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典丹秉燭進來,怕撞見兩位主兒赤身裸體,低眉同芸娣細說清楚。
也就前兩日,陸三娘子烹煮了丈夫的妾室,惹得顧四郎動怒休妻,兩家雖說是世家,卻在兒女姻親上吵得不可開交,成了京中的一樁笑話,就在今日下午,陸三娘子還未等休書送到,就上吊抹了脖子,顧四郎得知此事追悔莫及,也要跟著去,被下人們攔住了沒死成。
這不是重點,重點是鬧出了人命,官府的人介入到其中,原本是查不出什麽,可顧四郎聲稱妻子的死有人在背後推動,陸家婢女聲稱,陸三娘子尋死前來過一趟都督府,嫌疑就落在了庾夫人頭上,但庾夫人深居簡出,為什麽要殺她,這背後的主使不言而喻。
加上丞相生辰宴一過,都督就要啟程返回荊州,落在旁人眼裡無異於幹了壞事,抹了證據離開,就更惹人非議。
這樁案子一旦跟朝堂鬥爭掛鉤,就不是家私,就交到了掌刑獄的謝璣手裡。
小娘子眨眨眼,似乎不知道謝璣是何人,衛典丹道:“小娘子有所不知,謝廷尉專掌朝廷官員刑獄,此人雖說官位兒大,卻有個毛病,審案子不管是非,只看多少錢,陸家死了人,暗中塞了銀錢想把罪名推阻到主公頭上,謝璣收了他的錢,自然是聽他的。”
一個敢賄賂廷尉,一個敢收錢辦事,芸娣詫異,衛典丹解釋道:“畢竟是丟了一條人命,真若跟他們計較,豈不是叫世人笑話主公氣量小,再者,小娘子在坊中做事這些年,就沒見過頭牌遭人眼紅被群起攻之,任憑你再紅火,給家裡掙了再多的金銀,也抵擋不住萬人之口,人言可畏啊。”
“都督不是頭牌,”芸娣認真道,“威嚴在,何懼這些人?”
衛典丹一噎,不由暗暗瞥了一眼主公,乍然見他身上衣服七零八碎,胸口還,還……可謂驚了一跳,聲音抖了三抖,“理,理是這麽個理,可小娘子初來建康,許多事還不明白,朝堂之上不是不理就行了,陸家多是粗野武人,可以花錢賄賂,但對主公而言損君子骨氣,實不可為。小娘子出出主意看呢,有什麽法子讓謝璣拿不出證據,叫陸家消停,堵住天下人之口。”
芸娣一聽詫異,“證據都有了?”
衛典丹忙道:“假的假的,謝璣為了能交差,捏造了份假證,麻煩的是造得挺像,偷也不成,謝璣還能再捏出一份。”
“都督可以不捏住他把柄?”
衛典丹愁道:“此人不喝花酒不爛賭,更不愛美色,唯一興趣也就是錢財了,難道要主公去賄賂他?”他沒說下去,因為這不可能。
芸娣眼眸兒輕轉,“謝璣唯一嗜好是收錢,他拿了錢總不會在家裡砌金牆銀山,總歸是花出去的,只要尋到他花錢的地兒,就總能摸準他命脈。”
衛典丹這才喜上眉梢,撫掌道:“小娘子聰慧!能拿捏一個人的命脈,自是賄賂行徑不能比!”
卻從燭火陰影處,傳來一聲質問,“若他缺點是一位小娘子,你也要我捉了女人來,用女流之輩嚇唬人?”
