嬌美的少女卻毫無懼色,反倒淡淡垂眸,原本冷豔的容顏,透著一絲淺笑。
這一笑若有意又似漫不經心,他有些迷惑,正自出神,卻聽誰舉杯致意,身側的美人立即替他斟上酒,紅袖添香、巧笑倩兮。他有些不耐,隨意沾了一口,又去瞧那賀綿綿。
嬌豔淡然的小姑娘卻不再看他,只低頭與自己哥哥交談。
賀綿綿方才那一眼舒然沉穩,自有一種勾人的嫵媚,這樣的氣質極少出現在少女身上,因為她們人生歷練不足,多半是天真又略帶怯意,甚至是過分淺薄的。向青棠驚艷於她超出年齡的表現,成熟又不失青春的明亮氣息、嬌軟中似是藏著鋒芒,耐人尋味。
「賀老弟是南方人吧?」一旁的富商向著賀知攀談,目光卻越過他打量賀綿綿,「賀姑娘覺得濠州城如何?」
「沒什麼,入了夜更無聊,還以為在荒山野嶺。」
賀綿綿冷淡地說,讓那富商一陣尷尬,這小姑娘年紀輕輕,還真不識抬舉,常人會當著王爺誇上幾句的,他本想藉此話題,將這姑娘引薦給王爺賣好,這會倒教他下不了台。
賀友之強自鎮定,卻是心驚肉跳,江大人方才嗓音很亮,幾乎滿座的人都是一愣,瞬間目光全投過來。
向青棠越過眾人直視賀綿綿,笑道:「讓賀姑娘失望了,城裡行宵禁,那是本王爺的餿主意。」
賀綿綿原本百無聊賴托著腮,聞言起身施禮,「民女方才所言是玩笑話,望王爺海涵。」說完迎視向青棠,明亮的水眸優雅中透著一絲狡黠。
向青棠知道他今日遇上對手了,卻不急著狩獵,只是瞥向身側的美人。
這一眼極冷,那美人縮了縮,識趣地施禮退下,他轉向賀綿綿,「賀姑娘坐得遠,說話不大方便。」
成了。賀友之心裡激動,江大人四兩撥千金,這就能坐到向青棠身邊了?
「那王爺要坐過來麼?」她笑著一擺手,好整以暇等著向青棠。
此舉駭得所有人屏息無聲,賀友之亦是驚愕無狀。
滿屋子靜默中,向青棠起身走了下來,一步一步,賀友之在他逼近末座時,一咬牙,剛要起身賠罪,卻被江初照按住肩頭,輕捏一下。
「賀姑娘,妳可是頭一個讓我走下來的人。」
向青棠噙著笑湊近,江初照嗅到一股濃烈的酒氣與脂粉味,隱隱約約還有藥味,這幾樣東西和著面前男子身上的味道,也太難聞了……他不接話,只是掩嘴輕笑,嬌嗔睞著眼前青年,有點想吐。
賀綿綿這一笑是獨給他的。向青棠看出這姑娘眼高於頂,方才席間這麼多人瞧她,對上眼的還向她點頭微笑,她一貫愛理不理,始終掛著疏離又輕蔑的笑意,卻獨獨正眼瞧他,此刻迎視他的美目亦是含著幾分情意與欣賞。
「方才離得遠,這般瞧著,愈是發覺綿綿二字取名極好,賀姑娘玉軟花柔,很是般配。」
賀綿綿有些訝異,隨即喜上眉梢,似是對他親近許多,將手偎在腮邊,湊近他悄聲說:「王爺太會哄人開心了,我這哥哥,」又偷偷比了比坐在一旁的賀知,「他總說我讓家裡寵壞了,是綿裡藏針,我可不愛聽。」說著不依地一撇頭,極是嬌俏可愛。
賀友之不曉得自個此刻是啥表情,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哪,只覺驚悚莫名,又很不忍心,他的好兄弟,為燕門關犧牲太多了。
向青棠沒想到自己誇了這一句,竟說到點子上,佳人似是對他更添好感,當即順勢道:「那妳還黏著自個的哥哥?」
「是他看得緊,可不是我黏他。」賀綿綿小聲說,看著哥哥的神態透露不耐,見向青棠伸出手,大方搭上他掌心,讓他牽著往主位走,對其他人一眼不瞧,態度很是驕縱。
賀綿綿一坐上主位,問也不問,伸手就去拿青色的葡萄,慢條斯理將皮剝乾淨。
向青棠也不惱,只是看著她側顏微笑,她冷冷的情調與偶而流露的不耐,對他而言都很新鮮。
「王爺喜歡葡萄麼?」小美人白淨勻稱的纖手捻著剔透的葡萄,含笑問他。
