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早已裡三層外三層圍住,有人在嘖嘖歎息,幾乎不忍心看,說是死得真慘,整顆人頭都斬下來,屍首分離,筋骨還連著,可憐又惡心。
芙珠費力撥開他們,才看清楚裡頭。
就見一個男人被人分屍倒在血泊裡,快要看到他的臉時,肩膀忽然被人輕輕一拍,芙珠嚇了好大一跳,眼皮連跳,渾身冒冷汗,她看向身後,對上裴駒關切的雙眼,“怎麽跑這裡來了?”
所有擔心在此刻化為烏有,芙珠鼻子一酸,撲到他懷裡。
裴駒伸手將她接了個滿懷,也微微錯愕,直到看見那血腥的一幕,眉頭微擰,當即捂住芙珠的眼睛,帶她回府。
身邊護衛不敢隱瞞剛才夫人險些走丟事,正要回報,裴駒暗自搖頭,她不想說的,他也不會聽進去別人半句。
回去路上,芙珠緊緊拉住他的手,不肯松開。
進屋後,裴駒挽起袖口,擰乾泡在熱水裡的白巾子,慢慢擦她臉上的虛汗。
芙珠坐在鏡前心思不定,嘴裡還黏著那股糖味,腥氣又甜,胃裡隱隱作嘔,連喝了兩杯水,才衝淡嘴裡的腥氣,崔安鳳那些話仍在她心裡翻江倒海。
她不會信這人說孩子是他的那些鬼話,孩子是自己懷的,什麽時候懷的,她這個當娘的最清楚,分明是來上陽初懷的,那時離開崔安鳳已有一段時日,她記得,崔安鳳更不會記錯。
他說這些話,分明是想挑撥她情緒,最好受驚之下流產。
從一開始,崔安鳳對她的孩子有著莫名而深深的敵意。
芙珠惡寒之余,最擔心的還是,他一來上陽,保準沒有好事發生。
一旦上陽有危險,裴駒還是會為了大局,選擇留下來,她不想他涉險,也是自私的,不像一輩子隱忍寬容的裴母,隻想和丈夫有個穩定的小家。
裴駒將一根木蘭簪子插在她發間,往鏡裡看去,兩張俊俏的面龐,眼梢一樣是彎起來的,他說,“我家阿芙真好看。”
剛才他去追人,不是舍不得錢財,而是要追這支木簪子回來,難怪前幾天,他在院子裡搗鼓,原來是在刻這樣。
芙珠摸摸鬢角,朝他微笑,“……好看。”
只有在他面前,她願意開口,裴駒捧起她的臉頰,“阿芙有心事,可以與我說,我是你的丈夫。”
他們是夫妻,一輩子相互扶持,芙珠面對他的雙眼,心漸漸踏實下來,李琢是黑暗之中緊抓住的浮木,裴駒就是她人生唯一的光芒,她不想失去他,但更不會瞞他任何事。
芙珠伏在裴駒的膝上,翻開他手掌心,鼓起勇氣,手指在上面劃動——
崔安鳳來了。
裴駒摩挲她的頭髮,知道她為自己擔憂,垂眸道:“從我交出城主之位的那刻,上陽便與我再無牽連,崔安鳳意在借兵,也隻為借兵而來。過兩日,我們就要去瀛洲,那裡是我們的家。”
芙珠小臉埋在她掌心裡,點點頭,拉著他的手摸到肚皮上,裴駒伏下身,擁住她,在耳邊道,“娘娘。”
芙珠慢吞吞道:“……爹爹。”
兩人相視一笑。
……
深夜,城主府大廳燈火通明,胡蘇看向坐在上首的英俊男人,笑道:“無事不登三寶殿,大司馬怎麽有閑工夫來上陽一坐?”
