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等狸貓換太子之事, 往日裡在話本子上看到了,都叫人覺得聳人聽聞, 何況如今敲鼓狀告的,竟然還是當朝駙馬,皇上和皇后娘娘的掌上明珠、長公主殿下的夫婿?
而皇帝遣了三皇子來監理此案,又更加耐人尋味了——
再怎麽說,那賀老侯爺、侯夫人萬氏,明面兒上也是如今長公主殿下的公爹和親婆母,三殿下是長公主的親弟弟,卻要親自來監理此案?
就連齊肅都摸不清楚,皇上派了三殿下來……究竟是來勸架的、還是來往死裡打的?
而且,三殿下既已得了陛下的旨意,監理此案, 那在這樁案子裡,他便是位比欽差, 有司衙門皆應視之等同陛下親臨,這麽一尊大佛杵在這裡,偏生這位三殿下還是初從金陵回來, 不說齊肅了,整個汴京城怕是也沒幾個人摸的準他的脾性, 更不知他葫蘆裡賣的什麽藥……
這就更加讓人心慌了。
這等勳貴豪門家事案子, 一個不好……若是得罪了這些天潢貴胄……
本來今年年底, 便到了吏部對齊肅三年一次考評的底期,他原還打著如意算盤, 這三年他差事辦得好, 等著高升呢, 誰知眼下忽然來了這麽一樁案子, 一個不小心,要是搞不好得砸了前程,心中自是忐忑,眼下等著府衛去長陽侯府拿人,便開始用余光小心打量起,這位初返京的三殿下來——
今日這樁案子開衙審理,三殿下顯然也是有備而來,他身著一身玄色暗金紋四爪蟒龍袍服,腳蹬黛色小皂靴,頭束皇子才能用的碧璽三珠冠,微微閉目,端坐堂上——
皇子親臨監理,齊大人自然是不敢怠慢,早早便叫府衙在堂上抬了一張烏檀木長椅,布了小案,十分精心。
當年小陳皇后雖是庶女,但得了陳家太夫人親自教養,十三四歲便已是名動京華、才學美貌都是京中首屈一指,這位三殿下顯然也是隨了母親的好相貌,雖然到了府衙裡攏共沒說過幾句話,但他便只是這樣端坐堂上,兩手微托著青瓷茶盞,閉目不言,也是容止俊美如畫,好似神仙中人,矜貴高華。
齊肅悄悄打量了一下三殿下,又打量了一下坐於堂下,也一言不發的駙馬賀小侯爺,心中暗自打定主意——
今日還是不要多事,先看好三殿下是個什麽意思……
畢竟三殿下的意思,多半就是上面那位的意思了。
他正想著,衙門外頭卻傳來一陣人聲沸鼎、喧囂吵鬧之聲,齊肅微微一愣,轉過目光看著堂下,就見到府衛已經壓著長陽候賀南豐,和那位繼室侯夫人,進了府衙大門——
外頭看熱鬧的百姓人頭攢動,脖子伸的一個比一個長,議論聲不絕於耳,可見這夫妻倆被壓來衙門的一路,是如何被人當猴兒一般的參觀了。
今日這案子公庭開衙審問,不避百姓,如此不怕長陽侯府丟人,這還是駙馬爺親自要求的……
齊肅在心中暗歎了一聲,心道弄得這般難堪,駙馬爺這得怨老侯爺怨到了什麽程度?
畢竟也是親父子倆啊。
誰知還沒等他想完,賀老侯爺已被押著進了衙門,見到堂下的駙馬怒目圓瞪,斥道:“你這孽子!便是家中再有什麽不對付的,也該我賀家關起門來自己商定,你這般鬧到衙門來,難道以為丟的只是為父一個人的臉面,損的只是為父一個人的聲譽嗎?!”