向青棠不置可否地搖搖頭。
小姑娘就不大高興了,嗔道:「我從不幫人剝葡萄的,今日剝了一個,卻不討喜,好沒意思。」說著將葡萄湊近紅潤小嘴,向青棠當即也湊上去,將葡萄吃了,又想接著吻上香唇,卻讓賀綿綿側頭避了開。
賀友之心臟差點跳出來,江大人反應真夠快,要換了他肯定避不開,想到這裡,頓時胃裡一陣翻攪。
江初照很想搧他,以自個的手勁,包管教他眼冒金星、不知今夕何夕……仍舊忍了下來,也不拉開距離,淡聲道:「我來王府之前,也是耳聞過王爺的。」
「喔?他們都怎麼說。」向青棠湊在美人耳邊呵氣。
要忍耐。江初照鎮定淺笑:「說您風流,又說您脾氣大。」他一邊說一邊接著剝葡萄,神情慵懶自適,「脾氣大我是沒見著,風流倒不盡然。」
這叫下流!他在心裡暗罵。
他將葡萄餵進向青棠嘴裡,手指碰到濕潤的嘴唇,從指頭一路麻上腦門,仍是帶著笑,含情似怨地細聲說:「我想不到王爺是這般俊逸男子。」
這話倒是不假。向青棠雖和周越國君是兄弟,可相差二十多歲,只比太子年齡稍長,當是春松正茂的年紀,本身相貌俊雅,兼之養尊處優,看來比實際年齡要年輕,若非縱欲過度,導致眼下有些青痕,堪是一位玉面公子。
江初照學著從前後宅姨娘的模樣,把賀綿綿演得活靈活現,淡漠的美眸中,隱隱含著妒意:「肯定有許多姑娘喜歡您的。」
向青棠完全被這"小姑娘"勾住魂魄。都說祝懷安王府裡的二位千金,是難得的美人,他沒瞧過,可光是美女對他而言不夠,美麗的皮囊他見多了;像這樣有主見、蓄野心,善妒又透著狠勁,不會任人擺弄的小姑娘,才是他一直想要的。
他一把摟住嬌豔少女,伸舌頭在香頰舔上一口。
媽了個……江初照拼命忍住才沒揍他,任由他摟著,媚眼如絲的笑睞著他,輕聲提醒:「王爺,這兒人多,都看著呢。」
「那妳敢跟我到裡頭去麼?」向青棠接話,盯著她的眼神閃著野獸的光芒。
「我怕甚麼?」賀綿綿不馴地微笑,又懶聲道:「只是我這兩天走乏了,腿使不上力。」
剛說完,向青棠一把打橫抱起她。
賀友之噴出一口茶,慌忙站起,卻讓鄰座的富商拉回去,低聲勸他:「王爺今日心情好,對令妹青眼有加,別掃興,若伺候得好,你全家都走運了。
向青棠心下驚訝,這姑娘雖比尋常女子高些,可瞧著弱柳扶風、不盈一握,想不到抱起來挺有份量,不免狐疑。
江初照感覺他似有些吃力,又好笑又擔心,看來這王爺手臂不大行啊,當即主動環上他脖頸,三分薄嗔、七分嬌軟地問:「王爺,人家是不是太沉了?」
向青棠沒回話,實在是憋著一口氣,要是開口他怕就使不上力,當眾讓人看笑話,只是抱著江初照快步往裡走,額上青筋都出來了。
一踏進內室,向青棠立刻放下小美人,通常他習慣直接抱上床榻,今日真辦不到。
江初照不讓他失了顏面,當即佯裝被這俗麗的陳設吸引,繞著四下參觀起來。
還不是時候。江初照告訴自己,至少得二盞茶的功夫,外頭侍衛才會放鬆戒備。咋這麼麻煩,若不是他姓向,自己暴打這龜孫子一頓就完事了,還要被揩油?話說回來,這人身上味道已經夠複雜噁心了,他房裡這香味更是濃得嗆人,才嗅了一會都頭暈想吐。
正想著,卻覺身後異樣,他機警躲開,沒讓向青棠得手,樂呵呵問:「王爺喜歡捉迷藏麼?」
「我常玩捉迷藏。」向青棠略帶深意回答。
「那你是演抓人的,還是被抓的?」江初照明知故問,卻不離他太遠,不過一臂之遙,在他伸手時又靈巧躲開,笑道:「我喜歡讓人抓,可偏偏從沒人能捉住我。」
向青棠雖然色慾薰心,但這小姑娘徹底激起他征服欲,遲早是他囊中物,何必急於一時?遂好好享受這嘻笑追逐。
江初照一面掐著時間,一面盤算如何拿下他又不讓他慘叫,跑著繞著卻有些頭暈目眩,這是怎麼回事?