崔安鳳今夜剛進城,風塵仆仆,見了一回故人後,心情頗不錯,他仍舊是一副大司馬做派,居高臨下坐著喝茶,絲毫看不出他現在落於局勢下風,對下首的胡蘇道:“我這裡有一樁好買賣。”
他撫掌,禁軍抬著一箱箱彩禮進來,足有四十九箱,積到大廳擺不下,崔安鳳道:“胡城主只需借我十萬兵馬,我許胡城主大司馬夫人之位,這樁婚事成了,往後沒人敢質疑你的地位。”
胡蘇驚愕,顯然對崔安鳳求親一事感到驚訝,譏笑道:“做大司馬的妻子,不是人人都有這份福氣。大司馬就不怕我反將一軍,將你扣押在此地,左右你也孤立無援。”
崔安鳳面對小輩的挑釁,哪裡放在眼中,“胡城主有本事就這麽做,沒本事就想清楚了,錯過這村可就沒這店。”
他話已至此,不顧胡蘇滿臉怒氣,放下滿大廳的彩禮,領著禁軍離開。
胡蘇何嘗不明白自己的處境,自從擔任城主一職,明裡暗裡不少勢力暗暗抬頭,為的是想將她拉下馬。
說到底,她年紀輕,又無過硬手腕,沒有當年裴駒抵禦外敵的赫赫戰績,服不了眾,胡蘇一直想找個機會立功,但機會不是想有就有的,現在是太平盛世,外敵不敢入侵,朝裡安定,水澇又剛剛平息,一切風平浪靜,哪裡能找著機會。
崔安鳳的出現,讓她心裡一動。
胡蘇不想當崔安鳳的妻子,但得了大司馬夫人這一頭銜,仗著這層身份走出去,誰敢不從。
但身為一個女子,她懷春期盼的不是崔安鳳,而是另一個男子。
如今她將嫁給他人,那人會怎麽想?
胡蘇隱隱期待那人知道這事後會怎麽做,當即派人去送信,下人問起請人的緣由,胡蘇道:“就說大司馬欲來結親,恐對上陽不利,請先生速來相助。”
然而下人連裴家的門都沒進,就被婉拒。
禁軍一行人回到驛館,榮卿提議派一支隊伍監視,崔安鳳擺擺手,說不必,“就算她去找裴駒商量,裴駒也不會幫忙。”
崔安鳳雖是今日抵達上陽,但在之前,就暗中派人相助薛義,攪亂上陽局勢,為的是敗壞胡蘇威名,為他求親鋪好道路,而今日在街上與芙珠相見,更並非偶遇。
從進城之初,他隻想找她。
並非出於兒女私情,理由只有一個,芙珠看到他,就會感到危險,不會再讓裴駒待在上陽,加上裴駒早有離去之意,自然會趁著此時離開。
胡蘇找不到幫手出謀劃策,才是真正的孤立無援,這樁婚事她不應也得應。
榮卿等到深夜,果真接到胡蘇的回信。
他進屋來送信,就見主公躺在榻上,雙眼合上,隱隱有鼾聲,手邊薄毯垂在地上。
榮卿小心翼翼上前,彎腰將毯子撿起,同時看到一張猙獰的面具,一怔,心想主公什麽時候買的,也順勢撿起來。
他腰間短刀佩劍撞擊,發出清脆冰冷的聲響,正這時,眼前閃過一道雪光,隨即一柄劍架在脖子上。
崔安鳳早在聽到動靜那刻,豁然睜開眼,抽劍架住他脖子,眼風凌厲,一看是榮卿,仍充滿警惕,冷冷道:“你做什麽?”
榮卿驚出一身冷汗,連忙笑道:“屬下給您撿東西。”
崔安鳳看到他手裡之物,是一張猙獰的面具,罕見的,神色微微松動,他收鞘,揉了下眉心,“還有什麽事。”
榮卿遞上去,“胡城主那邊來了回信。”
崔安鳳拆信一看,胡蘇果然答應他求娶,他臉上卻並無半點喜色,政治聯姻而已,吩咐道:“你去準備。”
榮卿一聽就明白了,把信燒掉,接著去辦喜事,正要出去,崔安鳳叫住他,讓他把手裡的面具交出來,榮卿乖乖上交,心裡看出來,這塊面具似乎不同尋常。
屋裡陷入寂靜,昏昧的光線照在面具上,野獸有著一雙猙獰凶殘的眼睛,崔安鳳直勾勾盯住這隻猙獸,嘴裡還留著那股甜的糖味,一直衝到他骨頭縫,腦髓裡。
短短幾日,她竟然懷孕了。
懷的還是別人的種。
他腦海裡浮現一個念頭,也浮出一隻猙獰的凶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