逛了夜市沒多久,一行人打道回府,各自安置了,桓琨坐在書房,繼續批改今日的公文,約莫過了半個時辰,外頭來了婢女。
阿虎聽她說了幾句,隨後進來,說是西院的劉小娘子私下裡要了一把小刀。
有先前驛館的刺客傳聞,阿虎不大放心,桓琨卻道:“小東西而已,不必草木皆兵,反而把膽子唬小了。”
阿虎跪坐在一旁,不由笑道:“郎君獨獨對小娘子不同。”
尋到霍娘初時,也未見郎君這般關切,到了小娘子這兒,郎君不僅悉心教導,連對霍娘的那份生疏也不見蹤影,甚至不許婢女窺伺小娘子身子。
這會兒阿虎再提起來,勸道:“不大要緊,看小娘子身上有無胎記的是婢女,不是外男。”
桓琨聞言微皺眉頭,“婢女不敢隱瞞,必然是將小娘子身上所有的私密呈報上來,若我知道這些,與偷窺她身子又有何異,此乃非君子所為,若再傳出去,她年紀尚小,叫她怎麽想,將來如何嫁人。”
“郎君也看了霍娘的身子。”
桓琨面色坦然,“她在我眼裡,不過一件死物。”
阿虎了然,含笑點頭:“小娘子在郎君眼裡,便是一塊美玉,尚未經人打磨,光澤有方,不知以後叫誰采了去。”
桓琨豈會聽不出他話外之音,如今府邸上下,似乎所有人都期盼著有一位夫人,甚至連阿虎也動了這心思。
可也需曉得,那孩子不過十四歲的年紀,太小了,他又怎能下得去手,對她的格外照看,桓琨目光微凝,“見她年紀小,世上卻沒有一個親人,多幫襯些罷了。”
阿虎唏噓,才知道郎君為何對劉小娘子另眼相看,不由關切道:“郎君放心,今晚上,廬江那邊該有信了。”
從建康到廬江,路途雖不算遠,耗時的是搜集消息,要仔仔細細的搜,還不能大動乾戈,時間難免慢了。
翌日,芸娣到了小書房,桓琨正在翻她練字的書冊,看得頗是投入,仿佛他看什麽都很專注,從不敷衍。
芸娣有點羞赧,捏了捏袖口之物。
桓琨聽到門口的動靜,抬眼朝她望來,含笑道:“過來。”
桓琨如往常般喚她,芸娣卻覺得今日這一聲,仿佛帶了魔力,她不自覺靠近,比平常離他近些。
她臉色微紅,桓琨注意到了,笑了一笑,仿佛猜到她心中所想,溫聲道:“說吧,何事。”
芸娣從袖口掏出一樣木雕,帶點生澀地遞到他面前。
桓琨見到她手裡之物,木雕周身雕刻光滑,面貌栩栩如生,赫然是他的眉眼,如此肖像貼切,不知花了多少心思。
芸娣道:“丞相生辰,奴婢送不起千金寶物,雕功還有些用處,就刻了此物,丞相喜歡就收著……”
桓琨不由微怔。
耳邊忽然想起那天婢女說她要了一把刻刀。
阿虎說,“一把刻刀雖小,但足夠傷人,小娘子瞧著怯弱,卻若霍娘一般,倚著這份柔弱來傷人,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芸娣見他不語,心下正是忐忑,卻不防桓琨忽然抬眼,掌心握起了磨刻光滑的木雕,唇角含著笑意,聲音柔和,“我很喜歡。”
芸娣來這一趟是為了送禮,自知不能打攪丞相處理公文,沒有坐多久,起身走了。
他走後,桓琨在小書房召見部下,“皇上龍體微恙,暫不召見眾臣,照郎君吩咐,幾處宮門都看著,都督不曾進宮一趟,也不曾回宅,打進城那天就宿在薛家。”
“繼續盯著,不到生辰宴,都不許松懈一刻。”部下退了出去,桓琨瞧了瞧手裡的木雕,不由問道:“阿虎你說說,明日,阿兄會送我一份什麽樣子的大禮。”
“大郎的心意,奴才不敢肆意揣測。”
明日就是生辰宴,府上越發熱鬧,進出人多了,順帶上外面的消息,廬江那邊傳來消息。
密信也隨之送來。
阿虎小心翼翼捧到郎君面前,桓琨密信後又合起來,唇邊帶著點苦澀,輕輕歎道:“罷了。”
阿虎知道了結果,不由失望。
本來對劉小娘子存著希望,但現在這一絲絲希望也就隨之破滅。
人海茫茫,要在這亂世中找到一個人的蹤跡,著實不易,任憑郎君如何富貴滔天,有時還要看這機緣。
阿虎旋又打起精神,寬慰道:“三小姐生下來時,大師算出她福澤盈滿,命中有貴人相助,不遠後,自當會是安全回到郎君身邊。”
“我無事,阿虎,不必擔心我。”桓琨反過來安慰他。
阿虎鼻尖酸酸,“其實小娘子,郎君若是喜歡,不妨收在身邊,當個小丫頭養著,閑來無事也好解解悶。”
“人家又不是物件,陪我解悶做什麽,”桓琨似笑非笑,“我就這般閑?”
