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琦深鎖眉頭,哀怨地歎道:“不是良家子,就是百越那個女刺客。我看陛下一直留著她,以為是要納她入宮,結果又不是。你說我那兒又不是大理寺,成日家留著個美貌女子,說出去多不好聽!虧得我家中妻室賢良,換成秦尚書那樣的,哪天太座提著棒子打到鴻臚寺,可叫我怎麽做人呢。”
何丞相笑道:“為官當為聖上分憂,一個女子怕什麽?若是你夫人回去捶你,我這裡定能留你借宿。”
陸琦不知想到什麽,渾身哆嗦了一下,又拉著鳳玄問道:“小鳳郎君常在宮中,可知朱家是送了哪個兒子入宮?前兩天我見了賀徵,叫他抓著好一頓報怨,說是六禮不全,皇后還未成婚就進了宮,他這個主婚之人竟不知朱氏是何人入的宮……據說連大……朱老將軍都不知皇后是從哪兒接來的,細想來好叫人納悶。”
鳳玄心中黯然,反應就慢了半拍,只聽得何丞相說道:“早知當初就讓謝仁進宮了,繞來繞去皇后仍是個男子,還連身份來歷都說不清。謝仁至少是徐州牧謝汩之子,事母至孝,少年時就有令名……”
何丞相的長子何憲忽然插了一句:“陛下既好男色,必不會再納女子入宮了,就是將來再立妃嬪也當從朝臣子弟中挑選。我朝自來有律法,女子不得乾政,可這男子入宮後,還能不能乾政呢?”
何丞相抓著筷子先敲了兒子一記,罵道:“這種事也是你能議論的嗎?”轉過頭又對著陸、鳳二人說道:“不好,我還不曾替這些同僚之子都做好媒,萬一過一兩年陛下要選妃,卻不是誤了人家子弟?再萬一陛下從朝中挑人……”
鳳玄抓緊機會,看似隨意地答道:“雷霆雨露皆是天恩,陛下若真看中了哪個亦是我等臣子之幸。只是先有后宮不得乾政的祖製,陛下今開納男後男妃之例,朝上只怕又該議修改后宮制度之事了。”
何丞相父子年紀大了,並無被強搶入宮之虞,因此討論起此事來雖也都積極,卻沒那種設身處地的焦慮感。鳳玄卻是因這些日子一直想著宣帝大婚之事,隻恨不得做皇后的是自己,坐在一旁裝作無意地替何丞相遞著主意,盡力替自己鋪開侍君之路。
唯有陸琦年紀尚不算大,家中雖有妻房,卻還覺著自己少年英俊文采風流頗受聖上看重,就擔心起哪天會被選為妃嬪了。古時女帝、公主養面首倒是不一定讓那人離婚,不知宣帝是怎麽打算的?再說男子與女子又不同,皇帝的男寵一般都受賜官爵金帛,本朝自然也該循前例,若入了后宮不能再出仕可就不上算了。
他也不管自己想的是真是假,比鳳玄還要積極地投入到了探討之中。什麽佛經禪理都被他拋諸腦後,直到回家之後還滿懷激動地跟夫人談起此事。
陸夫人自小就跟在父親富鄉侯身邊出見識政事,比一般幕僚對朝政都更清楚,聽了陸琦慷慨地議論朝政,先找出根木棒來捶了他一頓,恨恨教訓道:“咱們家又沒有兒子可入宮,你跟著激動什麽?該不是想靦著老臉獻媚邀寵吧?下回再讓我看出你有以色侍君的打算,我就打斷了你的腿,再和你離婚,帶著女兒嫁給少年郎君去!”
陸琦被打得兔子一般老實,捂著臉訥訥說道:“如今陛下已有了皇孫,又立了男後,以後要納男妃也是水到渠成,做臣子的阻是阻止不了。我回來和你商議這個哪是為了我自己,不是因你還有兩個弟弟未婚,我怕陛下要召朝臣之子入宮,耽誤了他們的官途……”
宣帝要納男妃之事便從富鄉侯家中越傳越遠,眾臣雖然不敢公然議論,但過不三五日,滿朝上下除了宣帝和朱煊以外就沒有不知道他要納妃的了。眾人於此事態度雖不相同,但還是有不少人開始籌備婚事,令何丞相與陸鴻臚這兩個始作俑者忙得不可開交,再沒空與眾人探討修改后宮規製之事。
此事終於也傳到了中書省。淳於嘉聽了這消息,破天荒地發了半晌呆,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中書舍人周岍是來勸他成親避禍的,看見他傻愣愣地呆在那兒不說話,急得拉著他的袖子勸道:“大人怎麽不著急啊!現在朝中不知多少家都在籌備婚事,本來好人家的女兒都嫁得差不多了,大人再不抓緊,只怕連五品外官的女兒都娶不到了!”
