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厭正拿著一個寶匣子走在去往北魚宮殿的路上,那是一個裝飾得很精致的墨綠色寶匣,裡面放著七個造型迥異的墨綠色寶石,按大小排得整齊,重厭想把它送給北魚。
來到宮殿,發現兩旁沒有宮人,走進去一看,北魚不在。
倒是他身邊的女官,那個年紀有二十五六的端莊宮人正在打掃古董花瓶。
重厭問她:“陛下不在此處?”
他不用思考臥室裡面有沒有人在的可能性,不然天子睡覺不可能沒有人守著。
女官發現他,放下孔雀撣,趕緊走過來行禮:“陛下不在,大人有何事?”
她看見重厭手上的寶匣,說:“是要將此物進貢給陛下嗎?”
最近各國都到了進貢的時節,她自然而然覺得那精致的盒子也是貢品之一,“大人請交給我。”伸手要接,卻被重厭不著痕跡避開,問:“陛下去了何處?”
那是他私人的贈品,並不想經由他人之手。
那女官聽了他的問題,面上閃過一抹異色,躊躇了一會才笑說:“大人,陛下去了何處,我等下人也並不能完全得知。”
重厭看出她在撒謊,但想到北魚畢竟是個帝王,行動上有權、也是應該隱瞞,便不追問,說:“既是如此,那我明日再來。”
女官行禮:“是。”
重厭往宮門走去,他是駕馬而來,馬在宮門外,路上聽見有人急喊:“大人,大人……”
重厭耳力好,但是沒有停下來,因為不知道喊的是哪位大人,直到後面喊說:“攝政王大人!”
他才轉過去,看到一個年紀五十左右、腰間掛著數個香囊的男人對他飛馳而來。
掛著香囊的人是香客,他跑近了看清是重厭的臉,還沒來得及平息呼吸,就大大作了個揖,“果真是攝政王大人,鄙人真是三生有幸。”
重厭淡聲問:“你是何人。”
香客說:“我是京中香料坊的訪主,進朝做合作的交接,卻未曾想到能在這裡看見大人你的身姿。”
重厭點點頭,沒有說什麽轉回身去。
“大人請等我!”
香客跟在後面半步距離,重厭腿長因此他跟得有些吃力,但就算是小跑他也要盯著重厭那張深邃冷肅的臉頰感歎:“大人果然生的俊冷不凡,比那民間傳閱的戰神圖更加鬼斧神工。”
重厭沒有理睬他,香客又說:“大人本月回京的消息大家都在瘋傳,卻沒想到大人已到京中,陛下卻沒給大人設洗塵宴。”
重厭這才開口:“陛下忙。”
香客說:“是是,畢竟此時也撞上了丞相回京之日。”
“丞相也是本月回京?”同為三公,重厭隨口問了一句。
香客說:“是啊,丞相數日前便回來了。”
重厭點點頭,表示他了解到這裡就可以了,但是香客接下來那句,卻引起他的注意。
香客說:“丞相這一回來,陛下肯定龍顏大悅。”
重厭問:“為何龍顏大悅。”
香客說:“大人你不知道嗎?”
重厭說:“知道何事。”
香客說:“知道陛下對丞相的看重啊。”
重厭沒答,香客兀自做出恍然狀,他說:“也是,是在下欠缺考慮,大人常年在外,怎麽會知道京中君臣的動態,不過這也不是什麽秘密了,陛下對丞相的看重是眾人皆知的,只要是丞相上諫的,陛下幾乎全盤聽取,該說陛下是惜才呢,還是審時度勢,因丞相目前在京中極有威望,受萬千學子愛戴,也虧得他的坐鎮,京中一直和諧平靜,故陛下對丞相是極依賴的。”
重厭瞟香客一眼,示意他繼續可以說。
香客說:“聽聞陛下曾經對丞相承諾過,若是丞相要上諫言,無論白天黑夜,宮門不攔,侍衛不阻,這便可以看到陛下對丞相的態度,如今丞相回來,恐怕陛下親自探望也不是沒有可能,這能讓天子親自去探望的朝臣,恐怕就丞相一人了,嘖。”
香客說著,很是羨慕地發出感歎,卻看到旁邊的高大身影停住了。
“大人?”他不解問。
重厭突然站定腳步讓香客疑惑,但是他此時內心有了個猜想,他問:“你方才說,丞相幾時回來?”
