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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臣》第三十六章 驚變
“我父母葬在秦州,公主想去祭拜他們,是嗎?”

裴駒問道。

芙珠卻羞愧得不能點頭,她不擅長撒謊,著急在紙上解釋,裴駒眼瞳微微縮起來,似乎知道她要說什麽,頭一次不願聽到殘酷的事實。

突然這時,長柳在外面道:“大人,上陽那邊傳來急信。”

芙珠手裡墨筆一頓,見是急事,沒有繼續寫下去。

前方是驛館,裴駒走入客房,長柳取出信道:“今早上,胡蘇小姐那邊傳來書信,用了加急印章,看起來事情十萬火急。”

裴駒走到書房拆開閱覽,看到信上的內容,一聲歎息,“薛義叛了。”

這事還得從頭說起。

胡蘇是老城主的獨女,當年老城主病危,裴駒臨危受命,照拂年幼的胡蘇小姐,一晃七年過去,胡蘇長成美豔動人的少女,可以獨擋一面,裴駒慢慢將權力交還,這次京城一行,離開個把月,就將上陽交給胡蘇打點,期間難免有人起了歪心思,想要奪權。

這人叫薛義,是新起之秀,爭奪新城主失敗,一直心懷不忿,趁著這次裴駒外出,挾持胡蘇小姐,握住了大權。

胡蘇小姐雖然逃了出去,但部下死傷慘重,不能與薛義抗爭,這才傳信請裴駒速回。

事態十萬火急,一刻不能耽擱,裴駒吩咐道:“今夜啟程回上陽。”

這場戰役會打得艱難,面對薛義龐大強悍的兵力,裴駒選擇站在胡蘇小姐這邊,就已先落了頹勢,極有可能有去無回。

長柳仍義無反顧跪下來,表明忠心,“屬下自幼跟隨大人,生死都隨大人。”

裴駒卻扶起他,鄭重道:“這段時日,你留下,送公主去明月山莊。”

這夜芙珠沒睡好覺,眼前時而出現李琢血淋淋的人頭,時而是裴駒站在書閣的光影裡,微笑著將她望住。

半夢半醒間,屋裡似乎有人進來了,他沒有出聲,替她掩好被子,在黑夜裡默默望著她,最後落下一吻。

他這一吻帶著風霜,將她輕輕親醒了。

芙珠短短醒了一下,半睜開眼,裴駒已經捧起她的臉,從嘴唇親上來,他的吻帶著顫,落在她眉心裡,在夜深人靜時,他胸間深藏的愛意慢慢泄露出來。

芙珠躺在黑夜裡,雙眼眯瞪,什麽也看不見。

裴駒卻有著溫柔的眼眸,骨子裡是堅定之人,看到她身上沒被挖掘的好,選擇了她就只能是她。

但是現在,望著芙珠的嘴唇,他想起白日裡的一幕,胸間一腔愛意,瞬間被一陣寒意澆滅。

原以為,他可以一點點驅趕她心裡那個人。

其實,原以為這三個字最令人寒心。

這麽久以來,也只是他的一場癡夢。

……

第二天,芙珠沒有見到裴駒,她被帶到明月山莊,莊主叫葉玉,與裴駒有多年交情。

兩月前,裴駒傳信過來,細問一種啞疾,得知可以救治,就帶著新婚夫人來了,現在裴駒有事先行離開,芙珠被留在明月山莊治療。

芙珠才得知這是裴駒給她準備的生辰禮,不由怔住,欣喜又錯愕,直到此刻,徹底明白他的心意。

他為她奔走治病,她想過為了李琢將他推出去。

一想到這,芙珠陷入無比自責的境地,她連一個解釋的機會都沒有,裴駒就突然走了,芙珠更有種不安的預感。

葉玉卻笑道:“上陽城出了一點急事,夫人放心,是小事,過不久裴駒會回來,夫人安心住在這。”

長柳是裴駒的心腹,被一同留在山莊裡,和葉玉的說辭如出一轍。

芙珠心裡有疑慮,卻也不好再多問。

當初芙珠被毒性極大的藥灌啞,時隔多年,尋常治嗓的藥方子已經不管用,只能以毒攻毒,就一味叫百日歡的藥草,生長在懸崖峭壁,周圍毒蛇出沒。

葉玉等了三日才摘得,研磨熬成汁,芙珠每日按時喝,百天后,她的嗓子能恢復三成,之後再加以訓練,就能正常開口。

芙珠在明月山莊待了一段時日,桃花開盡,她的訓練初具成效,裴駒仍遲遲不歸,起先她感到不安,漸漸的,也分不清對裴駒的感情,究竟是出於一時的感激和衝動,將他視作了救命浮木,還是真心視他如丈夫。

糾結最厲害的時候,長柳眼看事情藏不住,如實相告,“上陽薛義發動叛亂,劫持百姓威脅屠城,大人前去平定叛亂,知道公主會擔憂,就命屬下晚點告訴,半月之起一到,屬下也該將這些東西交給公主。”

長柳交出一個包袱,芙珠親自打開來,裡面有路引文書,盤纏,還有……

一封和離書。

裴駒不在場,長柳代為轉告道:“日後公主遇上合適的人,不必顧慮有婚約牽絆,有這份和離書,公主可以毫無牽絆嫁人,也可以去瀛洲生活,在那裡,沒有大司馬的勢力,大人也留著些資金,足以讓公主余生無憂……”

芙珠聽不下去了,迅速在紙上寫道——他還會回來嗎?

