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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寧外傳》(九)鬥虎--血氣方剛的少年,因衝動魯莽,在深山中見識了人生走馬燈
  祝懷安在山腳停步,他還不太能跑,方才走得過急,胸口如針扎密密麻麻刺痛,抬手抹去額上冷汗,稍喘口氣。他眼力一向極佳,就著月光尋到一片竹林,上前拔劍揮砍。此劍雖沉,卻是削鐵如泥,何況區區修竹,不須怎麼使勁,劍鋒過處摧枯拉朽,轉瞬草地上躺滿粗細不一的竹棍。

  他挑了數支輕巧且韌性上佳的竹竿,將頭端削得尖利,綑成一束。眼看皓月當空,已接近子時末,此地這時辰恐怕最是凶險,他不敢再耽擱,當即爬上一株大樹高處,將自己綁在橫枝上,揉著胸口閉眼假寐,等待天光大亮。

  天剛破曉,他立即翻身下樹,將那捆尖竹與寶劍、弓箭扛在背上,一步步往山中行去。

  先前住在連大叔家中,日日學著如何追蹤獵物與設置陷阱,他做起這些事駕輕就熟,可惜讓小姑娘猜中了,他確實沒獵過猛獸,打下最大隻的動物,僅是一頭剛成年的雄鹿。這回的目標卻是一頭大貓,喜歡水、夜晚目力極佳,他只能等青天白日入山追蹤。

  愈往深處,林木參天,周圍卻愈發僻靜,生機勃勃的春日甚至不聞蟲鳴鳥語。

  『懷安,你要是到一個地兒,那裡靜得不像話,多半是去到了山主的領地範圍,不管牠是虎豹熊羆,肯定生得極大極兇,這時切勿逗留,只管壓低身子,悄悄迅速離開。』

  他將劍鞘插入腰帶固定,拉了拉領口讓呼吸順暢些,沿著四周林木開始布置陷阱,每一次細微的風動,都讓他繃緊神經停下動作,手按在劍柄確認周遭情況,等了一會無礙才接著忙活,一邊綁一邊試圖調整過快的心跳。

  麻繩牽過枝幹拉到最緊,祝懷安憑藉經驗,弄了十來個竹竿為箭、繩為弩的連鎖陷阱,布置好這些,他揹起弓箭,輕巧繞過那些一觸即發的繩結,打算沿途多搞幾個類似陷阱,再到不遠處碰碰運氣,或許能射下一些小動物,回來弄出血腥氣當誘餌,必須要活的。

  然而春日山上多雨,綿細雨霧此時陣陣鋪蓋而下,祝懷安教雨迷了眼,深覺這雨下的不是時候,身側蕨類草葉沙沙搖響,他竟無法分辨周遭環境變異,只能改變策略,先離開此地捕獵誘餌。

  他循原路折返,脊心卻是一陣惡寒,幾乎同時拔出配劍,明光晃眼之際直覺轉身,放眼林木茂密如一天然牢籠,將他裹得密實,稍遠處鬱蔥樹影之間,他驚恐瞧見──

  那是一雙黃色眼珠!

  對視一瞬,尚未反應即聽震耳虎嘯,恐怖吼聲教他險些握不住劍,他想移動卻身不由己釘死在原地,眼睜睜看龐然巨虎疾撲而來。膝蓋發軟時他用力咬舌,劇痛讓他從虎嘯帶來的震懾中解放,虎爪寒光卻已刺目襲來。

  生死攸關之際心臟劇烈收縮,腦中登時清明,他眼見躲避不及,鋌而走險亦朝虎竄去,壓低身一撲一滾,驚險避開朝他面門拍來的致命重擊。

  卻是嗤啦一響,背上劇痛難當,生理淚水奪眶而出,咬緊牙根才沒哀嚎出聲。他自己瞧不見,背上爪痕卻是深可見骨,汨汨鮮血霎時不住湧出,與他渾身沁出的冷汗融成一片。

  祝懷安忍著蝕骨疼痛急爬起身,哆哆嗦嗦雙手握緊長劍與凶獸對峙,地上傾刻鮮血瀰漫,和著雨水泥濘蜿蜒成細流,腥紅刺目。他幡然悔悟自己這個決定過於魯莽天真。

  血腥氣讓山主更加興奮凶狠,喉中低吼滾滾。此刻祝懷安已不擔心虎嘯再度對他造成影響,背上撕裂感陣陣沖刷,讓他神智異常清醒。雨勢漸狂,他看得反而愈發清楚,他甚至覺得這是有生以來頭一回將感官擴張到最大,連帶握劍的手都可感受熱血竄流,渾身肌肉自發繃緊,全神貫注在眼前對手。

  雙方差距過於懸殊,祝懷安曾以為食人維生的大蟲要麼年老體衰、要麼爪牙有傷,無法正常狩獵才專挑人吃,想不到這食人虎健碩異常,方才那一躍將近丈餘,足見其後腿與腰腹爆發力。

  陷阱布置距此處尚有一段,可他猶記得附近地勢走向,腦中運轉飛快,持劍當胸,頂著雨水一面緊盯虎眼,一面稍稍移步,試圖將虎引至離他更近的山溝處。

  孰知猛虎跟了幾步再度強襲。

  他剛察巨獸伏低已來不及,眼見虎身騰空躍起,他出於本能退後,腳下冷不防讓溼滑樹根一絆,險些栽倒,卻因這一偏移驚險躲過森森白牙,身側樹幹教虎口生生剝下一大塊。他側目看去,登時渾身發麻,駭得放聲大叫,手上長劍跟著一陣亂揮狂砍。

