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做什麽?”白松停止嚼煤渣,問鬱飛塵。
鬱飛塵在看那把鎖,看完厚重的鐵鎖,他又去搖嚴絲合縫的鐵柵欄。
都很結實。
“兩個人曾經逃出去過。”他說。
“應該不是這裡吧,”白松也摸了摸,說,“采橡子或者伐木的時候倒是可以跑。”
可惜他們兩個都屬於磚窯了。
但鬱飛塵清楚記得總管強調了一句“門鎖得好好的”。這不正常,有時候,細微的異常之處就是破局的關鍵。
修士說:“他們的真理神認為優待俘虜是美德。”
“希望如此。”
——他的同伴們似乎沒有任何逃跑的意願。
借著月光把營房看過一遍後,鬱飛塵乾脆閉上了眼睛,進入淺眠。沒去吃麵包,他對啃煤渣沒有任何興趣。在這個潮濕的地方放一夜後,或許早上會變軟一點。
他睡得很淺。
這是無數次任務後養成的習慣,任何一點可疑的動靜都會讓他醒來,即使沒有異常的聲響,每過一小時,也都會醒來一次。
一個小時後,他們營房裡另一個人開始嘎嘣嘎嘣吃起了煤渣。白松開始小聲打鼾。
兩小時,營房的六個人都睡下了。
三小時,隔壁營房一直在小聲說話。
四小時,遠處“咚”一聲鍾響,是午夜十二點的報時聲。
一片黑暗中,鬱飛塵驀地睜開了眼睛。
盥洗室的滴水聲忽然消失了。
第7章 微笑瓦斯 03
滴水聲忽然的消失可能有很多原因,或許是這裡供給有限導致的停水,或許深夜天寒,銅水管凍住了——但是,周圍太靜了。
屋內屋外,原本那些細微的響動全部消失了。一片死寂。
鬱飛塵靠牆坐起來,拿出自己的打火機。
“嘶”一聲打火聲,火光照亮了營房的一角。他挨個看過去營房其它人。
白松微蹙眉頭,化學教員平躺在地,雙手在胸前交握仿佛祈禱,吃青蛙的修士則蜷在角落。
黑暗有如實質,打火機只能照亮有限的范圍,鬱飛塵起身來到營房的另一邊——余下三個人睡姿各異,好在身體都有微微的起伏。
睡著,活著。
他把打火機舉高一些,天花板上空無一物,從小窗往外望,能看見夜色裡建築物的輪廓。
接著望向對面——灰白的水泥牆裂開一個漆黑洞口,裡面沒有一絲光亮,是盥洗室的門。再向外,盥洗室外的那些營房完全被黑暗吞沒,看不清了。
按熄打火機,鬱飛塵覺得,有些事情發生了。他不是個神經質的人,從不出現幻覺。
寂靜的營房內,他忽然出聲:“有人沒睡嗎?”
回聲遍及每個角落,但那些營房裡仍然闃寂無聲。
他再次開口:“有人嗎?”
——回答他的只有死寂。只在三秒鍾後,白松似乎被他吵到了,翻了個身。
鬱飛塵的眼睛,直勾勾看著白松翻身過後,露出來的那片牆腳。
他拍了拍白松的肩膀。
這孩子睡得不算沉,肩膀被拍後,一個激靈睜開了眼睛。
鬱飛塵沒說話,按下打火機,把火光湊近那地方。
“我——”白松及時止住了一句髒話。
只見慘灰的水泥牆面上,有三道深色的長條形痕跡——深淺長短各不一,右上方重,到左下方越來越輕,像一筆沒蘸足顏料的畫。
鬱飛塵低聲問:“之前有嗎?”
“我不知道。”白松說。
頓了頓,他又道:“我沒注意,應該沒有吧。”
鬱飛塵沒說話,睡前他仔細觀察過營房的環境,沒有這種東西。
靜默裡,白松喘了幾口氣,忽然伸出右手,拿手指頭上去比劃。中指粗,小指細,符合牆上痕跡的特征。
“見鬼了。”白松泄氣一般躺回去,離牆遠了點,說:“是人手抓出來的,他們真的會善待俘虜嗎?”
