頓了頓,補充道:“這人行動低調隱蔽,難度也不高。你有疑問或有所需,去找幽雨就是了,今天或者明天就下山。”
舒君還是頭一次接到這種任務,雖然很清楚的知道薛開潮究竟是什麽意思,自己應該做什麽,腦海中仍然有一段時間一片空白,根本想不到自己具體應該怎麽做。
幸好還有幽雨可以請教,舒君松一口氣,將那張紙收好,答了一聲是,乖順道:“那我明早就下山去。”
薛開潮點頭:“幽泉會和你聯系。正當夏令,南邊風物景色都不同,你來去不必太急,正好看看沿途風景。”
這就是叫他不必急著回來了。舒君心中生疑,不知道是不是還有自己不知道的原因,嘴上仍舊答應下來。他不是愛看風景的人,但既然薛開潮這樣說了,看看也無妨。
薛開潮似乎並沒有更多要囑咐的了,似乎舒君不是要去刺殺某個孟家重用的人物,而是真的出去看風景一樣。他一向是這幅淡然平靜的樣子,舒君倒也不委屈,只是多少有些不舍,賴在他膝上不願意起來。
他心中雖然始終不覺得自己愛慕或者傾心於薛開潮,卻也無法否定自己的依賴眷戀,只能歸因於人生中所遭遇的一切事情中,只有與薛開潮關聯的才是好的,誰不眷戀好呢?
薛開潮默不作聲,伸手把他撈起來,抱進了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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嚶。小孩長大了。
第31章碧水白沙
舒君被他抱得心中一顫,隱約覺得自己已經變得柔軟。他心中知道,自己和薛開潮之間,輕重絕不等同。因此每次有默不作聲的親近,舒君就覺得頭重腳輕,幾乎不能保持清明。
要守住自己的本分太難了,他尚未學會讓自己成為一個對薛開潮有用的人,就先依賴他立足,付出與得到總不平衡,以至於薛開潮別無所求,好像他也不必回饋。
這種感覺沒著沒落,真是令人害怕。
舒君嗅到薛開潮身上帶著微微苦澀的香氣,覺得自己在他懷裡縮起來一聲不吭的樣子就像是毛發打結髒亂不堪的流浪狗靠在泥金輝煌的神像供案下。雖是歸宿,可這歸宿並不僅僅是自己的。他此刻可以留下,但終究要踏入外面風雨之中。安寧只是一瞬間,因他無以酬神,而神也不會隻憐憫他一人。
人間的規矩是想要什麽就去交換,舒君自流落街頭以來,就知道想要什麽只能去搶,去換,去買,叫他安於被給予,這是做不到的。因此遇上先對他好,後來又讓他覺得自己回報不了的薛開潮,始終無法忽視心中不絕的恐懼。
正因太不平衡,所以隨時都令人覺得會傾覆。
枕席之歡在舒君看來遠沒有那麽珍貴,不夠償還,他只是心甘情願,即使如今他整個人都算是薛開潮所有,為了他隨時都可能殞命,做得是提刀夜行取人首級的事,但他仍舊覺得不夠,遠遠不夠。
舒君心中自己永遠一無所有,匱乏貧瘠。他心情煩亂複雜,日子越是安寧內心就越是動蕩倉惶,反而是動蕩不安能令他清醒。
薛開潮懷抱安穩且寂靜,但卻並不是屬於他的。舒君默默抱了一會,悄悄從他膝頭滑下來,已經覺得赧然,心中覺得未免太軟弱,是不該流露的一種情緒。但手仍然無意識的拉著薛開潮的袖緣,起身時才發現,像被火燙了一樣迅速松手。
他總覺得自己尚且不夠成熟,於是努力學習,在這種小事上卻露出蛛絲馬跡,未免覺得不好意思,極力自持,試圖告退:“我該走了。”
卻不知道薛開潮如何理解,見他松手目光微垂,看得舒君手心手背都癢癢,忍不住縮到了身後去。
薛開潮睫毛很長,只有微翹的弧度,密密排列,落下來的時候輕盈又分明,像一把張開的扇子遮掩著目光。舒君被看得進退兩難,他卻毫無自覺,赤足在舒君面前站起,身影是長長一條:“不急。”
說著拿了自己的佩劍遞進舒君手裡,自己足不沾地繞到舒君背後,伸手扶在他肩上:“我忘了,方才是想教你幾招的。”
舒君被他籠罩在懷裡,一時動彈不得,勉強握著那把琉璃般透明的佩劍,耳根一陣陣發熱。薛開潮一舉一動都似乎心無旁騖,但他卻不能安然接受,隻覺得被扶著的肩膀快熬糖一般受了熱就盡數融化。
刀劍的路數自然是不一樣的,用法也不一樣,但薛開潮自然是懂的,簡單比劃比劃還是輕輕松松。舒君被他摟著又握住手,雲裡霧裡翻轉騰挪,演示了一套劍法。他的悟性不錯,隱約從其中感受到一絲異樣,忍不住在停下來之後問:“這不像是法殿的招數?”
薛開潮坐回去,順手撈過從門縫裡翹著尾巴擠進來躥上坐榻的小麒麟,眼波微微一閃,如同粼粼碧水之中遊過的魚尾,倒不急著給他解惑:“你還記得幾分,試著來一遍吧。”
這套劍法其實不難,舒君依樣畫葫蘆,也能學個五六分,自覺倒也能看。但真正施展起來的時候卻發現劍勢綿密不絕,生生不息,雖然入門容易,但真正學精學好則威力當成倍增加。薛開潮和自己在東側殿切磋的時候用的第一招應該就是這裡面的。
只是薛開潮用起來,對手的感覺就好似迎面撞上一座無形無色的高牆,甚至不敢硬碰硬。要練到這一步那就不知道會用上多少年了。舒君心生佩服,又覺得實在厲害,練完之後雙眼亮晶晶等待著薛開潮的答案,卻發現對方神情異樣,心中忽然升起一步踏空的悚然。
薛開潮的模樣倒說不上多可怕,甚至波動也是轉瞬即逝的。但舒君覺沒有看錯,那一瞬間薛開潮顯得真實許多,只是眼睫一揚,卻有一種莫名的失落和懷念,好似神像金粉簌簌跌落化作半透明閃著光的蝶翅,紛紛揚揚見被凡人窺見一眼神的悲哀。
但只是一錯眼,薛開潮仍然端坐,神情寧靜,手指埋在小麒麟背上的軟毛裡梳理,語氣也是平淡的:“這是我母親教給我的劍法。你學到的雖說是法殿傳授,但幽雨和法殿,其實都深受薛家影響,自然是不一樣的。”
舒君默然,不敢做聲了。
他知道薛開潮的母親獨孤夫人早逝,但具體如何就不可能聽人說了。至於薛開潮自己心裡是否懷念母親,又是否因母親早逝而父親隱居避世感傷,那就不可能由人議論了。
不過如果將薛開潮當做無情無欲崖岸高峻的神來看待,也實在難以將他失去母親這件事放在心上。畢竟人間之事從來難得圓滿,而薛開潮高高在上,早就該看開的。
因此舒君即使看見了他的神情變化,一時之間也只是吃驚,後來才是默然之中生出幾分難過,好像別人心上有個堅硬粗糙的傷疤,而他方才就是無心之中伸手摸了一下。傷疤過分粗糲也可以傷人,隻摸一下也會刺痛。
好在薛開潮已經恢復常態,舒君也就自覺不再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