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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貂裘》第七十一章 隱秘
芸娣之前以為美人在前,豈有不動心的道理,桓猊會有所憐惜,但看眼下一個毫無留念,一個眨眼拱手讓人,顯然不曾有糾葛,倒讓芸娣覺得之前想錯了。

芸娣知道好壞區別,她看出春姬沒有惡意,反而性子溫柔,惹人親近,小山寺裡多是僧人,只有她們二位女子,親近是情理之中的事。

每日趁佛殿清淨,她們一道跪坐在蒲團上,磕頭拜了殿中各位菩薩。

其實芸娣拜佛也是有事壓在心頭,月事已推遲好幾日,不大正常,她心裡隱隱浮起一個大膽的念頭,但又不敢確認,月娘不在身邊,她為排解心中憂慮,隻好向佛祖禱告。

桓猊聽說她們走近,多少透露一些關於春姬的傳聞,外面傳的大半都是真的,春姬跟薛景仰,也就是薛家那位家主確實有貓膩。

二人一起長大,薛景仰是下一任家主,春姬只是家妓所生的私生女,稀裡糊塗攪和上了,薛景仰為此八年不肯娶親,獨身自好,後來醜事敗露,為保住家主之位不得已與一位權貴女子的家族聯姻,壯大實力。

一旦開了頭,此後薛家後宅女人就泛濫了,但薛景仰仍不放過春姬。

桓猊在薛家住的那幾日,有過幾次撞見他們歡好,薛景仰架住春姬兩條腿兒喊妹妹,春姬哭著喊他哥哥,求讓他快些結束,別讓下人看破,如今他們的破事在建康城傳的還不夠多,薛景仰卻道哥哥乾妹妹是天經地義之事,上古女媧伏羲也是這麽做的,他們兩心相愛,效仿前人沒做錯什麽,世人不懂他們,又摟著哭得梨花帶雨的春姬說別離開哥哥,哥哥愛你。

這些情形,這些話,從桓猊嘴裡一個字兒一個字兒蹦出來巨細無靡,顯然是從頭聽到尾,芸娣納悶了,“原來都督愛聽這戲碼?”

一般人窺見這種醜事,早羞得掩袖離開,提都不想提,桓猊卻一副饒有興趣的樣子,叫她如何不震驚。

桓猊聞言有些羞惱,見芸娣一頭霧水,甚至看他的眼神有點古怪,更是一惱,“我沒這惡毒癖好,衛典丹撞見的,他嘴巴囉嗦,自個兒說的,能怪我聽仔細?不管這對兄妹血肉相連,還是毫無乾系,總之認一日哥哥妹妹,休要做出這等醜事。”

芸娣聽到這兒算明白了,他這是借薛家兄妹倆的事,暗暗警告她別再對劉鎮邪抱有僥幸。

還是不放心她。

芸娣懶得搭理,卷上被子呼呼大睡,似乎聽到男人哼道,“跟你說話,裝啞巴了?”之後就沒了聲音,隨即被子裡卷起來一具滾燙高大的身軀,從身後將她擁住,雙手揉住一對嫩乳,大力揉她一把,“聽見沒?”

芸娣口中輕輕抽氣,委屈叫疼,也是真委屈了,她已跟劉鎮邪斷個乾淨,也絕不會再想跑,他為何還不放心,隻好再一遍重申,“都督忘了不成,我與阿兄早已斷了乾淨。”

“現如今還叫著他阿兄呢,假兄妹最後認成夫妻的戲碼多了,誰知道你心裡怎麽想。”桓猊冷冷挑眉,眼神刻薄如刀,又怎叫她知道他真正的心思,不是為劉鎮邪,而是另個更讓他接受不得的人,見她態度冷淡,口中越說越狠心,“兄妹相奸能出什麽好東西,你隻曉得春姬面皮愛笑,可知他跟原先流掉過三個孩子。”

他細細地講,第一個六個月大胎死腹中,第二個剛出聲便沒了氣息,最後一個是女孩,活蹦亂跳地來到世間,可惜腦子癡笨,世間容不得她,又將她帶走,“好好不做人,卻要做畜生禍害下一代,賤不賤。”

芸娣蹙眉越緊,原本就為月事擔憂心虛,眼下聽了桓猊這番話,越發忍不得他的羞辱,冷冷拂面,“我雖沒上過學,卻也知道什麽是禮義廉恥,都督放心便是,假若有一日我做出這樣的事,無需都督動手,我自己先了斷。”

桓猊擰眉沒說話,但顯然聽她這番話不舒坦,當下二人心裡都存了氣,誰都不肯拉下臉來,衛典丹在中間充作和事佬,卻瞧著氣氛著實古怪,說多錯多,後來也知趣不言。

這日小僧人特地請桓猊去一趟禪房,桓猊知道秋月白打算讓他做最後一件事,到了禪房,秋月白正在飲酒,笑說道:“郎君送給我的美人,滋味甚好。”


桓猊在他對面坐下,伸手往隱幾上撈了一盞酒,飲幾口解渴,“先生喜歡就好。”

這幾日桓猊雖為他鞍前馬後,但伺候歸伺候,又不是真正的仆人,行為舉止間壓不住倨傲,但這份倨傲是收斂的,並不叫人反感,所以當下秋月白對他仿佛在自家的舉止,只是笑笑罷了,說道:“世人皆知我愛美人,膚色白眼眸圓,像嬌花一樣,譬如春姬,譬如郎君房裡私藏的小美人。”

桓猊聞言抬眼,目色銳利地看著對面的秋月白,緩緩笑了一笑,“先生不妨直言。”