“說不定謝廷尉好龍陽,家裡藏著一窩兔兒爺。”
桓猊唇角泛出一抹笑意,意味深長道:“說不定還真是為了個男人。”
芸娣瞅著,怎麽覺得他笑容像隻狐狸,這才故意引她上鉤。
其實她心裡有疑惑,桓猊手下能人備出,對付一個謝璣,還需要她一個小小人物動腦筋,此事說不通,但又不像耍著她玩兒,他有什麽空閑的功夫,尋其他樂子不成,非要到她身上來尋。
說是拿她對付謝璣更不可能,他們根本就不認識。
不過,這些都不是重點,芸娣眼巴巴湊上去,“那都督,這第一樁事……”
“成了,”桓猊難得對她爽快一回,“給你透露些,你阿兄不僅活著,還在我手下辦事。”
芸娣聞言小小詫異了一下,同時松了口氣。
其實她心裡清楚,霍娘的說辭有問題,阿兄仍在世上好好活著,但他為什麽不出現,為什麽不來尋她,一直是她解不開的謎題,如今卻明白了。
阿兄在他手下辦差,想來辦的是凶險之事,不想牽連她,連說都不說一聲就這麽走了。
但細想來又有點古怪。
照阿兄的性格,就算不方便把她帶在身邊,也會暗中傳個口信,道一聲平安,但眼下卻不是這樣個情況,從阿兄失蹤,到被誤傳身亡,再到桓猊手下做事,一會死一會又活過來的,她是看不透了。
而霍娘被擄土匪窩這件事,又隱隱覺得阿兄瞞了什麽,芸娣有過懷疑,可這一絲懷疑剛泛起來,又被狠狠壓下去。
是阿兄教她說話行走,讓她學成個人樣而非畜生,進蘭香坊前,街上的潑皮打她,阿兄就會打回去,身上弄得滿是淤青,沒錢醫治,夜裡疼得睡不著,她陪他說話,說到天色亮了,冬天裡更難熬,他們兩個瑟瑟縮在一起取暖,手腳還是冰冷。
這麽些年,只有阿兄肯對她好,給她溫暖,讓她曉得做人的滋味,被人照顧疼愛的滋味,她又怎麽能去懷疑他,懷疑過去這些年的經歷。
處於這種糾結之下,芸娣才對找到他這件事格外執著,她不想這些年都是錯的,也不想從山裡頭走出來,最後還是赤條條一個人,這世間連一絲溫暖都不肯給她。
北院這邊,桓猊寫了一封密信,讓部下連夜送到謝璣手裡,衛典丹問道:“可要召劉鎮邪進京?”
“現在還用不著,”桓猊道,“底牌一下子抽光,還怎麽讓謝璣聽話。”
原來桓猊早已查到,這些年,謝璣用貪汙得來的錢全部買一個人的行蹤。
這人便是劉鎮邪。
當初劉鎮邪逃出建康後,行蹤藏得狡猾,緝拿了兩年沒尋著人,謝家就讓官府撤了告示,謝璣不甘,這些年花大價錢尋人,但一直尋不到,這其中,自然有桓猊的手筆。
當初他肯收留劉鎮邪,並非看重他本事,而是可以用他來對付謝璣。
現在到時候了,自然把人拿出來亮亮。
不過送去的密信中,隻提到劉鎮邪還活著,至於人在何處等等要都告訴,怎好叫謝璣聽話。
桓猊設這局,說是要挑撥陸顧兩家,讓顧家為他所用,實則只不過是誘餌罷了,真正的大魚是謝璣。
桓謝兩家固然結盟,但謝璣與謝家關系疏遠,只收錢,從來不為人所用,桓猊賞識他,來建康前就琢磨怎麽對付,正好庾安平替他做好了局,怎麽能不賞個臉,借著陸三娘子的命案,用劉鎮邪籠絡,一旦謝璣捏碎假證據,世人也就明白,謝廷尉早已為桓大都督所用。
到時謝璣想再回頭掙脫這條船,晚了。
衛典丹遲疑道:“小娘子是聰明人,回頭髮現劉鎮邪被送到謝璣手裡,難保不會想起今天。”
“主意是她想的,我順著她心意,拿捏謝璣的把柄,有什麽不對?”桓猊口氣涼薄,“況且這一年裡,她能不能辦成差,由不得她做主。”
