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香坊被抄查了,裡頭被官兵翻了一遍,離開時滿載而歸,唯獨留下後院一片繁茂的桃花林,無人問津,今年春白白開了一回花。
後門一處牆角,雜草遮掩下有個狗洞,平日裡塞著磚石,不大容易發現,大門被封住,芸娣從狗洞鑽了進來,片刻來到舊廂房,以前她與阿兄約定過,若發生意外,只要還有一口氣,就回此處。
舊廂房廢棄多年,並未有人留意或搜查,也沒有人來過的痕跡,芸娣沒找到阿兄,也沒找到玉墜,忽然床底下有點動靜,低頭一看,詫異道:“霍娘?”
霍娘就躲在床底下,身上灰撲撲的,還是芸娣拉她出來,霍娘雖是頭牌,有點見識,卻到底只有十五歲,還是個小姑娘,小臉煞白,被嚇得不輕,“今日早上,我送秦郎離城,回來後蘭香坊被封,我哪兒也不敢去,唯恐叫人抓走,你也是,這幾日到底跑哪裡去了。”
芸娣不好透露與桓猊之間的糾葛,尋了個理由搪塞過去,又道:“你我現在已被官府通緝,躲在坊內不是長久之計,終需要出去,若是得知阿兄的下落,也要讓我們有個依靠。”
霍娘臉兒低垂,目光移到別處去,芸娣發現她在哭,眼裡浸了淚花兒,顫聲道:“你阿兄死了。”
芸娣臉刹那白了一截,隨即緊抿唇。
霍娘見她不信,低頭啜泣,“當時你忽然失蹤,你阿兄擔心你,就去報官,官差看輕他,將他打了一頓哄出去,後來他不見了,今日我送秦朗出城,”
她目光含淚,“就見你阿兄的屍體懸在城牆上,官府說他串通山匪,卻怎麽可能,你阿兄怎麽會是這種人。’’
芸娣記得那大惡人說過阿兄好好待在牢裡,當時她不曾細想,現在明白了,原來是以這種罪名鋃鐺入獄,倘若阿兄真的是土匪一夥,被處決了,他不該不知情。
“誰下的令。”芸娣忽然問道。
霍娘不敢說出來,用帕子捂嘴低泣,芸娣細看她惶恐的神色,能讓她如此惶恐的,能下令處置犯人死刑的,放眼整個廬江,又有幾人。
心彷徨地直墜下去,一時沒了底兒,芸娣輕聲道:“是誰。”
霍娘卻搖頭,“不要再問了,會惹禍上身的,你阿兄已經死了,我不想你再出事……”
“是誰!”芸娣打斷她的話。
“那人,那人就住在驛館,是他親自下的令,本來只要被判流放,是他下的令。”霍娘不好直呼其名,含混地說道。
她語焉不詳,芸娣卻曉得了,竟比得知阿兄的死訊還不可置信,不禁跌了半步,小臉僵僵的,旋又回神,她很快冷靜下來,一言不發往外走,霍娘連忙追上去,到城門時氣喘籲籲,衣帶汗意,倏地見前面人一頓。
看到城牆上的景象,芸娣臉色煞白,渾身血液凍住。
一具男屍懸在城牆上,屍體風乾多日,被鳥雀夜鷹啄得面目全非,衣衫破亂,唯獨腕間的五色彩縷完好無損,穗子靜靜地垂落在他殘缺的指尖,一動都不動。
芸娣死死盯著屍體上的五色彩縷,臉上血色盡失,半晌沒有動靜。
只有真正見到,才知道心裡有多麽絕望。
“芸娣,你可還好?”霍娘一碰她,嚇了一跳,發現芸娣渾身微微顫抖,直打擺子,仿佛碰一碰,就能將她捏碎了,霍娘心下越發愧疚,後悔不該這樣說,話已經說出口,沒法挽回,就只能勸她,又貼心遞去帕子。
