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娣指著他身上說有大蜘蛛時,桓猊臉上有微微的呆滯,隨後才沉了臉,顯然剛才她抵觸他的一幕沒有被遺漏。
如果換做從前的他,定然是不許人這般挑戰他的底線,芸娣正想著如何下台,忽然被他捉住手,給摸到他肩膀上,芸娣嚇了一跳,忙抽回手,桓猊聲音卻是含著笑的,“妹妹說有蜘蛛,我怎麽沒瞧見,跑哪兒去了,你替我尋尋。”
他這樣和煦的態度,又讓芸娣詫異,眼抬起瞧他,正撞上他含笑狹長的雙眸,是一點怒氣都無,芸娣不由一愣,鮮少見到他這樣子,這時又聽桓猊喚道:“妹妹?”
仿佛被這一聲喊回神,芸娣立即收回手,不好意思道:“剛才是我眼花了,大兄。”
桓猊看著她將指尖攏回袖口,隨後也收回手,目光掠過前方的帳子,道:“赤龍還在忙,不妨去我帳中坐坐。”
芸娣低眉道:“不勞煩大兄。”桓猊的目光似在她臉上凝定幾瞬,之後沒有再勉強她,芸娣就此告別,桓猊仍站在原地,視線一直追隨她腳步,芸娣漸漸有所察覺,心中鼓跳不斷,最後不管其他了,甚至是落荒而逃的,當回去後,月娘瞧見她臉兒紅撲撲的,還以為她得病了,連忙去尋大夫後,幸好芸娣及時勸住,沒鬧出笑話。
月娘出去後,芸娣也已冷靜下來,唯獨雙頰還泛著紅意,滾燙的,她不覺用手背輕碰,雙眸兒轉動,浸出些忐忑來,她不知自己為何這般忐忑,又為何這般慌張,是呀,她沒做錯事兒,對他慌什麽,不該慌的。
芸娣越想越入神懊惱,不住在原地連連跺腳,忽地崢的一聲,一跟素白簪子裹著帕兒從她袖口墜落在地上,清響得很,芸娣連忙撿起來,用手抹去煙塵,見沒碎著,緊提的心驟然放松,然而這簪身嶄新如初,唯獨簪花嘗嘗被人摩挲許久,已見痕跡,可見之前擁有它之人時常愛撫。
不知怎麽就想到這裡,芸娣握住簪子一時有些燙手,而腦海中浮現的是那雙狹長幽暗的眼睛,他從暗格裡驟然探出一隻鐵爪時,她以為自己沒命了,然而最後他放過她,後來竟然失憶了。
對從前都記不得了,留著沒用的舊物作甚,那五色縷,那帕兒都沒用了,可是護身符是她今年新求的,卻被他暗自要了去,現在既然不記得,想來都不算數。
他當真失憶了嗎?
芸娣不禁想著剛才他對自己溫和含笑的神態,又覺得自己多心,若非真失憶,又怎麽會對她不再有敵意,甚至和顏悅色。他現在這樣子,根本不是從前的桓大都督。
越想越深,忽地發現,僅為了他一點異常,就忐忑到如此,芸娣不喜這種感覺,將紛雜的心思都壓下去。
而這一邊,桓猊掀簾回帳,之前含笑如常的神色一下子沉下來,仆從們大氣都不敢喘,小心翼翼地伺候,桓猊翻開公文,卻是沒甚心思,索性丟了筆,大手一揮吩咐所有人退下。
眾人都離開後,桓猊取出一塊裹卷的帕兒,他用兩根長指幾下挑開,就見是被扯隨了的帕兒,還有其他幾樣,他拿起碎得不成樣子的五色縷,試圖耐心恢復原樣,可他不擅長此道,半晌都沒有弄好,仿佛老天爺都在暗示他什麽。
想到剛才她的抗拒,又怎能甘心。
他為了示弱擺出失憶這樣的荒唐幌子,她還是不肯親近他,甚至特地叫桃桃去給她,她仍是無動於衷,甚至毫不留情地剪碎這些東西。
當時看到這些碎了的心境再次湧上來,甚至更甚,桓猊再難壓心中怒火,長臂一掃,直接將這些舊物掃落在地。
仆從們聽見動靜,如往常般進來掃撿地上的破舊東西,還沒碰一下,主子一雙冷眼掃來,烏沉沉的又似烈火灼燒,正是撞在火山口上,隨即就被一腳踹翻,哎呦滾地求饒。
桓猊本是怒容滿面,當瞧見他們顫懼的求饒聲,又忽然笑起來,身軀往後一仰,雙腳架到案疊著,姿態懶散,挑著烏濃的長眉,眼裡滿是濃濃的譏諷,對他們,似乎更對自己,可誰敢說,只聽忽然一問,“我是閻王不成,讓你們這般害怕?”