  全無章法的砍殺因為長劍過沉、他背上傷口太深,只揮個數下就力不從心,反倒在劇烈驚嚇與爆發式的使勁之中,牽動前些日子加劇的內傷,加之背上傷口大量失血,他登時眼冒金星、暈眩脫力。

  凌亂揮舞時劍鋒削去虎鬚,徹底激怒凶獸,祝懷安一片視野茫茫中,胸口傳來撕心裂肺疼痛,幾乎支持不住,他咽下慘叫,咬牙用力將劍鋒甩向虎頭。

  豈料猛虎側頭一避順勢啃上來,門齒死死控住劍鋒。

  他大驚失色,深知氣力無法抗衡,當機立斷鬆手,趁這當口跌跌撞撞撲向掉落一旁的弓箭,狼狽翻滾幾圈拔足狂奔。

  隨著少年撒手,拉扯力道頓失,那虎叼著握柄染血的長劍狠狠一拋,寶劍鏗鏘幾響,翻落山溝不見蹤影,牠怒吼一聲,毫無喘息地張牙往少年背影撲去。

  祝懷安踉蹌奔逃、喘息籲籲,眼看只差幾步就能誘虎入陷阱,卻感身後勁風輾壓,被迫放棄路線,腳下一滑急躲向身側林木。

  他不敢回頭,閃身於林中交錯逃竄,耳聽不遠不近獸吼,試圖凝神不跑錯了方位。紛雜雨勢中驚見前路橫著溝壑,腳下煞不住直往深溝滑去,只得咬牙奮力一躍,攀住上方枝枒時胸背如火燎刀剜,借此勢頭往前衝飛。

  落地那刻肺腑抽痛愈甚,和著背脊、胸腹傷勢,他疼出了哽咽呻吟,幾乎要麻木昏厥。只這一耽擱,看虎即將撲上來,他顫著手硬扛劇痛搭箭開弓,卻因傷重脫力,那弓只半張即無法拉得更開,教他瞳孔一縮。

  生死交關時一個念頭電光石火劃過,他滾往幾步遠,調轉方位,朝麻繩交錯處放箭,拚著魚死網破,冒險改以箭矢觸發離他自己最近的陷阱。

  猛虎再次咆嘯撲來,麻繩繃開掃出嚯嚯風動,牽動數支尖竹齊發朝一人一虎飛射,少年瞳眸倒映疾竄而來的削尖竹箭,反射地閉眼,種種前塵往事迅速掠過他發脹的腦海。

  震天怒吼替代了本欲貫穿他身體的竹箭,尖竹接連刺穿及時撲來、斑斕壯碩的虎身。凶獸此刻已因連串追擊殺紅眼,周身劇痛反而誘發牠愈見凶狠朝少年猛撲,祝懷安始料未及,讓牠狠狠撞倒。

  虎爪落在他頭顱兩側,血盆大口朝他壓來,他慘叫不迭,慌亂中雙手持弓阻擋,長弓斜送卡進溢滿腥氣的虎口,喀擦一聲,硬弓給崩個半碎,利齒嵌進他右上臂,登時血流如注。

  尋常人在這種接連耗弱身心的情況下,肯定受不住這一記鑿穿手臂的劇痛,非得暈過去不可,但祝懷安到底是從小被毒打到大,疼痛忍受力自不同於一般少年,他大吼一聲,在手臂給扯下前一刻,左手抓起自箭筒滾出、散落身旁的削尖竹子,用盡渾身氣力往上捅。

  尖竹自下而上貫穿老虎咽喉,尾端沒入深處,淒厲咆嘯響徹山林,震得祝懷安腦中嗡鳴不斷,跟著噴出一口鮮血。

  龐然虎軀砸在他身上,少年痛哼一聲,渾身癱軟仰躺在地,聽著自己狂放的心跳在雨聲中震盪。此刻他筋疲力盡,讓沉重虎屍壓得呼吸滯塞,卻無法搬動分毫,只能艱難喘息。

  完了…他要是死在這裡,豈不竹籃打水一場空?屆時賞金讓發現他跟老虎屍身的誰盜領了去,小兔子還不是得嫁那忘八羔子作妾。他不願,他不甘心!

  想著就悲憤,祝懷安用所剩不多的意識,顫手抓住身上染血濕黏的虎皮,用折斷的箭頭胡亂割了一刀後,咬牙拼命拉扯。暗紅鮮血尚有餘溫,啪答答傾打在他衣襟與下頷、浸透著他胸腹的撕裂傷口。他面色慘白如紙,眼圈卻微染猩紅,透著頑強與不甘,雙手將那虎皮死死纏繞、在手心攥得緊緊。

  這是他打下的老虎,要是他折了,也要用死後僵直跟老虎密不可分,這樣…或許會有人認出他來,幫他把應得的賞金送回谷家,他真的很需要這筆錢,他從沒這麼想要一樣東西……

  春雨如柳條飄降,打得他睜不開眼,森林泛起潮意,身下濕氣淋漓的土壤讓他覺得好冷、好疲倦,跟老虎緊貼的胸膛一起一伏,呼吸逐漸弱下去。

  山風驟雨吹打,血腥氣濃重的林間有人高聲呼喝,轉眼將稍微分散搜索的同袍都喊過來,他們身著周越軍裝,年齡身形不一,卻不約而同滿臉震驚。其中一名較年輕的兵士轉頭看向騎在馬上的男子,遲疑道:「蕭大人,這……」

  蕭隱不等那兵士說完,當即翻身下馬,伸手朝看來已背過氣的少年脖頸探去,繃緊的面容稍緩,迅速將手臂伸往虎屍與少年間,試圖將那巨大沉重的虎屍扳開,把壓在底下的少年救出來。