淳於嘉叫他搖得清醒,心中驚喜難以言喻,面上卻還維持著平靜,起身彈了彈衣服,含笑答道:“成親之事自然是要看緣份,現在匆忙娶了,萬一事後感情不穆,豈不是自尋煩惱?陛下才剛成親,哪會匆匆納妃,是眾人自己嚇自己罷了。與其私下揣測,不如問清陛下之意,再看如何應對的好。”
他淡然自若的姿態倒令周岍崇敬不已,連連稱讚:“大人好氣概!”
他就保持著這樣的氣概直闖到鳳玄府上,含笑問道:“鳳郎好悠閑,豈不知陛下又要納妃了?宮裡已有了皇后,要再添人正是順理成章的事,這樣的好機會鳳郎若錯過,下一回可不知要等到何時了。”
鳳玄比他還淡定許多:“陛下立後是不假,但納妃這事不過是丞相鴻臚陸大人私下猜測,不可當真。你我相交許久,我也跟你說一件密事:淳於大人可知宮裡那位到底是誰?”
淳於嘉細想一陣,臉色微變,試探著問道:“不會是……那位吧?”
鳳玄微微點頭:“就是那位,你當怎樣?”
淳於嘉眉毛幾乎糾到一起,咬著嘴唇沉思良久,悄然歎了口氣:“我還能怎樣?怪不得陛下成親之前就將人迎到宮中,六禮也辦得匆促不全。謝太守當年入宮,簡直是為人作嫁,真委屈他了。不過陛下也不能一輩子只有一個皇后,將來總有立妃的一天,小鳳學士不願爭,我卻是不能不謀劃一番的。”
70、第 70 章
淳於嘉與鳳玄道了別,出門便叫轎夫帶他入宮。
這一路上他腦中滿都是朱煊之事,怎麽想也想不明白此人犯下這般大罪,宣帝當時也明白表示不會寬恕他,怎麽定下罪刑後倒改了主意,把朱煊接進宮中,瞞著天下人立了他為後。
難不成朱煊真有什麽特殊的本事,迷得宣帝一刻也離不開他……不對,若真是有妖法,當初宣帝夢見的就不是謝仁而是他了,應當還是靠著家族之利吧?
哼。淳於嘉微微冷笑,所謂權勢,不也都是靠著皇家賞賜麽?他家雖然不是世族,子弟中也隻他一人在朝為官,但憑他淳於嘉一身本事和聖寵,必定也能有勢壓朱氏的一天!
淳於嘉正在轎中思量著如何提攜弟子,在朝中安插可用之人,他的轎子忽然停住。狂奔之中停住本就容易出事,更兼著他神思不屬,沒來得及反應,險些被那晃動之勢甩出轎外。
好在那轎子馬上又穩了下來,淳於嘉重新跌回座位上,就聽到一聲淒厲的哭喊聲傳入耳中:“求侍郎大人為民女伸冤啊!”
