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猛然起身,束縛著他的手腕的尼龍束帶猛然繃緊了,在欄杆上撞出了沉悶的咣的一聲,金屬製的床架發出刺耳的吱呀聲響,但是依然巋然不動。
“在你並不冷靜的時候,當然會這樣想。”赫斯塔爾聲音平板地說道。
“哦,那你覺得我現在是不夠冷靜嗎?”阿爾巴利諾聲音尖刻地回答,他很少用這種語氣說話,赫斯塔爾看著他漲紅的面頰,竟然有些想要微笑。
“是的,你現在不夠冷靜。但是我相信你是能夠冷靜下來的,因為正如我之前所說的那樣,你既不懂愛的猶豫,也不懂愛的痛苦。”赫斯塔爾回答,他露出了一個勉強的、蒼白的笑容,“你現在當然會感覺難以接受這個事實,但是等到事情塵埃落定之後——我懷疑最多幾個月,你就可以從這裡走出來。你是有選擇的余地的,你的愛好也有變化的可能。”
阿爾巴利諾盯著赫斯塔爾看了許久,然後慢慢地說:“……我總覺得這種說辭透著一種熟悉感,你是不是和奧爾加相處了太久了?”
“我認為她說得很對。”赫斯塔爾說道,他再一次伸出手,毫無必要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袖口,雖然那裡整整齊齊,全無再次整理的必要。他向來有這種讓一切都按照自己的心意井井有條的強迫性的心理,但是阿爾巴利諾不是一枚扣子。
赫斯塔爾說:“三個小時之後,會有個人來解開你。那個人是一個不太合法的醫生,平時接一些給黑幫火並的傷者急救的活兒,這間房子就是他的……我建議你不要殺他,反正他對很多事情都守口如瓶。”
阿爾巴利諾向赫斯塔爾眨了眨眼睛,他臉上的血色還沒有散去,在殷紅的夕陽照耀下如同剛剛蹚出血河:“而我猜,到了那個時候,我已經在人們眼中死不見屍了?”
“是的。”赫斯塔爾回答。
“然後我就必須秘密地離開美國,要不然沒法解釋我假死的事情。而那個時候你已經被逮捕,我如果還活著就很容易讓人聯想到我是你的共犯。”阿爾巴利諾繼續說道,“你怎麽肯定我不會在一解開束縛,就馬上拎著一把槍衝進警局找你?”
赫斯塔爾看了阿爾巴利諾一會兒,然後忽然笑了起來。
“你不會的。”他低聲說,“你還會有新的愛好,你還可以停下。”
——他們都能讀出他的言外之意:而我則不可能了。
“我已厭倦了荒涼動蕩的海洋,”赫斯塔爾聲音平緩地敘述道,目光如同無巢的飛鳥般自阿爾巴利諾眉間一掠而過,“但是你要知道,我的故鄉不在島上。”
他停頓了一下,聲音又柔和了些。
“再見了,阿爾巴利諾。”
赫斯塔爾坐進他的車裡,車子就停在那間灰撲撲地、不起眼的小診所樓下:那位沒有行醫執照的醫生欠他一個天大的人情,因此願意幫他做出“三個小時後把某個人手上的尼龍束帶解開”這種事。
那是發生在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剛剛來維斯特蘭的時候,算是開設律所途中發生的趣事。如果阿爾巴利諾是普通人——退一萬步講,如果他是個普通的殺人狂——那麽赫斯塔爾就會向他分享當初發生在自己身上的那些點點滴滴。
但是事實並不是如此,也沒有什麽值得遺憾的必要。
他在車裡坐了一會兒,沒有急著發動車子。這並不是那輛勞斯萊斯,而是一輛掛著假牌照的甲殼蟲。他自己的那車太扎眼了,等到斯特萊德出事之後,警方很容易就會順著監控查到那輛車去了什麽地方,他可不想冒被WLPD發現阿爾巴利諾還活著的風險。
他的計劃是,在去往斯特萊德居住的酒店之前再換一次車子,阿爾巴利諾應當擁有順利地離開這個國家的自由。
而此刻他只是凝視著如血的夕陽,然後伸出手去,從副駕駛座上拖來一個盒子,那個盒子之前一直躺在副駕駛座上,看上去與這輛破舊的甲殼蟲格格不入。
那是個精致的黑色盒子,是某種皮革的材質,大而沉,盒子的表面上有幾行微微下陷的痕跡,乍一看並不太顯眼,只有仔細觀察才能發現,這些細細的凹陷是盒子表面上印了幾行句子:
我派我靈魂進冥冥之域,
去探索我們來生的秘密:
不久我的靈魂傳來回報:
“我本身就是天堂,就是地獄。”
赫斯塔爾不禁微笑了起來。
——這真是阿爾巴利諾的風格。
幾個小時之前。
赫斯塔爾·阿瑪萊特站在阿爾巴利諾位於郊外的那所住宅門口。自從阿爾巴利諾搬進赫斯塔爾家之後,這棟房子已經很長時間沒有人造訪了,窗戶上已經蒙上了一層朦朦的灰塵,看上去有些淒涼。
赫斯塔爾的手指上還沾著沒有清理乾淨的血跡。
從早上忙碌到現在,他已經成功地把自己的房子製作成了一個幾乎無法清理的犯罪現場,他的知識足以讓他偽造出惟妙惟肖的打鬥痕跡和噴濺之後又被匆忙抹去的血跡。他已經知道自己不會再回到那棟房子——現在不是“家”了——裡去,對毀壞的那些東西毫無憐憫之心,反正它們早晚也會被魯米諾試劑和指紋粉覆蓋。
而他現在站在阿爾巴利諾家門口,是有原因的。
他最後一次離開自己的房子的時候鬼使神差地拿走了一樣東西:那玩意一直放在他的床頭櫃裡,輕飄飄的方形盒子,畫著藍色飛燕草花紋的包裝紙,那是阿爾巴利諾在上個聖誕節送給他的那件禮物。
——他的上個聖誕節一共就收到了阿爾巴利諾的兩件禮物,一件是從WLPD的聖誕樹上隨手摘下來的銀色鈴鐺,現在很可能正作為阿雷奧拉一案的物證之一躺在警局某個無人問津的證據袋裡;另一個就是那個藍色的盒子,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一直沒有拆開。
而赫斯塔爾也不知道自己是出於什麽心態把這盒子一路帶到車裡的,他坐在車裡,車子就停在自己的房子門外,手上沾著阿爾巴利諾的血跡,那是他用針從對方的手背上抽出來的。
他就這樣看了那個盒子一會兒,最後皺著眉撕開了包裝紙。
對於這個狹小的空間來說,包裝紙被撕開的聲音還是太安靜了,他在細微的沙沙聲裡對著那輕飄飄的盒子裡拆出來的東西更深地皺著眉頭——盒子裡隻放了一樣東西:那是一把鑰匙,黃銅色,金屬材質,看上去年頭很久了,曾經被什麽人隨身攜帶過,鑰匙的柄都被磨得圓潤。
他想象過很多次阿爾巴利諾的那個盒子裡到底裝著什麽東西,但是又覺得什麽都不符合阿爾巴利諾的風格。而現在……好吧,這是個尋寶遊戲了,像是故事裡那些找到沉船裡的神秘鑰匙的勇士會乾的事情,也像是阿爾巴利諾的那樣的人會乾的事情。
因此,他終於再一次站到了阿爾巴利諾家門前,握著一把不知道要打開哪扇門的鑰匙,感覺孤獨又愚蠢。當時尚未完全日落,晴朗的天空下開始微微泛上橘色的陽光柔和地照耀著他,在門前的草地上揮灑金色的光輝。
他沒費力氣撬開那扇門——赫斯塔爾終於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他用自己的手肘撞碎了玻璃,把手從玻璃的破洞伸進去,反扭著從裡面打開了門鎖。這棟房子不再需要修葺了,它的主人不會再回來了,也不會有人再在乎入侵者了。
室內一樣落滿灰塵,家具上蓋著白布,像是無人造訪的墳塋。赫斯塔爾依然記得自己把這裡布置成案發現場的那個晚上,那個時候他可從未料到今天的場景。
他迅速地搜索了一遍屋子,沒有找到可以用那把鑰匙打開的門,直到走進了阿爾巴利諾的書房。
阿爾巴利諾的書房算是整個房子裡布置的最為舒適的一個角落,一看就是那種經常被主人用來打發時間的房間。書房並不大,書架上塞著滿滿的書,阿爾巴利諾顯然以一種別人看不懂的邏輯排放他的圖書,至少赫斯塔爾沒看出把《美麗新世界》放在《愛麗絲夢遊仙境》邊上的邏輯在哪裡。
他環視著整個房間:室內鋪著足以淹沒一個人的柔軟地毯,安樂椅上堆滿各種墊子,壁爐架上放著洗乾淨又再次落上灰塵的、各種規格的高腳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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