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行止低聲解釋道:“阿爾尼邁緯度低,但小聖山、大聖山海拔高,所以這兩座山從山腳到山頂,都能看到很完整的五個溫度帶。”
薩沙也一瞬不瞬地盯著那邊的方向,喃喃自語:“爬這種山,就像是從赤道走到了北極……”
和室內拍攝不一樣,室外景物拍攝,無論是照片還是視頻,都得仰仗自然光,講究一個震撼和真實。
最開始劉光輝還很擔心張行止是極限運動員,攝影只是捎帶,達不到他們電影要求的質感,結果發現正正相反,張行止的專業水準反倒讓他開始覺得有壓力了。
山上的雪景必然風光一片,山下的部分卻以冷色調的,壓抑也更有張力,但如果他一個沒把握好,很可能就會被山上的部分壓住氣勢,接不上。
一海之隔,像是隔了條冷漠的分割線,將海岸兩端分成兩半。
對面是莊嚴肅穆的神山教父,這頭卻是形容枯槁的遲暮老人,浸著墨色的沙灘上髒亂不堪,連半顆雜草都長不出,對比立現,是聖光下的遺忘之地。
華安當初只在網上看到過這裡的照片,現在親眼看見,震撼絲毫不減,道:“所有人都跟肖曉天的媽媽說肖長死了,不會回來了,但她總不信,拒絕了自己所有的親戚,就守在這片貧民窟海灘邊上,日複一日地衝那頭望,直到最後病逝,留下肖曉天一個人。”
肖長,《邏輯美學》的男主角。
第一部 影片的結尾,就是肖長毅然決然背上行囊,頂著沉鬱夜色從溫柔鄉悄然離去,獨自消融在上山小道的背影。
這是個在當時掀起很大熱議的開放式結局,關於肖長到底能不能活著回來。
邏輯派推理、感性派推理,各種說法應有盡有,但因為影片到這裡就嘎然而止了,他們的討論注定沒有結果。
有人意難平,也有人慶幸。
因為沒有續傳,所以只要你願意相信他還活著,他就永遠活著。
這部片子當初享譽國際,就是薩沙都看過。
這麽多人裡,季皓川可能是唯一一個對《邏輯美學》這部影片本身並不感冒的人,甚至是先前提前看完了第二部 的劇本,他都沒覺得有什麽。
但眼下親眼看到這座山,他卻是忽然一下就被觸動了,感動的一塌糊塗,嗓音艱澀:“所以我爸到最後也沒能知道我媽懷上我了。”
華安點頭:“你媽媽本來打算第二天早上就告訴你爸,希望他不要去。”
丁潤年:“結果肖長當天夜裡就走了,因為怕再留一晚,就真的舍不得了。”
當年做這個項目的時候,鍾亦還是個文學策劃,肖長這個人物的人設,也是他出力做出來的。
鍾亦道緩聲:“肖長要是知道了,就不會上去了。”
肖曉天的媽媽是對的。
雖然她只是個靠出賣肉體謀生的賣笑女,但她深深地愛慕著肖長,哪怕這個男人過客匆匆,就連相遇都俗套。
女人在被販賣去外地的高速上,趁他們在休息站吃飯,從大貨車裡逃出來,附近什麽都沒有,情急之下只能藏進邊上破舊的休息所,而那間休息所一樓唯一一個能翻窗進去的,就是肖長的房間。
她了解肖長,能聽懂他一切沒說出口的話,自然也最知道拿什麽能留住他,只是終究晚了一步。
華安推著眼鏡狀似無意地提醒道:“算著窗口期的時間,離上山只剩五天了。”
好幾雙眸子都隱隱投向了鍾亦和張行止的方向,只有劉光輝這個不知道內情的還跟著附和:“是啊,先前我一直緊張,但見到張老師本人我就放心了,靠譜。”
靠譜嗎,張行止不知道,他也不知道鍾亦是怎麽想的。
在眾人都在看小聖山的時候,他和裡奧的目光卻停留在旁邊更為險峻的山上。
只剩五天了。
“當年拍第一部 ,經費有限,都沒怎麽好好轉過這裡,快馬加鞭把最後幾場戲拍完就走了,這種風景竟然隔了十年才看到。”梁思禮忍不住唏噓。
沒人知道肖長生在哪,長在哪,按那個時候時興的說法,他就是個背包客,永遠在路上。
他會跟肖曉天媽媽的相愛,也只是一場偶遇帶來的同行之旅——兩人目的地恰好相同,都在阿爾尼邁。
只不過一個人是要過去,一個是要回去。
旁邊劇組人員立馬開玩笑了:“這次咱們缺不缺錢還不是梁總說了算!”