淳於嘉是從王府長史做上來的,從來也沒當過一把手,更沒進過大理寺,這還是頭一次叫人堵在路上哭訴冤情,不免底氣有些不足。他見轎子已撂下,周圍又有百姓過來圍觀,便撩開轎簾勸道:“這位娘子若有冤情要訴,也該去京兆府或是大理寺,我乃中書侍郎,並無辯冤斷案之權。”
那婦人雙手捧著訴狀哭訴道:“大人,民婦千裡迢迢自徐州上京告狀,一路風霜困苦,幾乎喪命,進京之後也曾找過許多衙門,卻無人理會。好容易有個好心仕子替民婦寫了訴狀,又教民婦來找侍郎大人,請大人行行好心,為我一家討還公道……”
原來是有人指點,難怪那女子一口便叫破他的身份。可既然是知道他身份的人,也該知道官場中事,怎麽不把這女子指去大理寺,反叫她來找他告狀?淳於嘉心下納罕,又聽那女子哭得確實淒涼,便下了轎子,拿起訴狀看了一回。
狀子寫得倒是甚有文采,這文風倒似乎有些眼熟……淳於嘉翻看一回,狀上寫的是益州太守夏國鏞侵吞府庫、私販鹽鐵,這婦人的丈夫是雒縣縣尉,因欲舉發夏氏之罪而被害,一家人也遭迫害,這女子僅以身免,逃往京師告狀。
私販鹽鐵可是殺人的罪過,淳於嘉將狀子一收,正要帶那女子去大理寺,忽然想到一事——益州太守夏國鏞是宗室!雖然與宣帝已出了五服,也沒有爵位,但這個姓氏在那兒擺著,此事便不大好辦。
難怪這婦人無奈之下,竟來攔轎喊冤了。
他動作微微一滯,神色也有些不好看。那婦人查顏觀色,便知他也不敢對抗那位夏太守,便心灰意冷地哭訴道:“天地不仁,竟使那等無良之人居於高位,我楊氏一門被害無妨,蜀地億萬百姓都要永受夏氏之禍了。”
這一哭把淳於嘉的思路幾乎打亂,他連忙叫道:“莫再哭了,我帶你去大理寺,那兒才是審案的地方,有我領著,你也不怕不得其門而入了。”
一路上淳於嘉便在轎中回憶夏國鏞的形象經歷。他原是吏部侍郎,似一郡之守這樣的職位,自然在他腦中掛過號,少了那婦人打擾,他回憶得就更順暢了些。此時靜下心來盤算過夏國鏞的經歷,他才想起一件大事——鹽還差著,那些鐵是販到哪去的?川中所產鐵礦質量不低差,正可做兵甲。
此事若是真的,那夏國鏞是打算私造兵甲,還是將鐵販到外國了?無論百越還是吐蕃,都是宣帝立意要攻下之地,他竟敢資敵麽?
把人帶到大理寺後,他腳步不停地就進了宮,直闖到文德殿求見。好在這兩天宣帝嫌身體困頓,不肯早回后宮,正在側殿中看著折子,外頭侍衛太監又都認得他,連攔也不攔,帶著他進到殿中通報:“陛下,淳於大人求見。”
宣帝隨手扔下奏折,也不起身,隻向他擺了擺手:“幼道不必多禮,今日怎麽來求見朕了,可也是為了朕納妃之事?”
淳於嘉正要說話,被這消息一頭砸過來,反倒愣住了,半晌才回過神來,狠掐了自己一把,掩飾住面上喜色,磕磕絆絆地說道:“陛下當真要納妃了?此事也的確勢在必行,如今宮中只有一位朱氏皇后,哪兒能處處照顧得周全,總要有幾個人分擔宮務才好。”
他左右看了看,見王總管已領著內侍主動撤了下去,便直走到龍椅前,雙手撐著扶手,居高臨下地看著宣帝,臉龐一點點向下落。
宣帝明白他的意思,卻實在無意再行此事,微微抬手擋住了即將落下的雙唇。淳於嘉在他手背上輕舔了一口,右手順著扶手滑下,摸上了宣帝膝眼,指尖輕輕打著圈摩挲。
宣帝仍是毫無反應,有些疲倦地收回手按著太陽穴:“今天下午陸琦才來勸朕納妃,你也跟著來勸。當真怪哉,當初朕要選妃立後時人人都不準,如今朕已有了皇后與皇太孫,用不著立妃了,倒都來勸朕。朕也不必和你藏著揶著,說句實話,現在朕已是不想女子了,你替朕將人都勸退了吧。”
淳於嘉心下竊喜,手上再接再勵挑逗著宣帝,低聲問道:“陸大人是勸陛下立誰為妃?我聽鳳學士說,陸大人的意思並非勸陛下納什麽女子入宮。”
宣帝訝異道:“不是勸朕納女子入宮,難道還是納男子?朕立個皇后都難如登天,怎地他們又想開了肯讓朕納男子入宮?”
隻說了這麽幾句話的工夫,淳於嘉的手便已從宣帝膝頭摸到了大腿內側,連臉也貼到了宣帝臉側:“陛下不知麽?臣也是才聽周岍說了,便入宮來告訴陛下——據說就是何大人與陸大人首倡,要勸陛下從朝中挑選合意之人入宮侍奉。故而臣進宮來求陛下顧念舊情。豈不聞‘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嘉已侍君多年,陛下若要順眾臣之意納妃,臣願自薦枕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