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經輸了數十把了,手裡稻草揉的假棋子幾乎要用完。
候尚苦笑著,林昆卻毫不在乎,隻瞟過一眼,說道:“不妨。”
“再來。”
在這個牢房裡,他們倆也許是最奇怪的人了。
一個是被關押了數月的世家公子,從翩翩人如玉到而今的階下囚,眼看就要性命不保,林昆卻安之若素,瞧不出一點哀愁驚憂的模樣;
另一個是犯下滔天大罪的守墓人,盜取屍體錢財、私藏賑銀,這哪一個都能叫他判個凌遲。候尚卻天天喝好吃好睡好,仿佛在這兒不是蹲大牢的,而是修生養息來的。
“這幾日下雨,潮了些。”
候尚一面收拾棋子,一面以腳擦碾開一隻黑黢黢的爬蟲,笑說:“但是比起我從前住的窩棚,又還是好許多。——起碼這監獄,不會被雨澆塌不是?……小公子,我看前幾日有獄差向你送毛毯,你卻不要,何必這樣為難自己,和自己過不去?我分明看見你這幾天天潮,脊椎和腰部疼得夜裡都睡不著覺。”
林昆愣了一下,似乎沒想到候尚會注意到這些細微之處的末節。
默了默,才低聲道:“不妨。”
候尚不知道林昆的身份,只是從他的氣度談吐中,猜到林昆也許身份不凡。
而他更加猜不到的是,獄差之所以對林昆禮敬有加,不僅因為他是出身顯赫的名門公子,更因為作為禦殿大都統的李斯年和底獄打過了招呼。
林昆不願意接受優待的原因卻也是在此:他是何等玲瓏剔透的人,早看出來朝中形勢有變,自己的情況恐怕並不如李斯年形容的那麼無關輕重。他也許即將成為沉宴平息百姓怒火的犧牲品,那麼如此,是再不能將李斯年牽扯進來了。
“我兒時,也淋過一場大雨的。”
稍時,林昆默了默,看著窗外的雨勢低聲說道。
“噢?”
候尚挑了挑眉,意外問:“想不到公子這樣養尊處優的身份,也會淋雨。”
“是。”
林昆淡淡地笑了笑:“我兒時貪玩,養過一隻小狗。”
小狗倒是其次,只是今日的雨勢太大,聽著這劈裡啪啦的雨聲,令林昆想起了一些遙遠的往事。
那大概是還只有四五歲的時候,林昆收到了一件生辰禮物——一隻小狗。
和絕大多數世家教養子弟的方式不同,林昆從小接受的教育是相當嚴苛的:不僅背四書五經達不到標準就要打手板,而且鮮少有被允許出去和同齡人玩耍的機會。
他能得到的全部陪伴,都來自那隻小狗。
可是有一天,那條小狗跑丟了。
“那天的雨也很大。就和今天一樣。”
林昆笑了笑,低聲說。
心愛的小狗丟了,其心焦程度自然不言而喻,林昆和侍候他的仆從全部出動,挨街挨戶地尋找。
最後一直找到了黑巷裡。
那是幾個流民,餓得很了,手頭又沒有錢,見林昆的小狗跑出來皮細肉嫩,就動了歪心思。
看到小狗的皮毛血淋淋地扔在水溝旁,生鏽的鐵鍋還“滋滋”地燉著肉湯,年幼的林昆一下子就哭了出來。
他為了找丟失的夥伴淋濕了衣服,踩汙了鞋,卻只看到一灘髒兮兮的血。
太傅府的下人們也慌了,他們從未見林昆哭過,即便被老太傅打手板小少年都是咬著唇,淚水在眼裡打轉兒別過臉去的。
當即向這群人衝了過去,要將他們捆綁起來,扭送到官府。
但是動手過程中,總難免有磕磕碰碰,很快那群流民就被摁倒在地上,鼻青臉腫得變成單方面遭受毆打。
那旁邊也有一個小女孩,大概是流民的孩子,她捧著一個髒兮兮的碗,碗底剩幾根狗骨頭,呆呆看了林昆數秒,而後突然痛哭起來,說:
“不要打了,不要打了!……爹爹把肉都給我吃了,大貴人把我捉去燉湯吧!”
林昆從小到大平生第一次聽見有人叫自己“大貴人”。
他看著嚎啕大哭的小孩,和面前匍匐在地上悶頭受打的流民,最後目光停在一團髒汙血腥的狗皮上,像受到了什麽驚嚇,靜了兩秒,突然彎腰嘔吐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