齊肅心中不免一突,暗道,果然開始了。
他轉目打量駙馬神色,見賀小侯爺雖然遭了親爹一頓臭罵,卻也沒回一句嘴,只是冷冷看了他一眼,未曾言語。
又打量了一下三殿下——
這次三殿下終於睜開了眼,還是一言不發,他仿佛沒聽見堂下賀老侯爺的喝罵,只是抬起茶盞,微抿了一口。
半晌,見齊肅遲遲沒有反應,他才側目看著他,淡淡道:“齊大人,既然人到了,為何還不開始?”
齊肅乾咳一聲,這才抬手,思量片刻也沒敢下狠手,隻不輕不重的拍了一下驚堂木,道:“升堂!堂下肅靜!”
兩側府衙手執水火棍,聞言立刻極有節奏的同以棍尖敲地,齊齊口稱“威武”。
賀南豐是沙場上見過血、打了一輩子仗的,眼下心中又積鬱著怒氣,這點堂威自然嚇不倒他,見狀也只是冷哼一聲,可萬姝兒叫府中婆子關了幾個月,心氣也磨沒了五分,身形更是消瘦,今日好容易被放出來,原以為是侯爺心軟了,萬沒想到轉眼就是幾個面黑臉青的府衛、絲毫不顧及她侯夫人的體面,押著她就出了侯府。
萬姝兒還沒搞清楚是怎麽回事,一路就被人評頭論足竊竊私語的指指點點、如同看猴兒一般,毫無尊嚴可言,再進了衙門,見了這等堂威,她不像賀老侯爺,自恃心中無虧心事,當即便腿軟了三分,腦海一片空白,呼吸都變得困難了幾分。
賀老侯爺大約是見兒子一言不發,知道如今鬧到這個地步,罵兒子也沒什麽用,索性轉頭看著齊肅,冷臉道:“縱是這逆子敲鼓狀告本候,本候也是朝廷造冊親封的長陽候,見郡王亦可不拜,大人如此蠻橫,眼下事未查清,不分青紅皂白,叫府衛這般緝拿我與拙荊,難道就不怕本候到陛下面前,參你一本嗎!”
齊肅心中叫苦連天,腦門當即出了一層冷汗,心道也不是我叫人這樣拿你的,卻又不知該如何,把這口黑鍋甩還給罪魁禍首三殿下。
正苦惱,卻聽三殿下淡淡道:“侯爺不必著惱於齊大人,捕令是我下的。”
賀老侯爺自然也注意到了堂上還坐著的三殿下,他也聽說了陛下親命了三皇子監理此案,眼下賀家這個人已經丟的全汴京城皆知,若是往日,興許他還能耐著性子心平氣和一下,可今日這般難堪的叫全城人看著熱鬧被押來,他心中實在鬱火難消,也隻冷哼了一聲,並不言語。
齊肅乾咳了一聲,硬著頭皮道:“賀侯爺有爵位在身,見官亦可不拜,無妨……這也不耽誤審案子,駙馬既擊鼓狀告賀侯爺寵妾滅妻,侯夫人調換正妻之子、侵吞原配嫁資、毒害你小妹……這都是多年前的事了吧,可有細說由頭、人證物證何在?”
賀顧聞言,這才站起身來,朝齊肅一拜,不緊不慢將狀告生父繼母的緣由,細說了一遍,最後道:“人證物證皆在,聽憑大人傳問。”
賀南豐雖然來路上,聽了一耳朵賀顧狀告的緣由,可此刻聽他細細將當年萬姝兒換胎之事,說的有鼻子有眼,竟也硬生生被說的愣住了,半晌,他才皺眉低斥道:“這等荒謬之事,如何可能!為父看你真是魔障了,這樣明顯不安好心之人,離間我賀家自家人的讒言,你竟也信!”
他話一畢,賀顧還未言語,裴昭珩卻先托著茶盞,抬眸看著他淡淡道:“是不是讒言,傳了人證物證,自會分明,侯爺還是稍安勿躁吧。”
又看了看齊肅,道:“齊大人,此案狀告由頭甚多,便先從換胎一事問起吧,大人可有異議?”
