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琨看見桓猊朝他走來,先寒暄了一聲,“阿兄也來街上看煙景?”
“剛從薛家裡出來,街市上車馬過不去,權當散步。”
桓猊本就生的高鼻深目,眉骨深邃,眼下桓琨有一陣子幾日不見,旁人瞧不出來,他卻察覺長兄形容峻痩,身上若有似無的酒氣,想來是在薛家宴上貪杯飲多了。
桓琨微笑道:“建康風景好,阿兄可以趁回荊州之前,好好逛一回。”
“建康的風景好,總歸不是自己的歸處,待久了骨頭會酥軟,”無意掠過桓琨身邊戴帷帽的女郎,無關緊要之人而已,桓猊目光平淡,之後未曾看一眼,“等這個年關一過,滿打滿算離開荊州也已有一年。”
桓琨聞言問,“阿兄打算何時啟程回荊州?”
桓猊撣了撣衣袍上的灰燼,“過不久了。”夜色又深了,他見桓琨正準備打道回府,也就不留人,帶著一群親兵屬下揚長而去。
而在他離開後,桓琨去碰芸娣的手背,她沒有避開,桓琨不覺慢慢握住她的手心,卻觸得一手濕熱黏汗,他握住更緊。
桓琨俯眼看她,只等到她身子慢慢放松下來,他柔聲道,“我們回家。”
眨眼就到除夕,新舊交替,家家戶戶都要除舊布新,各司打小官吏都在家裡過年,熱熱鬧鬧的,唯獨一個偌大的丞相府過於冷清。
今年府上忽然迎來一位小娘子,大夥兒們為添喜慶,布置得熱熱鬧鬧。
芸娣禁不住這一下子的熱鬧,跟她們一塊掛紅燈籠,到晚上又被請來吃餃子。
芸娣到的時候,婢女正在廚房裡下餃子,院外石桌旁坐著位郎君,輕裘緩帶面容勝雪,眼下卻坐在煙氣嗆鼻的廚房外頭,難免格格不入。
桓琨自己仿佛不覺,慢條斯理飲茶,偶爾目光流連院外,有點翹首以盼的樣子,這回甫一抬眼看見芸娣,眼睛微微一亮。
自打那夜出門後,二人鮮少見面,年關前後最熱鬧,也是最忙的時候,桓琨公務纏身,而今夜是除夕,也才在府上歇一歇,芸娣走過去,“您不是在書房麽?”
桓琨雙目明亮,“他們說你也在。”
芸娣不禁微怔。
這時揭開鍋熱騰騰的餃子好了,婢女端著一大蒸盤出來,燙手地摸了摸耳朵,之後雙手遞出銀箸,“丞相先起個頭兒,承了丞相的恩澤,往後咱們這群奴婢都有福氣可享。”
桓琨卻讓芸娣先動筷子,芸娣搖頭,“您得是第一個。”
桓琨接過銀箸執意交到她手裡,目光溫柔看她,“往後年年,你來做這第一個。”
他這話當著眾人的面說,毫不避諱,婢女們用熱切欣慰的眼神看向芸娣。
芸娣騎虎難下,接過銀箸,往蒸盤上輕輕夾起一個,怕夾不穩用小手在底下接著,接著轉身喂到他唇邊。
她這一舉動做的突然,不止院裡眾人,連連桓琨微有怔然,卻見她雙目盈盈,柔聲道:“阿兄,你吃。”
她這聲落地,周圍忽然安靜,靜到連根細針落地的聲音都能聽到,婢女們面面相覷,怎麽忽然成阿兄,都覺得哪裡古怪。
桓琨看她的目光漸深,聲音不覺啞下來:“你喚我什麽?”