梁思禮向來不介意跟下屬親近,一點架子沒有便揶揄了回去:“你們又在陷害我,那錢怎麽花是我能瞎拍板的事嗎?小心你們鍾老師削死我。”
“這次第二部 ,是從肖長的兒子長大說起的嗎?”薩沙只看過拍攝上的文件,劇本是沒看過的。
離他最近的劉光輝最先點頭答了:“肖曉天的媽媽養他到十歲,肖曉天自己一個人在這個貧民窟活了三年,才被姨媽找到接回縣城,那個縣城裡蝸居著很多亞洲人,但他姨媽家自己的條件也不好,接他回去只是給他一個睡覺的地方,多一個人幫他們家農場乾雜活而已。”
相比起那麽一點點住的地方,省掉一個工人務工的錢顯然更劃算。
第二部 ,故事就開始在肖曉天餓著被壓榨了好幾天勞動力,在家實在討不到吃的,又一次跑出去偷店鋪的小籠包被抓了個正著。
雖然薩沙現在是打心底裡不待見鍾亦,但他不得不由衷地承認:“真的沒想到《邏輯美學》的主創團隊會這麽年輕,你們很厲害。”
十年過去了,他們裡年紀最大的丁導也不過才四十五。
幾人邊聊,就跟在踩點組後面沿海岸往另一頭邊走。
本以為剛剛那片對比鮮明的海灘就已經足夠讓人驚詫,結果越往前越荒涼,等到徹底走出貧民窟,最後一幢矮小的房屋也消失,視野豁然開朗,放眼過去卻是大片大片的荒原,只有中間一條大馬路向深處延伸開去,不知去往何方。
滿眼灰敗,沉重的土色裡只見枯枝不見殘葉,河道乾裂,望不到邊的寂靜,畫面像是被凝固住了,了無生氣。
所有人都被那股悲從中來的鬱寥震住了。
踩點組的小姐姐說:“這個地方是我們無意發現的,不知道能不能用,我們拍照水平又夠不上,所以才特別想帶各位老師來看看。”
望著眼前的景象,薩沙已經有些著了迷,問張行止:“像不像我們當時一起去過的青海無人區。”
“比那裡更荒蕪。”張行止緩緩開口,“像羅布泊。”
這裡給人的感覺跟無人區不一樣,無人區起碼有原始的地質地貌,有生物鏈完整的野生動物,但這裡什麽都沒有。
明明什麽都沒有,卻莫名讓你覺得它屍骸遍野。
薩沙垂下眼睫,低落道:“我想跟你一起去羅布泊,但等不到你,所以還一直沒去過。”
張行止搖頭:“想去羅布泊的人還有很多。”
意思是你完全可以跟別的人一起去。
羅布泊曾是新疆維吾爾自治區東南部的湖泊,形似耳朵,被稱為“地球之耳”,因地處若羌縣境內塔裡木盆地東部的古“絲綢之路”著稱於世。
絲綢之路的咽喉,樓蘭城,就在其西北側。
薩沙:“跟其他人不放心。”
因為羅布泊也跟失蹤的樓蘭古城一樣,有關他的詭異傳說數不勝數,無數人忘死深入都未曾找到過它,充滿神秘色彩,所以他還有一個名字,叫做“死亡之海”。
張行止不再說話,只是搖頭拒絕了薩沙的請求。
這種藏著未知的地方跟危險極境不一樣,以前他就因為阿奶和裡奧不會輕易冒險嘗試,現在還多了一個鍾亦。
鍾亦參與不了他們的話題,加入不了他們的回憶,他甚至連羅布泊具體在哪都不確定。雖然他一直知道不是只有他鍾亦才有過去,張行止也有,也有自己沒有參與過的時間,但真正直面起來,顯然又是兩碼事了。
鍾亦就抱著胳膊,透過鏡片冷靜地望著這片莽荒枯嶺,同意了華安和丁潤年的提議,把這裡也一起納入拍攝取景地。
關於張行止,他的心理鬥爭就一直沒有停歇過。
只是到今天他親眼看見那兩座高聳入雲的山峰了,他才真正意識到事情遠沒有他想的那樣順利,船到橋頭也不會自然直。
所有劇組的人各就各位,真的,只剩五天了。
就在鍾亦出神的時候,劉光輝和丁潤年不知道哪句話惹了不對,又吵起來了。
看出他們不爭出個結果不罷休的架勢,鍾亦索性原地將隊伍解散,自由活動。
“不要走太遠,不要單獨行動,注意安全,留意手機消息,不要開靜音。”這是鍾亦給出的提示,大家紛紛應了。
有留在這邊繼續往深看的,有重新返回沙灘看雪山的,當然也有站在原地吵架的。
梁思禮正想扭頭找華安說兩句,便見華安也已然加入了丁潤年他們的戰局。
至於鍾……嗯?鍾亦怎麽一轉眼就不見了?
不過梁思禮不怎麽擔心就是了,因為跟著一起不見的,還有張行止。
看著不遠處同樣扭頭找人的薩沙,梁思禮終於還是忍不住轉身揉了揉自己的良心,看來是渣男的事乾的還不夠多,怎麽良心這就有些受不住了。
不過如此一來,原地剩下的,就只有他和楊幼安了。
早前在沙灘的時候梁思禮就發現了,楊幼安也不知道是在跟什麽人聊天,一直握著手機心不在焉的跟在他們後面走。
鬧得他好幾次忍不住回頭看,怕孩子掉隊走丟了。
起先大家都在的時候,楊幼安怕打擾到大家,只能一條一條消息地打字回復,現在人都散開了,他就放心發語音了。
梁思禮沒站他離得太近,是豎起耳朵聽得極仔細才聽清幾句。
“沒有的,我沒受欺負,真的沒騙你們,大家都對我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