仆帳外有凌亂的血跡,順著血跡尋到一片茂密的山林,地上全是腳印獸血,那一抹血痕最終去往何處,無人得知。
芸娣醒來時,已不在濕冷的林中,她躺在一處溫暖的山洞,面前架起一堆木柴烤火,洞外一片漆黑,顯然天黑了。
芸娣剛醒來腦子還呆呆的,隻記得暈倒前受謝五郎追殺,失血昏厥,右腿上隱隱傳來一陣痛意,她才發現傷口已經被人包扎過。
心裡正疑惑,聽到洞口有人進來的腳步聲,芸娣下意識想裝暈,卻見走進來的男子清瘦挺拔,不由一愣,“丞相?”
見芸娣臉兒雪白呆呆看他,桓琨往她額頭探一把,手背上不燙,他略松口氣,旋又含笑道:“不認得我了?”
芸娣連忙搖頭,同時疑惑,“您怎麽在這?”
“本是有事進山,看見你昏迷,先帶你來山洞,現在天色黑了,林中狼群出沒,只能等明日出山,今晚先委屈你了。”芸娣見他隻身一人,周圍並沒有侍衛看護,顯然是有私事要辦,難怪獨自前來,也就不多問。
桓琨撿起幾根木柴添火,忽然說道:“謝五的事,不會讓你委屈。”
他這番話,顯然是看到她在衣櫥上留的字跡,芸娣何嘗不想懲戒謝五郎,但想到他們兩家的關系,柔聲道:“丞相不必為我擔心,我只是受了一點小傷,無礙的。”
桓琨卻沉下眉頭,“這不是小傷。”
芸娣一怔。
桓琨目光沉沉,“若不是我發現及時,你還要在雪地裡躺多久,是要凍死,還是失血過多而死,怎麽能是小傷,根本不是小事,你不知我,”他越說眉頭擰得越厲害,忽然一股癢意衝上喉嚨,不禁別開臉,狠狠壓下喉間略腥的癢意,卻是後怕泛上來,他不想再體會當時從雪堆底下將她翻出來的心情,“你可是覺得無人在意你的生死,死了也沒甚麽關系,是不是!”
芸娣從來沒見過他這樣,似乎動怒了,一時有些害怕,不敢出聲。
桓琨神色緩和過來,雙唇仍抿得平直,“為何還回玉佩?”
他嚴肅的語氣之外,似乎有一絲委屈,芸娣懷疑自己聽錯,不知怎麽,忽然想起那夜,他尋不準地方,鑽在她頸窩裡委屈巴巴的,聲音沙啞說給我。
山洞中一時靜下來,有火舌噗嗤的聲響。
桓琨偏過臉看去,就見小娘子臉兒低垂,雪白的面容上拂落火色,粉腮紅撲撲的,雙目流動似有欲語還休之態。
桓琨不覺收回目光。
“送出去的東西,焉有再拿回來的道理,你過來。”他目光凝落在面前的火堆上,不曾看她,口吻也是不容置喙:“把手伸出來。”
芸娣慢吞吞朝他攤開手心,接著手裡就被放了一物,她定睛一看,正是讓月娘還回去的玉佩。
“沒有下回。”桓琨神色緩和道。
“不會再有下回。”芸娣發現他出行披戴禦暖的狐裘,正披在她肩上,忙解下來還他,“您正在病中,當心著涼。”
桓琨剛說不必,肩上忽然多出一件寬大溫暖的狐裘,卻見芸娣身上披風殘破,跪坐在火堆旁,雙手揉搓往唇邊呵氣,“我在這兒暖和,丞相不必擔心我……”
正安慰著他,她忽然被桓琨抱到懷裡,一股獨屬於男人的清冽氣息暖意彌漫在狐裘上,從四面八方緊緊裹住她,隻覺陷落在一重驚心蕩魄的小天地。
芸娣心跳如鼓,登時回神從他懷裡退出,卻被桓琨牢牢按住雙肩,有幾分霸道:“乖,好好待著,哪兒也不許去。”
芸娣默默不動了。
洞口就算堵上,也堵不住外面的風雪,柴火不夠燒一夜,倘若沒有足夠的禦寒之物,明早凍死都有可能,只有兩個人躲在暖和的狐裘裡,才能安然渡到明早上。
