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的阿兄不要她,真的阿兄想殺她,沒人願意看她這個與兩個哥哥亂倫的怪物,連她都厭棄自己,卻只有他說,“從前諸多種種,不是你的錯。”
突然間芸娣抖如篩糠,牙關底下咻咻喘息,一時不知該哭該悲。
桓琨不禁用手擦拭碰她眼中的淚意,卻深知她的反感,垂落眼簾,低聲道:“倘若你心中仍有罪孽,化解不掉,便行善事,有一日做一日,十年化解不掉就做十年,二十年就二十年。”
他的聲音聽來是那麽悅耳從容,仿佛世間沒有他解決不了的難事,芸娣不禁道:“倘若一輩子化解不掉?”
桓琨亦輕著聲:“那就下輩子,阿兄也甘心陪著你。”
芸娣忍不住抬眼,撞上他烏黑專注的眼睛,心裡仿佛被燙了一下,立即垂落眼簾,她這模樣太讓人心疼,桓琨不覺伸出手,卻讓芸娣驟然別臉避開。
要化解她的心坎,非一朝一夕之事,桓琨深知這點,但掩不住心下的失落,他收回落空的手,斂目溫聲道:“你先休息。”之後又囑咐婢女好生照顧,切莫出一絲一毫的差錯。
芸娣身子軟了下來,怔怔落出淚兒。
其實在桓琨闖進來那刻之前,她想過死,在小山寺同桓猊的那番對話,冥冥之中,映照著她日後的寫照,或許桓猊當初沒殺她,就是要她自我了斷。
想多了,她鬼使神差拿起簪子,心想這一刀劃拉下去,會噴出多少血,會有多疼。
芸娣想了想覺得這樣死太疼,又在想別的死法,這時桓琨踹開門闖進來,就像一口氣忽然被人打斷,第二口氣立馬喘不上來,她再想要尋死,沒那個膽子了。
可是死不成,芸娣不知道該怎麽辦,不由頭一次感到人生巨大的迷茫,也同時感受到老天爺的惡意。
這個玩笑開太大了,發生在別人兄妹身上的事,有朝一日竟會發生在她身上,又這麽巧,她這輩子隻與兩個男人有染,偏偏這兩個男人是她同母異父的兄長,想到交歡時的親昵纏綿,轉念想到桓琨告知真相的冰冷,又想到春姬和謝五郎那兩段亂了人倫的孽情,春姬流掉了三個孩子,而十二娘子和謝五郎為此葬送後半生的幸福,生不如死。
等於在說兄妹亂倫哪有什麽好下場,最後通通逃不過老天爺的眼,被一代代世人傳為笑柄,永遠地釘在恥辱柱上。
就連死後也要墜入阿鼻地獄。
夜裡,芸娣身子一陣冷一陣熱的睡不踏實,老做噩夢,婢女聞聲進來,柔聲安撫著她,哄她入睡,但往往後半夜又驚醒。
芸娣輾轉反側,翻身朝向帳外時,忽然看見窗上映著一道身影。
她心裡一驚,不是沒有預感甚至惶恐,裝作沒有看見被子捂到頭頂,這樣就可以看不見,腦海心裡卻滿是窗上那抹仿佛靜止的影子。
他一個字沒說,也沒發出任何動靜,幾乎無聲息的,芸娣不禁想他站在外面多久,什麽時候開始的,到底想要做什麽。
到最後一股憤怒忽然湧上心頭,芸娣忍不住起身,朝窗前走去,然而奇怪的是,看到影子一動不動在外面站定,她心裡的憤怒忽然消失了。
連她此刻都說不清楚心底充滿了什麽。
屋內外靜寂,眼前這一面薄薄的窗扇卻似高山一般,無形阻隔著二人。
一時間誰也沒有開口說話,仿佛時間就這樣靜止凝固。
最終屋裡那一抹身影逐漸遠去,消失不見,窗外那一抹影子,卻許久不曾離開。
哪怕死了親爹孩子,日子總是要過的,人不能垮下,這樣跟行屍走肉沒什麽區別。
桓琨欣慰芸娣的軟化,雖然大多數時候,看他時,眼裡有驚懼害怕。
她想起了另外一個人,在雪地裡想要射殺她,要她死的那個人。
但她願意做出改變,代表一切往好的方向發展。
時間最終會衝淡心裡的傷疤。
