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在野說道:“他們遠遠超過其他部落的規模,更有魔族仗勢。但你不知道祭浮生經歷了什麽……每隔數日,便會有魔族來啃食他的血肉,吮吸他的元神,高貴不容褻瀆的神祗,竟因魔族的穢念血透重衣……”
銀止川啞然。
“聽起來很荒謬是麽?”
君在野眼睛微微眯起:“這世上竟真有這樣的事……以凡人惡意,可玷汙神君之軀……!”
“……”
“但是,當祭浮生得機能夠逃脫時,卻也並沒有傷害那個村中的村民。”
君在野接著說道:“魔族豈是池中物,長久的交易使他們想要永久地得到神者元神,而不為弱小凡人做任何事。可笑村民親手抹去了無夢神君為他們設下的保護結界,卻終究自食惡果……祭浮生掙脫禁錮後戮盡貪婪魔物,村民們卻也早已死傷大半。他悲憫地看著剩余存活下來、因恐懼而跪地求饒的凡人。”
“神祗心中並非無恨——這百年來被魔物侵肆的光陰已使得他元神大大受損。但是比被魔物咬吮更恐怖的,是生出自己的心魔。”
在這世間行走,難的並非是如何避開所有惡意;而是在遭逢惡意之後,如何保全心中善念,不成為惡的下一個載體。
後來,祭浮生依然以自己的血肉為餌,引誘著魔物一步步走向大荒之湮。每走一步時,都有邪魔咬嗜著他的神軀,咀嚼著他的魂靈……
經歷如此之多,已然知曉人心險惡,無夢神君依然願意做那個舍身飼魔的人。
因為有時候人世不值得,但是自己的良知和靈魂值得。
君在野沒有告訴銀止川最後祭浮生的結局,隻問他:“銀少將軍,請恕我冒昧。”
“你救世人,是圖他們心中感念嗎?”
“不……不是。”
銀止川喉嚨微微滾動。“是見世人受苦,心中難過。”
他想起小時候看見七旬阿婆深夜還叫賣著豆羹的背影;小小年紀無家可歸,只能蜷在角落抱膝入眠的孤兒;醫館門前撕心裂肺,抱著草席內屍首哭泣的女子……
這一切,都讓他曾經想過要去拯救天下的。
只不過,後來被傷透了心,漸漸覺得天下與他銀止川也無什麽關聯。
“可是,夢想是你自己的,放棄它,受到影響的也只會是你。讓你自己變得平庸。”
君在野莞爾笑了起來:“世人本可憐可惡,然人心非草木,豈能不生憐。”
“……”
“谷玄就要過了,你我且暫別於此罷。”
君在野說道:“銀少將軍,前路如何,唯見你心。”
銀止川微微恍然,眼前的菩提葉、蓮池、沉睡的白衣人,緩緩像水墨沾濕一般褪色模糊,唯有那金冠黑袍的無間之主,執傘裡立於其間,一雙似笑非笑眼睛遠遠朝他望過來。
“銀少將軍,求求你,救救我們罷——!!”
烽火連天中,四處彌漫著鮮血和屍體腐爛的腥氣。一些人在逃亡,但匆忙間總容易摔倒,只能戰栗發抖地看著那活屍一步步逼近,尖叫慘呼著眼睜睜看自己被咬中軀體。
有一個稍微機靈點的躲到了銀止川身後,銀止川怔愣地立在烽火之間,然而相當奇異的,竟沒有一個活屍靠近他——
那人正在瘋了般懇求哀祈,額頭上都被磕得血肉模糊,揪緊銀止川的腿側,不願松手。
銀止川緩緩從失神中回過神來,怔愣茫然地看著眼前景象。
……真是地獄一般的景象啊。
他看著眼前一度朝他背過身去、對他的家人與亡兄施以絕大的惡意的平凡人。而今他們都在慘叫,哀哭,痛苦地大喊。
可是不知怎麽,相當奇異的,銀止川此時再想到的,竟不是他們當初如何仇視地朝他父兄棺木上扔爛葉泔水的舉動了。
而是想到,這個大伯,曾經拿家裡很好的菜來送給他們的;這個麻子小兵,家裡的婆婆曾給他與兄長縫過衣服的;那個阿叔,有把養的紅鼻子小狗下的幼崽送給他們的……
銀止川笑了起來,輕輕地拍了拍自己的衣袍——
他忽然想起來了,他上戰場,最初是為了保護別人的啊。[*注1]
不是為了爭奪多麽遼闊的土地,不是為了以鮮血成就自己的威名,而是僅如君在野所說,人非草木。
他看別人受苦,心中難過。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