香客不知他重問是何意,但根據伏月給他的信件猜測:“三天前,至多不超過四天。”
“三天。”
重厭思考,雖然他今天過去宮殿沒有找到北魚,但三天前他因為刺客一事加嚴宮中守衛的時候亦未看到有宮人在門口待命,他對香客點頭說:“有事,先走一步。”
不理會香客的詢問,他又回到了北魚的宮殿。
這次女官不在,反倒是一個面生的小宮女端著香爐走進來,她一直在聞香,待近了才看到他,看到他臉色一變,倉惶跪下:“奴婢不知道攝政王在此,攝政王恕罪。”
重厭心下一動,說:“我是奉陛下懿旨來取披風,陛下出門匆忙,路上覺得清冷。”
那宮女顯然沒什麽心眼,聽到重厭那麽說,轉笑了開來,說:“這個時節宮外該刮北風了,陛下體弱還要獨自駕馬去丞相府,沒人照拂果然受凍了,禦寒之物在寢殿,攝政王請過這邊來。”
重厭心裡一動,似乎從這段話裡捕捉到了很多信息點,但他未說什麽,跟著宮女走進北魚的寢殿。
北魚在丞相家裡練字。
他站立著,手握著筆杆,眼睛卻忍不住往後面看。
後面丞相坐在閑榻上,單手支額,闔眼假寐,香爐嫋嫋。
丞相昨晚估計是通宵整理資料了,北魚過來的時候看到丞相眼角病色更重,不由得心疼。
但那蒼白的臉色在日間圓窗下一照射,早晨的白光將丞相的皮膚打得冰霜一般,幾枝紫薇又將那一身清冷氣質勾了出來,看得北魚直舔嘴唇。
正感歎著,突然聽到一道清冷詢問,“習字還發呆?”
北魚轉過身去,嘴上卻不閑著,一邊動筆一邊說:“丞相昨晚什麽時辰歇下的?眼角都紅了。”
聽到後面冷淡回答:“未有歇息。”
北魚歎了一聲,說:“丞相為國勞作辛苦了,但也要注意身體才是。”
“嗯。”聽到丞相聲線淡淡的,像是發困了不願意回,但為了補足禮儀又加了五個字,“謝陛下體恤。”
北魚說:“陛下陛下的,朕覺得丞相也可以跟朕親近點嘛。”
他一邊寫字一邊說:“雖然我們是君臣,但朕覺得私下見面時,以‘你’‘我’相稱也未嘗不可。”
他快速塗完,又換了一張紙,“你看,舊時古人是最注重師生情誼的,丞相已是文人宗師,又親自指導朕的學業,朕覺得,丞相不必再和朕端君臣那一套,比‘你’‘我’相稱不顯得更加親近嗎?倘若丞相與朕坦誠相待,於朕的學業,與丞相的仕途,不是更有幫助嗎?”
他又寫完了一張,但是沒有人回答他的話,之後背後的清風,想到丞相的困倦,他說:“丞相?”
依然沒人回答,他小聲說:“丞相,你睡了嗎?”
剛想回頭偷看一下,卻被人抓住了手,北魚嚇了一跳。
丞相冷白微涼的大手握住他的,站在他背後冷淡說:“臣認為,臣的仕途不必陛下操心,陛下把字練好才是首要之舉,直立。”
丞相將他的身板掰正,將他的手指一個個掰回了正確的位置。
北魚心歎丞相真是盡職,都那麽累了還要過來親自指導,丞相的手指有如魔法一般,只是對他的姿勢稍加調整,他握筆的動作便變得非常漂亮。
丞相改了他的姿勢,看了一眼他的字帖,低聲訓斥:“臨摹還寫不好。”
手覆蓋上他的,丞相的手一覆蓋上來,北魚立刻裝出一副連筆都不會握了的姿態,委屈道:“好難~”
丞相隻好帶著他,把最後幾筆寫完,那個字頓時變得非常漂亮,丞相問他:“寫的是什麽?”
那是比較難的一個字和比較簡單的一個字,被北魚組合了寫在同一張紙上,他說:“槁本,一種草藥。”
“什麽藥?”丞相問他。
北魚對草藥是極熟悉的,他像藥童一樣朗朗答道:“一種草根植物,能夠祛濕止痛,多用於治痛症。”
“嗯,”聽到丞相清清淡淡地回他,又說,“陛下對草藥頗有研究,這樣的話,臣有一事想請教,不知可不可?”
