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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貂裘》第一百零七章 拭劍(兩章合一+兩萬豬更+福利)
那閔曜是個狠角色,趁夜翻進洛陽城燒毀桓軍糧草,另一邊又以五千兵阻斷秋月白的糧道,正逢暴雨天氣,路上多滑坡泥流,秋月白有再多謀算,不得不受困途中,無力支援庾真。

幽赤關這邊,原本氐人大敗,這要緊關頭,桓軍本該趁勝追擊,卻駐守不動,疑傳主帥受到偷襲病重,才致使大軍六神無主,錯失良機。

氐人等援軍趕到,恢復元氣又開始進攻,將桓軍殺得連連敗退,吃了好幾場慘仗。

消息一經傳到江左,立即引起軒然大波,傳聞桓猊與氐族長公主有染,有叛亂之心。

眼看群情激憤,這時,建康中又傳開另一種論調,說這是氐族細作故意散布的流言。

實際上,這已經不是一次兩次,早在此前,氐族暗中攛掇流民在城外鬧事,又借機汙蔑桓都督,但很快被謝廷尉當場揭穿,正要說出幕後真凶時,被一路身份不明的刺客追殺。

事後沒有尋到刺客,卻意外發現這幾個被刺殺的流民屍首擺在廷尉處時,家人尋上門,全都是建康中人,並沒有一個是從江北來的,而這樣的說辭顯然證實流民的確假扮,背後確有一隻操控大手。

至於大手出自何手不得而知,但聯想最近發生諸事,庾貴妃懷孕,庾氏隱隱有崛起之勢,正在要緊關頭,怎麽容忍一個桓氏擋在跟前。

一時朝中分為兩派,一派以陸氏為首上奏請求徹查此事,還桓都督一個清白。說白了,真要查起來,各方勢力摻和,只會將此事落實,屆時桓猊班師回朝,就是秋後算帳。

另一派則以謝氏為首,認為不過是妖言惑眾,當下應以大局為重,不該寒了將士們的心。

正當兩派爭論不休,最後皇上親自出面,駁斥了陸氏的奏請。

然而隨即傳來的兩則消息,卻令局勢一變再變,越發對桓氏不利。

……

先是六神無主的桓軍在幽赤關吃了一場敗仗。

接著,江州都督溫峻因不滿苛碎之政,上疏列舉庾檀玄十大罪證,打出清君側的旗號在江州起兵造反。

溫峻曾當過桓猊的部曲,此舉雖不能直接給桓氏叛亂添了實證,但一經渲染,牽扯叛國之嫌,一時少有人敢再聲援桓氏,江左人心大亂,聲討不絕。

陸周王等七家世家的家主,正在去往皇宮的路上,搜集諸多證據上奏彈劾,證明桓猊已破了佛家五戒,意圖將他釘死。

本朝盛行佛風,倘若官員一旦觸碰佛家中的五戒,證明他是十惡不赦之人,連佛祖都不能饒恕,更何況律法,必將以極刑處斬,桓猊權勢萬人之上時,眾人錦上添花,所犯罪惡哪敢有人告,可他稍有失勢,陰毒鬼怪紛紛逃出來,用這個罪名將他拉下馬。

畢竟桓氏待在上頭的時間太久,久到隱隱動搖到皇位,也動搖到其他世家的利益,之前隱忍不發,是桓猊在江左握有強悍的兵力,如今他不在江左,桓琨雖為丞相,人脈雖廣,偏偏此時自家兄長牽扯上叛國之嫌,做了讓祖宗蒙羞的事,有心也無力,而且桓琨素來又是重大局的,深知及時止損的道理,必為保整個桓氏名聲而明哲保身,說不定到必要時,連桓猊都能舍棄。

在此情形下,眾世家在皇上的默許下一起發力,要將桓猊罪名先釘死。

卻在此時,桓琨做出一個驚人的舉動。

他嚴令所有桓家子弟著麻衣,赤腳,趕在七家家主前,浩浩蕩蕩徒步行到宮中,跪在金殿門外求一個清白。

本就與他同盟的世家也自當不再觀望,紛紛伸手援助。

給這些充滿敵意的世家看,給皇上看,亦是向江左子民表態,桓氏清白。

然而桓琨雙手高捧起來的證據,皇上不看。

謝顧等世家的求情,皇上不念。

對於桓氏子弟的跪伏,皇上置之不理。

一場世家之間的內部分歧,君臣之間的旋渦悄然拉開序幕。

金碧輝煌的金殿之內,群臣商議,溫暖如春,而殿外秋風如刀,為首之人麻衣赤腳,雙膝跪在寒冷的地磚上,身姿仍挺拔如松,不肯折彎一寸,與身後一眾慵懶脆骨的族人子弟相比,越發顯眼,同時又顯眼得有些清寥。