之前放心不下她,但不能輕易靠近,桓琨夜夜站在簷下,畢竟肉體凡胎,白日處理公文,長此以往精神不濟,見芸娣好些,搬到她隔壁來住,此處的牆面鑿薄,但凡另外一邊發生點細微動靜,在這兒都能聽得清楚。
於是接下來一段時日,阿虎都會見到郎君一邊處理公文,一邊停筆聽聽隔壁的動靜,見沒什麽動靜,又執起筆來繼續批改,沒過幾天,郎君越見清瘦,小娘子更是如此,原本臉上還有點小肉,嬌憨可愛,如今消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但不得不承認,小娘子連憔悴都是極美的,有羸弱風流之態。
這麽可憐的小娘子,阿虎都盼著她早點好起來。
自打挑明了事,芸娣就沒有再出門一步,桓琨顯然注意到了這點,趁年關裡自己休沐,挑了一個緩和天氣,帶芸娣出門。
芸娣抵觸外面的日光,扒拉著屋門不願出去,桓琨見她實在不情願,柔聲道:“今日你不便,下回再出去也罷。”
芸娣登時松了口氣,手剛松開,倏地打抱而起。
不容她掙扎一下,桓琨抱她大步往外走去,熱烈的日光迎頭灑落,照在臉上無不刺目惶恐,仿佛菩薩怒目裡刺殺奸邪的佛光。
芸娣不由伸手擋住一雙眼睛,桓琨卻牢牢按住她的手,隨後揭下來。
她便看見,男人俯眼微笑看她,仿佛是高台之上狹眼微垂的金身菩薩,“菩薩普照眾生,你看誰人身上不落滿了日光,即便是十惡不赦的惡鬼,菩薩也願意渡他。”
慢慢的,芸娣身子不覺軟了下來,就被桓琨抱到牛車裡,車廂裡早已備好帷帽。
正值年關,街市上熱鬧,家家都在備年貨,桓琨不打算招人眼,今日穿了身素袍木簪束發,一身裝扮雖平淡,看起來仍是清俊秀美。
二人在熱鬧的街市上並肩而行,行人從身邊擦肩而過,有父親脖子上坐著孩兒的,手裡掛著粗糙鮮豔的燈籠,有郎君騎著駿馬打街上行過,婦人們挽著丈夫的手指向遠處的熱鬧,臉上的歡喜那麽微小,卻又那麽感染人。
從昏黃的傍晚一直到入夜,人潮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像是水波般在身邊穿行,而身側的郎君從未離開半步。
芸娣隔著帷帽,側眼看桓琨,卻見他似有察覺,狹長溫柔的眼眸微睇而來,有些四目相對的意味,正這時,頭頂忽然爆開一陣巨響。
這動靜嚇著芸娣,頭皮發麻登時驚起來,緊接著被桓琨摟在懷裡,人潮湧動雀躍的歡呼,到處是人聲,夜幕上燦爛的光亮照著桓琨面容,雙目清亮柔和,“煙花開了,美不美?”
桓琨指引她看,芸娣不由抬眼,一朵朵在夜幕裡熱烈綻放,照亮一雙雙眼睛,此刻都充滿了喜悅。
芸娣一時心跳如鼓,慢慢揭開面前垂落的帷帽,仰頭看天上絢爛的煙火。
她一時看得出神,渾然不知,有一道目光靜靜淌在她臉上,克制而又溫和,在煙火照亮的瞬間,又別有一種深邃的溫柔。
江邊煙景放了一時,旋又歸入沉寂,到了夜深處,人潮漸散,迎面撞上來一行人,芸娣不由驚住。
正見最前面那男人一身緋紅勁裝,雙手負在背後,身姿挺拔玉立,在人來人往的街市上可謂鶴立雞群,格外引人矚目,眼下就有好幾個女郎羞答答地望這邊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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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美不美?
妹妹害羞狀:美。
大哥:為什麽不理睬我?
妹妹: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