齊肅忙附和道:“殿下這主意甚好,本官也覺得換胎一事,最為聳人聽聞,從這裡問起的確合適。”
語罷,齊肅才忽然想起了堂下那位被狀告的正主,低頭看了看肩膀微微顫抖,身形清瘦的侯夫人萬氏,問道:“長陽候夫人,駙馬狀告之事,你可有辯詞?”
萬姝兒自方才,賀顧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把當年她換胎之事,那般雲淡風輕的描述了一遍,便已經懵了。
這事當初她做的極為小心,事後該滅口的也都滅了口,這麽多年了,賀顧究竟是如何得知的?
她腦海一片暈眩,手心冰涼、冷汗一層一層的出,浸的濕冷一片,半晌才定下神來,暗自咬了咬牙,心知這事絕不能認,是以聽到府尹問她,她便作勢要跪——
可她還沒完全跪下去,膝下便順勢一軟,眼白微微一翻,眼見著就要跌在地上,賀南豐見狀嚇了一跳,連忙衝上前去一把扶住她瘦弱臂膀,口中急急道:“姝兒,你怎麽了?”
萬姝兒隻倒在他懷裡,小臉煞白,雙目緊閉,一副要死不活模樣,賀南豐抬手掐了她人中半晌,她才悠悠醒轉。
賀顧見狀,心中暗自冷笑一聲,卻也不言語,只是冷眼旁觀。
賀南豐轉頭怒視著堂上齊大人,眼見著就要憋不住發火了,臨了卻又生生給壓了回去,他閉了閉目,半晌才強自按捺道:“……拙荊體弱,經不得嚇,大人便是要打要殺……也要等案子查清吧,能否先給她賜一座,稍歇片刻?”
萬姝兒卻似乎終於恢復了神智,在丈夫懷裡嚶嚶哭泣了起來,她轉頭看著堂上府尹齊大人,泣道:“顧兒所說……這般駭人聽聞之事,妾身當初嫁進侯府,只是小小一個良妾,地位低微,如何就能換了堂堂正室夫人的孩子?此事實在是荒謬,莫說是做了,今日若不是顧兒硬編出來,妾身便是連想……也未曾想到過啊,妾身實是冤枉,還請大人明鑒啊!”
語罷也不顧賀南豐攙扶,撲通一下跪在了堂下,對著齊肅磕了個頭。
賀南豐見狀,不由得心痛的低聲道:“姝兒!你何必如此,我知曉這些事,你未曾做過,你……”
裴昭珩卻抬手,將那茶盞放在身側案幾上,盞蓋相擊,發出“啪”一聲脆響,這聲音不輕,霎時嚇得堂下萬姝兒的抽泣聲一頓,賀老侯爺沒說出的後半句話也給噎了回去。
三殿下淡淡道:“傳人證上堂。”
他顯然是完全沒把侯夫人的哭訴,聽進去一分一毫。
府衛應了是,下堂去傳人證,齊肅看了看堂下的長陽侯夫妻,試探的低聲問了一句:“這……殿下……是否給侯夫人賜個凳?”
“不必。”
“公堂之上,爵位在身,尚且隻免跪拜,萬氏既無誥命在身、更非皇恩特例,隨意賜座,難道府尹大人,還有什麽別的由頭?”
齊肅讓他反問的一哽,也隻得訕笑了一聲,道:“殿下……殿下說的是,是下官想漏了。”
心中卻逐漸咂摸出了點味——
他好像有些知道今日這案子……風往哪邊吹,自己又該怎麽審了。
很快府衛便壓上來兩個婦人,皆是尋常村婦打扮,三十來歲模樣,一個胖一個瘦,二人被帶上堂來,也不驚慌,看著十分從容,顯然是早做好了心理準備的。
萬姝兒見了她兩個,先是微微一愣,繼而瞳孔驟然放大——
……這兩個丫頭?怎麽竟還活著?!
那姓魏的賤婢,拿了她的錢,竟然放了她們?!