仆從們連忙搖首,戰戰兢兢諂媚起來,桓猊打斷道:“出去。”
仆從們一愣,桓猊眼就望著他們,隨後立即紛紛退出去,眨眼間沒了蹤影。
桓猊輕輕嗤笑,地上的破爛東西沒人撿,任由放著也礙眼,他彎腰撿了,幾下功夫收回帕兒裡,這樣的舉止跟仆從們的驚懼滑稽有什麽區別。
尤其他這樣反反覆複的,矯情,像什麽樣子,只不過是破爛玩意,一個都督竟藏著這些,傳出去笑掉大牙,潑天的富貴,翻雲覆雨的權勢,要什麽沒有,但桓猊仍是小心翼翼放在帕兒裡,收起來,放進袖口。他這輩子,真情少得可憐。
隨後,部下來報雲大夫回營,卻見主公走出去幾步,隨後又折回問道:“可有傳給十三郎君?”
部下道傳了,桓猊雙眉微斂,何嘗不知她去時,赤龍也在,二人會有什麽樣的情形,不用想便知。
在如阿鼻地獄般血腥冷冽的戰場上,他都不曾皺一下眉頭,此刻心卻被一隻小手揪得疼,現在都這樣了,再見到他們挨在一塊,袖口裡藏著相纏的手。
桓猊擰眉,最終幾步折回帳中安坐。
部下心中納悶,卻知主公這樣做,就有這樣做的道理,並不曾多嘴問。
天色悄然暗下去,小藥童過來傳道:“郎君可在,我家先生回來了。”
芸娣面色一喜,連忙跟他前去,正見雲大夫帳中,桓琨也在,他一眼瞧見她,面上並不見詫色,芸娣反而緊張起來,幾步走進帳中,有旁人在,桓琨溫聲道:“雲大夫正在熬藥,要等上些功夫。”
聽他這口吻,顯然早知道她回來,芸娣眨眼也就明白了,是他遣小藥童過來傳信兒的,想必是她情緒藏不住,讓他察出端倪。
芸娣挨到他身邊坐,那活潑的小藥童捧來熱茶,冒著熱氣滾呼呼的, 她用指尖碰著,被燙了一下,輕輕嘶一聲,同伴聞聲連忙過來數落小藥童,叫他快去尋清涼膏,小藥童滿滿愧疚,連忙撒腿跑出去。
一時帳中安靜,桓猊輕裘緩帶,廣袖寬如流雲,趁無人注意時,長指尋過來,輕握住她的手心,微微摩挲。
芸娣眸兒輕瞥他,桓琨雙目直視帳簾,似察覺她的視線,微微轉過眼來,清透的兩顆烏黑珠子,含著關切的詢問,芸娣微微搖首,桓琨唇角浮起一個笑容,指尖在她掌心劃動幾下。
芸娣手心裡癢癢的,不覺握住他的手掌。
她知道,他劃了什麽。
無事。
等了許久方才見雲大夫熬藥回來,一同進來的還有桓猊。他進來時目光平靜地掠過芸娣,之後才是桓琨,卻被他這一眼瞧著,芸娣心中竟驚,手心下意識抽回,桓琨卻握得緊緊的,不願放開。
直到雲大夫走近,手裡端著熬製好的藥,桓琨上前道:“不過是小病,難為兄長記掛。”
芸娣跟在他身後,略低著眉心,眼中掠過碎波,她怎麽也不敢相信,剛才竟會那樣做。
桓琨飲下藥後,芸娣和桓猊不約而同放松了神色,之後雲大夫又仔細叮囑,靈芝雖有大效,但壓著毒氣,也伴隨出來一股熱氣,這幾日難免有流血之症,當少飲鹿血之類。
芸娣在一旁聽著,不免雙頰微微燒紅,桓琨神色如常,一俱應下,方才離去。
中途,桓琨發現人落在身後了,止步回首,他身旁無奴仆隨從,只有芸娣一人,她見他止步,也下意識一同停下來,接著,就見桓琨朝她伸出手來,唇角含著和煦的笑,“過來。”
芸娣下意識逡巡四周,正見附近有站崗的士兵,雖然怕他們瞧見,但還是把手搭上去,比起她的顧忌掂量,桓琨顯然放松許多,他牽著她的手回去,不顧此刻是到處巡邏森嚴的軍營,仿佛此時正在家中花園。
桓琨攜她的手閑庭漫步,倦了就到一旁的石桌上歇息,她吃幾口酒,臉兒緋紅,他不許她再喝,奪過來,落花紛紛二人有說有笑,仿佛真就到到了這樣的情景。
眼看要到了,桓琨含著笑,忽然偏頭俯眼望下來,目光落在她臉上,是溫柔平和的神色,“真想就這樣走下去。”
芸娣不免道:“阿兄——”
桓琨低頭攏了攏她衣領,也錯開她欲言又止的眸兒,夜色裡素來澄明的雙眼微暗,笑著打斷,“今夜無風,不妨就做個好夢。”
已至深夜,芸娣睡下後,桓琨掩住喉間額癢意,輕手輕腳撩起帳簾出去,外頭再無一個士兵影子,帳前赫然站著一抹身影。
夜色下,罩得桓猊面頰黑沉沉的,看得不清,他掠了桓琨一眼,黝黑的雙眼翻滾出驚濤駭浪。
桓琨亦望著兄長。
只有夜裡,這血骨至親的兄弟倆才露出白日裡不曾有過的神色。
忽地,南邊山林中竄出來一群飛鳥,撲棱雙翅飛走了,打破這一場無形卻又誰都寸步不讓的硝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