“主公高明,”衛典丹低著眉頭,“只是屬下不解,要讓小娘子死心,乾脆告訴她真相得了,這劉鎮邪不是個好東西,小娘子是明事理的人,不會不理解主公的苦心。”
桓猊登時挑了下眉梢,“我有什麽苦心?”嘴上這麽說,眼前卻不自覺掠過那一雙流楓般清亮的眼,怒時鮮活熱烈,傷心時不知是什麽樣子,他想了想,覺得定是惹人煩的,“這樣豈不是便宜了她,嘴巴都嚴著點。”
想著又吩咐道,“叫程瞬過去瞧瞧,看她那事兒上有什麽毛病。”
原來自打芸娣來了以後,沒多久月事來了,這幾天小臉白白的,瞧著精神不大好,桓猊對女人的事不大了解,但也約莫才到跟月事有關,一年有十二個月,每個月都來這麽一次,豈不是要折騰死人,就這麽輕易死了,便宜這頭小狼崽子,桓猊當下就說,“缺什麽藥材都用上,治好了就成。”
他哪知道這是芸娣使的煙霧彈,就是為了不承歡,逃避與男人乾這事,這麽想沒錯,她現在年紀太小了,身子骨還未徹底張開,早早開發了,日後難免要禁受些苦頭。
衛典丹含笑哎呦了聲,主兒現在知道疼人,可不得高興,又大著膽子道,“近兒天氣是越發熱了,主公這兒有涼屋,也放了冰窖,唯獨小娘子住的西院,往常沒人住著,聽說今年還是個旱夏,可有苦頭吃了。”
燭火噗嗤一閃,桓猊瞥他一眼,轉眼嗤了一聲,扔了手裡的書過來,“叫你多嘴。”
第二天一早,送往西院的東西絡繹不絕,有一籮筐的勾鼻桃,盛滿了白瓷瓶子的荼蘼花,琳琅滿目的簪釵首飾。
衛典丹還差人叫院子的湖邊建造一處涼屋,鬧出了不小的動靜,芸娣大早上就被吵醒,掀開帳子就被嚇了一跳,屋裡擺滿了東西,連個下腳的地兒也沒有。
衛典丹在門口指揮下人擺放東西,芸娣洗漱更衣完,出門詢問,“府裡可是出了什麽事?”
“沒啊,都是主公賞的,還有宮裡的珍品寶貝,別家沒有,就咱們府上獨有一份,小娘子好生收著就成。”
芸娣不大相信,尤其聽了衛典丹的話,面上更是忐忑,“莫不是都督出了事?”
衛典丹失笑,“小娘子何以這般問?”
“若不是出了事,都督為何要急忙遣散這些寶物,還是,這是賣我的價錢?”
“您想哪兒去了,主公是在對您好,好心善意,您可懂得?”衛典丹眉梢笑著,又壓低聲,“在府上能有這份待遇的,小娘子是獨一份,主公說了,這都督府您可以走動,想去哪兒都成。”
原來不是被抄家發賣,也不是病重散錢,芸娣有點小失望,聽到衛典丹的後半截話,才明白桓猊的真正用意,是想試探她會不會趁機進書房重地。
之後衛典丹請程大夫過來,給小娘子看個診,芸娣這會兒真來了月事,倒也不怕被拆穿。
程大夫診完脈後,說是沒什麽大毛病,配了帖藥離開,卻是她不知道,程大夫又去書房,把小娘子的病情一一告知,說是病也不算病,委婉地說她這月事來了腹疼難受,是太小年紀承歡,需要好好養上幾年,身子骨長結實,祛了體內的寒氣自然也就好了。
桓猊聽罷囑咐幾句,讓程大夫好好照看,其他的沒有多說,卻是打這日起,滅了叫她伺候的心思。
二人白日裡基本沒有交集,桓猊平日除了解決荊州轉過來的事務,大半時間花在宴飲上,絲毫不受陸三娘子命案的影響。
建康城中權貴眾多,桓猊便處於在萬人之上,巴結之人絡繹不絕,一時間也不曾空閑下來,有段時間不曾傳喚她過去,芸娣知道自己約莫是失寵了,悄悄收拾好行李,就等他看不耐煩了,一起打發她跟阿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