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夫人臉色微變,顯然沒有料到這出意外,趁她失神,桓猊身後的侍衛紛紛湧入屋中,轉瞬間將她圍住,打掉她手中的利器。
桓猊走進來,朦朧的天光拂轉在他面頰上,面色略白,眼神卻銳利如刀,不像是昏迷一夜的病人,庾夫人還能有什麽不明白的,自己猜的沒錯,他這樣的人怎麽肯為一個女人擋箭受傷,不由掩袖輕笑,“都督來早了一步,沒有聽到小娘子的真話多可惜啊。”
桓猊臉色一冷,“帶下去。”
知道自己窮途末路的境地,庾夫人仍不慌不忙的,掃一眼上來的侍衛,笑道:“我會走,不必都督操心。”
說罷挺著下巴抿唇,滿身傲氣地走出去。
“站住。”桓猊叫住,隨著他一聲令下,侍衛立即抽劍攔人,冷光凝射在他眉眼間,幽暗冷厲,“我有叫你走著出去?”
庾夫人神色微變,看到侍衛朝她走來,手裡握著匕刃,驚愕看向桓猊,低聲喝道:“桓猊瘋了,我可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
“你是嗎?”桓猊無情打斷,目光直直望向她,竟是從未有過的冰冷厲色,庾夫人心中一悚,不由後跌了半步,臉色慘白,卻又嗤嗤一笑,目光轉向一旁的芸娣,“我早該殺了你。”
芸娣被她眼中極大的恨意所驚,她預感到將要發生的一切,接著,看到兩名侍衛將庾夫人捉起來,一人扣押她手腳,一人用匕刃在她手腕,腳踝上各劃兩道,手法精細狠準,片刻間將將手腳筋脈挑破,庾夫人痛極恨極,身子癱軟下去,口中發著嗚咽叫聲,卻被塞了東西,一聲兒叫不出,用憎惡的目光瞪向罪魁禍首。
而桓猊根本不會懼怕這麽點憎惡,接過婢女呈上來的帕子,慢條斯理擦著乾淨的雙手,避免沾到她身上一點血腥,“想要活,就自己爬出去。”
庾夫人嘴裡發出嗬嗬笑聲,“就為了一個女人,你就這麽羞辱你妻子,連自己的名聲都不顧了?”
桓猊輕輕抬起眉梢,神色明顯冷下來,“出去。”
庾夫人臉色慘白,卻大笑道:“不就是爬出去,你讓我羞憤而死,我偏要活得好好的。”在一眾侍衛的目光下,她毫不顧忌自己的醜態,朝屋門一點點爬過去,一邊爬一邊笑,露出漏風的牙齒,她四肢癱軟在地上,身下劃出一道血淋淋的拖痕,無不淒慘可憐。
在場的侍衛卻面無表情,稱得上冷漠,至始至終盡忠於都督府真正的主人。
庾夫人那殘破身子,還沒爬出院門,就失血過多暈了過去,消息由衛典丹稟上來,桓猊說,“不必管她。”
衛典丹又說孔雪在門外候著,桓猊輕輕嗤了聲,神色一淡,嘴唇微紫,目光卻銳利,“不忠的奴才,見他作甚,打發了。”
衛典丹深深明白打發了的意思,那就是留他一條性命,但往後不再得重用,對一根筋的孔雪而言,得不得主公重用如同廢人一個,哪還有什麽盼頭,這看似比庾夫人的懲罰輕,實則更誅人心。
衛典丹素來與孔雪不對付,但知曉他的忠心,當年在洛陽一戰中,主公腹背受敵,那氐族的大將從背後射來冷箭,是孔雪替主公擋的箭,離心口偏了分毫,險些喪命,取箭時也凶險萬分,孔雪多年孑然一身,舍命忠主,卻有一個致命的缺點,那便是愚忠過了頭。