夜深了,山洞靜悄悄的,山洞外風聲大雪裹著枝葉的呼嘯,仿佛形成兩重天地。
睡意襲來,芸娣闔眼睡了過去,歪著小腦袋,軟趴趴地靠在他臂彎裡,嘴唇被壓得肉嘟嘟的。
桓琨眼望著她,慢慢彎下腰,就這麽一點點靠近她,目光從她眉眼之間俯落而下,凝定在她唇間。
忽地,睡夢裡的小娘子微微吟哦了一聲,雙眉緊蹙,面上漸起一層微汗。
桓琨斂目,手掌搭在她後背上,這裡有柔軟起伏的曲線,他心無旁騖,上下輕撫拍打,溫柔地驅散她夢裡的不安。
翌日,芸娣腿上有傷,桓琨執意背她下山,從一條羊腸小道走,顯然他這樣的身份屈尊背她,不能讓山道上往來的人看到,但芸娣覺得,他是在為她考慮,不讓桓猊誤會。
想到桓猊,不知她失蹤的一夜,他在做什麽,可有疑心她逃了,這次她一點都沒想過要逃,芸娣正在想心事,不覺走神,恍惚間,將一直以來的疑惑問出口,“丞相為何對我這麽好?”
“想必阿兄與你提過,桓家原本有一位三娘子,但幼年早失現今不知何處,算是我心中一大遺憾。”桓琨低眉笑笑,枝上的雪花拂在他蒼白的臉上,眼神微黯,“我這樣,是不是很可笑?”
芸娣連忙搖頭:“丞相念著至親,是為心誠至情,我並不覺得可笑。”心下不禁想,桓猊要殺親妹妹,但丞相卻要救,往後他們兄弟間難免要出嫌隙。
“倘若我為你阿兄呢。”桓琨忽然問道。
芸娣心驚,“您這般的大人物,怎會是我的阿兄。”
桓琨不覺抿唇:“倘若我贏了,我想聽你叫我一聲阿兄。”
芸娣怔然,知道丞相在說那個賭約,桓猊既然參加獸宴,贏是意料之中的事,但沒有想到丞相會提這樣的要求,說來有些匪夷所思。
桓琨似乎也察覺到她的疑惑,微笑道:“我不願勉強人,你若不願意,也就罷了。”
他原是想借這個機會讓她回來,但倘若她不願,這樣無異於逼她,他不想做強人所難的事,世上最不願勉強之人就是她,做女兒家的,就該在長輩疼愛下,驕縱恣意地活著。
而一直以來,他心底有個小願望,就是讓她喚自己一聲阿兄,好像代表她認可他了。
近來,似乎想的厲害了,連夢裡都在想。
“阿兄,”芸娣嘴上叫了一聲,垂落眼簾,目光落在他後頸上,連同他寬厚的肩膀,正有力安穩地承載她的身子,芸娣心裡軟了一塊,雙手慢慢環住他肩膀,低聲道:“阿兄。”
桓琨雙唇緊抿,許久沒有出聲,烏黑的眼中泛起一絲微紅,他眨眨眼,不想讓芸娣看出絲毫端倪,唇角含笑,一邊背她下山,一邊與她聊天,芸娣趴在他背上,不覺得山裡的風冷了。
二人趕在正午前出山,阿虎早早牽著一匹馬在叢邊等候,臂彎裡搭著兩件乾淨緩和的披風,還抱著一隻白絨絨的兔子,分別給二人披上後,又將兔子交到芸娣懷裡。
芸娣雖然疑惑,但知道待會肯定會排上用場,於是沒說什麽,之後被桓琨用披風裹住抱上馬,全身上下只露出一雙眼睛,叫人看不清她的容貌。
正要騎馬離開,此時遠遠行來一支隊伍,速度很快,他們沒有避開的機會,就被團團圍住。
對方隊伍裡有人緩緩騎出來一匹馬,馬上之人一身勁裝,披了件狐裘,腰間佩劍,顯然要行什麽凶險之事,才打扮如此利索。
桓猊騎馬從隊伍出來,目光直射而來,落在桓琨臉上,“你怎麽在這裡?”