長柳沉默了下,眼睛漸紅,委婉道:“大人說過,留在明月山莊,還是去瀛洲,都由公主選擇。”

芙珠從他的沉默中知道答案,心裡冷透了。

“公主想要留在明月山莊?”

“還是去瀛洲?”

不管長柳問什麽,芙珠都沒再表態,整個人像呆住,似乎沒回過神。她是個啞巴,習慣了沉默接受,沉默活著,要她突然做出選擇,一時半會做不到。

長柳看在眼裡,百感交集,甚至分辨不出是怒還是失望,他只是替大人感到惋惜。

所愛之人不能堅定選擇自己,該是何等失落,大人卻在生死面前,還想著替公主打點後路。

長柳狠狠壓下心思,“不如去瀛洲,大人喜歡那裡,公主去了也會喜歡。”

長柳動作很快,第二天準備好船。

船開前,停靠在鎮上一處碼頭。

河灘上很熱鬧,停著許多煙船妓船,妓女們坐在船尾,都是一齊的打扮,細細的眉毛,油光發亮的烏發,臉上敷著白粉,打扮得花枝招展。

客人來了,妓女扭著腰肢陪他進去燒煙,不一會兒,小船來回晃動起來,發出男女急促嬌喘的聲響。

妓女兩個小孩玩耍回來,看到船兒在動,知道老母在做生意,哥哥拉著妹妹的小手躲到搖搖欲墜的棚子裡,小手小腳地縮著。

芙珠坐在船艙裡,望著這一幕,卻不感到溫馨,反而作為旁觀人,看到了他們身上彌漫著一股陰暗。

一瞬間,她腦子裡有根筋兒被輕輕撥動了下,徹底想通了。

她不想再體會大冬天裡,兩個人緊緊靠著都暖不起來的四肢手腳。

他們再也回不去了。

可是不能回到過去,她的前路在哪裡?

芙珠從出生起,命就不由自己做主,她軟弱無力,害怕也抗拒強權,只能下意識依靠別人,從前是李琢,現在是裴駒。

裴駒喜歡瀛洲,她就乖乖聽話,去他生活過的地方。

沒有崔安鳳的打攪,有足夠的錢財,她會一輩子生活無憂。

就像他所期盼的那樣。

也是她一直夢寐以求的。

芙珠望著波瀾的江水,明明該高興的,從此人生進入新的篇章,但她心裡突然被一隻小手揪住,難過得不能呼吸。

從此一去,他不會再回到她身邊。

他不會回來了。

從頭到尾,他只是她生命裡的過客。

她也一樣。

意識到這點,芙珠呼吸急促,難受得揪住胸口,一封捏得皺巴巴的和離書從手裡掉落。

原來她一直捏著這封信很久很久,甚至連自己都忘了。

望著地上的信,芙珠突然驚醒了。

船快開了,長柳打點好一切後,回到船艙休息,突然有人急促敲響門板,急切想要進來。

詭異的是,外面那人遲遲不肯說話。

長柳根據多年的經驗,下意識想到刺客,抓著劍柄,小心翼翼挨上前,打開門板時驟然拔刀。

乍然看清楚門外之人,長柳怔住。

就見芙珠趕在船開前跑來,氣喘籲籲的,忘記拿紙筆了,啊啊的聲音嘶啞,著急說不了話,索性當著長柳的面撕碎和離書。

煙塵都隨著撕碎的紙片,漫天飛揚了起來。

芙珠滿頭大汗,雙目明亮,也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堅定過。

她要去上陽。

找裴駒。

……

千裡之外,秦州。

夜晚,榮卿稟報監工情況。

崔安鳳躺在水榭裡,抓著大把飼料往湖面上撒,成群的鯉魚湊過來,吃得肚子翻天,有幾條撐死了,崔安鳳卻毫不在意,他不像裴駒這類儒雅文人好賞花鳥這一口,飲了點酒,心不在焉問起,“那邊如何了?”

榮卿知道說的是誰,“按照主公的吩咐,提點過公主,只是似乎被裴駒知曉,在這之後不久,裴駒借著上陽兵變為由,獨自趕去,將公主撇在明月山莊。”

明月山莊乃是一處地形狹特之處,谷內機關重重,常年迷霧繚繞,常人難以進入,芙珠一躲就是半個月,期限都到了,裴駒仍沒有出現在秦州,顯然她不想替他辦差。

崔安鳳臉上沒有驚訝。

從一開始,他就猜到了,想到這些天她被步步緊逼著,內心煎熬忐忑,人還不能說話,把這些心事吞回進五髒六腑,又多了一個秘密。

崔安鳳變得無比興奮,蹲在岸邊,抓起一條活蹦亂跳的活魚,手上濕淋淋的,“拿著燉了,去把人抓來。”

榮卿知道主公在說誰,連夜派下出動,費盡了一番功夫才摸進明月山莊,但到最後,也沒辦成這差事,因為人早就走了。

消息傳到崔安鳳耳中,他並不著急,也猜到了人會去哪裡。

她會去找裴駒。

從明月山莊趕到上陽,中途經過秦州。

藏溜的魚兒總會掉到他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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