在孔雪眼裡,為了主公的霸業,不惜一切代價鏟除所有障礙,哪怕這是主公喜歡的,不舍的東西,他都要鏟除乾淨,絕不留一絲後患。
雖然有這個大毛病,但主公未見厭棄,好好利用,便是懸在自己頭上的一把劍,便是阿諛敬畏之外的忠言逆耳。
但顯然現在,主公忍不得了。
衛典丹顯然清楚意識到這個事實,沒有勸說,他出去下傳領命,之後侍衛也被遣散出去,屋裡有片刻的沉靜,桓猊開口道:“你過來。”
剛才的一幕幕,男人沒有刻意避開她,芸娣知道自己牽扯頗深,逃不掉,也就沒有請命出去,眼下聽他傳喚,心中不由一緊,落下眉頭,“都督。”
桓猊垂眸看她,眼皮裹住烏黑的眼珠子,神色惺忪,隱隱泛起了一絲白意,他許久未曾開口,嗓音格外沙啞,“你的答案呢。”
芸娣知道他所言所指,遲疑了片刻,還未等她回答,桓猊卻又不屑聽般,微側過臉,目光落在別處唯獨不看她,啞聲道:“我知道了,還有,她不是什麽好人,別聽她的話。”
後半句他聲落得很輕,芸娣幾乎以為是錯覺,不由抬眸,桓猊卻已朝外頭找了招手,衛典丹麻溜兒進屋,桓猊吩咐道:“帶她回去。”
之後沒有再同芸娣說一句話,離開這裡回去,直到回到寢院,屋門一關起來,高大的身軀直倒而下,衛典丹連忙扶他上床。
男人靜躺在床上,眉睫烏黑,側影卻十分蒼白,唇上隱泛一層烏紫,這一刻她才清楚認識到,不是故意引庾夫人露出馬腳,螳螂捕蟬,他是真的中毒了,剛才審問庾夫人和孔雪,恐怕已是在勉強忍痛,做主子的唯有鎮定,方能穩住底下人的心,震懾這二人。
芸娣遠遠站在眾人身後,短短一天內,看到一面是脆弱的他,一面是殺人不眨眼的他,不由感到恍惚而又陌生。
程大夫在屋裡頭,其余人紛紛退下,簷下安靜,芸娣心緒漸漸平複,若不是剛才桓猊忽然帶人進來,真會被庾夫人的話所蠱惑,她壓下心思,柔聲道:“多謝衛大人。”
整個都督府,除去孔雪,也只有他能在桓猊面前說上話,替她通風報信,桓猊知道庾夫人僭越之事後定然極度不滿,但她沒有想到,為懲處庾夫人,桓猊不顧殘毒沒有勾清,親自來一趟。
衛典丹道:“我只是傳個話罷了,聽不聽主公決定,若主公不想搭理,人在眼前也不會看一眼,可若是上了心的,一腳踏進了鬼門關也得救。”
衛典丹這番話的意思,顯然暗指桓猊來這一趟,是為了救她,但他不是桓猊肚裡的蛔蟲,芸娣自是不信,而且也有自知之明,沒覺得桓猊對她多大上心,但也知道他這次病情不容小覷,關切問道:“可是病得厲害?”
“原先昨夜體內的毒就清了,但這一趟身體大動,加上精神起伏不定,殘毒複發,病症就起得厲害些,”衛典丹有意無意暗示,但又寬慰道,“小娘子放心,勾清了便沒事,主公沒有大礙。”
芸娣松了口氣,點頭道:“沒事就好,”若是桓猊有個好歹,都督府又生風波,殃及池魚,“還需麻煩衛大人一事,可否安排我與庾夫人見一面。”
衛典丹似是詫異她此舉,芸娣道:“有些疑惑還需親自問問,也好不讓自己瞎猜生事,讓都督煩心。”
衛典丹親自送她去庾夫人被押的南院,並派侍衛好好護著,芸娣沒有急著去找主子,而是帶青羅在附近走了一圈。
院中供奉一座小佛堂,芸娣駐足停留,青羅見狀說道:“這裡是夫人平日念佛抄經之地,佛家清淨,小娘子還是莫要打擾。”
芸娣卻看她一眼,神色饒有興趣,“這裡可藏了夫人什麽寶貝?”