聽他的口吻,似乎不知道昨天晚上桓琨不在主營,桓琨解釋今早在林中打兔子,跑了一窩就剩了一隻,他無奈一笑:“阿兄若是想要,送你無妨。”
“不必了。”桓猊說著目光從他臉上移開,看向他懷裡的婢女,就見她從頭到腳只露出一雙眼,山風吹動狐裘上的白毛,遠遠看去不大分明,桓猊狹眼微眯,“打兔子還帶著婢女,阿弟好興致。”
桓琨淡聲道:“在山裡跌傷腳,總不能丟了。”
桓琨素來和善,對待下人可以說是仁慈,讓一個崴腳的婢女同自己坐在馬上,乍然聽來讓人詫異,但細想來也在情理之中,這沒什麽。
桓猊定神看他,之後慢慢收回目光,沒再問什麽。
兩行人擦肩而過,芸娣心裡最是緊張,忽然聽見桓猊叫他們停下,就見他扭身回看,仿佛這會兒才想起來,“我昨兒也抓一隻白兔子回來,一副貪玩性子,今早不知跑哪去,回去你若瞧見,抓我帳子裡來。”
桓琨應下,之後未再見桓猊喊停他們,芸娣懸在心口的一塊石頭終於落下,若是被桓猊發現她跟丞相待了一晚上,不知會有什麽樣的反應,老虎屁股摸不得。
而在他們離開後,桓猊神色驟冷,進入林中後停下隊伍,叫侍衛將附近的狼群捉個乾淨。
衛典丹納悶,進山是來尋小娘子,怎麽反而來殺狼,無端消磨時間,但主公自有主意,他聽命便是。
回主營前,桓琨先將芸娣從馬上放下來,與阿虎走在一起,避免惹來眾人猜疑,之後回到仆帳,帳前有侍衛把守,比之前森嚴許多,料想謝五郎的人不會闖進來,芸娣也就放心了。
桓猊還沒有回來,芸娣等了些片刻,不覺伏在桌上沉沉睡去。
睡夢裡,似乎有人拂她面頰,粗糙的掌心擦得她臉兒生疼。
芸娣慢悠悠醒來,正見桓猊站在面前,見她醒了,輕輕拍一下她的臉,“我得了金花冠,你戴上一定好看。”他微頓,目光一沉,掠過一股殺意,“至於謝五郎,不會讓你白受了這份委屈。”
他這口吻顯然知道謝五郎乾的事,芸娣雙唇微抿,覺得還是不能瞞住他,她跟丞相之間沒什麽貓膩,本就沒什麽好心虛的,就開口道:“我下山時是……”
“這一夜你受驚了,可是累了。”桓猊忽然捧起她雙臉,親親她臉,之後芸娣想說什麽,都被他打斷在唇邊,似乎不耐煩聽,又叫衛典丹拿來金花冠。
桓猊親自給她戴上,又往後退兩步,從遠處仔細打量她的美,就見芸娣烏柔發上金花耀眼,恍若下凡的仙子,芸娣似乎承受不住他炙熱的目光,不覺低頭。
便是這一低頭,原本從帳外射來,落在臉上的日光掠在她發間。
桓猊恍惚看見,她烏發裡淌起了一股紺青。
漸漸的,男人的眼神變了,笑容漸凝固在唇角,一時臉色煞白,也難堪到極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