一個閃神卻被捉住,按在了軟榻上,向青棠順勢壓上來。
江初照剛要推開他,卻驚駭發現手腳發軟使不上力,甚至意識逐漸模糊不清,感覺男子在耳畔呼氣:「這是花髓香,能助興,只是頭一回嗅的人,多半扛不住,十個有八個會暈過去。」
向青棠緩緩抽掉江初照的腰帶,邪氣笑問:「小美人,妳暈麼?」
* * *
谷競川一連找了三個人,三個都不在。
他急匆匆又推開紀重九的房間,這才看到單明允和馬鳴山也聚在裡頭,他們三人看到他都有霎那慌亂,須臾又回復如常神色。
「初照跟友之呢?」他單刀直入詢問,心裡一陣煩躁不安。
「你找他倆有事?」單明允反問,算算時辰,他們差不多要埋伏在端慶王府附近待命,剛準備動身,豈料競川卻尋了來,再拖怕是行動上來不及。
谷競川看幾人身邊都放著兵器,明允甚至把劍都配在腰間,他們打算做甚麼?為何不知會他,這跟當初商議的情況很不一樣。
「你有事瞞我。」他直勾勾看進單明允的眼睛。
一陣沉默後,單明允鬆口道:「紀重九沒拿錯衣服,那套女裝是我給調換的。」
* * *
賀友之愈等愈心慌,若是江大人拿下向青棠,早該發信號了,卻遲遲不見有消息。他無法再等下去,起身就往廳堂後邊去,果不其然讓侍衛攔下,解釋一番未果,乾脆衝著裡頭高喊:「綿綿,你聽得到麼?」
侍衛怕惹惱興頭正好的端慶王,抬手就搧賀友之耳光,想讓他閉上嘴,卻反被他攫住手腕動彈不得,侍衛驚異不解,這年輕人看著就是文弱書生,何以這般有勁?
「綿綿你出來!再不出來哥要進去了。」賀友之只覺情況不對勁,放開嗓嚷道,瞬間被一眾府內親兵團團包圍,長戟明晃晃向著他。
他根本不擔心這些雜魚,但聽聞向青棠生性狡詐,這端慶王府有無密道供他遁走也未可知,倘若打草驚蛇,讓他逃了去,濠州城數萬兵馬,屆時周越自己人打自己人,他們燕門關難辭其咎。將軍或許也給拖累,輕則革職流放,重則……
他陷入兩難。
* * *
「你甚麼意思?」谷競川沉聲問。
意思是單大人用美人計,江大人就是那美人。紀重九本來要幫忙這般解釋,剛吐出一個字,卻被馬鳴山撞一下,乖乖閉嘴。
谷競川沒錯過這一幕,更是怒不可遏:「你們知道。個個都知道,卻把我矇在鼓裡,」他轉向單明允,質問他:「你怎能讓初照做這事,你明知道向青棠他……」
「初照自願去的。」單明允高聲打斷他,讓他這興師問罪的態度激惱,喝道:「我告訴你,江初照不單是你部下,他更是參將,要擔起他該負的責任跟義務,今天換了我也會去。」
馬鳴山跟紀重九讓他倆劍拔弩張的態勢駭住,相視一眼,無所適從。
「這是最好的辦法,向青棠性情多疑,男人從來近不了他身,又有哪個真正的姑娘敢做這種事?只能是初照。」單明允語氣放緩了些,勸道:「初照的身手可以應付,他跟友之都是機靈的人,我們可以冒最小的風險把這事辦妥貼……」
「因為風險全讓他倆擔了!」谷競川憤慨接話,狠瞪他一眼,迅雷般抽出單明允腰間配劍,翻出窗縱身上屋。
「競川!」單明允跟著翻窗追出去。
馬鳴山與紀重九呆了呆,也一齊奔在後頭。
單明允印象中,谷競川腳程跟自己差不多,或許是比自己略快些,但決不到一眨眼就跟丟的情況,他朝端慶王府的方向奔去,完全沒管落在後頭的另外兩人,可無論他如何加快速度,卻始終沒見到谷競川的身影。
終於奔至端慶王府,卻見敞開的大門空蕩蕩,竟是無人把守,他遲疑片刻搶進去,紀重九與馬鳴山也隨後趕到,同樣在大門愣了下,又接著往裡跑。
他們不過遲來片刻,谷競川已清理乾淨阻礙,均是一劍封喉,手法乾淨俐索,他們暢行無阻,卻是愈奔愈慌。
「初照!江初照!賀友之!」谷競川一路殺往廳堂,一面吼道,來勢洶洶放倒一片侍衛。
賀友之忽聞熟悉嗓音,當即奪過眼前長戟,與周身侍衛相鬥,「我們在這!」他不顧一切大嚷回應,邊打邊欺近裡屋。
谷競川與賀友之撂倒廳堂侍衛,卻聞更多腳步人聲,侍衛們察覺異樣,都往向青棠所在聚集而來。
「初照呢?」他急問賀友之,順著比劃的方向奔進裡屋。
要快,向青棠不重要,他只帶這兩人走。
谷競川踢開房門,只見床榻上極為凌亂,他喘著氣,認出閉眼躺在榻上的男子,可初照哪去了?他環顧四下,忽聽人喊自己。
「將軍?」江初照倚在窗邊,珠釵凌亂、面色慘白,似是站不穩。
谷競川心臟漏跳一拍,立刻趨前扶住他,自己卻有些暈眩。
江初照伸手摀住他口鼻,虛弱道:「這煙吸不得。」說完再也支持不住,暈在他懷裡。
谷競川大驚,剛要把他抱出去,卻發現他衣衫不整,整個背部的衣服像被扯爛般,露出一大片肌膚,發生何事?又感覺手上濕涼,低頭見江初照的裙子也是慘不忍睹,鮮紅色的血順著腿部,流得滿地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