她不過試探之言,卻見青羅臉色微變,便知其中有貓膩。
一盞茶功夫兒,芸娣背手進屋,“像您這般佛舌蛇心之人,居然也供著一個小佛堂。”
“你自是不懂,像我這般的蛇蠍,心裡越毒,面上越要虔誠向佛,如此才好欺瞞世人。”
庾夫人剛從昏迷中醒來,身上的傷口已被包扎起來,裹成腫腫的一團,看到了芸娣,脖子咯咯轉過來,散亂黑發之間,口齒漏風,狀如鬼魅。
倒真兒應了她口中所言。
蛇面蛇心。
“夫人不該妄自菲薄,”芸娣仿佛這才想起來,“對了,我還在小佛堂發現一塊牌位,雖無名無姓,卻能讓夫人日日用佛香供著的,想必是極重要之人。”
芸娣從進屋到現在,雙手一直負在身後,庾夫人隻當她得意傲氣,現在見她從身後拿出一塊牌位,刹那間臉色微變,又忽然彎唇一笑,“倒是我小瞧了你,你想知道什麽。”
“夫人借孔雪提醒我,又偷簪子引我撞上都督處置人,無非是想將我除去。”針對昨晚的事,芸娣只有一點不解,“但夫人真因嫉妒殺我,昨晚就可以動手,何必留我到今日?”
“我本是要殺你的,後來看見都督舍得為你擋箭,又改了主意。”庾夫人看出她是個聰明人,瞞不住的,不拐彎兒了,“你別以為那小女孩是我安排的,我可沒這麽大本事,誰想她年紀小心這般狠,連我都嚇了一跳,指不定等都督醒來,攀咬我一口,方才將她殺了。至於你,我還不想你這麽快死了,”
“留你到今日,是要他聽到你心裡的實話,只要你承認對他沒有半點情意,都督會親手殺了你,比起旁人殺死心上人,他自己動手豈不是更讓大快人心。”
芸娣顯然也想到這層,庾夫人想殺她,不像出於嫉妒反而像作秀,做給門外的桓猊看,故意激怒他。
桓猊此人不會對女人動心,但骨子裡的霸道要求女人忠貞不二,倘若剛才她說沒有絲毫情意,桓猊會覺得遭背叛。
可這麽做,頂多讓桓猊不悅,還能把他氣壞不成。
在他眼裡,不忠的女人懲罰一頓後丟了便是,就如庾夫人,是死是活,不會影響他半點心緒。
芸娣更想不明白,庾夫人付出這麽大代價,只是為激怒桓猊。
她隱約覺得,庾夫人隱瞞了什麽。
發覺芸娣沉默,庾夫人幽幽抬眼,眼裡藏著鬼祟憐憫的笑意,“你心裡可是動了惻隱之心,對那樣一個造了孽的惡鬼,你動搖了。”
“世上比這可憐的人多了,要我一一說與夫人聽?”
“你當真對他沒有動心?”庾夫人蹙眉,還未等芸娣回答,她自己又忽然否認,“也是,像他這般的惡魔,世上怎麽還有女人肯心悅於他?”
芸娣這時才發現漏了一個重要的細節,輕輕抬眼,“夫人似乎對都督怨恨頗深。”
庾夫人嗤嗤笑,“倘若他殺你情郎,害你族人,你一身驕傲都被他毀個乾淨,自是恨他入骨。”
芸娣乍然聽到她有還有個情郎,頗感意外,卻聽庾夫人呵笑出聲,她露出一顆小虎牙,那是沒被敲碎的,小巧又可愛,“其實我在西院說的話,都是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