芸娣垂著臉兒接了,往臉上、眼睛慢慢擦拭,最後停在眼睛處,一動不動許久,忽然用力揉了幾把,也揉了整張臉兒,抬起頭說,“我不信。”
“沒有人可以殺阿兄,他沒理由殺他,其中一定有什麽誤會。”
霍娘看她這麽倔,也惱了,冷笑道:“難道是我騙你不成,還是說你在袒護害死你阿兄的凶手!”正在質問,睜大眼看她身後,目光裡滿是驚懼。
芸娣心下不妙,回頭一看,不知何時,身後停著四五匹駿馬,騎馬之人皆是驛館親兵。
騎馬最前面的郎君一改勁裝修衣,戴籠冠著錦袍,袍袖寬大,垂落在馬鞍上,意態瀟灑,如神仙中人。
不是桓猊還能有誰。
一行人騎馬街行,她跟霍娘正巧站在中間,擋住了他們的道,桓猊居在馬背高處,睇眼望來,沒開口,像在等她先出聲。
芸娣一言不發,拉著霍娘走到邊上。
看著小娘子垂斂淡紅的眉梢,仿佛哭過一般,桓猊不動聲色收回目光,執鞭敲了敲手心,沉聲道:“回去。”
卻是這一聲回去,落在芸娣耳中格外的響,仿佛在同她說的,桓猊卻未等芸娣,領著一幫親兵回去了。
霍娘看著揚塵而去的一幫人,一臉好奇,“這些人好生氣派,你認識?”
芸娣搖頭,神色勉強,“不認識。”
城門附近的守衛認出霍娘,帶人將她們抓起來,芸娣道:“我同桓大都督身邊的衛大人有幾分交情,不信,你們大可以去問問他。”
頭頭罵道:“你是什麽東西,也敢跟衛大人攀上關系——”
忽然後衣領被人一提,頭頭扭頭,正見是桓大都督身邊的衛典丹,立即咧嘴諂笑,“衛大人,什麽風把您吹到這兒來。”
衛典丹隻吐出一句話,“放了她。”
頭頭趕緊使個眼色,守衛就將人放開,芸娣見衛典丹走過來,要帶她回去,霍娘忙道:“芸娣,救我!”
芸娣尚未開口,衛典丹冷冷掃去一眼,就將霍娘嚇唬得沒了聲兒,衛典丹把芸娣拉到一旁,低聲道:“主公隻說要放你,其余的,你莫要多管閑事,惹惱了主公。”
其實衛典丹心裡正納悶,宴席之後,主公為何還要留著她。
要知道,主公身邊一般不留多余的人,要麽是對他有用的,要麽是主公還留有幾分興致的女人。
關於後者,衛典丹從沒見過哪個女人能在主公身邊待滿一個月,就如破鞋,穿過一回就扔了。
再是貌美的女郎,都比不過建康裡那位。
不過那位到底是正室,名分擺在這,不是旁人好攀比的。
衛典丹語氣雖然不大友善,未必不是在勸她,芸娣也知自己泥菩薩過江,她若想救霍娘,又想光明正大帶走城牆上的屍體,還需親自到桓猊跟前去求。
衛典丹是讓牛車送她回驛館。
路途上,隱約有哭喪之聲,淒切震天,阿兄死在眼前,又死得這般可憐,眼下這喪聲越發勾起芸娣心中的悲痛,掀簾問衛典丹,“誰家在鬧喪?”
喪事辦得這般隆重,應當是廬江哪個大人物。
衛典丹道:“周家小郎君。”
芸娣一怔,昨日見他還是個活人,今日卻死了。半晌,問,“怎麽去的?”
“今早上出門時,馬受驚,周小郎君從馬上跌落,折了脖子,當場就去了。”
芸娣不禁唏噓,昨天才死裡逃生,哪知隔了一日就沒了命,不知是運氣不好還是——
倏地想到什麽,芸娣慢慢抿緊唇,沒有再問下去,垂下簾子回到車廂內,呆坐片刻,她用力搖了搖頭,想把心裡大膽的念頭趕跑。
可那念頭生了根般,揮散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