桓琨今日這一舉動,很有可能葬送整個桓氏,可能從此,桓氏不再是位望第一,桓氏子弟也再不是建康最耀眼的兒郎們,他們辜負了列祖列宗傳遞璽跋、起草禪詔,為後世子孫篳路藍縷,艱難締造出來的光耀前途。

桓氏的後世也將一代代淪落,直至跌到泥裡,成為最平庸的世家都看不上眼的寒門庶族。

傾覆家族,只是為了救一個子弟。

這個人犯佛門五戒,平生所犯殺戒無數,惡他的人恨不得啖其肉,咒他永下阿鼻地獄,這個人又目中無人,屢屢公然挑戰皇室的威嚴,壓製其他世家上升,輕蔑寒門庶族出身的人,對百姓殺則殺。

這個人除了他自己,將眾生視如螻蟻。

也是這個人,一力挑起光耀門楣的重擔,令族中子弟無不錦衣玉食享慣權勢,又是一連三次北伐,志在收復失地,撫平江左人心。

這個人是六州大都督桓猊,亦是他的兄長桓猊,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絕不忘恩負義。

……

今夜宮中凶險難測,丞相府,芸娣心兒越發不安,忽然聽到外面一陣騷亂,婢女喘喘回來,“門外來了一群流民,胡亂嚷嚷,府兵正攔著。”

芸娣披衣前往前院,才知道婢女說的算輕了,流民不僅堵住府大門,將府上各處出入都堵住,弄這麽大氣勢,整條巷子擠滿人,說是桓猊戰敗,要討個說法。

賤民來向世家來討說法,這擱在哪,都是一個笑話。

然而這個笑話,眼下卻真實發生在桓氏門口,若今日真被他們闖進來,明日,桓氏一族就將成為江左中人的笑話。

這些流民烏泱泱的一片跟打仗似的,合力抬著木樁子一下下撞門,聽得讓人心驚,婢女們沒見過這樣凶悍的架勢,怯怕地躲在主子身邊。

此時,兩扇高大朱門砰砰直響,府兵拒不開門,外面盡是一片謾罵,甚至聽到有人喊,“肏你們桓家走狗!這些貪官不得好死,男的都殺個乾淨,女的搶回去騎做婆娘!”

“聽說桓三娘子貌美天仙!兄弟們,把桓三娘子搶回來,給大夥輪流當婆娘!”

外面種種極難入耳的辱罵,都涉及桓三娘子,分明是想逼府中侍衛憤而奪門,來個一網打盡,芸娣聽了也氣得生怒發抖,仍冷靜下來,囑咐府上任不可輕舉妄動,又詢問府上管事。

管事歎道:“娘子有所不知,烏衣巷本就是世家居住之地,只要鬧出的人命無足輕重,官府不會管,也不敢管。這些流民也不知怎麽被他們混進來,一路大搖大擺行來,竟無一家提防提醒。”

其實眾人心知肚明。

桓氏如今落難,一向作對的世家自然避之不及,而同盟的世家則領著子弟進宮支援桓氏,於是造成烏衣巷中援兵盡數不在,家裡多是女眷仆從,如何應付得了這有備而來的流民,想報信兒也難。

所以現在丞相府上的人出不去進不來,被流民圍困,無法派人通知援軍,一時陷入困局。

芸娣看到被拍得砰砰直響的兩扇朱紅大門,特地吩咐仆從取來桓猊掛在書房裡的佩劍,手越發捏緊,喝道:“開門!”