  一旁兵士瞧見長官動作,當即搶上幫忙,豈知他們合力將老虎抬起,壓在下頭的少年也跟著離地,雙手竟是與那老虎的毛皮緊緊糾纏,才一道給提了起來,背上血肉沾著碎布鮮血直冒,眾人驚訝地停了動作。

  蕭隱探身托住奄奄一息的孩子,將他攬在懷裡,吩咐抬著虎屍的下屬們:「撐好了。」嗓音穿透紛亂雨勢,猶如寺鐘沉遠清晰,他另一手俐落拔劍,劍身青光幽寒,劍鋒一併連著部分虎腹劃開,將那些纏死在孩子手上的雜亂毛皮連虎肉斬下,把孩子抱離那頭鮮血淋漓的凶獸,解下披風幫孩子保暖。

  醫官剛隨著眾人放下虎屍,當即轉身幫忙診治,一邊將大傷口撒上止血藥,一邊焦急道:「蕭大人,這少年失血太多,這裡對他而言太冷,他又傷得重,搬動恐怕……」

  「你們身上有油瓶火種全拿出來,就地堆火搭帳給他取暖,快。」

  眾人得令迅速張羅起來。這一支以蕭隱為首、約莫七人的隊伍,皆是從任字營裡精選出來,領命入山剿虎,豈知進山時順著虎嘯一路追蹤過來,卻是遲了,食人虎確已消亡,但恐怕再搭上一條年輕生命……

  *           *           *

  祝懷安昏睡足足一天一夜,醒來時卻動彈不得,他有些驚慌地張口想喊,喉嚨卻沙啞乾痛,瞪著房頂打量,認不出躺在何處。忽聞砰地一響,似是甚麼給碰翻,他聽到陌生的嗓音大喊著:「醒來了醒來了。」

  房門推開就是雜沓腳步聲,他讓人輕輕扶起,靠在一個溫暖結實的臂彎中,面前一名約莫二十五、六歲的青年捧著碗,用調羹給他餵水,他失血太多特別渴,很想多喝些,卻在喝了幾口後聽人喊停。

  「剛醒不能這樣灌他,一會得反胃。」

  「這哪裡是灌?沒瞧見我是一杓杓餵的麼,你想知道甚麼是灌?我這就伺候你。」那給他餵水的青年沒好氣叫起來,端著水就要去扣人家的嘴。

  「蕭大人讓你來添亂麼?你跟何軍醫怎麼說話?」一個沉穩的嗓音從頭上傳來,祝懷安猜想是此刻扶著自個的人。

  就看那本來毛躁的青年越過他頭頂瞧了一眼,悶悶說:「沒添亂。」乖覺地擱下碗,坐在一旁好奇瞧他。

  祝懷安逐漸回神,目光清明起來,吸氣急了忍不住咳兩聲,虛弱地問:「老虎…我打的那隻老虎哪去了?」

  在場三人沒料到他第一句竟是問這個,一般會問自己傷得如何,至少該問問他們是誰,或此處是哪裡,沒有,這少年心心念念只有那隻虎?

  「老虎…真是你打的?」林暄吃驚地從椅子跳起來,順勢碰翻他剛剛放在桌上的碗,哐地一聲跌個粉碎。

  「林暄你出去,換林晏進來。」那沉穩的嗓音似在隱忍甚麼。

  林暄正要回話,卻看那少年微微掙扎,慌慌再問一遍:「那老虎呢?我要趕快領賞回家,今天就要。」說到後來聲音微微沙啞。

  「老虎、賞金跟我們都在縣衙,小兄弟莫擔心,我先幫你瞧瞧,今天一定會護送你平安到家,賞金也一分不少,你放輕鬆。」幫他診脈的年輕人溫和安撫,竟看起來比剛剛的林暄還小上幾歲。

  祝懷安這才放心,鬆弛地偎著身後陌生男子,試著曲張手指,還能動、還有感覺,他如釋重負地吁一口氣。

  「手差點廢了。」年輕的大夫發現他指尖動作,凝眉續道:「你怎地獨自上山,那山裡有食人虎,難道你不……」說到一半想起少年方才說要領賞,還有他們剛發現他時,他雙手纏緊虎皮的模樣,震驚地說不下去。這不是誤入險地,是偏向虎山行。

  「…小兄弟,你一個人上山獵虎,還是有人結伴?」扶著他的男子也意會過來,吃驚地問。

  「就我一個。」

  「一個……」林暄喃喃重複,憶起昨日他們搶救時,少年命在旦夕的慘況,氣急敗壞地嚷起來:「為的甚麼?報仇麼?還是真為了那幾個破錢?」

  「我需要那些破錢。」祝懷安冷冷接話,他迎視林暄,面上全無血色,眼圈卻泛起微紅。這人懂甚麼,需要錢救命卻拿不出來的絕望,他這回深深體會,逼死人的從來都是幾個破錢。

  林暄在他的注視下說不出話,這娃娃看起來小他約莫十歲,那雙眼睛可一點不像孩子……他覺得自個似乎說錯話,又不知如何道歉才好,遂上前幫孩子把棉被裹嚴實,動作有些粗魯,梗著脖子僵硬地提醒:「你流很多血,會犯冷的,不要著涼。」

  他笨拙但親切的態度讓祝懷安跟著軟化些許,默了會,好奇地問:「是你們救了我吧?謝謝你們,怎麼稱呼幾位?」

  「第一個去碰你的是蕭大人,我們還以為你…可蕭大人發現你活著,讓大夥把你帶回來…蕭大人他…我們都是在任字營當兵的,他是我們的長官。」林暄磕磕巴巴回答。

  軍人?祝懷安眼前一亮,細細端詳面前這二位哥哥,長這麼大頭一回瞧見當兵的。文臣武官向來多有不合,從小他在家裡沒少聽爹說他們兵家壞話,他卻對爹說的那些不以為然,官場多髒多黑暗他都看在眼裡,至少披甲執戟的軍人血是鮮紅的、溫熱的。