萬姝兒腦海一懵,那兩女還未開口,她便感覺膝頭一軟——
這次就不是裝相,而是真的軟了。
齊肅道:“堂下何人?報上名來。”
胖婦人叩首道:“奴婢邱張氏,原是侯府家生子,以前叫芸香。”
瘦婦人叩首道:“奴婢周李氏,也是侯府家生子,以前叫芸淺。”
賀顧道:“當年我娘生下第二胎,因著生產時大出血,身子虛弱,院子裡一時分不開人手照顧孩子,便由娘的貼身侍婢魏五兒,從外院裡撿了她兩個,進來搭把手伺候少爺。”
齊肅道:“哦?既然如此,駙馬狀告的換胎之事,可是這二女做的?”
他此言一出,堂下那兩女瞬間嚇得臉色煞白,那胖婦人連連叩首道:“大人明鑒,小婦人與芸淺妹妹,只是攪和進其中,卻並未做這等事啊!”
齊肅道:“既然如此,你便細細說來,當日是何情狀?”
胖婦人顯然比瘦的的那個膽子大,嘴巴也伶俐,雖然心中有些緊張,還是清了清嗓子,娓娓道來:“當初……當初我與芸淺妹妹,本來皆是外院婢女,並無資格貼身侍候夫人,那時小侯爺還小,因著我二人做了幾回小侯爺的貼身針線,手腳還算精細,夫人生產那晚,主院人手不夠,便把我兩個提進了主院,叫我們搭把手,後來孩子生下來,夫人大出血了,半隻腳進了鬼門關,夫人娘家跟來貼身侍候的姐姐們,都在主屋裡守著夫人,隻我和芸淺兩個,在東廂房跟著魏五兒,照看小少爺。”
齊肅道:“魏五兒又是何人?”
胖婦人道:“回大人的話,魏五兒原也是跟著夫人,從將軍府嫁入侯府的陪嫁丫頭,因她是夫人的貼身人,品級比我和芸淺這樣的外院粗使高,我倆便都聽她的。”
齊肅點頭,道:“後來呢?”
胖婦人道:“因著小少爺剛剛生下來,前半夜我們都不敢懈怠,一直睜眼盯著少爺,那時候魏五兒一直問我和芸淺,累不累、困不困,若是我倆困了,就先歇一會,少爺有她看著,我和芸淺雖然也跟著忙進忙出了一整日,但畢竟第一次輪上這等要緊事,也還是不敢松懈,隻說不困,強自撐著,魏五兒卻足問了好幾次,那時我還隱隱覺得,這位姐姐也太過貼心,竟如此好心,後來才明白過來不對。”
齊肅道:“哪裡不對?”
胖婦人道:“因著夫人在正房,離東廂房也不遠,是以正房那邊,大夫出入的、端水盆的、來回傳信兒的,我們這邊都能聽見,也知道夫人那邊水深火熱,怕是不太好,只是主家吩咐了,我三人只需要看好少爺,是以雖然心中擔心,也不曾擅離職守,後來到了後半夜,忽然來了個丫頭,叫了魏五兒出去,說了會話,回來後魏五兒便說,是正房那邊來人,說夫人想見小少爺一面,叫把少爺抱到正房裡看看去。”
“我和芸淺熬了一日,腦子也糊塗了,竟然還想著,別不是夫人不好了吧?這才非要見孩子一面,我們要跟著去,魏五兒卻說,夫人屋裡不讓粗使進的,隻叫我兩個,留在東廂房等著便是,她是貼身的,我們是粗使,自然也聽了她的,魏五兒便把小少爺抱了出去。”
“大概沒半盞茶功夫,魏五兒便又回來了,隻說夫人太累,還沒等看見小少爺,就又歇過去了,她就把孩子抱了回來。”
“那時候天色早已經晚了,燈火昏暗,我和芸淺也壓根兒沒多想,見她把孩子抱了回來,就放心了。”
“我那時折騰了一整日,實在累的緊,抗不住睡著了一會,誰知還沒到清晨,便被芸淺和魏五兒搖醒了,我聽了她們說的,才知道芸淺起夜,看了小少爺一眼,卻見孩子的臉都已經紫了,一探才發現,孩子連身子都涼了。”
她說完了,齊肅捋了捋胡須,沉思了一會,道:“只是如此,雖然那魏五兒形跡可疑,卻也不能證明……孩子換過,且是萬氏指使的吧?”