秋月白道:“郎君想讓我為你賣命,我也想看看郎君的誠心有多大,只需做完最後一件事,足矣。”

桓猊白天在寺裡修行,基本不見蹤影,芸娣有了空閑,見寺廟中的花樹開了,掛滿許願綢,和春姬一道兒寫下來掛上,芸娣特地把字寫小一些,現在她字跡還不大好看,怕寫大了叫人看見笑話,又怕叫男人發現回頭取下來,笑話她,想著想著。

芸娣有些走了神,這時才發現她寫了桓猊二字,說是無意,可真是無意麽,芸娣也不糾結,既然寫了,就直接這樣了。

二人先後攀梯子掛上去,輪到春姬時,一陣風吹來,紅綢掉在地上,芸娣幫替她拾起來,春姬卻說算了,她眼中有一絲悵然,“再掛一次結果也是一樣,佛祖不願收下我的禱告。”

芸娣看向前方寬闊神聖的佛殿,殿中央的佛祖垂眼微笑,眼前恍惚掠過另一雙狹長幽冷的眼睛,“佛祖能舍身割肉,喂鷹成佛,姐姐心中本就有善,佛祖也能渡得了你,過去的事已經過去,姐姐當往前看,惜取眼前人。”

“你說得對,過去的事已過去,沒什麽過不去的坎。”春姬笑笑,扔掉手中的紅綢,任憑風吹走,仿佛釋然了。

芸娣無意看到紅綢上一個名字,叫薛景仰。

這些日子,春姬在替他求佛拜神,她放下了,但願有一日他也能走出迷障。

芸娣回後院時,衛典丹卻請她去佛殿。

桓猊站在遠處,微仰頭看佛祖高大的金身,見她來了,也未曾移開眼睛,但顯然沒有為昨晚的事置氣,已經同她說起話,“你可知佛門有哪五戒?”

芸娣道:“殺生、偷盜、邪淫、妄語、飲酒。”

桓猊低眉,自嘲笑笑,“日後我到閻王菩薩面前,告我最多的當是殺人。”

原本就覺得今日的他,和往常有些不大一樣,眼下一聽,芸娣心中一驚,卻見桓猊垂了眼簾,烏黑的眼瞳裡有無數種情緒翻滾,喃喃道:“像薛景仰一樣,我也曾有過一個妹妹。”

芸娣由呆轉驚,不是驚訝桓家還有一位三娘子,早前丞相生辰宴上,桓三娘子與謝六郎定了婚約,建康城人人皆知,令她詫異的是桓猊的口吻,他口中的妹妹似乎不是這位三娘子,而是另有其人。

接著,桓猊低聲解了她的疑惑,“我那位妹妹,跟春姬一樣是私生女,薛景仰對春姬疼惜,我卻要殺她。哥哥要殺妹妹,”

他嘲諷一笑,眼中卻結滿冰寒,聲冷下來,“可她不是我妹妹。”

“桓家容不得這個孽障。”

“待阿母好了半輩子的阿耶也容不得。”

“我是在為桓家,為阿耶除去禍害,先祖的牌位上不能被這個孽障玷汙。”

“總有一日,我會捉住她,斬殺在阿耶靈位前。”

“阿母並沒有對阿耶不忠。”

桓猊仿佛化身為惡鬼,口吐醜陋惡毒之言,樣子太過猖狂,眼中哪裡有佛,芸娣聽得心驚,更不敢細想,他將心中數十年不為人知的自卑和怯懦暴露在她眼前意味著什麽,桓猊卻不容她後退,他眼中漆黑隻落了她一人的影子,按住她後頸:“我將最羞恥的秘密告訴你,不怕你笑話,那麽你呢?”

“佛祖在上,你要說實話,我只要你心裡一句實話。”

他心底冒出一個小小的聲音。

只要她肯說他想要聽的話,就有理由不殺她。

桓猊俯身,鼻梁輕貼住她發汗的額心,天青色的光線拂進寂靜的佛殿地面,他發呈紺青色,眼裡有琥珀,又有了凡人的脆弱與虔誠。

幾乎無措地,芸娣腦海中掠過一幕。

那是第一次見他。

他沉沉伏落在溪水旁,翻過肩部,他面色蒼白卻異常英俊,發是紺青色的,似佛祖墜落了人間,他睜開眼,琥珀色的目光冷冷射過來,瞬間她心底有了灼意。

這樣一雙眼睛,什麽都知道。

知道她想要逃,連同那夜山上的燈火都是假象,這一切他都看在眼裡,但他不說,即使知道她並非真心實意,他不曾責怪她。

那時她幾乎無動於衷,可現在,芸娣心裡迷茫越發濃烈,不禁想,或許她無需不奉承,甚至違拗,他也不殺她,或許從始至終,只是她虛驚一場。

芸娣心顫著,頭一回說了實話,“我不知道。”

她這句話落了地,桓猊眉心微微抖動一下,一股無力的挫敗感隨之而來,甚至他聽到了那種心碎的細微動靜,她不知道,她不知道,腦海裡,心裡滿是這句話,反反覆複,一股殺意掠卷生起。

但幾乎瞬間,被他心裡那隻大手狠狠拂開,桓猊雙手捧著芸娣的臉頰,聲音啞了啞,再度開口時越發柔和,“往後呢。”

不問過去,只求往後。

芸娣緩緩抬眼,跌入桓猊溫柔熱切的眼中,恍惚落了層冷汗,仿佛那些恥辱,羞愧,自卑都過去了。

那狹眼垂落,俯視人間的佛祖金身坐在高台之上。

她直面聽到自己砰跳的心聲,耳膜也被震得砰砰直響,不由心軟了一下,“有的,會有往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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