  祝懷安眼皮沉得很,是以那叫林暄的哥哥出去煎藥時,他又迷迷糊糊昏睡過去,等他再醒過來,仍讓人扶在懷中,只是房裡多了幾名陌生人,其中最顯眼的那位端坐椅上,長眉入鬢、朗目如星,面容有些風霜,卻精神飽滿、氣宇不凡,讓他忍不住直盯著瞧。

  「喝藥吧。」林暄溫和地說,將巾帕仔細墊在他下頷,一杓杓吹涼了餵給他。

  祝懷安詫異地看他,怎地這哥哥一眨眼沉穩不少,連舉著調羹的姿態都溫雅許多?

  「你為甚麼盯著我?」林暄淡笑,探詢地回望少年,接著餵藥。

  『這位哥哥你氣質變好很多啊。』他只敢在心裡應聲。幸虧這句沒真說出來,因為下一刻就看另一個"林暄"用力推開門,邁著大步逕直往他走來,湊近正給他餵藥的哥哥身邊,兩個青年幾乎生得一模一樣,雙生子?

  貌似"真正的"林暄雙眼放光,樂呵呵道:「這藥很噁心吧?別怕,哥哥幫你弄了好東西。」說完攤開手心,空空如也,當他的面轉個花,竟憑空變出一顆蜜餞,擱祝懷安手裡。

  「算了吧,他都這麼大了,你還整這些騙小孩的玩意?別擋著人做事。」方才那沉穩的嗓音又從頭上傳來,透著些許煩躁。

  「我直到現在也喜歡這些玩意,你年歲大了不喜歡很正常。」林暄咕噥一句,看祝懷安笑起來,也傻呵呵跟著笑。

  他喝完藥,那對雙生子哥哥勾肩搭背出去了,方才祝懷安只能遠遠看著的男子坐到他身側,伸手替他搭脈,凝神探了會後,問他:「孩子,你這內傷多久了,有三個月麼?」

  這是他聽過最好聽的嗓音,雄渾沉厚,猶如暮鼓晨鐘般令人安心。

  祝懷安不由得呆了半晌,對方也沒催他,只是靜待他思考,他恍然回神,答道:「確是三個多月,有瞧過大夫,他讓我別太使勁……」說到後面自知理虧,聲音低了下去。

  「看來你很不聽話啊?」那男子溫聲接話,眼眸隱約有笑。祝懷安紅了耳根,乖順點頭,就聽低柔的嗓音說:「我幫你順順。」

  那人說完伸掌抵在他胸腹,脆弱的地方讓人一碰,他本能要躲,身後扶著他的另一人安撫道:「別怕,這不會疼。」也伸掌抵住他背心處,提醒他:「你放鬆,正常呼吸就好。」

  祝懷安讓二人一前一後抵著,稍稍放鬆警惕後,他感覺有一種暖意在身體裡升騰,逐漸從胸腹、背肌一層層蔓延至肺腑,他心下驚奇,卻也知道此時不能開口說話,只是憑感覺配合呼吸吐納。面前的男子抬眸瞧他一眼,微微點頭,唇畔一絲淺笑,接著運氣。

  也不知過了多久,等他們移開手,祝懷安發現本來鬱積在胸腔的滯塞悶痛,神奇地煙消雲散,除了傷口讓虎爪割開的皮肉傷還疼,大口呼吸間,肺腑完全不會抽痛,他只覺煥然一新,好久沒這麼舒服了。

  「謝謝你們。」他感激地說,身體輕鬆許多,他終於能側身瞧瞧一直扶著他的人是誰,豈料轉過去就看到一張樣貌周正的年輕臉龐,不禁錯愕,林暄不是說這哥哥年紀很大?怎地看著跟林氏兄弟差不了多少……「你好年輕。」他脫口而出。

  對方劍眉一挑,似是有些意外,淡笑回他:「謝謝。」

  祝懷安這就有些尷尬,想問他們二位姓名,那年輕的哥哥倒是先說了:「這位是我們的長官,蕭大人。」祝懷安跟著喚一聲,蕭隱微笑回應;他接著轉頭看那哥哥,同他們報上自己姓名,那哥哥微笑回他:「我叫林海清,是方才那兩兄弟的叔叔。」

  幾位軍爺幫他處理好各項事宜,確認銀票無誤就交給祝懷安,將老虎放上拖車,一行七人竟要護送他返家再回營,他怕耽誤人家覆命,幾個哥哥卻說多虧了他,替大夥省下好大工夫,怕他身懷鉅款又負傷,路上會出岔子,堅持送他回去。

  祝懷安第一次跟人共乘一騎,是方才那位林海清帶他。

  本來林暄自告奮勇,大夥立刻紛紛說不合適,就怕林暄摔了孩子,又拉又勸;林暄悶悶地放棄了,可沿途一直找他說話,仍是好奇他怎會獨自上山獵的虎。祝懷安大概交代一下,把海棠說成家裡小妹,要是拿到賞銀,他就可以把聘禮聘金連本帶利退回去,讓她不用嫁給大戶人家做小妾。