他話音一落,那一直未曾說話的瘦婦人卻道:“芸香說的只是經過,她粗心,未曾留意到細處,妾身卻都記得。”
齊肅道:“哦?那你來說。”
瘦婦人叩首道:“那日晚上,正房來叫魏五兒的那個丫頭,民女雖是粗使,卻也整日在主院進出,見她仍覺面生,好像從沒在主院瞧見過一樣,直到後頭……民女離開了侯府,某一日午夜夢回,才猛一下回過神來,那丫頭……民女並不是沒見過,她是萬姨娘院子裡邊兒的人。”
萬姝兒在邊上聽得一張臉紅了又白,白了又青,聞言怒道:“你這賤婢!休得血口噴人!”
瘦婦人卻不搭理她,繼續道:“且那日魏五兒行止,也頗為可疑,若說是夫人挺不住了,臨終前想見孩子一面,前半夜最凶險的時候,正房裡為何不遣人來?後半夜我和芸香聽著,分明正房那邊,已經安靜下來了,想是夫人也已好轉、歇下了,夫人折騰了一日,那般凶險,分明都已歇下,怎麽會忽然睡到後半夜,又爬起來要看孩子呢?”
“再有一點奇怪的,小少爺晚上生下來,皺巴巴一團,貓兒一樣小,我和芸香當時都是未嫁女,不曾生育,雖然認不得這麽小的孩子的臉,可我卻記得小少爺生下來是一直伸手伸腿,時不時就動一動的,但是魏五兒抱出去了一回,回來以後少爺卻忽然乖乖在繈褓裡睡著不動了,那時我隻以為是真睡著了,說要看一眼,魏五兒卻不讓,推說晚上風大,掀開了看來看去,怕少爺著涼,我當時一時不查,竟然信了。”
“如今想來,那一夜發生的事,看起來似乎沒什麽奇怪,可細想之下,卻全都是可疑之處。”
“若只是這些,民女也不敢斷言,魏五兒有問題,可後來府中王管事追究我和芸香過錯,要打死我們,卻被她攔下了。”
“她不知怎麽,買通了行杖的下人,放了我和芸香一條生路,還給了我們一筆錢,叫我們離開京城,走得遠遠的,再也別回來,臨行前,我和芸香問她為什麽要救我們,畢竟按理來說,她本來也該被打死,卻因著是夫人貼身的,這才逃過一劫,她不明哲保身,卻要冒著險救我們,實在有些古怪。”
“只是她那時,神智好似有些恍惚,也不回答我們,隻念念叨叨說什麽‘我不能再造孽了’‘對不起小姐’之類的怪話,我雖然心中覺得奇怪,但是惦記著要逃命,也感謝她搭救之恩,沒有細究,只和芸香跑了,一跑就再也沒回過京城。”
齊肅點了點頭,道:“你說的,本官也已了解了,還有什麽其他沒說完的嗎?”
瘦婦人搖搖頭,道:“沒了。”
她這麽一說,萬姝兒聽了,原本高高懸著的一顆心,瞬間放了下來,若不是在公堂之上,險些就要大大松一口氣,她用手帕拭了拭眼角的淚,顫聲道:“說到底,這兩人不過是侯府逃奴,她們一面之詞,又能說明什麽,誰知道她們拿了誰的好處?且便是她們說的是真的,難道僅憑她賴著那丫鬟,是我院子裡的,便能說明是我遣人換了胎兒麽?那晚上,到底有沒有那樣一個丫鬟,還不知道呢。”
賀南豐從頭到尾,就沒相信過那更換胎兒,偷龍轉鳳的無稽之談,是以此刻,他也隻扶著萬姝兒的肩膀,義正言辭道:“姝兒說的不錯,這兩個罪奴,看顧主子不力,原該打死,如今跑了,不好好躲著也就罷了,竟還敢回來攀咬主家,這等刁奴,合該杖斃!”