管事驚道:“三娘子,不可開門,若冒然應敵,可能有奸細混入宅中,後果凶險。”

芸娣依舊語氣高揚,“流民顯然是有備而來,不達目的不會罷休,今日不開門是死,開門亦是死,桓家的人不能怯退,不能讓這些作亂的流民踐踏了我們的骨氣。”她咬咬牙,抽出桓猊的佩劍。

刀光劍影之間,仿佛封印的戰場廝殺被解開,一股激憤的熱流在她心頭盤旋,芸娣目光堅定,斬釘截鐵道,“桓家的人,怕這些狗賊做甚!拚死要殺出一條血路!”

在場人有的恐懼,有的憤怒,有的怯退,但無一例外,都對外面作亂的流民深惡痛絕,眼下聽了這番話,無不受振奮,正準備背水一戰。

千鈞一發之際,倏地,外面有人高喊道:“官府的人來了!是建康的活煞神!”

謝璣不僅帶來廷尉的人手,身旁還帶來禁軍,最終將流民擒拿,帶回去嚴刑審問。

這時桓府的每個人臉上都落著一層冷汗,要是剛才真被流民闖進來,後果不堪設想,芸娣道:“先生最快的時間也要半炷香後趕到,怎地來早了?”

謝璣道:“丞相早知今夜他離開,府中必定生事,於是囑托我照看。是我大意,只派幾個手下盯梢,不曾想流民鬧這般大。”


芸娣心想原來是阿兄的安排,聲音不覺緩和,行禮謝道:“今夜若不是先生,桓府上下早已成為他人手下的踏腳石,我替他們向先生道謝,宮中可有消息?”

謝璣垂眸望她,“眼下儒學館與道學館的學子爭吵不停,無法定奪,正往宮裡去。”

芸娣起先疑惑此事與宮中局勢有什麽關聯,轉念一想,靈犀倏地點透,這件事不僅不大,而且牽一發而動全身。

儒道兩家素來競爭激烈,一家是前朝正統,一家時下盛行,背後實則是君主與世家的對決,兩派爭鋒勝負不重要,重要的是在這種局面下,令皇上想起桓琨極力籌建儒學館一事。

世人皆知桓琨喜清談道風,迎合世家心態,而他這般地位,又費力在建康修建多處儒學館,遭人非議,何嘗不是擁護至上的皇權。

一旦想到這層,皇上很難不回想南渡之初舉步維艱,君臣之間和睦融洽,同心協力,桓琨更是獻計出策,以身作則,主動學習吳語,與郡望聯姻,給以高官厚祿,將南渡士族與流民安置在吳姓勢力薄弱的邊遠地帶,不過幾年,奴客縱橫,固吝山澤,為京口之蠹,打破吳地郡望獨大的局面,乃至有今日蒸蒸日上的興榮。

最後皇上會想,赤龍所做一切,是為江山社稷,亦是為他這個皇上。

赤龍二字,赤子之心難得。

由兩派爭鋒到儒學館再到往昔,一環扣一環,勾起皇上感慨草創之艱難,君臣之默契,皇上雖喜猜忌,但也寬仁重情,如何不開恩。

皇上雖難以掌兵權,但仍是一國之君,皇室威嚴仍在,發生這樣大的事,七家家主進宮首先得到皇上的允準,雖說有點像走個過場,然而皇上倘若為桓氏說話,世家明面上也無可奈何。

一旦雙方這場僵局開了裂縫,勝負就注定了。

此時宮中尚未有消息傳來,芸娣只能耐心等候,她在屋中靜坐,幾乎一眼不眨,直到月娘提燈進屋,乍然見她懷裡仍抱著都督的佩劍,尚未上鞘,劍尖還滴著血,是剛才謝璣的手下殺流民時,不小心濺到的。

月娘看得心驚,不由柔聲安撫,勸小娘子放下來。

芸娣緩緩放下佩劍,等月娘離開後,芸娣又將劍拿起來,火光照在劍刃上,幽幽沾著殘血,好似男人一雙幽冷含譏的狹眼。

芸娣無由來地感覺到一陣冷意,然而就在剛才危難之際,她握住此劍時,一刹那滋生無限膽氣。

若不是懷中抱有此劍,她難以安心,於是提近油燈,一點點擦拭劍刃,仿佛是心中曾蕩起的波瀾,是曾蒙滿的灰塵,又只是流民加在這柄劍上的汙血亂言,她一點點擦去,直到乾淨為止。

芸娣將佩劍重新掛在書房裡時,正見小春急匆匆而來。

觀她神色,芸娣心中發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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