  林暄又問及跟老虎搏鬥的情形,他卻不願意再回想。撿回一條命,他這會才知道後怕,憶及樹林中那場惡鬥與飽含殺意的黃色眼珠,攥緊的手心都是冷汗,無法控制地抖了抖。

  「林暄你話很多啊?」林海清橫他一眼,怒目警告:「到後邊去。」瞪著林暄退開,林海清對身前的少年致歉:「他腦子不好使,你別介意。」

  祝懷安含糊應了一聲,大鬆口氣,卻有些擔憂被罵的林暄,扭頭瞧人家,剛對上眼就看那哥哥興高采烈跟他揮手。他尷尬微笑,迅速轉回來不敢再看。

  這一行人似乎感情深厚,沿途打鬧說笑,蕭隱一路都沒說話,可祝懷安目光不自覺地就讓他吸引過去,伸長了脖子,眼珠幾乎黏在人家身上。被少年灼熱的視線盯了好一陣,蕭隱挑眉看回去,祝懷安跟他對上眼,慌張微笑著收回目光。

  想不到蕭大人韁繩一扯,行至他身側,笑問:「有事?」

  少年人總是慕強,祝懷安往日裡從未對長輩產生孺慕之情,哪怕對自個親爹都沒有;這位蕭大人,卻讓他無端生出想親近又不敢逾矩的心思。蕭隱這般靠近問,教他受寵若驚,一時竟將心思和盤托出:「蕭大人跟我爹似乎年紀差不多,可感覺氣質更成熟些。」豈止氣質不同,流露的格局也完全不一樣,他說完自覺將兩人放在一塊,簡直是冒犯了蕭大人……

  「你爹……」蕭隱好奇地笑問:「孩子,你瞧我多大歲數?」

  這時應該猜年輕些,但他不想騙人,不想騙蕭大人。所以老實答道:「大概四十出頭。」剛脫口就看蕭隱笑出來,行在一旁的眾人也開懷大笑,還一個個往後傳,讓他直覺自己恐怕把人家猜老了,尷尬補救:「我不大會猜,您別介意。」

  「孩子,我今年恰好滿六十,花甲之齡。」蕭隱笑著接話。

  祝懷安張大嘴瞧他,半晌才笑道:「您這會跟我說笑呢。」那不是他祖父輩的人了?祖父輩甚麼樣他很清楚,就連谷老爹,五十出頭,臉看不大出來,也是有幾根白髮的,這蕭大人一頭烏髮、精神面貌均是英姿煥發,哪能年屆花甲?

  「蕭大人從不說笑。」林海清對孩子輕輕點頭,溫和地說。

  他們回家的陣仗大了些,村裡人常見水牛黃牛,許多人卻是頭一回看到馬,這會一口氣見到七匹駿馬,均是興奮地回家喊人出來瞧,又在看到後頭讓三匹馬拖著的龐大巨獸時尖叫,邊圍觀邊跟著走。

  祝懷安讓林海清扶下馬,一步一拖撐著傷往屋子走,谷老爹推門瞧見他渾身狼狽,驚詫迎上來扶他,顫聲問:「你可回來了,一聲不吭上哪去了,啊?怎地傷成這樣?」

  「令郎昨日上山打虎,可英勇了。」林暄剛大著嗓門喊完就是一縮,因為祝懷安跟林海清回頭那凶狠模樣,簡直要吃了他似的,駭得他咬住舌頭,往林晏身後避去。

  「打虎?」谷老爹難以置信,眼裡蓄著老淚瞧他,「懷安你……」

  「沒有沒有,我摔山溝裡了,虎是他們打的,同您說笑罷了。」祝懷安忙不迭說,身側的林海清跟著點頭如搗蒜,又回頭狠瞪自個姪兒一眼。祝懷安頂著鄰里們議論紛紛與好奇目光,順了順谷老爹的背,溫聲打聽:「怎地只您一人在家麼?」

  「倆孩子找你去了。」谷老爹驚魂未定,心疼地看著渾身繃帶的孩子,輕輕攙扶他,「你先進門休息,我託人喊他倆回來……」

  說到一半生生打住,原來是谷銜遠跟海棠聽說騷動,足不點地的奔了回來,他倆先是讓躺在門口的巨獸唬一跳,凝神後快速穿過圍觀鄰里們與幾位軍爺,逕直奔到祝懷安跟前,卻在看到他時雙雙怔住。

  祝懷安不敢去看海棠的表情,只對谷銜遠說:「讓你們擔心了,我遇上幾位軍爺,多虧他們送我回來。」

  谷銜遠這才從震驚中回神,託海棠和爹先扶祝懷安回屋歇息,對眾人一一道謝。林暄這次不敢再多嘴了,只點點頭回應。谷銜遠邀請他們進屋用飯,幾位軍爺笑著辭謝,在蕭隱的提醒下,紛紛遞出隨身的金創藥,放進一布包交與谷銜遠,又將拖車連著老虎卸下。林海清解釋:「這老虎是屬於你弟弟的,詳情你問他吧。」說完幾人一同抱拳,上馬離去。

  祝懷安沒想到那些哥哥就這般走了,他都沒好好道謝,心裡很失落,倚在榻上輕輕點頭表示知道,總覺得像作了一場夢。谷銜遠看他失魂落魄,不想在這當口問他經歷了甚麼,輕輕摸他頭,讓他好好休息,一會幫他送飯過來。

  房門關上,祝懷安垂著眸好一會,抬眼卻嚇一跳,哇地叫出來,慌慌地問:「妳咋沒跟著出去?」

  「你是不是……」海棠抹抹眼睛,走過來坐在他身側,張口卻一陣嗚咽,邊哭邊說:「我知道你去做甚麼了,爹說、爹說你摔山溝裡,你…你就是騙人……」

  「我確實摔山溝裡。」他尷尬地接話,「呃…那些軍爺要上山剿虎,我恰好遇上,幫他們帶個路,」他邊說邊想,字句斟酌,「老虎是找到了,他們要抓老虎時我跌溝裡去,只瞥到那虎一眼,直到老虎讓他們殺了,我才給撈上來。」