就在這時,營房裡又有動靜,是那位名叫格洛德的化學教員被他們的交談弄醒了。
“發生什麽了嗎?”他問。
“沒事。”鬱飛塵伸手,手指穿過鐵門,將那個鎖住鐵門的老式鐵鎖擰了個方向,從平掛在門前變成側放。
做完後,他說,“睡吧。”
化學教員低聲禱告了幾句,和白松陸續睡下。鬱飛塵沒再躺下,而是用一個方便隨時起身的姿勢靠牆坐著假寐。周圍依然死寂得像個墓地,直到大約五個小時後,一絲蒼白的天光從小窗照進來時,滴水聲重新響了起來。
鬱飛塵先看向了白松旁邊的牆。那道痕跡消失了,仿佛從來沒存在過。
再看鐵門——
原本被他擺成側放的鐵鎖,此時卻還是靜靜平掛在門外,仿佛悄無聲息自行移動了一般。
他深吸一口氣,沒管它們,開始收拾自己。
當然也沒什麽可以做的,無非是理了理頭髮,然後拿那把鋒利的小刀刮掉了微微冒出頭的胡茬。
他不是個在意外表的人,但有些事情必須井井有條。
營房裡的人陸續醒來。修士開始晨間禱告,零星的禱詞中,能聽出來他們信奉的是一個叫做“約爾亞爾拉”的人物或神明。化學教員對著牆壁發呆,另一個大鼻子的中年男人唉聲歎氣,一位金發的壯漢在與另一個小個子男人交談。
“我媽媽上了另一輛卡車,”他說,“不知道現在她怎麽樣了。”
白松還在睡覺。
修士冗長的禱告結束。
白松還在睡覺。確實,如果前半夜從淺眠中驚醒,下半夜的睡眠會變得異常昏沉。
鬱飛塵面無表情凝視著白松的睡相,三秒後,他打算把人踢醒。
——營房大門發出一聲吱嘎重響。
冬日冷風驀地灌了進來,衝淡了整間房內的潮濕和人氣,雖然寒意徹骨,卻讓人神思一清。
走廊響起腳步聲,幾人在側,兩人被簇在中央,聽腳步,一道重,一道輕,重的那個間隔短,輕的那個間隔長。
顯然,一人重,一人輕;一人腿短,一人腿長。
“起床查房了,青蛙們。”總管的尖細聲音響起來,“真理神的子民已經在工作,科羅沙雜種卻還在賴床,打開門後你們必須排隊站好,我要賞給你們每人一鞭子。”
無疑,體重且腿短的是總管。
而另一個——
鬱飛塵抱臂倚在營房的側邊牆壁上,他原本在看地上那個睡得像屍體一樣的白松,聽到聲音後微微抬眼。
映入眼簾的先是一雙帶銀扣的黑色長靴。
“長官,就是這兒,”總管的語氣在諂媚裡帶著一絲陰陽怪氣,“那兩個吃煤渣的雜種就是在這裡失蹤的。”
年輕軍官俯身去看門上的鐵鎖。他的軍裝製服是帶有長披風的那種,流蘇銀鏈從肩上綴到胸前,被過肩的鉑金長發擋了一半,熠熠生輝。總而言之,有種非同尋常的挺括,與他人格格不入。
或許是因為剛從外面走進來,他身上帶著雪一樣的寒意。
“當天還發生了什麽?”他問總管。
“沒別的了,長官。”總管說:“前一天晚上關進去的時候,人頭數還對呢。第二天早上查房,人就找不到了,鎖也好好地掛著。”
“其他人呢?”冷冷目光掃過營房內,他說。
“科羅沙賴皮蛇竟然能逃走,大校覺得是奇恥大辱,他問話剩下的幾個人,那些人說睡前還看見他們兩個,睡著後什麽都沒聽見,睡醒後就沒了。”總管笑了笑,“他們包庇逃犯,還想撇清自己,大校把他們全都殺了。”
總管又說:“不過,逃了兩條賴皮蛇,也不值得錫雲派人來這樣興師動眾地調查嘛,長官。”
他的長官隻說了兩個字:“開門。”
總管訕訕開門,兩個與當地衛兵打扮不同的士兵進屋搜查。
“我們營房銅牆鐵壁,沒法逃脫,這只是一次意外事件——”總管高談闊論,滔滔不絕——直到士兵在一張無人使用的草席下翻出了一條彎曲的鐵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