齊肅頓了頓,轉頭看了那邊微微閉著眼的三皇子一眼,小聲問道:“這……老侯爺和侯夫人說的,也有道理……”
賀小侯爺從剛才到現在,始終一言不發,甚至芸香、芸淺供述,也沒攪動他一絲情緒,他從頭到尾,只是冷眼旁觀著一個人的反應——
賀老侯爺。
但此刻,他也終於看了出來,賀南豐一顆心,早已經毫無保留的信任著萬姝兒。
他的目光在賀老侯爺扶著萬姝兒肩膀的那隻手上頓了頓,沉默了一會,半晌才忽然冷笑了一聲。
賀南豐聽到兒子這一聲叫人毛骨悚然的冷笑,微微一愣,轉過頭看他,卻發現賀顧也正盯著他,那眼神不像是在看親人,甚至都不像是在看人。
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個物件。
冷漠的不帶一絲感情。
賀南豐愣了愣,半晌才皺了皺眉,低聲道:“顧兒,為父不知道你是聽了誰的攛掇,但你我終究是父子,你……”
賀顧卻沒理他,隻忽然沉下臉道:“帶魏氏上來。”
在場眾人,除了端坐上首,始終閉目養神,氣定神閑的裴昭珩,其他人皆是微微一愣。
齊肅疑道:“魏氏?是那個魏五兒麽?”
堂下果然帶上來一個老婦人,兩鬢斑白,雞皮鶴發,顯然年紀不小了。
老婦人叩首道:“妾身魏王氏,是魏五兒的娘。”
齊肅問道:“那魏五兒,可還活著?”
老婦人搖了搖頭,道:“五兒前幾年便被人害死了。”
齊肅道:“誰害了她?”
老婦人道:“五兒在侯府年紀到了,被發還家來,卻不願嫁人,她幾個姐姐都遠嫁了,只有她陪著我,後來,有一日侯府忽然來了個管事模樣的人,說是有賞賜給五兒,五兒見了那人,回來沒幾日就染了瘧疾,人就這樣沒了。”
她說著歎了口氣,從懷裡摸出來一支攢東珠金步搖和一封薄薄書信,道:“五兒臨終前,留了這支步搖和五百兩銀票給我,又留了一封書信,說要我替她燒了,只是她去了,我也沒舍得當掉這支步搖,書信原想燒了,可我晚年只有這一個女兒陪伴,最後白發人送黑發人,我雖不識字……可她留下的東西,也舍不得燒……就這麽放到了今天。”
老婦人話畢,齊肅還未如何,賀南豐看著那隻步搖卻愣住了,半晌他才回過神來,一張溝壑嶙峋的老臉上,面皮劇烈抽搐。
賀南豐兩步衝上前去,一把奪過了那支金步搖,又將其翻轉過去,睜著渾濁的老眼在那步搖上仔細找了起來,沒多久,果然看到了幾個筆跡熟悉的小字——
永以為好。
賀南豐的目光在那四個字上頓了整整半盞茶功夫,整個衙門一片寂然,落針可聞,就連賀顧見他這副模樣,也只是冷眼旁觀,並不說話。
賀老侯爺好容易才把目光,從那支步搖上挪開,他抬頭看著萬姝兒,語氣裡帶著幾分茫然、幾分不可置信,半晌才艱聲道:“這支步搖,不是當初你懷了誠兒後……我贈你的嗎?”
“為何如今,會在旁人手中?”
“你……你為何要給她這樣大的好處?你要她做什麽?”
賀老侯爺連問三句,直問的萬姝兒臉色蒼白,她隻覺雙腿綿軟,身子幾乎搖搖欲墜,嘴唇顫了半天,卻一句話也沒答上來。