  他從袖中掏出全部銀票,遞到她眼下,笑道:「說來丟人啊,我還跟他們多少討些賞銀,想不到他們很大方,不過帶個路就都給了我,連老虎也讓我留下……」

  她咬緊唇瓣,眼淚滴在銀票上,沒讓他接著鬼扯,難過地甩甩小腦袋,一把抱住他,埋在他肩頭哭:「祝懷安你不要再騙人了……方才我去看過老虎,你知道牠爪子上是甚麼?」

  他聽了這話暗道不妙,就聽她在耳邊低泣:「老虎爪子上都是你衣服的碎布,沾滿了血…你的血!那、那冬衣是我縫給你的,我怎麼認不出來……你、你是不是傻…嗚嗚…那食人虎吞了這麼多人,弄個不好你也會塞牠牙縫的……」

  得!這會又拐著彎嫌他瘦弱,其他人都得用吞,就他塞牙縫?他哼地笑出來,又有些生氣了,而且她抱得他好疼,讓他好想罵粗口……

  他忍疼一把拉開她,正要質問她為何三天兩頭嫌棄自己,就看小姑娘眼淚汪汪地捧起他手,往他手上不是很深、所以沒包紮的那些傷口輕輕吹氣,邊吹淚珠還拼命掉,她用袖子在眼角擦了又擦,仍是不懈地吹氣,抽抽搭搭說:「這兒也得上藥。」

  她說完起身就去尋藥,他一把拉住她,力道不大她卻立刻坐回來,目光探詢地瞧著他,吸了吸鼻子。他一陣好笑,輕聲問小兔子:「我們現在有錢了,若是…退婚歸還銀子,或許還剩下一些,那…妳能不能別嫁他?」

  *           *           *

  隔日一早,祝懷安跟海棠趕著騾車,帶上銀票前往黃家退婚。

  倆孩子有些緊張,他們邊行邊商議。祝懷安思索一晚上,想到可以先去鏢局一趟,讓趟子手隨他們把一千兩銀票全兌成白花花的銀子,護送他們去黃家,他們留下部分作為給鏢局的酬金,其餘當著鎮上眾人的面在大門交給黃老爺,讓他把海棠打的那張身契還回來,從此大家毫無瓜葛。

  這簡直是五百兩連日翻倍賺回去,黃老爺這樣的生意人,不可能放棄這大好機會。海棠覺得他說的很有道理,生出不少信心,坐在他身側點點頭。

  想不到兩人剛出村子即遇上舊識。祝懷安不敢相信,驚喜地嚷道:「蕭大人!」

  蕭隱讓他一喊,從遠方策馬馳來,在倆孩子面前勒馬,笑道:「懷安你眼力很好,這麼遠也認得出我?」

  「您是最好認的!」他克制不住激動,還以為再無法見面,簡直天上掉餡餅了。

  蕭隱仍是一派溫和沉穩,問他:「你大清早上哪去?」

  「我們要去退婚。」祝懷安答道。

  蕭隱會半途折返也是為此,他昨日愈想愈不對,農戶若是遇上家大業大的土財主,只怕被剝下一層皮也無法善了,遂跟下屬說一聲,獨自回來一趟,打算跟這家人商量,陪他們走一遭,將婚事退了。想不到這倆孩子自個就要登門退親,甚至連個主事人都沒有?

  「你們雙親知道麼?家裡那位大哥不跟你們一起?」

  倆孩子聞言面面相覷,忽然發現這些事從頭到尾竟成了他倆的大秘密,無論是海棠自奔為妾籌藥錢,還是祝懷安入山鬥虎換賞金,都是必須帶進棺材裡、永遠不能說的秘密。他倆均是震驚地回望蕭大人,不知從何解釋起。

  蕭隱細觀他倆神態,沉默半晌,再問:「這事不能讓家裡人知曉?」

  他倆神色哀求地點點頭,肩並肩坐在騾車上,像一對嬌小的玉娃娃。

  蕭隱陷入沉思,目光在倆孩子臉上流轉,一面回想昨日小夥子說的事,他下了個決定:「懷安,你倆要退婚的那戶人家可認得你,還是只認得你小妹?」祝懷安說兩個都認得,蕭隱似乎鬆一口氣,接著道:「讓你妹妹先回家,我陪你走一趟,退婚。」

  「陪我…海棠不用去麼?」他詫異地問,心下又驚又喜。

  「她這樣貌不合適,去了反而難辦,讓她回家等。」

  蕭隱邊說邊策馬領著兩人回村裡,祝懷安立刻調轉騾車跟上,海棠在身側扯扯他衣袖,茫然問他:「我哪不合適?」

  他偏頭瞧她一眼,含笑答她:「說妳漂亮,人家看了恐怕捨不得放人。」他說完驚覺失言,頗有些不自在,海棠紅了小臉並不瞧他,把頭埋得很低。

  祝懷安為了緩解尷尬,湊近她輕聲道:「這是我亂猜的,不是我說妳漂亮。」果然說完就看她好很多,臉也不紅了,抬頭挺胸直視前方,除了小嘴抿得緊些,其餘一切如常,讓他鬆口氣。

  蕭隱帶著祝懷安靜立於門外等待,大門重新打開,竟是黃老爺親自相迎,極是客氣地邀請他們上座奉茶。

  祝懷安差點繃不住鄙夷的神色,這忘八羔子……方才顧門的小廝用鼻孔看人,跟他們家老爺平時一個德行,蕭大人當時遞出拜帖,小廝竟是單手抽走,邊在手上甩邊讓他們等,砰地一聲摔上門,那是蕭大人的帖!甩啥甩?