阿虎赧然,“奴才也是看郎君與小娘子投緣,胡亂說的罷了,郎君不喜,奴才不說便是。”
提到投緣這事,桓琨目光微凝。
和霍娘不同,芸娣帶給他一種熟悉之感,這份熟悉帶來的感觸,是不由自主地想要親近。
起初不是沒有過疑心,留芸娣在身邊,除去看她年紀輕輕,有憐惜之意外,也是想看看她身世可有疑,這也算是他的一點私心。
也正是因為這點私心,瞧著她,越發覺得像妙奴。
他的妙奴該被人好好珍藏,不該被折辱,哪怕是自己也不行,所以他沒有讓婢女打探她身上的胎記。
但現在查清楚了,芸娣的身世並無不妥。
密信上稱,十四年前跟隨父母來到江左,不幸遭遇流民,全家滅盡,只剩下她與一個家仆之子,中間有過一段時間分離,六年前又以兄妹的身份出現在廬江,並一留就是六年。
關於芸娣的身世,不排除有偶然相撞的機會,或許的確有姓劉的一家遭遇流民,的確有兩個人逃出來,但未必是芸娣,只是兩者時間相近,湊巧被安在一起,真是如此,就要感歎一聲上天巧妙了。
但這種可能微乎其微,純憑猜測罷了。
她不會是妙奴。
不然長兄早就將她處置,不會將她佔為己有。
長兄殺心再重,也斷然生不出這種亂倫的可怖心態。
這般想著,桓琨心中浮起了波動,想到小娘子眼波溫柔含笑的模樣,他不禁抿了抿唇角微上翹,可又隨即變得平直。
這些日子對她的格外照看,沒有旁意,只不過是憐惜罷了。
她與妙奴年歲差不多,在世上孤苦無依,命運多舛,總是會惹人幾分憐惜。
桓琨也知當下應當冷靜理智,神色恢復如初,詢問道:“霍娘這邊,什麽時候有結果?”
“約莫晚上。”
桓琨頷首,起身走到書房外,明日就是生辰宴,各方貴賓來賀,婢女們正在熱熱鬧鬧布置,四下裡吹來一些涼意,他沉思了片刻,叫阿虎去拿披風。
等阿虎拿披風回來,郎君卻不見了蹤影。
西院,婢女們正窩在外間玩樗蒲,芸娣在裡頭練字,正練得手臂乏累,歇下來用帕子擦擦汗,忽地外邊兒沒聲了。
芸娣抬眼望出去,就見婢女們退了出去,桌旁站著一人,隨意擲了幾下樗蒲。
“丞相?”
身後傳來一道軟糯溫柔的聲音,桓琨側身朝她看了一眼,“可會玩?”
芸娣照實道:“我不擅此術,還是更擅長下五子棋。”
桓琨就叫婢女端上來一盤五子棋,二人對坐,開始下起來。
芸娣贏了三局,桓琨隻贏了兩局,她不認為自己棋藝會比一個丞相高超,他這是在讓她,但漸漸的,發現男人有些心不在焉,許是桓琨自己也察覺到了,迅速抽離這種狀態,抬頭笑了笑,“我餓了。”
郎君目光澄明,有點可憐的樣子,芸娣道:“我去叫膳。”
桓琨卻想起舊事,“阿母還在時,凡是我過生辰,會親自下廚給我煮上一碗長壽面,”他輕輕垂了眼簾,“想來,好些年沒嘗她的手藝了。”
芸娣卻是知道,桓夫人早已不在人世,丞相這是思念親人了,她心裡也念著阿兄,大約能觸摸到他心裡的疙瘩,一時沉默了下,片刻臉上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容,“若是丞相不嫌棄,嘗嘗我的手藝。”
桓琨一笑,“怎會嫌棄,你不辛勞便是。”
她正要起身去後廚,看到桓琨也跟著過來,她說道:“燒面還需要一會,後廚雜亂,丞相還是先回屋坐坐吧。”
桓琨卻說不必,眉梢微彎,眼波蕩開一點溫柔,“我也想嘗嘗人間的煙火氣。”
眼下後廚人不多,但看到桓琨走進來,自然也就知趣退下去,一時間清淨了不少。
凡是桓琨所在的,所到之處,旁人無不是畢恭畢敬,敬而遠之,久而久之,他也就習慣一個人了。
卻是此時,桓琨立在一側,雙手插著袖筒看小娘子燒面,煙火雜亂,熱氣熏天,染得他眉梢淡紅,把那些清冷之氣驅散盡了。
他看著小娘子把面放入鍋中,沸水熱騰騰煮著,燉了各種食材,過了會兒撈上來,面條長長地盤在大碗中,看起來可口鮮美。
桓琨慢慢抬起眼。
目光落在她身上。
小娘子袖口挽得高高,露出兩截粉嫩的手臂,雙手捧著大碗呈到他面前,眉梢彎彎,眼波溫柔,像印著一彎明月,笑眯眯道:“郎君,吃了這碗長壽面,祝您長命百歲。”
桓琨目光隨之溫柔深邃,輕輕頷首應了聲好。
卻才撩筷子吃了一口,小娘子又急忙站起來,“丞相先等等。”
桓琨停下放了筷子,整齊擺放在碗旁邊,雙手放在膝上,抬頭好奇望她。
芸娣尋了一雙最長的筷子,轉身時就見他這般規矩的坐姿,若換做是在雅閣高樓之中,頗有名士清談之風,可如今坐在汗意炙熱的廚房裡,顯得分外乖巧,也有點可愛。
芸娣不禁莞爾,將手中長長的筷子呈上去,“面條兒要長,筷子也要長,這樣才能長壽。”
桓琨頷首,長筷撩起面,一口一口地慢慢吃完。
阿虎尋到後廚來時,桓琨正好吃完了一大碗面,還是多年來,頭一回吃到這麽撐,同芸娣分開前,仍是神色自若,唇角含笑,可一跨出了西院,忍不住掩嘴輕輕打嗝。
回到玉明堂,阿虎添上溫水,桓琨慢慢飲下去,徹底平息了胸口滾沸之氣,便見案頭上落了一份密信,從廬江送來新到的,目光漸漸冷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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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不知道,大哥把密信撕了又吞了,就是不看不聽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