芸娣望著他,“阿兄。”
她叫了一聲,唇角慢慢彎起來,微笑著,是這麽久以來第一次對他露出笑容,眼裡有忐忑緊張,更多的是羞怯,又一聲道:“阿兄。”
桓琨沉靜的目光將她凝著,不覺掀唇將眼前的餃子含進口中。他看著她,慢慢嚼動口中熱燙的餃子,忽然牙齒被什麽硬物咯到,忍不住吐出來,是一枚銅錢。
婢女們瞬間熱絡開來,說是好兆頭,這麽多餃子裡隻包了一枚,第一口就讓丞相尋到,來年一整年都會盈滿福氣,周圍都是笑聲。
他們都在笑,她臉上也有笑意,她兩聲阿兄如同鼓槌般狠狠敲在他心上,盼了多久,就有多少期待喜悅,而真正到此刻時,巨大的喜悅顫栗過後,隱隱有一絲驚痛。
此時芸娣偏過頭,目光清柔望他,“多謝那晚阿兄在江邊命人放的煙花。”
那夜過後,她回過神來,知道那夜的煙火,是桓琨特地命人在江邊放的。
桓琨斂目,牽動唇角微翹,浮起一個笑容,“往後,年年都有。”
除夕一過,日子快了許多。
不知不覺,建康城裡的柳樹發了嫩芽,漫天桃杏,褪去了一層寒意,露出江南原本的酥軟柔媚。
小春捧著新鮮的瓜果進屋裡來,瞧見三娘子在案前抄寫經書,連人來了都不知,落得一身熱汗,小春含笑瓜果捧到案上,“三娘子,該歇歇了,菩薩也要眯眼打個瞌睡。”
芸娣微微一笑,拈了一塊切好的瓜果,她慢吞吞吃著,小春就為她仔細擦汗,說些近日裡來的新鮮事,提到今日桓都督離京,引得眾人爭相送行,場面極大,不免感慨。
芸娣聞言手上微頓,卻沒什麽反應,放下果皮,拿乾淨的帕子慢慢擦拭唇角。
丞相府上有一個大花園,芸娣在欄杆處賞花,桃花樹枝橫斜,難免礙著過路的人,桓琨卻不許仆從修剪,於是這一處的桃花連綿恣意,鮮活甚美,她拈來一枝桃花,在鼻端嗅了嗅,實則暗想心事。
不知何時,小春已避開退下,桓琨從身後走上來,穿了件大袖衫,著木屐,姿意瀟灑,走到她身側,輕輕拂落她發上落花,芸娣回過神,“謝謝阿兄,”又道,“前幾天花苞還沒開一朵,昨夜一場雨後,今兒全開了,春江水暖,昨年的寒氣可算是過去了。”
桃花豔媚,桓琨柔和的目光隻凝落在她臉上,微笑著,“嗯,都過去了。”
不遠處,阿虎與小春站立一側,斂神望著兩位主子並肩而立,柔聲交談,身影搖曳生姿,恍若一對仙人。
時間飛逝,建康綠了又黃,黃了又綠,春去秋來,眨眼三年過去。
三年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眾人漸漸注意到丞相府悄悄多出一位桓三娘子,丞相待這位妹妹頗是照拂,在江左各地招募滿腹學識的西席,登門者不計其數,最後從中挑選四位學識頂尖的女先生, 講授儒道文史,此外又將桓三娘子養到身邊親自教習。
這三年,上門來求親者絡繹不絕,幾乎踏破門檻,行事根本不忌憚謝桓兩家的婚約,這道婚約說是皇上親自指派的,但誰都知道太過兒戲,無人放在眼裡,又想著萬一入了桓三娘子的眼,和桓家攀上姻親,那可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
甚至連皇上也自認欽定的婚事無效,私下裡打探過桓丞相的口風,但時下皇室衰弱,不流行國婚,桓丞相不想親妹妹嫁入深宮,遂委婉拒絕,皇上隻好作罷。
因這些,桓丞相不堪其擾,為徹底杜絕這股風氣,索性花重金請來謝廷尉教導三娘子,這招管用,誰都清楚謝廷尉是什麽性子,在他手裡搶人,誰敢,因此那些格外大膽的,也都歇了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