  他差些不顧傷勢要砸門,把那貨按在地上打,手剛去推門,蕭大人卻一把握住他手腕,淡笑道:『閻王好見,小鬼難纏。』

  「不知蕭大人親臨,黃某有失遠迎,蓬壁生輝,榮幸之至。」黃老爺陪笑請他們用茶。

  祝懷安讓他扭曲嘴裡的一口黃牙噁心壞了,對他前倨後恭的態度更反胃,遂冷笑道:「黃老爺您可太親切了,方才幫我們遞帖子的哥哥還嫌棄咱們大清早叨擾您呢。」

  黃學富臉色一變,扭頭大聲道:「今兒顧門的是哪個龜孫子?給爺爺綁來,向蕭大人賠罪!」又急轉向蕭隱賠禮:「蕭大人,他們不長眼,您莫怪啊?」

  祝懷安先見到他把小廝喊作龜孫子,下一刻又聽他自稱爺爺,頓覺荒唐,他自個沒發現哪兒不對麼?不可以此時不可以笑。小夥子咬緊後槽牙吸氣,憋得狠了額上微微沁汗,這才知道忍笑比窩火更難受,面色古怪地去瞧蕭大人,很想知道蕭大人有沒有聽出來……

  有,肯定有!他頭一回見蕭大人笑得開懷明朗,彎起的眼眸如月牙,極是好看,蕭大人接話,連聲音都是濃濃笑意:「我姪兒少年郎心性,讓黃老爺見笑,人就不必綁了,別傷和氣。」

  「姪…姪兒?」黃學富懵了,像被人狠抽兩大嘴巴,震驚地猛瞧祝懷安。祝懷安同樣驚愕,面上卻不顯,冷冷回望過去。

  「蕭某是他舅父,孩子貪玩寄住在朋友家。」蕭隱接著解釋。來黃家的路上,祝懷安主動跟他坦白自己不是谷家的孩子,是翹家出來借住,說自己不想騙蕭大人。蕭隱靈機一動,乾脆頂了個舅父身分說項:「幸虧這段時日有這家人照顧他,蕭某很是感激。」

  黃老爺還是一愣一愣,好像腦子轉不過來,蕭隱笑意不減地說下去:「這戶人家黃老爺也是認識的,前些日子還幫扶他們一把,給了他們五百兩銀子救命。」

  黃學富總算兜在一塊了,那漂亮的小姑娘,他未抬進門的小妾……是這蕭大人姪兒的朋友?他不自覺去瞧掛在大廳的麒麟獻瑞圖,轉回來看祝懷安的眼神都變了,也不知是恐慌還是生氣,老臉憋得又紅又紫,接不了話。

  「舅父,他沒幫我朋友,我朋友找他借銀子,他趁人之危,硬要人家打身契,逼人家作妾,才肯放銀子。」祝懷安面不改色地顛倒黑白。

  「你含血噴人!」黃學富聲音尖利起來,「是那小姑娘自己提的,我沒有,我是做生意的,只不過問她借她銀子有何好處,她如何還我,這有甚麼不對?」

  祝懷安沒想到自己胡謅鬼扯,還扯出真相來了──果真是這老烏龜趁火打劫,看海棠當時急了眼,利用她的孝心跟善良迫她簽身契!他雙眼通紅攥緊了拳,想到當時不識字、只認得一到十的她,是怎麼忍著害怕在那張幾乎看不懂的契約蓋下手印,把自己一輩子賣出去,他就恨得想親手撕了這渾蛋。

  察覺到身側少年似是要起身,蕭隱一把握住他手,溫和地說:「這其中怕是有誤會,也許一開始你朋友就誤解黃老爺意思,做生意講究利潤,黃老爺多問一句,小丫頭身上沒甚麼能抵押,只能先簽下身契,未必是作妾,可能只是婢女。畢竟強逼民女為妾,這要吃官司的。」最後一句語氣放慢轉冷,透著凜然。

  黃學富臉色煞白,氣焰登時消下去,與天鬥與地鬥,就是不與官鬥,否則他也不會必恭必敬地接待這位蕭大人……登時順著話說:「我真沒逼她,只是五百兩又不是小數目,誰會花五百兩去…去單純做善事。」他本要說買婢女,但這就是間接承認逼人為妾,驚險改口。

  「黃老爺高義,」蕭隱面帶微笑說道,與祝懷安憤恨的神態形成強烈對比,「如今誤會解開,事情就好辦多了。」他從袖中抽出幾張銀票,整齊地攤在桌上,「蕭某收到消息遲了時日,幸虧黃老爺及時伸以援手,助我姪兒朋友一家度過難關,今日銀兩原數奉還,多出的二百兩算是利息,也是蕭某一點心意,請您莫推辭;至於那小丫頭…黃老爺府上僕婢眾多,他們家就這一個女兒,還請您歸還孩子身契,蕭某感沛於心。」

  黃學富又無法消化這一大串話了,盯著桌上的七百兩銀票吞口水,三日就收了二百兩利息,饒是放印子錢也沒這麼狠的,何況對著蕭姓官員,他想拿卻不敢拿,笑容慌張地說:「您客氣了,我這就讓人取小丫頭打的身契。」

  身契取來,他快速看過,很技巧地捏在手裡,露出的一部份可看出借款金額、日期,海棠的姓名與小小指印,契約詳細說甚麼,卻讓那粗短掛著金玉戒指的手遮個嚴實,身契在他們眼前停了一會確認無誤,就讓黃學富親手撕了個粉碎。