北魚聽到丞相要跟他請教他的長項,立刻說:“丞相快問。”
伏月一邊帶著他平穩習字,一邊漫不經心地說:“臣聽說,最近民間流傳出了一種藥物,是男子一事用的,很是厲害。”
北魚說:“竟有這種事。”
伏月嗯了一聲,繼續說:“那藥是從風月場所流傳出來的,此前從未有人見過,但是出現之後便惹足了噱頭,只因那藥讓夜宿青樓的恩客大為滿足,在那服侍之人身上砸了萬金。”
北魚皺眉說:“尋花問柳已是不對,砸了萬金實在不理智。”
伏月說:“那服侍之人也是偶然得到這盒寶物,如此一來便去鑒藥,但是名醫們卻辨認不出來是什麽。”
“哈哈哈這藥好生有趣。”北魚笑了。
伏月手部在紙上平穩遊走,繼續說:“只是能看出這其中成分的藥物極其珍貴,民間難得。”
北魚又笑了,笑著笑著,卻覺得有點不對味了。
龍陽?藥?成分民間難得?
伏月垂眸繼續說:“正解不出之時,卻有細心的人,在藥盒的內側,發現了一抹不足指蓋大小的宮印。”
北魚一聽,頭皮發麻。
糟了,該不會是……
伏月終於寫完那一頁,放下北魚的手,和筆。
他抬起眸子和北魚對視,說:“那宮印是宮中才有的印章,那賣笑之人,是京都的花魁,京都的花魁,卻有宮中的宮印,我想這一定是仿製品,畢竟不可能,會從后宮流傳出那種媚物,陛下,你說對嗎?”
伏月說完用眸子靜靜詢問他。
北魚立刻苦起小臉:“丞相……”
伏月截斷他說:“陛下,你闖入香客府邸那一天,應該沒有和過多人接觸,即使接觸,也不會將貼身之物留給別人,將自己置於不利地位,對吧?”
“丞相、”北魚一哆嗦,立刻去抓伏月的衣袖。
伏月這才一抿唇,冷著臉揮開了袖子,重聲說:“陛下盡會胡鬧!”
北魚連忙解釋:“丞相,可朕只是因為搶了那個人的位置,才把這東西給了他,因為他是以這個為職,朕才贈出了手,朕真的不知道他會找人鑒藥啊。”
伏月蹙眉說:“花魁是如此,那守門人是怎麽說?若是這東西的名聲大范圍傳播出去,陛下的名聲要如何洗清?”
北魚說:“只是一點點小小藥膏,和朕的名聲有何相乾?”
伏月見他還不知道要害,不由得真正動了幾分怒,說:“一個君王,追求媚藥,與花魁廝混,酒肉池林!”
北魚急道:“這些都是莫須有的罪名,朕何曾這樣?”
伏月斬斷他:“陛下難道能夠自證清楚嗎?”
“朕!”北魚高聲回應,卻應答不出,不由得合上小嘴,嘴唇發癟。
他吸了一下鼻子,背過身去。
伏月內心歎氣,靠近那少年天子,放輕了一點口吻說:“陛下還不知人言可畏,假如誤傳,連史冊都無法還原陛下的清白。”
北魚哽咽說:“朕只要丞相信朕。”
伏月眼神一顫,但板起臉說:“這不是帝王之言。”
北魚內心嗚嗚,丞相大直男!
伏月靜了一會,上前一步說:“但是陛下的藥調得很好,竟無一人能看穿其中成分,可見陛下是在醫藥上是有資質的,只是用到了錯處,搞了一些全然無用的旁門左道出來。”
北魚不滿了,回過身質問:“龍陽藥怎麽就旁門左道了!”
這世上有多少人需要這個!
伏月不與他正面對線,拿出手帕給他擦拭指尖上的墨漬,說:“臣以前讓院判送陛下百草圖鑒,是希望陛下能體恤民生,懂百姓之苦。”
他看了一眼北魚,“可是陛下卻用在媚藥上。”
北魚臉有些發熱。
他擦乾淨北魚的指尖,將那白細五指收攏,不讚成地說:“陛下鑽研這些旁門左道,不僅於國無益,還會令人誤解,就如今天的鬧劇一般,只會讓人遐想,陛下是想將媚藥放在誰的茶水裡,好做些歪門邪道的事嗎?”話末假裝嚴厲質問。
卻見北魚努個小嘴,委屈地說:“不放茶水也可以啊……”
伏月幾乎要被他氣笑,說:“陛下還想放哪?”
北魚小聲又倔強地說:“熏香、乾花、木板……”
伏月額角有青筋浮現,“還有呢?”
北魚說:“發簪,絲綢,汗巾……”
伏月寒著聲音,“還有?”
“冰塊,藥劑,噴霧。”
伏月臉黑了,“還有多少。”
“書本,竹簡,絹紙……還有……”北魚手心撐著背後的桌角,看著丞相小聲說,“毫筆,墨水,紙張……唔!”
他剛說完,就覺得後腰一酸,丞相抓著他的肩膀,將他壓在了桌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