  至此,在場三人均鬆一口氣。

  蕭隱當即起身告辭,黃學富還裝模作樣地喊著不能收這麼多錢,卻是任銀票躺在桌上。蕭隱微微一笑,和氣地說:「我姪兒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大家住得近,日後有勞黃老爺照應蕭某朋友,今日解開誤會,還望黃老爺不要跟孩子計較。」

  「不敢、不敢,您太客氣了。」黃學富也不知道為甚麼,這蕭大人看起來溫和,他卻讓人家那雙眸子看得有些腿軟,隱隱感知到危險,僵硬陪笑,只想趕快送走這尊駕。

  行至門口,祝懷安扭頭一瞥,看黃老爺含胸佝背地恭送他們,當即狠狠扯出笑,揚聲道:「舉頭三尺有神明,黃老爺你做的每件好事,上天都會一一回報你的,那些銀子你好生收著。」留著買藥買棺材,他氣不過,在心裡惡毒的補上一句。

  出了門他當即對蕭隱抱拳一揖,感激並歉然地喊:「多謝蕭……」

  「舅父。」蕭隱低聲提醒,有意無意瞥了眼緊閉的大門。

  「舅父。」祝懷安當即改口,耳梢因這稱謂有些泛紅,隨著蕭隱上馬離去。走出一段路,眼見四下無人,他才將先前被打斷的話輕聲說出來:「蕭大人,謝謝您陪我前去,否則今日這情形,我跟海棠不可能全身而退。」他說著心有餘悸,因著難過歉疚,聲音低了下去,「但這太委屈您了,還讓您跟那小人嘴臉談笑周旋。」

  「我說感激,並非全是虛言。」蕭隱接話,教祝懷安驚愕轉頭。看著少年不可置信,他溫和解釋:「黃老爺人品我不置喙,可那五百兩現銀,實實在在救了谷大娘一命,若沒有這個人,恐怕谷大娘過不了這關。」

  「但他不是平白拿錢出來濟弱扶傾,他只為自己利益,這樣也要感激他?」祝懷安義憤地接話,無法理解,聲音不自覺大起來,喊得眼圈發紅:「他仗勢欺人,甚至沒受到任何報應,還多得二百兩銀錢…蕭大人,我不是心疼那些錢,我只是、只是覺得不公平,他就不是甚麼好人!」

  「不是感激他,是感激上蒼給的機運,黃老爺是這機運的一部分。」蕭隱並不覺得被頂撞,反而開懷笑起來,看著少年的目光透著欣羨與懷念,低柔地說:「懷安,你很像一個人。」

  祝懷安一愣,脫口問:「像誰?」

  蕭隱沉默片刻,坦白道:「我在十幾歲時,也好像你現在一樣,覺得世間應該要賞善罰惡,懲罰所有壞人、解救所有好人,這方是天道。」

  祝懷安沉靜下來,專注等他說下去,卻看蕭大人眸光黯淡些許,「可世間從不盡如人願,後來我才明白,指望每個做壞事的人改邪歸正或者遭報應,是非常不現實的,因為這不完全取決於我們或他們,環境、機運同樣生成一種不可抗力。我鬥過,失去很多東西,也恨過,埋怨上蒼不公;但我沒有放棄,只是懂得嘗試不同的路,只要能達成相對圓滿的結果,過程我都可以忍受。」

  他對怔怔瞧著自己的少年一笑:「每個人都有自己不可動搖的信念,有些人的信念就是最簡單的名利,若執意要改變他或制裁他,只怕累死了也做不到;善良,本來就是反求諸己的一件事。」他沉吟片刻,正色接著道:「方才我說的,只是個人愚見,或許壓根不對,而你可以有自己的想法,胸有定見,比甚麼都重要。」

  祝懷安一路都沒再說話,不斷反覆思量方才聽到的一席話,好像有些懂,又不是完全能理解,他還是對"善惡有報"存著幾分…不,是十有九分固執!但他很想趕上蕭大人說的那個境界,心裡拉拉扯扯間,不覺已到了家門口。

  讓蕭隱扶下馬,兩人相顧而立,他仰首看著高大英挺的蕭大人,欲言又止,他很想再跟蕭大人相處多一些,卻不得不道別,失望之情表露無遺,又道謝一次,輕輕地喊了珍重。

  卻想不到蕭大人從腰間解下一塊烏亮的黑玉遞給他,微笑道:「這是我十六歲那年從玉市買來的,不是甚麼稀罕物,因為形狀神似一匹馬,我自個重新雕過,送你做紀念。」

  祝懷安通常不拿人家東西,他唯一收過的禮物是獵戶連大叔自己做的弓箭,一路上遇過的人若要贈與物事,他一律辭謝;眼前這黑玉雕就的駿馬,是陪了蕭大人幾十年的配飾,他深知其中貴重,並不敢拿,只是受寵若驚地回望蕭隱。

  「我還能不能再見到您?」他滿懷希望地問。

  蕭隱微笑著拉過他手,將黑玉放進他掌心,指著路的彼端,傾身溫言道:「你隨時可以來任字營找我,我叫蕭隱。」

  聽了這句,祝懷安眼裡煥發出光采,用力點頭,握著黑玉的掌心發燙,蹙眉喃喃重複:「隱……」尹?飲?哪個字?

  「大隱隱於市。」蕭隱主動說,他相信這少年聽得懂。

  祝懷安立即反應,驚奇地笑起來:「您的名字好特別,很少人用這個字取名,多半不是顯就是達。」

  蕭隱爽朗一笑,翻身上馬,語帶神秘地說:「這名字改過一次,是二十多年前我替自己改的。孩子,祝你一切順心。」他一聲呼叱,策馬而去。

  少年握著那塊玉,依依不捨地目送他漸行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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